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翌日,康正搭新干线到东京。往后他都打算尽量不开车。一方面是因为上次遇到严重塞车吃足苦头,但最主要是他认为了解地理也很重要。
康正搭的是“光速号”,坐在一号车箱,他一面吃三明治,一面摊开东京都地图拟定今后的计划。丧假请到后天。希望能在包括今天在内的三天之中,尽可能掌握最多的线索。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中午过后,他抵达了东京,在换乘山手线和西武线后来到园子的公寓。这条路几天前才停了好几辆警车,今天已化为商用车与卡车的路面停车场。他冷眼看着这景象,走进公寓。
前几天他向仲介业者要到了公寓入口信箱的密码,现在可以立刻打开它来。但里面就只有几封广告信而已。报纸已经结清了。
园子这间公寓的房租付到下个月,刚好是新的一年的一月。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康正今天要和仲介公司谈。离合约到期还剩三个月。
开锁进屋,屋里还残留着微微的香味。大概是化妆品和香水的味道吧。康正心想,这就是园子的余韵吧。
室内保持着遗体发现当天警察离去时的状态。换句话说,除了刑警碰过的地方外,还保留着行凶时的模样。
康正把包包放在地板上,从里面取出相本。相本中的照片都是那天他报警前在公寓里拍的。
他站在餐厅中央,试着在脑海中重整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要查出谁是杀害园子的凶手,必须先知道行凶手法。
园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康正开始推理。
挂断电话是十点半左右。康正推测,凶手应是在那之后来的才对。凶手不是潜进来,而是大大方方敲门来访的。
在当时那通电话中,园子并没有说当晚会有人来访,所以应该是突然上门的吧。在那个时间可以临时造访,此人与园子的关系显然极其亲密。例如弓场佳世子或园子的男友,都符合这个条件。
而且此人还带来葡萄酒作为礼物。
也可以说,因为很熟,所以知道园子的嗜好。此人可能是这么对她说的:
“我来是想向你道歉。我们一边喝酒,你一边听我说,好不好?”
或者是搬出这样的台词:
“背叛了你,我真的很后悔。希望你能原谅我。”
园子肯定不会把此人赶走。心地善良的园子即使内心还是有些疙瘩,但是对方说出了忏悔的话,她一定还是会接受,并且让对方进屋。
此人要园子准备酒杯,倒了葡萄酒。开酒的不知是园子还是凶手,这人在拔掉软木塞后,将开瓶器直接留在软木塞上。
真想来点东西下酒──凶手用这句话把园子支开,或是请园子拿餐具来盛装他带来的下酒菜。园子恐怕会毫不怀疑地起身。园子就是这样,无论与人发生多么严重的摩擦,都相信别人不可能对自己萌生杀意。这一点康正十分了解。
凶手便是趁这个空档在园子的酒杯里下了安眠药。园子不疑有他,在凶手对面坐下。
然后──康正想像──对方若无其事地说着“乾杯”举起酒杯,园子也以此相应,就这样喝下透明的金黄色液体。
对方想必使出浑身解数继续演戏。他或她的目的,是不断向园子灌酒。为此,大概甚么誓言都说得出口。
但是这场戏并没有演太久。药很快就见效,园子进入了睡眠的世界。她闭上眼睛,躺下来。凶手等的就是这一刻。
想到这里,康正拿出记事本,推敲计算凶手从进门到园子睡着的时间。虽然要看安眠药的药效,但还有一些步骤,因此三十分钟应该是不可能的。最少也要四十分钟──康正在记事本里写下。
他站起来,走进寝室,然后在桌子旁蹲下来。他低头看地毯,想像园子倒在那里的模样。
她身上穿着家居服吗?
死后被发现时,园子身穿睡衣。那是凶手替她换上的,还是凶手现身前,园子就已经换上了呢?
康正瞄到床边的藤篮。看起来和他发现遗体时的状态是一样的,水蓝色的开襟羊毛衫随意摆在那里。
他先走出寝室,来到了浴室。拿起浴缸盖,里面还有半缸的水。浴缸水好像混了入浴剂,呈现浅蓝色。水面浮着几根头发。毛巾架上挂着蓝色的毛巾,装在墙上的吸盘挂勾上则挂着浴帽。
康正回到寝室。他得到一个结论。从浴缸里加了入浴剂、水里有头发这些迹象看来,园子应该洗过澡。这么一来,园子当时已经换上睡衣的可能性就很高。开襟衫可能是套在睡衣外面的。
这样凶手的工作就轻松了,只要脱掉开襟衫就好,然后再让园子躺在床上。
不,是在杀了她后才搬上床的吗──?
康正推估园子的体重。她个子绝对不算娇小,身高至少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不过她应该算是偏瘦,还不到中等身材。最近虽然很少碰面,但既没听说她突然变胖,照遗体所见,和之前的印象也没有太大的出入。他认为园子大约五十公斤左右。若凶手是男人,轻而易举便可将睡着的园子搬上床。那么,如果凶手是无力的女子呢?
如果用拖的,或许可以搬上去。但如此一来可能会将园子吵醒。所以如果凶手是女人,应该是先杀害后再搬到床上比较合理。
无论如何,凶手接下来应该会着手布置成自杀──
就像康正告诉加贺的,园子习惯先将电毯接上那台旧定时器后再睡觉。凶手肯定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想到以那种方法来布置成自杀吧。因为那位同学的死,园子肯定曾说过如果要自杀最好是触电而死,这凶手一定早就知道了。
凶手把插在定时器上的电毯插头拔掉了。加贺曾说,当时就是用这条电毯的电线来接电流。
康正推测,凶手为了要剪断电毯的电线,这时候应该会找剪刀。于是他向四周看了一圈。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没看到剪刀。这与他料想的一样。
凶手找不到剪刀,便把毯子的电线部份先整个取出来,不过,这样电线还是附有温度调节器,无奈之下,凶手只好把它直接带到厨房的水槽,然后用菜刀把温度调节器从电线上切下来。
电线是由两条导线组成的。凶手先将这两条导线撕开,再用菜刀以削铅笔的方式,分别把两条导线线头的塑胶外皮削掉两公分左右,让导线露出来。当时的塑胶屑就留在流理台上。
康正实际来到厨房,亲自重现凶手的行动。他估算,如果不是非常笨拙的人,应该不出十分钟就可完成。
他回到寝室,再次环视四周。他的视线转移到书架中间那层,上头放了封箱胶带和透明胶带。
凶手用其中一种胶带,将分枝的电线一端黏在园子胸前,另一端贴在背后。然后再将插头插入定时器。
问题来了。凶手是事先设好时间,让定时器在自己离开后开启电流的吗?
康正认为不可能。这么做没有意义。万一定时器还没启动,园子突然醒了,或是有甚么巧合使得电源机关没有生效,对凶手而言都是要命的失误。如果不是笨到极点,凶手应该会当场开启电流,把园子电死才对。
康正竭尽所能地想像当时真实的情景。定时器的指针在凶手操作下有力地转动。当那根针走到某个地方,发出喀唧一声,电源开关打开了。园子霎时全身抽搐,也许有那么一个瞬间眼睛是张开的,瞪着天花板。原本规律且持续的呼吸就此停止,半张着嘴,全身僵硬。
然后她化为无生命的人偶──康正用想像地重演了园子的死亡,彷如她又死了一次。
悲伤与憎恨再次包围他。他无法控制地脸部僵硬,表情扭曲。他的身体炽烧着,但心却结了冰。
双手用力握紧,紧得指甲都陷入掌心。两个拳头不停颤抖。当颤抖停止后,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同时放开拳头。手心多处发红。
园子的面孔骤然浮现,但那是很久以前的她,是高中时期的她。园子站在家门前,仰望着一身西装笔挺的康正,这么说:
“以后就不能常见面了。”
那天是康正前往春日井的日子,他进入那里的警察学校。在校期间就不用说了,毕业后也必须暂时住宿舍。
但是康正并没有把妹妹这句话放在心上。不能常见面虽然是事实,但又不是完全见不到。再说当时他满脑子都是对未知将来的不安,见不到妹妹对他而言其实也没差。
然而,双亲过世后,康正意识到自己只剩下一个家人,当时他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让园子幸福。他认为不这么做,自己身为和泉家的长男、园子唯一的哥哥,便没有任何意义。
经常有人来和康正提相亲,但他都不为所动。因为他认为一旦有了家庭,很可能会为了照顾自己的家庭而忙不过来,那就无法顾及园子了。
而且──
康正想起园子背上那个星形的疤。那是康正把热水泼在她背上所留下的,当然他是不小心的。当时她还是个小学生,睡觉时没穿甚么衣服,康正想移动装了滚水的茶壶,不知为何稍微颠了一下,倒了一些出来。她的惨叫、哭声至今仍盘踞在他的耳际。
“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就能穿比基尼了。”
到了青春年华,每当夏日将近,园子都会如此抱怨。
“没有人想看你穿比基尼啦!”
康正都是这么顶回去的,但心中总是充满歉疚。那个星形伤疤肯定在园子心中植入了自卑的种子,所以他要补偿妹妹,直到园子找到能让她忘却伤疤的男子出现为止。
然而,他永远补偿不了。
康正搓搓脸。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园子死后,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因为脑中掌控泪水的开关已陷入麻痹状态。看看搓过脸的手,掌心因为油脂而泛着油光。
他决定再次展开推理。从凶手杀害园子之后开始。
假如凶手是女的,在这之后应该要把尸体移到床上,然后铺好棉被,让园子看起来像是自己上床的。
安眠药也必须弄得像是园子自己吞服的,所以凶手把空药包放桌上,又把半杯葡萄酒摆在旁边。酒中可能会验出安眠药,但警方应该会认为是园子自己加的,所以不必在意。重点是凶手用过的酒杯。如果把它留在桌上,等于是告诉警方有人和园子一起喝酒。于是凶手在水槽清洗自己用过的杯子──
想到这里,康正感到不解。为甚么只有冲洗而已?为甚么不把它擦乾收进橱柜?如果要湮灭证据,不把杯子收好不就没意义了吗?很难想像是凶手不小心忘了。
还有葡萄酒瓶也是。
他不相信凶手与园子能将整瓶酒喝完。凶手在杀害园子当时,酒瓶里应该还有葡萄酒。凶手为甚么要将酒倒掉?
有一个可能性是,安眠药不是凶手中途加进园子酒杯里,而是一开始就在葡萄酒中。那么凶手为了湮灭证据,就必须把酒瓶里的酒倒掉。
但是凶手会采取这种作法吗?康正思忖。只要看瓶子是否开封过就一目了然。园子对葡萄酒相当了解,在开瓶之前一定会仔细看酒标等等。而且如果把安眠药加在瓶里,药的浓度会变淡,因此需要增加剂量。另外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把药加入酒瓶里,凶手自己也得喝那些酒。
再怎么想,事先把药加进葡萄酒的作法都很不合理。可是排除这个假设,又想不出将酒倒掉的理由。
康正在记事本里写下“葡萄酒、葡萄酒瓶?”,在旁边画了一个问号。
总之,凶手倒光酒瓶里的酒,将空瓶丢进垃圾筒,然后就离开这间公寓了。但房门可不能不关啊,偏偏又不能用园子的钥匙。尸体被发现后,如果找不到这间公寓的钥匙,肯定会引起怀疑。于是凶手用了备份钥匙。先离开,再以备份钥匙锁门。
康正翻翻自己的包包,取出一把钥匙。就是丢在那个信箱里的钥匙。这应该就是凶手用过的。
想到这里,产生了第二个疑问。凶手是怎么拿到这把备份钥匙的?还有就是,为甚么要丢回信箱?
要解释备份钥匙不难。例如园子自行打了钥匙放在某处,被凶手找到,这是有可能的。若凶手是男友,园子本来就给了他一把备份钥匙,就更不成问题。
康正不解的是,凶手把钥匙放进信箱里。这么做,难道没想到警方会怀疑吗?或者凶手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康正在记事本上写下“备份钥匙?”,并且再画上了两条重点线。照这样下去,必须加问号的事情会愈来愈多。事实上,现成的疑问摊在眼前,在小碟子里被烧成灰的纸原本是甚么?他认为这和园子的死必定有关。
不明白的事还很多。但是──
我一定会解开的──他低声向脑海里的妹妹如此发誓。
这时电话响了。
不该响的东西响了,康正有如痉挛发作般弹起。电话确实还
没有解约,但他一心以为不会有人打电话来。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园子死了。
无线电话的母机钉在餐厅的墙上。他伸手去拿话筒,瞬间思索出几种可能。其中必须特别小心的状况是──如果这通电话是园子的男友打来的。该男子也许不知道园子已死而打来。那就表示他不是凶手,但必须确认他是真的不知道才行。该怎么确认?
若他表示不知情的态度,就向他表明自己是园子的哥哥;若表示知情,就说是刑警──做好决定后,他拿起话筒。
“喂。”
“您果然在那里。”话筒里传来的,是康正完全没料到的声音。“我是练马署的加贺,您好。”
“哦……”康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明白加贺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我和丰桥署联络,他们说您这周都请了假,打电话到府上也没人接,我就猜想您恐怕是到这边来了。果然被我猜中了。”
那充满自信的语气让康正略感不悦。
“请问有甚么急事吗?”康正刻意把重音放在“急”字上,想表达讽刺之意。
“又有几件事想再请教,而且也有东西要还给您。既然您来到这里了,能否见个面?”
“如果是这样,是可以见个面。”
“是吗?那么我这就去打扰,方便吗?”
“您现在要过来?”
“是的。不方便吗?”
“不会,没甚么不方便的。”
康正不是很乐意让这个刑警再次进公寓察看,但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况且他也对加贺手中握有甚么资料感到好奇。
“好的。那么我等您。”他只好这么说。
“不好意思。我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说完后,加贺便挂断电话。
二十分钟──没时间耗了。康正匆匆将拿出来的重要物证收进包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