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是在攻打叛军的时候发现梅季明的下落的,明蓁信中提得一句,成王却是知道旧事的,料定了梅季明没死,叫底下人破城之后在城中搜寻一回。
纪氏同那报信的书僮串好了词儿,断了明芃心里头最后一念想,可许氏又怎么肯信儿子是真死了,梅家也托了人在蜀地寻找。
明蓁接着了信,见着梅季明没死,先是松了眉头长吁一口气,跟着又倒抽一口气回去,梅季明能活自然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也不是因为他有高人相救,而是他挣扎着湖里爬出来,叫叛军活捉了。
他是有些底子的,在蜀地也有名声,自有人识得这是诗书画三绝的梅季明,这才留下一命来,不独留了他的性命,还逼迫他附逆。
城中有名望的读书人,或是逃了,或是身死,余下的人拖儿带女,生不能死不能,求名节的不等上门就先投了水,自也有贪生怕死,面上作个舍不下妻女涕泣横流的模样,却还是顺了叛军。
梅季明倒是不曾附逆,可叛军中的一位首领却很看重他,原来也曾买得他的诗画,更不必梅季明身后还有梅家这一块招牌,他们不光想打下蜀地,还想着要去陇西,既然反了,就要反个彻底。
将梅季明关在衙中好酒好食的招待着,只叫人看住了他,不许他出屋门,想要写诗作画,也都由着他,梅季明几回想要逃跑,看门的可不同他扯酸文,一个个都是当兵的壮汉,见着首领对这么个弱手弱脚的书生另眼相看,原就十分的不顺眼,自是铁面无私,不论梅季明怎么施计,都不接口。
里头倒有两个叫他动,他们少吃酒肉,梅季明便叫来了一桌子,拉了这两个一道吃酒,他是海量,那两个却也难喝,直吃了三坛子,这才灌的人舌头发木,梅季明拿烛台一砸,两个应声倒下。
他把脸浸在冷水里醒酒,调换了衣裳,抬了一个到床上,拿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充作他在床上睡觉,自个儿穿了兵丁服饰,往衙门外头去。
那些个演义故事里头,确是这么写的,梅季明也差儿得了手,门口出不去,也能爬墙,他时常攀援登山,这三尺墙头也难不倒他,后衙原是知府住的地方,里头假山流水样样齐全,藏个人倒不难,可他运道不好,看他那两个是叫他砸晕了,却还有去交班的。
梅季明人还没从假山上跳出去,就先叫人给抓住了,这回还叫他住客房,双手双脚却捆了起来,他骂人骂得再凶也是书生,嘴里不出难听话来,换上来的兵丁根本不拿他当一回事儿。
前头那两个一人三十军棍,几棍子下去皮开肉绽,打的人躺在床上起不来,换上来的两个,哪个还敢再搭理他。
才子坐监,不必三年,三个月换一付模样了,梅季明想逃又逃不出去,首领干脆散布出去,是梅季明已经归顺了,他这不大不的名气没甚用场,要紧的归他姓梅,后头有一整个梅家。
皇帝要是听了,杀的兴起砍了梅家,那陇西不反也得反了,看他行事,哪里是个有气量的样子,出个不肖的子孙,就恨不得诛连全家,梅家眼看是活不得了。
若是碰到旁人,许还救护不及,既是成王,上辈子已经打过一回了,这辈子更是老辣,上来就把城池围的铁桶一般,鸟都飞不出去,传言再多,也不过是城中人知。
等战事吃紧,衙门里的守军再顾不得他时,竟真叫他磨断了绳子逃出来了,此时水路被封,想逃的都上山,梅季明便也跟着上了山,这里的山他爬了四五回,哪里有涧哪里有洞,知道的清清楚楚。
原想着爬过去到了安宁地界再回家报信,哪知道流民里也有抢吃抢喝的,他虽关了这些日子,身上的衣裳却是好的,四五个人冲上来抢他的东西,这些人俱是饿急了眼的,哪个不想逃走了再谋一条活路,梅季明纵有功夫方寸间也施展不开。
抢了东西不算,还伤了他的腿脚,若是有剑在身,他也不至这么狼狈,可这东西却一早就丢在了湖里,伤了一条腿,走是走不得了,爬却还能爬,他既想求生,就翻过山石,歇在道边,叫个老汉救了回去。
这一家子原是山上的猎户,常走山路的,知道山上有许多隐秘山洞,下面一乱起来,就搬了米面躲到山上,洞前堆了杂草,里头却有床有桌,山上有鸟兽,河里有游鱼,此时不能吃热食,便捉了大鱼洗净,片成脍来生吃。
梅季明才脱苦海,见着拿叶子盛的鱼脍哈哈一笑:“不想这山中也有红丝水晶脍。”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落到这地步,还笑的这么舒朗,那老猎户倒愿意同他相交。
猎户无儿无女只跟老妻两个在山间躲避兵祸,这山上人来的多了,野兽便跟着少了,索性此时天气暑热,山上的冬天却不知道要怎么挨过去。
梅季明受了恩惠,便想着要带他们,太平乡是再不能去的,那头就是叛军作乱的地方,平望乡也不能走,那便得翻两座山往崇城去了,梅季明养好了腿伤,老猎户便预备了些吃食,又探明了道路。
三人预备着隔日就走,夜里却听见求救声,是个女子疾呼,梅季明拿柴刀出去了,原是抢他东西的那几个故计重施。
这回不怕抢了东西,还杀了人,把那女子的父亲扔到石上活活摔死了,正欲行奸污事,叫梅季明给救了下来。
她无处可去,老猎户又无儿无女,索性认了她作女儿,梅季明一个人都走脱不得,何况还带了这一家子,老猎户的妻子受不得苦楚,翻山一半先自支撑不住。
半年不曾吃热食,哪里还受得住,猎户升起烟来煮一锅鱼汤,这一锅鱼汤倒把人引了过来,这回不是流民了,而是蹿上山来要逃走的乱军。
梅季明到底没能救下夫妻两个,猎户死了,他妻子也跟着活不成,只留下一个年轻姑娘,藏身空心大树里头,竟躲过一劫。
梅季明伤了背,行走不得,坐等着也是死,两人还是藏匿山间,采些鲜果裹腹,梅季明既受了伤,总得换布喂水,猎户留下的刀伤药,敷在身上竟也抵用,挨过了发热,人倒一天天好了起来。
两人朝夕相待,又替他裹伤擦身,除了跟了他,倒无旁的出路,梅季明受了她的恩情,许诺了带她回去,成王大胜,他带了半身伤下山,身边就带着这个姑娘。
明蓁接得信,倒不知如何是好,把这事儿告诉了梅氏,梅氏赶紧捂住,这要告诉女儿,人是活了,可还带着个救命恩人回来,按着理法成了姨娘,可往后又怎么办?
不等梅氏两难,却又传出梅季明在蜀地附逆,梅家听到消息,不论许氏怎么相求,梅老太爷都没半分容情,把他从族谱上剔了出去。
这仗原来是打了两年的,如今半年就破了叛军,成王却不赶尽杀绝,留下股逃蹿出去,报到朝中,皇帝便叫他了儿子回朝。
他自觉压不住太子了,要再抬一个起来,同太子相争,先时把荣宪抬的太高,竟忘了鹬蚌相争的道理,不独封了王,又封了儿子作将军,还大手笔的把封地给了他。
成王自请回去封地,哪知道拦着的却不是圣人换作了太子,这个弟弟出去两回,每去一回,回来就越发叫人看不透,太子防着兄弟早成了天性,只有一儿对不上号的,他就怕别个是要害他,
荣宪的事,明明不是他出的手,黑锅却是他来背的,立时叫他知道,兄弟里头有人想要一齐害死两个。
他若是真笨,也坐不了太子位三十多年,他跟荣宪若是死了,剩下的兄弟里头,还有谁能登大位?除了成王除下的且都不放在眼里,他人虽不在京,自来又同自个儿相好,虽没叫人疑心的地方,可总要防备一二。
太子再看这个弟弟半也欢喜不起来了,别个看着他是太子一系的,若不然圣人也不会忽的以待他好起来,不就是要离间兄弟,太子嘴上那是诡计阴谋,心里却是已经落到了圈套里。
他心里存着这番心思,瞒不过有心人的眼去,身边人也不全是心明眼亮的,兄弟不似原先亲密,圣人自觉得计,却又是黄雀在后,叫成王摆了一道。
他是被父亲算计,被哥哥疑心的那一个,又才打了胜仗平了叛乱,回去抱了酒坛子作个大醉模样,倒有人劝着他早作打算,这便是站队投诚了。
这番动向,没有刻意相瞒,太子且惊且怒,旁的事无法弹劾他,扒拉了一回,把梅季明的事寻了出来,是成王徇私,谋反的妻弟竟不革杀,还把人带了回来。
梅家想不认也得认了,脏水上了身,再怎么也洗不掉,越描越黑,梅季明在颜家又受了冷遇,一气之下,竟带了人走了。
明洛明沅知道消息的时候,人已经离开了,梅氏还不及上山告诉明芃,明洛气的大骂:“二姐姐守这么久,他竟不想着问一问!”
问自然是问了,只没人肯告诉他,此时恰逢梅家将他除名的消息,他只当颜家全都疑他,连着明芃疑心他成了叛逆,负气出走。
明沅听得明洛这样,长长叹息一声,无缘无份,趁早了结了才好,忽的想起纪舜英的“季明志骄,广泽器。”可不是在这上头吃了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