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到市区差不多一个小时, 顾从礼今天的车开得格外快,不到一个小时, 已经远远看见了摇光社的影子。
到了楼底,顾从礼减缓了速度,车停在旁边。
时吟安静如鸡地缩在副驾驶, 看见顾从礼解开安全带,下车, 走到一个女人旁边。
那女人站在摇光社前面的马路边上, 盘发整整齐齐, 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 红唇, 狭长的眉眼。
她看起来很年轻,岁月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气质孤高清绝,站在冬日里灯火阑珊的街头, 着白色大衣,像是从民国画卷里走出来的哪位贵门小姐。
时吟是学美术的, 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绘画界的天才和传奇, 青年女画家白露。
白露家境殷实, 从小就喜欢画画, 十四岁进入巴黎美术学院学习,十六岁开个人画展, 二十岁, 她横扫国内所有美术类最高级别奖项, 登上职业生涯的巅峰。
然后,这位天才少女画家销声匿迹了。
起初,大家并不在意,创作者总是需要一定的隐私性和私人空间的,所有人都期待着她的新作品,期待着中国能够出现一位最年轻的,亚历山大卢奇绘画奖获得者。
直到半年后,白露结婚的消息铺天盖地。
极具灵气的天才女画家放下了画笔,从此嫁作他人妇,洗手作羹汤,业内唏嘘遗憾了好一阵,最后这个人名依然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
时吟降下车窗,看着顾从礼走到女人旁边,女人仰起头,微微笑了:“阿礼。”
顾从礼垂眸:“妈。”
白露抬起手,掌心朝上,虚虚停在空中:“下雪了。”
时吟仰头,夜色明净,冷流带着潮气,不见风雪。
顾从礼声音淡淡:“嗯,下雪了,外面冷,我们回家吧。”
时吟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下车,顾从礼听到这边的声音,倏地回过头来。
她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那我先回家啦?”
顾从礼沉着眸:“我送你。”
时吟笑了下:“没事,我自己回去就可以,在这里车就很多了。”
他抿着唇,不说话。
时吟看得出,他不想让她和他母亲有过多的接触。
可是他看起来也不想放她一个人走。
白露往前走了两步,看着时吟,笑得很温柔:“这是你同学吗?”
顾从礼垂下眼,去拉她的胳膊:“妈——”
白露恍然:“是女朋友吗?”她细细端详着时吟,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出来,上前去拉她的手,“这么晚了,哪能让女孩子一个人走呢。”
顾从礼反应很快,倏地拉住时吟的手腕,将人扯到自己身后,严严实实地挡住。
白露抓了个空,愣了愣,白皙的手停在空中。
她转过头来,漂亮的眼睛有点发红:“你是什么意思?”
“妈妈碰她一下都不行吗?”
她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很轻:“我又不会把她怎么样,我不会伤害她的,我就看看,看看我们家阿礼,喜欢的女孩儿是什么样的姑娘……”
女人的嗓音阴柔,飘荡在夜空中,融化在湿冷的空气里,有种压抑的诡异感。
时吟后颈发凉,站在顾从礼背后,忍不住往前靠了靠,抬手紧紧抓住他背后的衣服,感受到他身上温暖的热度。
外套被人死死拽住,顾从礼回过头去,垂眸,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能自己回家?”
时吟仰起头来,咬着嘴唇看着他。
他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背:“去吧,别怕,到家了告诉我一声。”
时吟点点头,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地侧头看旁边的白露。
她清了清嗓子,微微俯了俯身:“阿姨再见。”
白露像是没听见,她红着眼,看着某处,眼神直勾勾的,没聚焦。
时吟转身跑过马路,拦了辆出租车。
直到上了出租车,时吟一口气才长长地出去。
她后背被冷汗浸湿了一层,指尖发麻,被白露一眼盯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忘记了。
那双眼睛很漂亮,和顾从礼一样的浅棕色,明明该是剔透的温暖颜色,却像是藏了深渊,里面的情绪空荡荡的,盯着人的时候一片死寂的冰冷。
说话的时候那种颠三倒四的矛盾感,诡异的腔调,大幅度的情绪起落。
时吟心里慢慢地有了一个猜想。
她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对劲。
时吟回了家,将门反锁上,点亮了房子里所有的灯。
灯光明亮,她坐进沙发里,看着茶几上的水果盘发呆。
她想起顾从礼在车上时的反应。
他在怕。
最开始的时候,时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
他是怕她知道了以后,对他的家庭有所排斥吗?
之前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来串门,时母跟她们说话的时候时吟也听到了一些,二姨家表哥要订婚,女方家里好像是离异单亲家庭,父亲是个赌鬼,二姨抱怨了整整一下午,中心思想就是对这个媳妇儿的家庭完全不满意,不希望表哥娶她。
时吟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进书房,把笔记本抱到沙发上,打开,想了想,搜了一下精神类的疾病。
首先点进百科,时吟一行一行看过去,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顿住了。
——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有自杀或攻击、伤害他人的动作行为。
不知道为什么,时吟突然想起了顾从礼之前手背的烫伤,还有小臂上厚厚的,很长的绷带。
时吟慌了慌神,将笔记本丢在沙发上,翻出手机来给顾从礼打电话。
等了一会儿,他才接起来,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微微有些哑:“到家了?”
“你在哪?”她急急问道。
顾从礼顿了顿:“在医院。”
她的声音顿时紧绷了起来:“你又受伤了?”
他没说话。
两个人周围都很安静,等了一会儿,他也不出声,时吟觉得自己猜对了,急道:“你说话呀!”
顾从礼低低笑了一声:“没有,我把我妈送过来。”
时吟松了口气,重新靠回到沙发里,犹豫了一下,才小心说:“阿姨是,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顾从礼淡淡“嗯”了一声。
时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了一下离摇光社最近的医院是哪家,又问:“是在第一医院吗?”
顾从礼又嗯了一声。
时吟垂着眼,视线落在旁边电脑屏幕一行行文字上。
他的手臂绑了那么长的纱布,到底是多严重的伤,得有多疼。
而且,如果那个伤害到他的人是他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爱护他,保护他的人。
时吟鼻尖发酸,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顾从礼那边好像有人叫他。
他把手机拉远,应了一声。
时吟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润,生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不对劲,连忙道:“是不是有人叫你?你快去吧,我先挂啦。”
她啪地挂了电话,揉了揉红红的眼睛。
时吟有些后悔了。
她之前不应该那样的。
如果她再勇敢一点,如果她没有刻意逃避,主动的去接近他,去了解他,是不是可以更早的帮他分担一点点。
*
时吟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她昨晚查了很多资料,又打电话问了认识的学医的朋友,等洗完澡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睡了没几个小时自然醒,清晨,天刚蒙蒙亮。
明明身体在说完全没睡够,整个人困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精神上却又无比精神。
闭着眼睛,大脑也在不停不停的转动。
时吟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消化掉了昨天看到的事情。
画家白露是顾从礼的母亲,并且她现在好像身体不太好,应该是从医院或者那里跑出来了。
时吟躺在床上,摸出手机,想给顾从礼打个电话。
号码已经调出来了,想了想,又怕他没有空,作罢。
时吟叹了口气,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想多多少少,能够帮到他一点,可是又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将手机举在头顶。
打开微博又是一大堆消息,时吟点开来看,发现昨天的帝都签售会上也有不少人录了视频发上来。
两段。
第一段其中有一部分,是那个带着口罩的女孩的提问,以及下面时吟的粉丝对她的围攻。
剪到时吟开口以前,这段视频结束。
时吟看完了整段,有点想笑。
果然,点开下面的评论区和转发,一大堆的节奏。
粉丝无脑护,粉丝没素质,粉丝围攻人家女孩子就算了,时一还不组织不约束自己的读者。
时吟看笑了,这得买多少水军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啊。
回忆一下她的职业生涯,她真的一直都也还算低调,就在微博上她这么一点小天地里活动,虽然有不少人说她的画难看,说她拉低了《赤月》整体水平啥的,但时吟真的没怎么在意过,对于这种言论和微博AT从来都是无视的。
她又不是人民币,不奢望所有人都能喜欢。
但是除了之前的那位颤栗的狸猫,她也没得罪过人啊,这个针对性也太明显了吧。
时吟退出去,继续翻了翻,找出另一段视频,是她在签售会上的回应。
这段视频的转发量和热度比较上一段,明显少了一大截。
时吟想了想,转发了一下这条热度可怜的视频微博,又从相册里翻出了之前拍的,签售会门口的立绘板——国漫的回声。
她这边刚发出去,下一秒刷了下首页,林佑贺就转发了。
时吟愣了下,自从上次KTV以后,她没有再跟林佑贺说过话。
本来以为校霸这性格,可能会跟她恩断义绝来着。
还没等反应过来,时吟接到了梁秋实的电话。
梁秋实是一向知道她的作息时间的,一般就算找她也会在下午,这大清早给她打电话,几乎没有。
时吟一边下床踩上拖鞋,一边接起来,喂了一声。
梁秋实那边声音有点急,还带着一点刚起床的沙哑:“时一老师,我看见微博上那个视频了。”
时吟哦了一声,走进厨房,有点提不起兴致:“我也看见了。”
“那个女的,就是带口罩的那个,”梁秋实顿了顿,似乎有点犹豫,“就其实,我之前不是接触过从阳文化那边,然后去了他们公司一趟,在那边见过那个离年几次。”
时吟从冰箱里取了盒牛奶走进客厅,夹着手机,将客厅小垃圾桶里的垃圾袋系好,提起来,真诚地问:“离年是谁。”
“……就是那个,您的竞争对手,天才美少女漫画家。”
时吟“哦”了一声,走到门口,也不知道想没想起来。
梁秋实继续道:“反正就是,我见过她几次,本人跟照片上有点区别的,然后我刚刚看到那个视频,就提问的那个女的,虽然她带着口罩的,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感觉,好像跟那个离年看起来有点像,声音也稍微有一点点。”
时吟一顿,抬手压了下房门,没打开,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回来反锁了。
主要是这个小区治安也很好,她就一直也没有反锁的习惯,所以一时间没想起来。
拧开锁,开门,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勾着垃圾袋,把垃圾放在门口。
一侧头,看见顾从礼咬着烟,站在门口。
时吟愣了一下。
梁秋实那边还在说话:“喂,时一老师?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吗?老师!别睡了!醒醒!!”
时吟:“你怎么来了?”
梁秋实:“……老师,您在说梦话还是醒着?”
时吟看着顾从礼,把电话挂了。
顾从礼没答,自顾自道:“你反锁了门。”
他身上还是昨晚那身衣服,整个人带着种沉冷的死寂。
门开着,冬日清晨的冷气灌进来,时吟缩了缩脖子:“昨晚锁的,我忘了。”
他将烟掐灭,抿着唇,声音发哑:“是怕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