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男子身着白色的法兰绒运动装,蹬踏着健身房里的自行车,不时停下来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现在他来到划着船桨的杰克·沃德贝尔面前。
他站在一旁,仿佛在细心打量。
沃德贝尔停了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始终观察他的这位男子说:“您也要试试这副船桨吗?”
“噢,不,我只是看一看。对不起!我已经上岁数了,做这个有点累。”
“这东西还是不错的,还是来试试吧!”
沃德贝尔从船上站了起来。
“不,不,您请继续吧。”
“不要紧,我已经划够了。”
“真的吗?那我就稍稍试一试。”
这名男子坐上了沃德贝尔的位置,吃力地划动几下就停住了。
“到底是新鲜东西,相当不错。现在不锻炼身体是不行了,尤其是我们这样的英国人。然而这些新器材要花很多钱的,这里都是用钱堆起来的啊。”
他说着站起身来。此人在五十岁上下,花白的连鬓胡子,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伦敦上层社交圈所特有的高雅气质。
他说:“我好像来到了伦敦最好的健身房。您看到那边的电骆驼了吗?虽然是提供给女性的大玩具,但是和这艘船上的电动木马一样,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样的体育器材。啊,我真出汗了,如果您愿意,我们到外面的甲板上去吹吹风好吗?如果您也这么想的话……”
“当然。”沃德贝尔回答。
于是他们走出健身房,来到了甲板上。
“啊,多么宜人的风啊!”
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这名男子感叹道。倚靠着栏杆,远眺遥远的海平线,可以看到无边无垠的大西洋在阳光普照下风平浪静。目光所及,海平线成为一道巨大的弧形曲线,毫无疑问,那正是两个人所在行星的一小段边缘。
“这真是艘大船。回头看我们刚才汗流浃背的健身房的舷窗,就像皮卡迪利广场的一角。再看看下面的海水,噢!我头晕目眩。”
男人说着,从栏杆旁缩回身子。
“这好像是从伦敦最高的建筑上向下俯视。据说从吃水线到那个烟囱尖有十一层楼高。”
“好像是这样的。我因为要乘坐这艘大船,特地查询了有关资料,其中宣传资料就足有一大本。”
“正是。”
“排水总量四万六千三百二十九吨,吃水线长度为八百八十一点九九英尺,合二百六十八点八三米,最大宽度九十二点四九英尺,合二十八点一九米。从船底的龙骨到烟囱的顶端高度为一百七十五英尺,合五十三点三四米。这些数据我记得一清二楚。这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载人交通工具,整个就是一座金字塔。”
“对,这就是世界霸主大英帝国的骄傲。”
“船上有无数令人惊叹的设施。首先是最高级的娱乐室……”
“那里采用的是路易十五的风格。”
这名络腮胡子的男子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道。
“对,细节全部是模仿凡尔赛宫的模样……”
“以支配世界为己任的大英帝国的实业家们,这些绅士淑女在那里饮茶打牌看书,谈论着俗不可耐的话题,在豪华的房间里相互交流着自己支配世界的经验。”
“接着就是令人惊叹的高级餐厅……”
“餐厅是詹姆斯一世的风格!”男人愉快地说。
“您了解得真仔细!虽然只是这艘船的一部分,却是世上最大最豪华的餐厅,它可以容纳五百人同时进餐,后边还有包间,白色的墙壁和精雕细琢的天花板尽显奢华……”
“简直就是座宫殿。您看过餐厅的菜单吗?牡蛎酱鹅肝、苹果汁烤鸭,玛丽皇后的晚宴也不过如此吧?”
“完全正确。能品尝这样的美味也就死而无憾了。”
“如果喜欢法兰西风格的餐饮,那么正餐过后您也可以去‘巴黎小子’,那是模仿巴黎的露天咖啡厅建造的。”
沃德贝尔笑着说。
“船上甚至还有巴黎的街道。”
“在B甲板有两间长达十五米的一等套房……”
“那里有伊丽莎白王室风格的半锡制餐具!”连鬓胡子立刻说道。
“我好像有奖问答节目的出题者。”
“这里的娱乐室有专用的步道相通,一等客房的各个舱室,从洛可可式到安妮女王风格,简直是一部贵族装饰大全。一等客房和二等客房还分别装有电梯。您在土耳其浴室里的豪华水池那里,所见到的是世界上最大最豪华的船上跃层建筑。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奢华的大船放在水面上呢?这等于建造了一座大西洋上的白金汉宫。”
沃德贝尔苦笑着说。
“这应该是英国人在向世界炫耀他们的力量和财富。”
“就像古罗马一样。但是您知道这里的悬吊装置吗?这套悬挂救生艇的设备本来可以挂三十二艘小船,但我刚才路过时清点了一下,发现只有十六艘。如果这艘大船沉没的话,就意味着现在的两千多位富翁乘客中会有一半人不得不跟随大船落入海底。”
“但是这艘大船不可能沉没吧?”
“就像我们的大英帝国,享有永不沉没的光荣?那只不过是大家的自说自话而已。不论是大船的设计者,还是白星邮轮公司,都没有说过它不会沉没。”
“但是,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如果另一艘同样的泰坦尼克号和它正面相撞,它也不可能沉没。船底的舱室设计了好几道隔水层,只要船长一按电钮,这些隔水层会在瞬间自动关闭闸门,挡住涌入的海水。有了这样的结构,想让这艘船沉没可很不容易。您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或许吧,但愿不要出什么意外。另外,既然您乘坐了这艘用钞票糊成的大船,想必一定是在伦敦的办公室里运筹帷幄,执世界金融市场之牛耳的成功人士吧?”
“您过誉了。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说家,一直想写一本以世界最大客轮为背景的小说,加上我妻子的苦苦恳求,只好拿出全部存款和她到船上来体验生活了。”
“噢,原来您是位作家。怪不得您不那么趾高气扬,刚才在健身房里我就觉得和您意气相投。而在那些沙龙和娱乐室里,都是富商和军人喋喋不休的自我吹嘘,我已经非常厌烦了。”
“您也是作家?”
“我不是。但就写书这一点上,我们有共同点。我是伦敦大学的教授,考古学者,名叫沃尔特·赫瓦德。”
“考古学?!那可是高深的学问。”小说家说道。
“请问您对考古学也感兴趣吗?”
“当然。如果我不是个作家,或许也会拿一柄扁铲活跃在古代文明遗址周围。”
“这是门枯燥的学问,但是可以从中领会先哲的教导。”
“枯燥吗?”
“那种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体验,在我的研究生涯里屈指可数。我的日常研究,就是在大英博物馆的僻静之处,把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粘土板润湿,在本子上把楔形文字一个一个地摹写下来,然后日复一日孜孜不倦地研读它们。像我这样的学者还有很多,他们皓首穷经,殚精竭虑。但是要想把大英博物馆里所有的粘土板都解读出来,至少还得花两百年。”
“两百年?”
“对。这还是相当乐观的估计。对这项工作,迄今为止我唯一回味到的兴奋之处,就是在粘土板上发现了和《圣经·旧约》里诺亚时代的洪水传说一模一样的故事。那真是美好的回忆。”
“噢!”
“文明的繁荣肯定会带来骄奢,骄奢之后就是没落。这正如同太阳,它怎么也不会在西边升起,文明这种东西也会重复这一宿命,在历史长河中显现,然后光大,最后消失。”
“这么说您研究的是东方文明?”
“影响着我们生活的文明都是从东方传播而来的。但是我最喜爱的研究领域还是埃及,也就是您刚才说到的金字塔,我愿意为它奉献出毕生精力。埃及、金字塔,只要我听到有谁发出这方面的邀请,不管我身在何方,都会立刻打点行装赶赴那里。可是,我去过的次数最多的地方还是开罗。我很喜欢埃及的烟草,在开罗上演的歌舞剧《阿依达》我已经欣赏过五十次了。我现在之所以搭乘这艘英国的水上金字塔,也是因为听说这里将表演一出名叫《死亡戏剧》的古埃及剧目,只好勉强同意我妻子的建议陪她来到这里。为什么女人对这种花钱的事这样着迷呢?”
“真是个谜。”
“你们作家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考虑的?”
“嗯……我想女人就如同吸墨纸一样是被动的存在。把所有的东西都像油墨一样吸到身边来,就是她们的天性。”
“那么怎么解释男人呢?”
“我们男人啊,是归根到底总要坏掉的钢笔尖,到处滴下墨水。”
“哈哈,这的确是一个作家的解释。请问您的大名?”
“哦,对不起,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杰克·沃德贝尔。”
“杰克·沃德贝尔先生?那么您是写推理小说的作家了?”
“您说得对。您知道我,这真是我的荣幸。”
“就是写《搜查机器》的沃德贝尔先生①吗?”
“对,很荣幸见到您。”
“我也感到荣幸。让我们握握手吧。一九一二年四月十四日星期日,对我是个值得纪念的一天,伦敦的读者没有不知道杰克·沃德贝尔先生大名的。我常常期待什么时候有机会和您相见。我对您的工作很感兴趣。”
“这样的溢美之辞应该由我来对您说。如果能加入金字塔的研究,就是马上放下手头的小说创作我也愿意。您的研究成果不知是否愿意向我透露一些?”
“当然没问题。但这里现在有点冷了,我们还是回到舱室里加件衣服,然后约到A甲板的吸烟室里会合,好吗?让我们点一支香烟,慢慢回味那逝去的文明。”
“太好了。”
于是,推理作家和考古学者不再倚靠甲板上的栏杆。离开之前,推理作家还向悬挂在附近的大型救生艇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