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房里采茵跟着船一道回来了,她拎了包袱就先来给明沅请安,见原来连话都不囫囵的六姑娘正正经经端坐在罗汉床上,挨了绣枕扎花,见着她来搁下绣活,两手摆到膝上,笑盈盈的端问一句“路上可艰难”,已是全然变了一番模样了。
采茵不由得就恭敬起来,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请姑娘的安,路上倒好,并不曾波折,房里头的东西也都跟着运了来,都记在册子上了。”
着拿册子出来,却不是她记的,是管事给记的,原还想着要交到上房去,如今一看明沅都能独居一院了,想必是自个儿管了院中事,便把这个拿了出来。
九红急巴巴的接过去,有心想问一问采茵她那些个月钱可寄回家了,可碍着一屋子人不好急着问,册子递上去,立在明沅身边,两只手指头绞个不住。
明沅也不伸手去接,照着规矩这些个东西她是不能沾手的,只了头:“采薇收起来罢,等姑姑回来交给她打理。”着又指指九红:“你带了采茵下去,院子里几道门认一认,门上甚个规矩也一。”
九红面上发红,知道是明沅放了她问,撵在采茵后头帮着提包,没出得门就听见采茵笑:“你可真得脸,穗州宅子里哪个不晓得六姑娘好性儿,竟还帮着你捎带月钱。”
这倒是实话,买来的丫头这辈子就断了根,买人的时候给的那笔银子便是这辈子断了念想的意思,若是离得近,倒还有家人寻上门的,丫头们若不出去,也没人道,倒是那一味给钱的还要落着同屋的耻笑。
似九红这样念着家人更少,她买进来时,已经定了契,往后生死再不相干,生恩养恩十两银子卖断,若换个主子,她这样的丫头再不肯要,一门心思记着家里,哪里还能尽心侍候主子。
她统共三百枚大钱,攒得一季还得再多饶些才够一两银子,这子还不够车马费用的,若不是借着主家常来常往的便利,便是把眼睛望穿了,也没人给她寄回去。
也只有明沅念着她想家,肯让她捎钱回去,心底里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九红起码能画个圈,知道家在哪里,不得往后有了个造化还能回家,她是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九红晓得自个这模样是不规矩的,这儿吃的好住的好穿得好,哪一样都比过去强上百倍,原来一年也吃不上一顿肉,如今顿顿都不少,那些个果子心,每日介厨房都要送上新的来,姑娘不吃,全落进她们肚里。
打买进来调理,当了差领起月钱来日子才算得好过,有那当了丫头一二年的,渐渐也就忘了本,有的还挑剔起吃穿来。
可她自来就想着家,便不能回去,也想让家里好过一些,一个子一个子的攒着月钱,角门口时常有货郎摇着响鼓叫卖,九红自来不去,她这个年纪的丫头,已经开始涂脂抹粉了,她用的也只有一罐子油膏。
便这些也还捡着采薇不要的,采薇见九红出去了,还她:“认死理儿的样子,这下子可好,再没人去穗州了,姑娘且不能再由着她。”
采薇性子燥脾气急,人却是好的,常念九红两句,可有甚个东西总也给九红捎带上一份,自家穿不了的袄子裙子,旁人一个都得不着,全给了九红,连旧些的绢花绒花也都给了她,倒把她当妹妹看待了。
嘴上不留情,心里却软和,实是怕她把手上的钱掏空了,往后过不得活,又因着打了明沅的旗号带东西,很过她几回。
明沅只抿嘴笑一笑,人能有个念想终归是好的。
湖心院南屋布置好了,住的很是适意,三间屋不曾隔断,显得开阔疏朗,一面临着水,下起雪来倒有些白地黑水的意思,湖旁横出几枝红梅骨朵,一艳色染在眼中,明湘看了一回,就在手边描摩,她是学画的,这番景色在栖月院里再见不着。
明沅知道她学画也有三年了,她那儿旁的少见,画册最多,院里有些个景致她也涂抹两笔,只自来不敢拿这些呈给外人看,还是明沅同她亲近了,她这才拿了册子来同她翻看一回。
明沅见她在窗前留恋不去,拉了她的手笑:“我这儿墙都还空着,四姐姐给我画四季景色,我好轮换着挂上去呢。”
明湘的画技比绣花更出色,工笔尤其出色,却少见她拿出来,得了明沅这一句,羞的满面通红,抿了唇儿半晌不语,隔得会子,这才头允了。
可等明沅问她为甚不送一幅画给明蓁,明湘咬了唇儿:“大姐姐画的才是真好,我怎么好在她面前现眼。”
纪氏知道了也不过当她们是孩子玩笑,便是画的好,也有限,转身就吩咐卷碧去库里拿一幅彩鸠玉兔图出来:“送出去裱了,给明沅房里挂上,可也不能太空了。”
明湘垂了眼睛,等出去了,明沅才拉她的手,用央求的口吻安慰起姑娘来:“我还是喜欢大雪天里一枝红梅花,你画了给我罢。”明湘虽没抬头,眼睛却瞥过来看她,嘴巴一抿露出一丝笑意,头微微一,算是应了。
既搬了院子,几个姐妹都要过来暖房,连明潼都来了,澄哥儿写了一幅大字,兴兴头头的抱来,铺在梨花木的大几案上,为着这幅字儿,他写废了一窘,这才把最好的一幅给挑出来。
这幅楹联算是把他肚里知道的俱都翻了出来,还特意请教了师傅,挑了书里头好意头的联句,写了七八幅,还先来瞧过屋子,见着一窗水景,把最应景的那幅送了来。
“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清风明月自有,远山近水也同在亭前圆罩门的框景中,明沅很喜欢这幅字写的意头,也不拘是从哪儿摘来的,着人裱了,当天就挂起来了,还求了纪氏想刻在柱子上。
纪氏捂了嘴儿便笑:“原是落在你这儿来,怪道他日日打转,连北边都去了一回,请教起伯祖父来。”不独明沅得了,人人都得了一幅,明沅这里裱了起来,明湘那儿也跟着裱起来挂上,澄哥儿得意极了,连颜家大伯也跟着要一幅去,真个差人拓刻了要挂在屋里。
为着这事儿,袁氏不知背后骂了几回,心里更怕纪氏是有了亲生子,要把澄哥儿塞过来了,那时候看着千般好,如今样样不如意,公公开了几回口,都叫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推了,万般不如意都怪起后院女人的肚皮来。
明潼送了一张金徽玉轸断纹琴,垂上丝绦或是挂或是摆都使得,明湘摸了一回就道:“得亏得她不在,若在还不赖在你这儿不走了。”明洛是习琴的,原来同明湘同住一院,分开得久了还有些想念。
明沅想到明洛那不让人的性子,也跟着笑起来:“到时候你作画,她弹琴,我呀,就挨在绣榻上午睡!”
兄弟姊妹都送了贺礼来,明蓁那儿也预备了,她送了一对儿白兔一对儿黑兔,四只东西一送来,头一个放不了手的竟是澄哥儿,挨着墙角给造了窝,他还怕四只兔子冻着了,捧在手里要抱它们去室内暖一暖。
明沅干脆送了他一对,连着细竹笼子都一并带走了,这一对兔不过手掌大,生的毛团团的,还系了彩带铃铛,一动就一阵铃响,毛长的脸都瞧不见,在竹笼里头不停嚼着菜叶。
明沅把养兔子的活计交给了九红,冬日里她再派不上用场,养一对兔子倒还轻省,对她来算是南人在北边过冬,金陵还湿冷,一入了冬雪就未曾停过,明沅还不曾穿上厚袄,她先一层层穿起来了,恨不得抱着汤婆子过。
大丫头屋里是能烧碳的,原采茵没回来的时候,几个丫头挤在另一床上,九红抱了被子跟采薇一处睡,如今采茵回来了,她们只好睡在榻脚上,挨着个轮流早起拎热水,一早上还得送明沅去读书。
明沅自家碳分用不完,她晓得安姨娘那里是要饶出去换钱的,她这里便一块都不动,让丫头屋子里也能烧起碳来,让采茵记数,均够一冬天用的,有多的再存起来。
湖心院离绿云舫近的多,早上好多睡一刻,这回轮到明沅等明湘了,两个约在绿云舫前那条廊道里等,牵了手一处去上学,下了学再一处去给纪氏请安,吃了茶心,便再回去上课。
三日有一日读半天书,明沅就请教起明湘学画来,光是运墨五色就够她学的,明湘对着窗画雪景,她也跟着册子描线,天一笔地一笔的画出柳枝竹子玩。
冬至腊八转眼过去,明沅在院里头闲适渡日,过年守岁,初一拜年,还往纪家又去一回,这回却没见着纪舜英,是病了,连年都没过成。
纪氏这回回去不可同日而语,灏哥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白胖脸蛋儿,抱在纪家老太太手里,哼哼一声尿了老太太一身,一屋子人笑的东倒西歪,老太太还高兴,给包了个大大的红封。
明沅挨在明潼身后跟澄哥儿两个团手吉祥话,收了满满一荷包袋的压岁钱,金银锞子都有百来个。
澄哥儿跟纪舜华两个在厅堂花织毯子上拍牌子,纪老太太笑眉笑眼儿的拉了纪氏的手,亲亲热热搂了她的肩抚着她的背,一只手还扯住明潼:“如今我可算放下心事了。”拿眼儿往澄哥儿身上一溜,捏捏纪氏的肩:“那一个,你预备怎么办?”
明潼一怔,听见纪氏笑道:“原来怎么着,如今还怎么着。”了这一句,指了丫头:“把英哥儿那一份给他送了去,可别落下了。”
老太□□然头:“这才好,你能这么着,我就是立时闭了眼,也没什么好挂记的了。”纪氏立时啐一口:“祖母再不能这话,过路菩萨听见了,只当是我不孝,折我的寿数呢。”
明潼立起来就呸一声:“母亲往常教我规矩,怎的自个儿倒不守,节里起这些个来了。”虎了一张脸把老太太逗笑了:“看看,你丫头心疼你呢。”
明沅正看着,纪舜华上来就掐了她的脸,掐得她皱眉头往后缩,这才松开来,明沅捂了脸颊,澄哥儿生气了:“你做甚欺负六妹妹!”抱了手不肯再跟他玩。
纪舜华是淘气惯了,听见澄哥儿不理他,也昂了头不理人,澄哥儿拉了明沅往桌前去,拿了块栗子松仁卷儿给明沅,看她白嫩嫩的脸上红了一大块,给她吹吹气。
纪家的老太太见着重孙淘气,阖了眼儿长叹出一口气来,等不听见明沅的哭声,眯眯眼睛:“这个丫头,倒皮实。”
纪氏皱了眉,招手就把明沅喊过来,果真掐得不轻,伸手给她揉了,明沅心里虽不计较,到底是恼火的,偏偏黄氏当没看见,她知道不能惹事,坐着挨住纪氏。
纪家老太太见她竟不诉苦,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五岁了吧,该是属羊的,玉螺,把我那只青玉羊拿了来,赏给这丫头作耍。”
老太太记错了,却没人挑她,明沅还赶紧站起来谢了赏,把老太太赏的那只玉羊双手接过来装到荷包袋里,带回去就摆到了几案上。
眼儿一瞬,立春就过了,安闲的日子过得一日便少一日,算算日子,颜连章就要回来述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