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尼罗河的河底上开设了旅游纪念品商店,我们在那里观看了纸莎草纸的现场制作。回到梅娜豪斯·奥贝罗伊饭店后,我们换上玲王奈借来的梅赛德斯,向开罗市区驶去。
司机依然是玲王奈,她对驾车的喜好似乎更甚于表演。
时间还比较充裕,玲王奈提议去开罗博物馆参观。御手洗可能也有这样的打算,所以没有反对。
烈日下的开罗市区,无论是街道还是行人,似乎都涂满了发白的干燥尘土。一座座建筑在漫长的岁月里基本没有得到过雨水的冲刷,漆黑的油污紧紧地贴在上面。大街上只有清真寺是崭新的。
从清真寺的扩音器里时而传来奇怪的歌曲,在狮身人面像附近就曾隐约听到过,其曲调似乎和日本的《买竹竿》歌谣很相像,这是什么内容呢?原来是有名的《古兰经》。
知道了那就是《古兰经》以后再去听它,果然感觉到那是深深润泽人类内心的虔诚祈祷词,伊斯兰世界的人们听着这部《古兰经》,每天要面朝麦加的方向做五次祈祷。
和古代的法老时代相比,今天的埃及已经发生了巨变。我们所接触到的埃及人像在以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这里已经是个现代的埃及,与金字塔和法老关系不大,而这些古代的遗迹,似乎也成为学者和导演的专用物品,自己有真神安拉就足够了。
玲王奈说:“法老时代的古埃及和现在的埃及,就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
我也深有同感。我想像中的埃及,至少应该划分为三段历史。古代的法老时代,然后是接受希腊、罗马文化洗礼的基督教时代,最后是现在的时代,伊斯兰世界的一员。向我们讲述这漫长历史的,就是开罗博物馆。
开罗博物馆的展品,可以用“雄伟”一词来形容。如果把它们从头到尾全部浏览,恐怕要花费几天几夜。尽管如此,目前在这里看到的也只是当年英国、法国以及德国洗劫后幸存下来的出土文物。
无论是在博物馆的庭院里徘徊,还是在馆里流连,看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地上,我都能感受到埃及的夏天。
这里和东京的夏天截然不同,在阳光的照射下当然是汗流浃背,但因为空气干燥,一到阴影处立刻就凉爽下来了。我所经历的这个夏天,或许在不久之后会成为令我伤感的回忆吧。这种情绪,正如这博物馆中的文物,也正为它们一去不复返的光荣而哀伤。
开罗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图坦卡蒙的黄金棺,我以前曾多次看到过它的照片。在这件珍贵文物的玻璃展柜前,果然挤满了参观的人群。旁边还有一对守护棺材的兵士模型,全身漆黑,但腰带跟绶带是黄金质地。
法老的艺术之美,简而言之就是黄金之美。法老认为他们的尊严与荣耀应该万世流传,于是常用永远不腐的黄金来装饰自己。与此相反,他们也为现实中自己的肉体不能永存而恐惧。讽刺的是,到了二十世纪,他们的肉体已经成为艺术品,被永远地保存在玻璃展柜里。
当我们走出展馆,来到明亮的走廊里时,我惊叹一声,停下了脚步。
埃及石像和东方石像的不同,就是它高度的写实性连现代人都感到惊叹。在走廊里,我看到了一尊比所有埃及石像都要漂亮的法老像。
它呈立姿,右脚向前迈出半步,高度在三米左右,挺着胸膛,下颌微微前探,面孔上扬,没有双臂,下巴也缺了一部分,但是它的美貌无与伦比。
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它美丽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微厚的嘴唇,从面容上怎么看都是一位女性,但因为没有胸部,所以应该是个少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面孔这么美丽的石像。
在埃及的研究者中,纳芙蒂蒂的胸像体现了女王的优雅,十分有名,可是在我看来,那算不上天姿国色。可是这尊石像用一种莫名的力量攫获了我的心,我的鞋好像被粘在了地板上,一动也不能动。我渐渐确信,这尊石像的模特是一位女性。
石像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方韵味。从眼睛和眉毛的距离看,这不是西方人的脸。
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似乎只有十来岁。这时,我又一次回想起了早晨的梦。怪不得有些面熟,原来她和我梦中的女子很相像。
由于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御手洗和玲王奈奇怪地回头看着我。我看了看石像脚边的文字说明,上面只标明了吉萨出土,没有其他更详细的说明。
“怎么了,石冈君?”玲王奈问道。
我醒悟过来,应道:“啊,没什么,只是这尊石像真是太逼真了……怎么说好呢……”
我此时的心情,哪怕穷尽世界上所有的言辞都难以表达。
现在我已冷静下来,可以试着描述一下当时的体会。我可以断言,这尊栩栩如生的石像准确地表达了创作者的情感,因为作者有这样强烈的创作欲望,所以他成功了,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意志。
可以说,古埃及的石像几乎都是冷静、端庄、形式化的,有很多是作为建筑物的装饰,应建筑家的要求而制作的。但这尊石像明显不同,我能感觉到作者欲罢不能的思绪。
我曾是一位商业美术作家,对艺术品作者的思维十分敏感。我自己就有这样的经历,就是将顾客的要求和自己的创作愿望完美地结合到一起,那是一个艰苦的过程。
但现在说那些也没有什么用处,这时我只好说:“这尊石像,倒是很像玲王奈啊!”
事实上二者确有相似之处,只不过石像的容颜显得稍稍年轻。
我们穿过走廊,继续浏览。我回过头去,看见少女一样脸庞的法老石像静静地矗立在走廊里,越来越远了。我内心不禁又产生疑问,这样的石像为什么放在走廊里呢?恐怕,它称不上是贵重的文物吧?尽管如此,我仍然被古埃及的写实艺术所深深感动。那尊石像身上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呢?
我们进入了走廊尽头靠右的房间。这里与其他展厅不同,是一个小巧的房间。墙壁上的油漆都剥落了,从小窗户射进四角形的阳光,照在房间的角落。
玲王奈好像很注意左手上的戒指,也许是手指被箍得疼痛。仔细一看,那正是我送给她的镶着蓝色石头的戒指。
这个房间里陈列的是尺寸比较小的出土文物,都装在玻璃展柜里。有首饰,有武器,还有水壶等等。玲王奈似乎兴趣浓厚,从展柜的一端开始,专心致志地观赏着。这里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参观游览的客人。
御手洗对其他展品似乎都兴味索然。他快步走在前面,又突然在房间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对着我们大声说:“看!这里有《死者之书》。”
于是我向御手洗走去,而玲王奈却不为所动。
“看,纸莎草纸上画的是死后的世界。”
在御手洗所指的玻璃下面,摆着一幅纸莎草质地的阴森森的画,上面画着狼一样半人半兽的家伙,脸和手都是绿色的女人,还有身体是野兽、头部是鳄鱼的动物等等。
“这位冥府的使者引导死者赶赴黄泉,来到掌管冥府的俄塞里斯的面前,接受生前行为的审判。据说连法老都必须接受这种审判。
“当然,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生前的行为是正当的,这样就需要把他们身体内的心脏取出来,用这个天平来称重。
“天平的另一侧,是一根鸵鸟的羽毛。如果天平两端保持平衡,就说明死者生前的行为正当,可以赋予它永恒的生命。如果心脏这一侧很沉重,天平倾斜了,说明死者在撒谎,这只鳄鱼一样的野兽会当场把死者吃掉。”
我点着头,问:“这个绿色面孔的就是俄塞里斯?”
“嗯。”
“它是什么?”我注视着正在操作天平的,长着狼头的半兽人问。
只见它恶狠狠地瞪着大眼睛,鼻尖像狗一样向前方伸出,嘴巴一直咧到腮帮,但是它的耳朵并不像人类,而是像狼一样耸立在脸孔两侧。
突然我的背后传来一声惊呼,我惊讶地转过头去。
惊叫戛然而止,玲王奈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对不起!”她说,“我在埃及岛看见的怪物,就是它……”
我大吃一惊,再次观看玻璃展柜中的《死者之书》,那上面画着的生物头部像狼,躯体像人,在现实中不会存在。
“这是死神阿努比斯啊!石冈君,它是死神!”御手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