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舜英急步回屋,见着纪长福先叫了一声长福叔,纪长福回一句不敢当,这才把便同青松过的事,又回一遍,这回多加得两句:“因着赶得急,还得往江州送节礼去,倒不曾留下来用饭。”
颜家送来的礼,纪舜英是很看重的,纪长福这才有此一,等见着纪舜英头了,这才把食盒儿掀开来:“这是才蒸好的鱼,养在水里送来的,杀时候直摆尾巴,新鲜着呢,哥儿趁着热吃。”
鱼一凉就腥气了,纪舜英见两层食盒一层摆了一盘,指了条大些的对绿竹道:“把这个往山长院里送,再捡些个粽子咸蛋,各位先生处也送得一些。”
眼睛往床上一扫,见着个青绸布包的包裹,知道这里头是明沅做来的东西,却也不急着捡看,往桌前一坐,执了筷儿挑鱼肉吃。
长福婶的手艺自比不上府里掌勺的大厨,寻常也只作些家常菜,可书院毕竟是读书的地方,不好过份精细了,纪舜英在吃上头又不甚讲究,夏日里熬个绿豆百合汤喝了解暑气,冬日里做了软饼儿烘得一付,填满了肚皮挨过夜里的苦读便算。
这黄鱼活杀了拿酒浸过,再隔水清蒸,去腥得鲜,只上边搁的葱焖久了失了绿意,纪舜英头一筷子不吃鱼肚,先挑了鱼背,这上头才是活肉,细细吮了上边的丝丝活肉,把刺儿吐出来,这才想起那碗豆腐花来。
纪长福见他是吃黄鱼的,又自来爱吃豆腐,便道:“那些个黄鱼,夜里炖个酸菜黄鱼豆腐锅来,哥儿可爱用?”
这倒是行的,天越是热,他越是爱吃口热的,茶跟汤都得又浓又烫,发出汗来才觉得解暑,见着纪舜英头,他这才拎了食盒回去了,还吩咐两个书僮照顾好了哥儿。
出门时就见着纪舜英把那一大块黄鱼肚子挟下来泡在豆腐花汤里吃了,这倒是纪家再没有过的,那一句怎么得来着,食不厌精,宅门里头的哥儿,哪一个吃饭不挑剔,纪长福的浑家想往厨房里头浑也没进成,里头就有一道考究的,叫拿蛋作得三样菜。
这哪里能够,干脆也不去淌这个混水,如今领得这差才知道是真清闲,哥儿不生事,活计又轻省,不得往后还能把儿子也带了出来。
纪舜英一筷子挑得鱼肚,再饱吃一碗豆腐脑,吃得满身淌汗,到吃完了,吩咐一声:“去打水,我擦个身。”一面一面趿着鞋子往床前去,把那个包得厚厚的包裹打开来,里头摆得一件袍
子,正是夏日里穿的,下摆绣得一丛竹,底下还压着个扇套儿,自冬绣到夏,可算是得了。
纪舜英拎起来一抖,又抖出几个荷包香袋来,看上边绣的五毒,身上又染得梅花冰片味儿,风一吹就是一股清凉,上手摸着衣料软和,领口挺括,配齐了腰带头巾还有底下的裤子鞋子,立时往衣架子上挂起来。
绿竹正在捡五黄礼盒,活物留在院里,倒送得些雄黄酒来,还有一匣子五毒饼各色粽子每样二十只,正欲开口要不要请对面的秦相公一道对饮,就看见纪舜英比划着那件长衫要上身。
赶紧跑出去催水,纪舜英解得衣裳擦试一回,再换上新衣只觉得通身舒泰,可不舒服,细葛布染得竹青色,软和透气,穿在身上可不比绸的绢的要舒服。
纪舜英穿上了就没脱,再比划上挂上荷包,又把竹骨扇儿放进扇套里,通身上下换过一新,见包裹里头还有四只香袋指了绿竹挂起来,那香袋下面,还缀得银铃,是明沅专给沣哥儿做的,怕他一个人住在外院心里害怕,这铃儿一响,他就不怕了。
她是捎手做习惯了,做到纪舜英这一份的时候把银铃儿也钉了上去,此时叫纪舜英拎起来一看,不由失笑,这是把他当成娃娃了,心里在笑,却还是吩咐绿竹挂起来,帐子的四个角儿,一边挂上一个,还有一个香袋给他压在枕头底下。
纪舜英书院里的同窗无一不知他已经定亲了,原来虽也有人料理衣食,可怎么也不比明沅精心,住他对门的秦相公才得着鸭蛋五毒饼就知道他家里又送东西来了,进得门先闻见艾草香。
“才刚想给你送粽子来,你倒先得了,夜里可还作文?咱们温壶酒,煮几个粽子吃罢。”秦易一见着粽子就先想着里头的肉,他年纪长得纪舜英许多,住的日子长了,也知道些家里的境况,见着岳家待他上心,倒为他高兴,这头送了咸蛋去,他便带了些糟黄鱼来。
“我正要去请你,今儿家里送黄鱼锅子来,青松,你赶紧往摊子上买两碗水豆腐,等汤来了下在里头吃。”纪舜英预备好了酒器,秦易见着他这一身衣裳,嘴里啧啧两声:“可是你媳妇儿给你裁的?”
他也娶了妻室,既在外求学,妻子便在家中侍奉父母,门户的也不能按着时令送东西来,只为着他领得癝米,这才能住在这边院里,那一头可是大通铺,一间屋子住四五人的。
“把雨农兄也一并请了来,他前儿就在馋黄鱼了。”陆雨农也是一等的癝生,却不似秦易住在间里,他宁肯睡在通铺里,好把余下来的米面折成银子送回家去,这边一叫请,他立时就来了,一面进来还一面笑:“我可不是闻着味儿就来了,赶紧赶紧,先煮个肉的我吃。”
脚上还趿了草鞋,绿竹端了碟儿一进来,他捎手就抓了个红线绑着的,撕开来一看却是赤豆的,口里连呼三声:“倒霉倒霉倒霉,你嫂子裹粽子,缠了红线的就是肉的,你家那娘子却不是一个路数,叫你在外头好好吃素呢。”
秦易见他敞着胸口,身上全是红印子,知道是蚊虫叮咬的,皱得眉头道:“让你往这头来,那边夜里怎么睡得着。”
人一多又是汗又是臭,生的虫子也多,虽有人料理,总不如住在间里干净,这和还能抬水进来洗浴,那头却得往书院后的混堂里去洗,冬天还好些,天儿一热,可不就虫叮蚊咬的。
陆雨农三两口把那甜粽子吃了,又捡了个白线的,这回却是肉粽了,他专挑一块油肉下口,肥滋滋的肉油浸在米粒里头,又是连三声好,他不论什么,前头总得加上三回叠字儿,又且生的粗相,别个也不叫他的名号,只叫他作陆三声。
吧唧了嘴儿吃了一个,还冲纪舜英比划起来:“你媳妇疼你,看这里头的肉裹的多足,这哪里是米包肉,是肉包米了。”一面一面又去拆了一个。
等纪长福带了黄鱼锅子来,陆三声哪里还吃得下去,四个大个儿的粽子把他的肚子撑得满当当的,倒是秦易坐下来陪纪舜英喝了一碗酸菜黄鱼豆腐汤。
黄鱼是新鲜的,就加了酸菜炖的汤,炖得鱼骨都沉在锅底,光秃秃的只留个鱼头,把那鱼头一挟出来,里头酸菜夹着黄鱼肉碎,又鲜又香,再焖得一锅子碧梗米饭,盛上来纪舜英就扒拉了大半碗。
再有两年便是考举了,中了举再考进士,若能博个两榜是最好不过,若不成,依着家里也只能往外头去补官,先得了官位,填补家里的开销,这才好接着往下读。
陆雨农却压根没想着要往上考,他只想中个举人了事,举人就能免赋,他家那个镇子,多少年只出得他这一个秀才,若真中了举人,那也不必补官了,开馆就是,一家子不愁吃喝,挖得半亩塘有个两进院,想吃肉便割上一些,想喝酒就打上两角,比在外头当官钻营且不知道逍遥多少。
“我不比你们,你们都有大志向,我那子不值一提,将来要是作官了路过我那镇子,记得收了姓陆的帖子,别当火引子烧了就好。”陆三声原来已经吃饱了,一闻着这黄鱼香,又饿起来,干脆舀了一碗,吃了汤还不够,拿汤浇了饭又吃下一碗去。
秦易跟纪舜英两个对答,陆三声就卧在凉床上,敞了肚皮晒食,偶尔听见他们得两句,便插上一句,手上还摇一把蒲扇,摇了半日一抽鼻子往那床上的香包袋儿看过去:“我我躺了半日一嗡声都没听着,赶情是你有这东西。”
纪舜英又叫青松包了一包药粉给他,这个搽在身上便不叫虫咬,陆三声一面打开抹上儿,一面道:“你这个娘子算是讨着了,往后作官山长水远的带了她,你就饿不着冻不着了。”
秦易实看不得他这模样,觉得他有辱斯文,这样子倒像个街边闲汉,哪里像个读书人,可架不住
纪舜英同他有话,两个竟很能论到一处去,见着天晚了,便告辞出去了,陆三声也不久留,回味了粽子鱼汤,往他那通铺走去。
青松这才收拾了锅碗,一看已经见了底,里头也只余些鱼骨头了,他啧得一声:“陆相公好大胃,得亏没把锅给舔了。”
纪舜英皱得眉头:“噤声,雨农兄方是有大智慧的。”着又叫青松明儿再送粽子去,若不是他生在纪家,不出头就得被按死,三餐足食衣丰,又有什么不好。
夜里解了衣裳,才想起细细察看衣袋来,好容易送一回东西,总该捎个一言片字,可他翻了衣兜又去翻荷包,俱都打开了都没见着,青松绿竹见他这样子也不敢开口,得艾草熏过屋子,执得蜡台问一声:“一道送来的还有新窗纱,少爷看明儿换可成?”
纪舜英出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明儿换了就是。”往床上一躺盯着帐边挂的香袋儿,她怎么就想不着写封信来呢?再一想,自家也不曾写得信去,她又是做衣又是裹粽子,他这头却实没东西给她,翻个身儿问一声:“锡州还出得什么?”
青松绿竹一个睡在凉床上一个睡在地下,都已经迷糊过去了,听见问话迷糊糊答一声:“紫砂?”
纪舜英想一回,确是紫砂,先生吃茶是拿了茶壶对着嘴儿吃的,壶里头压得茶叶,一层层的泡出色儿,加一回水就有一回的味儿,他第二日起来便往外头去淘换茶壶。
隔得几日,明沅便收到纪舜英自锡州送来的,刻了老君献寿的紫砂壶,只有一个壶却没配杯子,捏着壶把看来看去,只有对嘴喝这一个法儿,一屋子丫头都不解其意,还是明沅笑得一声,这个纪舜英,真是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