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姨娘在颜家后院里活得无声无息,年节她不出来,生辰她也不出来,好似颜家这头一位姨娘早就已经过世了,叫人想不起来她曾经也很是风光过一阵的。到她死了,这才炸雷一般响在耳前。
她自来是不出于人前的,先是纪氏抱了澄哥儿来,她不能出来,等澄哥儿过继给了大房,她就更不能出来了。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纪氏还且一怔,隔得会子想起她来,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挥了手还叫她们退下去自家歇息,到她们退出门边这才问道:“你可看过了?”
喜姑姑垂着头:“看过了。”程姨娘比纪氏还年轻些,这些年从来不曾缺衣少食,屋里的东西几个姨娘有的,她也都有,可人却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皮子紧紧裹在骨头上,皱巴巴倒似老妇人。
纪氏生下明潼便亏了身子,一直怀不上二胎,不得已给颜连章抬起了通房丫头,正妻只得一个女儿,程姨娘从丫头抬到通房也曾学过规矩,可万般规矩也不比她肚子争气,才得一对儿银簪坐定了通房的身份,她便开始害起口来,纪氏立时给她摆宴,成了正经的姨娘。
安姨娘张姨娘两个同她差了月份怀上身孕的,纪氏还盼着这两个也生下儿子来,哪里知道一胎是女儿后一胎也跟着是女儿。
偏只程姨娘一个生出了儿子,程姨娘的娘老子在家就染起红鸡蛋来,各处分送出去,只把这个哥儿当作是自家的外孙子。
纪氏并不是没吃过她的苦头,暗亏也是亏,身份手段全抛到脑后,颜连章其时只有这一个儿子,去看过再留下,这是多么不可挑剔的事。
若是换到如今,纪氏再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枕边人早已经是陌路人,可在那时候,她却真是夜夜睡不着觉,丈夫无意间的话,露的笑,都能叫她辗转反侧。
日子过得越久,纪氏越是知道自个儿不对劲,她是大妇,打听的看的学的,都是大妇要如何端庄,要贤惠不嫉妒,可丈夫不过才有一个庶子,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纪氏打从心里可怜黄氏,不过为着四个字,感同身受。她经过的,她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痛法,不是一时就打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好似极细的刀子在身上划出伤口子来,那道伤口又细又,不会立时就流血而亡,可它会化脓会溃烂。破了一个孔,从这个孔一直烂到全身。
此时回想起来,若不是明潼把澄哥儿抱了来,纪氏自家也不知会如何,程姨娘恃宠生娇,可在当时也不过是些事,要吃要穿,要给娘老子挣个管事当。
这一些,也都是抬抬手就过去的事,颜连章半不曾放在心里,程姨娘问了,他便全都交给纪氏,给还是不给,全凭纪氏一句话。
吃穿全给了,管事却压着不曾放手,颜连章确也觉得合理,程姨娘再提起来时,便甩了脸子不去她房里,程姨娘立时心起来,她再有个儿子,当时也还不能跟纪氏相比。
纪氏心里是满意的,可往后呢?孩子才几个月大,她就能开这样口,等到会爬会走会话会读书写字的时候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只这个儿子一日在她身边,她所求的就只会越来越多,而纪氏牢不可破的地位只因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就岌岌可危起来。
纪氏自然知道事不至此,可这种手里抓不住就越发用力的尴尬处境,她也曾经历过,再后来明潼抱来了澄哥儿,颜连章便绝少再去程姨娘屋里,留住他的是儿子,而不是程姨娘。
当时她只认颜连章与她才是真情意,对几个姨娘也不为是为着子嗣,纪氏所恨的也是自个儿没有儿子,若有个儿子,他们夫妻间哪里还会插进第二个人来,哪里知道富贵权势哪一个都比她排得更前。
此时再来感叹这些也是无用,若彼时她知道这个男人会变作如今这番模样,只怕也是一样选择,程姨娘自然是不甘心的,她手上没了筹码,老老实实呆了一段,第二回想翻身,是趁着澄哥儿过继,纪氏却不会叫她翻盘。
一桩事已经办了,就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纪氏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先着人给她换衣裳装裹,把事儿去报给老爷知道。”
程姨娘死了,几个孩子都要守孝,她算是有子的妾,除了明潼官哥儿两个服三个月的细麻衣裳,余下的都该守上一年,到了澄哥儿,该守杖期,再服素三年。
可澄哥儿已经过继出去了,程姨娘是生母不错,若按着这个守,底下那些个嫁娶又要怎么办,她不自家定主意,她一面叫人捡出素服来,一面催人去报给颜连章知道。
这时候多用缎子绸子,又是节年里头,不白了,连青蓝等闲都不见的,还不等婆子把库里把细麻捡出来,那头颜连章已经派了人来,哪有什么程姨娘,是清心居士,她已经出了家了,不好按着在家的来算,好好发送出去便算完了。
纪氏一怔,她正按着日子算明潼除服的时候,年节里要拜年,不能穿着素的出去,只家里过了人要瞒着也不规矩,又再有三个月开春儿就该备起及笄的事来,郑家也该去请期,除此之外,明湘也得守上一年,这一年跟程家的婚事该走的礼还是得走。
她一门心思算这些,不料颜连章竟是这么答她的,纪氏怔得一会儿,一头:“知道了。”竟是一日素都不叫儿女们穿,明潼官哥儿为着程姨娘穿素,纪氏心里痛不痛快是一回事,到颜连章嘴里这样轻描淡写的过去了,便是又另一种想头。
喜姑姑正把册子上头有的麻布白布出来,刚进门要报个数给纪氏,纪氏已经挥了手:“着人去办一付好些的棺木,作个水陆道场。”清心居士便是把程姨娘完全给抹去了,这事儿是她起的头,若她没想过程姨娘如何,那是假话,可真的到这地步,却也还是悲凉。
第二日颜连章才往正房来了,他昨儿先是在外书房,后头又去了待月院,苏姨娘乖巧省事,得了他的欢心,年节正是吃孝敬的好时候,他给上官送礼,底下自有富贾给他送来,抬抬手又是许多东西,流水似的进了苏姨娘房里。
苏姨娘听见锣响就怕是打雷下雨,才出了打架的事,怎么还敢接这许多东西,颜连章便赏给明沅了,今儿早上到纪氏这里有饭,他端了粥碗吩咐一声:“我那儿有些个东西,等会儿叫人抬给六丫头去。”
纪氏应得一声,也没心思去管赏了什么下去,捏着筷子道:“若要按着居士的规矩来办丧事,却得请僧道来。”
颜连章摆一摆手:“送到观里去就是了,破费些银子自然就办妥了,给她寄个名盏灯罢了。”他得这一句,见纪氏还不下筷子,伸手给她挟了些酱鸡肝:“正是年节里头,总要出去交际,为着她一个还断了往来不成?大囡要嫁,明湘也要换定帖了,别叫孩子们沾得这晦气。”
纪氏勉强吃得一口,扯着嘴角笑一笑:“知道了。”跟着程姨娘多年的两个丫头给重重的赏赐放了回去,院里头的东西全清出来检着关进库里,一样样造了册,里头有间屋子堆得满满的黄纸,婆子翻开来一瞧,是一个又一个的朱砂儿。
程姨娘念得一回经,就在这上头画一个儿,这一屋子的黄纸,她究竟念了多少经,那婆子一叹:“是个苦命的,往生去罢。”
另一个啐她一口:“当心烂了嘴,她这是给自己积德呢,念这许多经,往后投胎可不投到好人家去了。”晓得这地方已叫人都翻过一回了,却还往墙角地缝里去看,想着拾些东西,也不算白走这一遭。
“可是她自个儿要出家的,也是傻了。”好好的锦衣玉食不过,非得闹着出家,还当有人留她,哪知道自个儿架起了柴,火星子都起来了,又怎么会不把她放到火烤去。
“她要是老实,会比苏姨娘差?”一句句得没完,叫外头管事的婆子听见了,敲敲窗框,这才无人话了,心里又想,程家出了这么个会生养的女儿,却是半没捞着好,如今也不知在哪个乡下看屋子去了,只怕还不知道女儿已经没了。
真不知道程姨娘没了的,是澄哥儿,院子里的姑娘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些风声了,只他一个半也不知道。
明湘明洛两个哪里还能管到旁人,明沅却知道出得这桩事,安姨娘跟张姨娘两个便不必出府去了,她两头宽慰,知道这回两个人再难和好,明明这桩事谁也没错,可明洛却连提都不肯再提一句明湘了:“你也别劝我,便为着我姨娘,我也不能去。”
她最爱往香洲跑的,一日无事要跑个两三回,如今却只在院子时头不出来,分明是年节却连酒都不吃了,守着张姨娘不动,还把这些年从明沅这里“借”来的东西都理了出来:“这些全是你的,也都还给你。”
明沅还正诧异,就看见明洛咬了唇:“姨娘便是错,也是为着我,我不能叫她一个人去吃苦头,若是太太要赶她,我便陪着一道去。”
明沅叹一口气,伸手拉了她,见着四下无人凑到她耳边:“你再别打这糊涂主意,太太不会叫两位姨娘出去的。”
明洛先是一脸坚定,听见她这话抿抿唇儿,兀自不信:“你莫唬我。”见明沅跟她头,心里还自惴惴,却信了七成,两手一阖:“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