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沃德贝尔走在铺着漂亮绒毯的头等舱的走廊里,走着走着就觉得地板倾斜的角度正一点一点地增大。
他曾经造访的罗伯特·阿莱克森的客房开着一条门缝。他走过去把门全推开。明晃晃灯光下的高级客房内没有人影。角落里有一个打开着的旅行箱,可以看见里边收着很多衣物。
正面的红木桌子上,摆着几个曾经见过的标本瓶。
哗啦!突然船舱大幅度倾斜,传来一声连伦敦都能听见的巨响,然后钢铁的船体发出摩擦声,宛如地狱里传出的惨叫。
标本瓶顺着红木桌子开始滑动,根本来不及制止,就一个个地掉在地上,破裂开了。
亚麻油毡地面上,翻倒着浸泡在药水里的奇怪的婴儿尸骸。因为地面的冲击和反弹,那些畸形的小手小脚好像痉挛一样跳动着。
推理作家连忙把门关上,迅速沿着已经成为陡坡的走廊离开。他仿佛看见破碎的玻璃瓶中爬出畸形的婴儿,它们蠕动着站立起来,此时正摇摇晃晃地向门边移动。
最后,他站到了船尾楼梯的最顶端。地面严重倾斜,他小心地走下这段漂亮的台阶。这部分是他觉得最出色的地方,今生无缘再见了,所以他想在这里多看一看。再也不会造出这么漂亮的台阶了。
A层,B层,他艰难地向下走,此时已经可以听见漩涡发出呼噜呼噜的水声了。
转过舞池,到达D层的走廊,这里已经全是翻着浪花的浊流了。
杰克·沃德贝尔瞪大眼睛站住了,他看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在浸水的台阶上,一个奇怪的物体立在齐膝深的水里。
它的眼睛又大又圆,额头狭窄,头顶自前向后有一道凹痕。鼻子的部分向前探出许多,仿佛有两个黑洞,正下方是嘴巴,嘴唇一直咧到脸颊后边。唇间是一排白色的尖牙。
它没有人类的双耳,只有狗一样的尖耳朵立在头部的两侧。
怪物也注意到了沃德贝尔的存在,慢慢地转过身来。他们两个在浊流里对视着。
安德鲁·奥布莱恩从前部甲板跳入海中,拼命游向救生艇,但冰冷的海水很快使他浑身麻痹,意识渐渐模糊。
安德鲁附近,光芒四射的泰坦尼克号宛若黑暗中立起的大山。
现在海水已经淹到了第一根烟囱的底部,剩在船上的众人蜂拥奔向船尾。
船舱内传来锅炉和引擎划开地板的可怕声音,但奔向船尾甲板的人们的惊呼声更加响亮。
突然,轮船好像裂开了,发出世界末日般的轰鸣。伴随着轰鸣声,巨大的烟囱迸发出火花,倒向安德鲁旁边的海面。沉没的烟囱激起巨大的漩涡,几乎将他卷入海底。他只有拼命划水,以免自己被淹没。
伴随着巨响,船头也在急速下沉,船尾如同神灵发泄怒气一样猛地翘起,三片巨大的螺旋桨挟带着飞溅的海水指向天空,好像尼亚加拉大瀑布。黑夜里,海水如同白烟一样狂泻而下。
所有闪亮的灯火瞬间熄灭,黑暗笼罩了四周。
倒立起来的船尾甲板正面对着安德鲁,抓住甲板上各种部件的千余乘客看上去就像伏在木板上的蜜蜂。他们在某一处聚成一群,然后一个一个慢慢地掉进海里。
甲板翘到六十五度或者七十度的时候,似乎停止了翻转,在海上浮了几分钟。接着,仿佛不愿让安德鲁看见悲惨情景一样,船尾慢慢旋转,螺旋桨进入他的视野。
轮船似乎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又一次发出巨响,船身开始剧烈震动。不知什么原因,船尾缓缓下沉,它似乎在尽力回到原来的角度,但无济于事,转眼间船就庄严地沉入了大海。
轰响中,沉没的轮船激起的巨大漩涡把安德鲁和远处的好几艘救生艇猛地吸向沉船地点。
巨大的水柱扑向夜空,世界最豪华的客轮加快了沉没速度,无数的人被巨大的船体卷进海底深处。
船影在海面消失了,安静而漆黑的海面上回荡着被抛在海里身负重伤的人们发出的惨叫。这些哭喊声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痛苦,成了拖着长长尾音的悲戚咏唱。
但这哭喊声在黎明到来之前很久,就已经停止了。
南希所乘坐的救生艇里的人们也明显感觉到了最后的瞬间。片刻的闪烁之后,泰坦尼克号的灯光全部熄灭,伴随着世界末日般的巨响,轮船沉没了。
艇上唯一的男性海员叫道:“夫人们,回去吧,你们的丈夫正漂在水面上。”
可是,妻子们都默默地划着船桨,谁也不吭声。
“大家怎么了?救人,快救人啊!”他焦急地喊道。
女人们虽然没有明确的去向,但仍旧在默默划桨,一味想远离那些可怜的人们。
她们中间终于有人说话了。
“那边有很多救生艇啊!”
接着又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诸位,刚才大家不是一直不肯离开大船吗?”海员说,“现在正是救人的时机。”
“那可就没完没了了,”南希说,“那么多垂死的男人很快会围上来,转眼就能把这小船掀翻。如果连我们都不能幸存的话,怎么向留在大船上自我牺牲的丈夫们交代?”
海员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我说诸位!请大家好好记住我的话。我认为如果只有自己获救的话,还不如淹死在海里更加坦然。”
那个黑夜,没有一艘救生艇返回搭救落水的男人们。史密斯船长、托马斯·安德鲁斯、杰克·沃德贝尔、沃尔特·赫瓦德夫妇、罗伯特·阿莱克森夫妇、迪维德·米拉夫妇、安德鲁·奥布莱恩、阿斯塔上校、巴特少校、还有英勇地坚持演奏直到最后一刻的五位乐团成员,都没能生还。布鲁斯·伊斯梅伊是极少数男性生还者中的一位,但是他却无法改写摩根·罗伯逊《愚行》中的任何字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