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舜英是来还礼的,黄氏还在床上歪着,家里的事胡氏没争着,叫夏氏争去了管家权,头一个跳出来的胡氏倒成了垫脚石。
夏氏在孙媳妇里头自来是不出挑的,也是她老实和顺惯了,曾氏才没来找她的麻烦,本来就是讨给庶子作妻子的,找的就是门第不显人才不显的。
夏氏也果然似曾氏期望的那样,不出头不惹事,但凡有了委屈也都咽下去,她这么个作派,倒叫纪老太太怕她受曾氏的欺负,很是为着她过几句话,大面儿上三个孙媳妇都一样,可家里最不起眼的就是这一房人。
哪知道黄氏一倒,夏氏竟立了起来,样样事情都安排得来,胡氏原来存着看热闹的心,只当她这事儿定然是办不好的,谁知道夏氏办的叫人挑不出错来,胡氏再想抢过来已是不及了。
夏氏想着事事周全,自然要送回礼进门,纪氏不偏帮了有交情的黄氏这一房,也不帮手有血缘的胡氏那一房,两边争下来,倒是分成三分,各房都得一份。
这比她期望的要好的多,原来做的那份难看嘴脸,也不过为着防着两房一道欺她,在分家的时候叫她们这一房吃暗亏,纪氏两边不帮,几个人没争出结果来,拖到族中长辈来判那就已经占着便宜,事儿一上手,赶紧分派了纪舜英来回礼。
因着纪老太太是喜丧,她的寿碗倒有人争,她既是高寿,走的又无病痛,底下又是儿孙满堂的,连着相熟的邻居都来讨个寿碗沾沾喜气。
这些成套的东西,还是明沅吩咐了下去办的,这会儿纪舜英带了回礼来,也是想在走之前见一见明沅。
哪知道七蕊进来见着明沅白了脸儿躺在床上,抱着手炉子喝红糖姜汁,这么个情状也出不去了,明沅笑一笑:“我身上不好,你替我道一声恼。”
七蕊眼见得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知道是初潮来了,掩口笑一回,那边采薇已经拿了红封出来,这是好事,是该给赏,她捏得红封儿行礼答谢,便又回去复命。
进了上房,纪氏一见后头明沅没跟来,先是一奇,七蕊往纪氏耳边一凑,耳语得几句,纪氏忽的笑起来:“也是该轮着她了,叫厨房里煮红糖水给她吃,让她好好歇一歇,前一向也是累着她了。”
七蕊拿眼儿一睇纪舜英,抿了唇儿就笑:“六姑娘都吩咐好了,我去的时候,已经喝上红糖姜汁儿了。”
纪氏一头:“她一向省心的,只这事儿可得仔细着,总是大事,把阿胶糕切儿送去,再让厨房这些天,日日给她炖一盅桃胶。”
纪舜英原来挺直了背等着明沅进来,半晌不曾等着那一段清幽的茉莉香,耳朵里也没听着环佩声,才刚派了去叫人的丫头又往纪氏耳边低语几句,纪舜英竖起耳朵也没听着个所以然。
他正心底皱眉,纪氏竟笑得几声,是身子不适,也断没有还笑着吩咐的道理,等听见纪氏要把厨房才做得的阿胶糕切一匣子给明沅送去,他倏地红了耳朵根。
纪舜英也曾读得医书,若先还不明白,听见阿胶桃胶红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此她便不是姑娘了,心里这个带着茉莉花香的姑娘成了大姑娘,纪舜英又一路想到了婚娶事,能穿红着锦戴凤冠盖红巾,垂得双明珠,系了双玉环,坐在龙凤红烛前,对吃莲子汤了。
纪舜英咳嗽一声,倒也不瞒着纪氏了:“六妹妹既是身子不好,也该去看一看。”他得这话,自家也觉得奇异,后院闺房,他只借着沣哥儿送姐姐去过一回,还是直往西屋去的,她屋子里是个什么模样,半眼也不曾见着。
这么便有些逾越了,纪氏打量他一回,轻轻一笑:“原也没什么,身上不好,你也该去看一看,可她这番却不是你能看的病症。”
纪舜英垂下眼帘,拿了个盒子出来:“这个,是我给六妹妹的。”想去见明沅,还寻了个她身子不好,要探病的由头,给这个东西却是半句也不多了,偏他还是大明大方直通通拿了出来,就是纪氏叫他这句一,也回不过神来。
经了纪氏的手,便不算是私相授受了,七蕊又跑了一趟,明沅已经在吩咐柳芽儿把用旧的大毛巾子两块缝在一起,拿这个垫下草纸下面,她也不必一直挺直了腰,原来就酸痛,再僵直了睡上一整夜,可不更酸痛了。
屋里几个丫头都是知道事的,见着明沅竟也分派得当,便依着她的做,不一时毛巾就做了出来,明沅靠坐在榻上,倒无心去想着纪舜英的事,腹里坠坠地痛,手炉子捂得一会儿就不暖了,开了盒盖儿让九红往里头添炭。
柳芽儿一面做针线一面道:“要么拿汤婆子给姑娘用,拿大毛巾包了,倒好搁在身上的。”采苓又去灌热水,里里外外这一通忙,七蕊进来时,明沅已经抱汤婆子歪着了。
“这是表少爷给六姑娘的。”她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过了明路的东西,可确又是单独送给明沅的。
明沅倒不在意,接过来打开看了,一对白玉的耳坠,一边一朵含苞的茉莉花,里头的花蕊还带着黄,东西虽,却着实精致,捏在手里看得一回,倒真似夏日里初开的两朵茉莉花。
九红便笑:“倒真是姑娘喜欢的花儿,表少爷真有心。”
七蕊心头一哂,可不有心,把太太都堵的没话了,也陪着笑一回,等她想要告辞了,明沅这边又有回礼了,是给纪舜英做的鞋袜,她闲下来就做,他穿衣穿鞋都不费,原也想着可有旁的能做,可她看着明芃给梅季明做的些个贴画儿,绣荷包,或是风筝或是箭袋,便一意做起鞋袜来,这些个随时都能用的上。
这付茉莉花的耳环,倒成明沅从纪舜英这里收到的头一份首饰,比那些个阿福娃娃紫砂茶壶红豆杏仁要可意的多。
九红觑着她的脸色也知道她是喜欢的,拿靶镜过来,催她戴着试试,明洛明湘两个进房来看她时,就见她散了头发靠在大引枕上,黑漆漆满把的头发搁在襟前,露出耳朵上扎着的两朵白玉茉莉。
明洛一偏头:“这是甚时候添的,我怎么没瞧见?”她们俩个俱都知道纪舜英来了,掩得袖子笑一回,又坐着陪明沅:“头一回总有些肚疼的,这个天儿你想吃凉的也不成,比我好得多啦,我那时候是大暑天,热的恨不得能脱了皮儿,我姨娘死活不叫我沾一凉的,非得喝暖的,可折腾死我了。”
明湘也带了个软枕来:“把这个垫在腰上,倒能舒服些的。”明沅一一谢过,接了方枕垫在腰间,神色还是恹恹,只提不起精神来。
明洛坐着同她笑,一时袁氏跟袁家闹翻了,年节礼盒子都不曾送来,一时又明芃裁了一付九尺长的玻璃纱:“二姐姐了,要把那些个山山水水的俱都绣出来,起个浑名儿叫作梅氏仙域志。”
明湘早就想跟明芃学画,九尺长三尺宽,可不是寻常绣件儿,又要拓下画来,再配线配针,可不是个学艺的好时机,她便给明芃打下手,开年头一天就动了笔,到得这会儿,才把头一幅画勾出个大概来。
“我看二姐姐也实是无事可作了,这么老长老长的一卷玻璃纱,甚个时候才能绣完,二姐姐真是好耐心,换作是我,我再不行的。”明洛也捏得一片阿胶糕,咬得一口嚼里头的核桃仁儿。
明湘却叹:“二姐姐才貌双全,梅表哥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也该早些把她娶过门去。”她嘴里着梅季明,自来是没有好话的,可原来却再不似这样直白。
明洛扑哧笑得一声儿:“得啦,知道你如今跟二姐姐拜了师的,倒没学得一技呢,就替师傅打起报不平来了。”
明湘正色道:“若是担当的好男儿,既许下诺言就该践诺,白叫二姐姐等着两年,真是可恨可恶之极!”她跟明芃两个是因画结义,原来闹过一出,虽明芃无心,到底是让她受了委屈,可自学起画来,倒为着明芃一片赤诚所动,一面是拜服她的画技,一面又是感慨她的情深,对梅季明比原来更严苛了。
明洛冲着明沅瞬瞬眼睛,清清咳嗽一声:“我可还有新鲜事儿不曾告诉你们呢。”眼睛溜溜的转起来,作足了样子,压低了声儿道:“你有没有瞧见过梅表哥写的词?”
明沅摇一摇头,明湘皱得眉头,明洛便道:“四姐姐跟二姐姐两个画画,我坐在里间儿翻话本子,在罗汉榻搁的软枕下边摸出一本来,书扉上刻着梅花,里头是梅表哥的诗词,还有二姐姐的朱批呢。”
明沅奇道:“梅表哥写了甚?”
明洛耳廊儿红了一圈,吱吱唔唔不出话来了,明沅伸手推一推她,她这才咳嗽一声,把声儿压得更低,防着外头丫头听见,两只手拢住嘴儿道:“懒系香罗带,羞见双鸳鸯。”
只这一句便也够了,明湘倒抽一口冷气,明沅也怔着一张脸,偏明洛脆笑一声:“你们且不知道二姐姐写得甚,她就写了两个字儿,文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