屋子里很明亮。
英娘侧着身子。乌黑的头发绾了个纂,穿着湖色的夹衫,靓蓝色的素面湘裙,耳朵上坠着的赤金柳叶耳坠,远远望去,金光闪闪,如遗落在世间的一簇阳光。
她的对面站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徐嗣诫。
他穿了件茄紫色的杭绸方胜纹的直裰,秀气的眉峰紧紧地蹙在一起,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我已经跟先生请了假。不要紧的。”徐嗣诫清冷中带着几分婉转的声音压得低低,“倒是大表妹,一直守在这里照顾母亲……”他说着,露出几分愧疚来,“也该换我了。大表妹去歇歇吧!”
英娘听着,“扑哧”一声笑出来,施即想起还睡着的十一娘,忙捂了嘴,半晌才道:“是你母亲,难道不是我姑母?又不是半夜三更瞌睡多,又不是照顾了几天几夜没合眼,哪里用得着换人?五表哥还是快去学堂吧?看见你用功,姑母比什么都高兴。比你在这里干坐着强百倍、千倍。”
徐嗣诫不由讪讪然。
他二月份的时候通过了县试,十一娘很高兴,亲手给他做了两件衣裳,还送了一块状元及第的端砚给他。
“快去,快去!”英娘笑道,“这里有我。”
徐嗣诫犹豫不决地朝十一娘望去。
十一娘感觉自己好像在偷听似的,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那,那好吧!”半晌,徐嗣诫才道,“要是母亲醒了,你好好问问母亲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要是你拿不定主意,就派个小厮去窦阁老家。父亲听说母亲不舒服,肯定会赶回来的。”
“知道了。”英娘笑着,对他的啰嗦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徐嗣诫也听出了。他站在那里望着英娘,一副你不应允我就不走的样子。
“不是还有四表哥和四表嫂吗?”过了片刻,英娘有些无可奈何地道,“何必要舍近求远?今天可是窦阁老的生辰,我们这样找去,岂不让人笑话。”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又道,“又算是四表哥和四表嫂也拿不定主意,不是还有五婶婶和二伯母吗?你去上你的学吧!我知道该怎么办的?”那口气,像是打发徐嗣诫似的。
徐嗣诫脸涨得通红,又不得不承认英娘说的有道理。
“那,那我走了!母亲醒了,你记得给我带个信。”他交待完,有些狼狈地出了内室。
英娘望着他的背影抿着嘴笑。
丫鬟畹香忙低声道:“大小姐,这可不是在家里,五少爷也不是我们家的康少爷——从小被您教训大,习惯了。您说话小心点。”
“没事!”英娘笑道,“他性子好,不会放在心里的。就是四表哥,二表嫂,甚至是三井胡同的大表嫂、三表嫂,待人也都是很随和的。你放心好了。”
语气十分的肯定。没有提姜氏。
十一娘生出几分好奇来,睁开了眼睛,就听见那丫鬟急急地道:“我的好小姐,这可是在姑奶奶屋里。要是被姑奶奶听见您这样背后议论人,只怕心里会不高兴的。”
英娘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揽了畹香的肩膀:“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心里到底有些担心,一面说,一面朝十一娘望去,正好和十一娘目光对了个正着。
“哎哟!”她脸色绯红,神色窘迫,“姑母什么时候醒的?”
十一娘不想让她为难。笑道:“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在赔不是,就醒了!”
英娘抿了嘴笑,眼睛一闪一闪的,显得很高兴。
“姑母要不要喝口水?”她忙上前去扶十一娘。
十一娘自己坐了起来:“好啊,你给我倒杯水吧!”
英娘应喏,畹香已倒了盅温水端了过来。
十一娘端着茶盅,随意瞅了一下屋子,发现只有英娘主仆。
“四表嫂、宋妈妈、管青家的都有事要忙,”英娘立刻道,“只有我闲着,就在这里陪您了。”她说着,正色道,“管青家的说您有些不舒服,您哪里不舒服?是头痛?还是心口闷?”
“没事,”十一娘笑着喝了口水,“这天气,盖厚被子热,盖薄被子冷,晚上没睡好罢了。”
英娘仔细地打量了十一娘一会,见十一娘的气色很好,这才松了口气。
“四表嫂有事来问你,管青家的说您歇了。四表嫂有些担心,过来看您,那些管事妈妈都等着四表嫂示下。四表嫂怕吵着您了,就让宝珠帮着传话。正好我过来给姑母送花,见宝珠跑得满头大汗。就主动请缨在这里照顾您。”没等十一娘开口,英娘笑道,“姑母,您可千万别责怪我自作主张。我也是怕耽搁了明天去药王庙的事。”
这孩子,观察力倒很强。
十一娘微微地笑,想问徐嗣诫怎么会在这里,想到刚才她说自己是在英娘认错的时候才醒的,又把这话给咽了下去,笑道:“我没什么要紧的。你不用紧张。差个人去跟你四表嫂说说,让她也别担心。”
正说着,项氏抱着孩子过来了。
“母亲,听说您不舒服。您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有人探望就是这点不好,要不停地重复同意的答案。
莹莹就在乳娘的怀里扭着身子要十一娘抱。
十一娘抱过莹莹,把她放在了炕上,她立刻爬到了窗子前,伸了手要去抓金鱼。
项氏吓一跳,爬上炕就要去拽孩子,十一娘已笑着把莹莹抱到了一旁。
徐嗣谆和姜氏来了。
“母亲,我听瑟瑟说您不舒服。”他神色有些焦虑,“您哪里不舒服?”
虽然有英娘在一旁照顾,可她毕竟是客人。
姜氏心里不踏实,出了门就派人去给外院的徐嗣谆报信。
“我没什么事。”十一娘笑着请她坐下,“正准备派个人去跟你说一声。”然后指了一旁的太师椅让他们坐,问起姜氏明天去药王庙准备的情况来。
姜氏见十一娘面色红润地倚在大迎枕上,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仔细地回答着十一娘的问题。
英娘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徐嗣谆和项氏都认真地听着,只有不懂事的莹莹,在一旁咦咦呀呀的,还以为姜氏在和她说话。项氏忙把孩子抱了出去。
十一娘微微颌首。她交给姜氏两件事,姜氏完成的都很不错。
“明天的事,就交给你了。”十一娘笑道,“忙完了这件事,你好好歇几天。”
姜氏谦虚地道:“母亲言重了。有管青家的、宋妈妈帮助,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十一娘想到刚才姜氏对答如流,显然是下了功夫的。她微笑着端了茶:“事情都交待下去了,你也回屋去歇了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去药王庙。”
两人恭敬地应喏,出了内室。看见英娘正坐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剪窗花,项氏抱着孩子坐在一旁陪着。
“四表哥,四表嫂,你们回去了!”项娘笑着站了起来。
姜氏笑着点头,逗了逗莹莹。
徐嗣谆则拿起一张剪好的窗花:“剪的什么?这又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突然剪起窗花来?”
是张喜鹊登枝。
“五表哥身边的喜儿姐姐不是马上要出嫁了吗?”英娘笑道,“我闲着无事,剪几个窗花送给她。”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白总管刚才还说要进几个小丫鬟到到徐嗣诫屋里当差。
“剪得挺好的!”徐嗣谆笑道,“今年过年的窗花干脆交给大表妹好了!”
“我才不干呢!”英娘笑嘻嘻地和徐嗣谆开着玩笑,“府里这么多窗户,我就是从现在开始,剪到过年也剪不完啊!再说了,杂货店的窗花三文钱五个,我白给你们剪这么多窗花,亏不亏啊!”
徐嗣谆听她说的有趣,笑道:“原来大表妹喜欢孔方兄。见了就剪窗花,不见是不剪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呢!”徐嗣诫从外面走了进来,“母亲醒了?有没有说哪里不舒服?”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英娘的身上。
“姑母说没事。”英娘笑道,“我看就是累了,想休息休息。”
徐嗣诫的表情一缓。
徐嗣谆奇道:“你怎么知道母亲不舒服?”
“我这两天见母亲郁郁寡欢的,”他道,“心里有点担心。跟常先生说了一声,过来看看。没想到母亲真的有些不舒服!”
徐嗣谆有些羞愧。
他也感觉到母亲有些不快,却没有想到来看看母亲……
英娘看得分明,忙道:“四表哥,四表嫂,我们等会一起陪姑母用晚膳吧!人多些,也热闹些。说不定姑母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好啊!”徐嗣谆忙道,“我们等会把庭哥儿也抱过来。”
有孩子在,气氛会更好。
大家商量好了,各自散了。
徐嗣诫和英娘去了内室,陪着十一娘说半天的话,又等谨哥儿下学一起用了午膳。下午,徐嗣诫和谨哥儿去上学了,十一娘和英娘挑选去药王庙穿的衣裳首饰。晚上,大家一起围着用晚膳。
徐令宜回来了。
看见一屋子的人,他很是意外。
“爹爹,您回来了!”谨哥儿第一个跳了出来,喜滋滋地迎了上去。
徐令宜笑着揽了儿子的肩膀,十一娘这才站起来:“侯爷用了晚膳没有?要是还没有用,我让厨房加几个菜吧!”
她笑盈盈的,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可熟悉的人还是看得出来,她的目光很清冷。
徐令宜不由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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