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魏时带着刘钰和元宝回去的时候, 官差已经过来报过喜了,爆竹也已经放过了,宅院门口留下一地的红色碎屑,两颗石狮子上挂着大红绸布做成的花。
瞧着就可以想象当时有多热闹, 魏时这会儿亢奋劲儿已经消下去了, 多走几段路确实有醒神的功效, 还好他在外头多溜达溜达,不至于回来之后直面这热闹的场景。
说实在的, 高兴归高兴,可是特别喧杂的庆祝方式,尤其是又有很多外人在场的情况下, 他还是挺不能适应的。
不过等进了府,一家子居然还没吃饭, 就等他和刘钰回来了,魏时也是哭笑不得。
“万一我跟刘钰在外面用膳, 你们岂不是要等到晚上了, 下次别这样, 又饿不着我们俩。”
还好是回来了, 没被昔日的同年和同窗拐过去吃酒,不然的话,这三个人岂不是要饿肚子,岳母和姨娘都是长辈, 夫人可是还怀着孕呢。
“这才多长时间, 再说了,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兴奋,需要一路走回来醒神,我们大家伙也兴奋着呢,还不得聊聊天、说说话,也跟着醒一醒神,这不就等到现在了。”
刘枫说的也是实在话,她们三个也没刻意的要等人回来用膳,只是太过兴奋了,即便是回来就坐下,面对满桌子的饭菜也吃不下。
“报喜的人可遣派出去了”
“放心吧,该去的都已经去了。”
娘家,老师家,师伯家,国子监的几位先生那边,包括李家,她都让人过去报喜了,当然人家觉不觉得这是喜事儿,那就不一定了。
这一顿迟来的午膳,还是蛮丰盛的,心情轻松愉悦的魏时敞开肚皮吃了不少,以至于饭后,都需要去散步消食了。
刘夫人则是带着刘钰回去了,这宅院实在是不大,每次过来住,都得拉好几车的行李过来,等搬回去的时候,再把这些东西都拉走,是以,想要在魏府留宿,还真不是一件随便就可以决定的事儿,得提前把东西收拾好才行。
刘钰这段时间可以说是相当老实,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打拳的时候打拳,今儿算是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出来的,他要是不听话,就得立马被盘问,心里头有什么择妻的标准。
他能有什么标准,这才哪儿到哪儿,姐姐都能十九岁才大婚,他一个男子汉急什么。
“老师也该散值了,我得亲自过去跟他老人家报喜,师伯那边也得去一趟,晚膳就不用等我了,也别让厨房的人准备了。”
不嘱咐这一句不行呐,让身怀有孕的夫人饿着肚子等他,实在是于心不安,而且他这边要是不给个准话,厨房那边的人就一直会准备着,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先不说浪不浪费食材,关键是太熬人了。
夫人是如何管家的,他不打算插手,这些规矩应该已经是刘家好几代积累下来的,也可能这京城的官宦人家都是如此,他没必要把后世的规矩拿过来,免得这规矩也跟人一样水土不服。
只不过,说他矫情也好,说他小市民心态也罢,能少给人添些麻烦,他就尽可能的少添,这么做可能也没多少意义,就是图个心安吧。
魏时到沈府的时候,正好赶上老师散值回来,师徒俩是在大门口遇上的,不同的是一个骑着马,一个坐着马车。
沈舟高兴呐,连马车也不坐了,让下人把学生的马匹牵到马厩里去,拉着学生的手,就往府里头走。
“老夫在衙门就知道你的喜报了,好好好,真的是太争气了,头段时间看你誊写出来的答案,老夫就知道差不多稳了,如今,果不其然,真的是太给老夫争气了。”
学生的兴奋劲儿过去了,老师的还没过去呢。
沈舟这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在这之前,挑来捡去的,硬是一个都没收,大家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可是私底下也是议论过的,尤其是在他破例收了魏时为徒之后。
挑来捡去的,最后都没人过去请他收徒了,只能收了一个庶子当徒弟
以前还觉得他眼光高,现在看来,什么眼光高啊,分明就是老糊涂了
有他后悔的那一天
诸如此类的话,沈舟也是听说过的,几个儿子在信里头也提起过这些事儿。
可现在,这些人傻眼了吧,十六岁的会元,放在哪都是绝对的天之骄子,更何况他这个学生还极有可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大三元。
在衙门的时候,他听着同僚们恭贺的话语,心里头别提多舒爽了,他并没有要求学生要考个会元、考个状元回来,毕竟他也不是专心做学问的大家,修建水利工程这种事情,那些之乎者也的句子还真用不上。
这不,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不是。
看得出来,老师难得这么高兴一回,不光让人上了菜,还拿了酒。
“今天这大喜的日子,必须得喝点儿。”
沈舟自己也不是个能喝酒的人,所以平日里也很少喝酒,不过有些话,不喝酒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学生说,不管是为了今日的大喜事儿,还是为了把那些话说出口,今儿都得喝点。
事实上,魏时在家中已经是喝过酒了,只不过没喝多少,出门之前又换了衣服、漱了口,这会儿身上应当是闻不到什么酒味儿。
老师要喝,那就喝吧,难得这么高兴,师伯那边,明天去也成,老师跟师伯这关系,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除了开头,沈舟说了不少高兴、争气之类的话,紧跟着就开始聊他手头的水利工程。
魏时为了备考会试,已经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没有翻看过水利方面的书籍了,原本他在这方面的水平跟老师比起来,就很不怎么样,这会儿听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说着说着,忽然就切换了内容。
“世人都喜欢酸言酸语,从一个方面比不过人家,就会从另一个方面去抨击他,去恶意的揣测他,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就算是遇到了,也不用管这些个跳梁小丑,任他们说去,说破了大片,也不过是把自己内心的丑恶揭露开来”
沈舟有些语无伦次,他很想跟学生说明白,但有些话又不好说的太明白。
不过魏时确实是听明白了,老师大概还以为国子监是一个真正的清净之地,听不到什么酸言酸语。
实则不然,别看他入国子监两年来,一直都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可是群体生活,总是免不了要跟人接触的。
再加上国子监就那么大,里面的学生又那么多,很容易就在不经意间听到很多自己不想听的话。
这些话大概就是老师所说的酸言酸语吧。
大家攻击他的几个地方都很一致。
首先,就是庶出的身份,当然这个年代,庶出也是合理合法的,嫡出也并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就是觉得庶出低贱罢了,上不得台面,言语之间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另一点就是他的岳家,正七品县令庶出的儿子,能娶到正二品兵部尚书的嫡长女,说他会钻营呗,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吃相太难看了。
再有就是老师,老师这么多年来就收了他一个徒弟,除了解元的功名之外,其他并没有可能拿得出手的地方,在文圈里也没多少名气,换句话来说,就是才情不够,只会死读书,能被沈大人为师,也是他会钻营的表现之一。
最后一点就是曹安和刘钰,这两个跟他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好友,都是权贵子弟。
而在他还没有跟刘家结亲之前,就已经同这两个权贵子弟交为朋友了,而曹安和刘钰呢,除了他之外,压根就不理会国子监里的其他同窗。
这就又成了他会钻营、爱巴结人的证据。
反正翻过来覆过去的就那些话,魏时一开始也会因为误解觉得心情不好,甚至还会逐一报复回去,但是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没有力气和时间跟这些人置气了。
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误解,是偏见才对,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误解还能被解开,偏见,那就是他们只相信自己想到的东西,根本就不管看到什么。
跟这样的人置气,真的是白白浪费自个儿的宝贵时间,左右都是一些见不得人好的红眼病,就像是待在阴1水沟里的臭老鼠,只能是用自己阴暗的心理去揣测别人,见不得天日。
不过,他没想到老师会特意给他提这个醒,算是提前给他打个预防针。
只是老师没有想到,国子监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为残酷,毕竟这里面的人走出去之后,未来的际遇天差地别。
“我知道,您就放心吧。”魏时把酒给老师斟上,又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一饮而尽。
“说这些话的人,大都是出于嫉妒,他们说的越酸,说明嫉妒的就越厉害,心里头就越难受,也说明您学生越优秀,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他们那些酸气的话,在我心里头那就是夸奖,夸的越是厉害那才好呢。”
这话说的,洒脱是洒脱了,可怎么一点都不像他的学生,他的学生魏时以前是一个多么谦虚恭敬的端方君子。
这话一开始听着境界还是挺高的,可是说着说着,到了最后,怎么有点像耍无赖的样子。
不过这无赖耍的好,人就怕想不开,要是能把这些酸言酸语都转化成夸奖自个儿的话,那生活肯定是没什么烦恼了,这日子也就过得和顺了。
可要练就这样的本领,之前得经历过多少呀。
沈舟都不敢往下想,别看他活了一把年纪,最小的儿子都要比魏时年长,可知道别人私底下对他不好的议论,心里头也是窝气的。
所以学生出息了,算是一巴掌打回到这些人的脸上,今儿他才这么爽气。
“就是得这么想,让那些人发酸去,最好是发一辈子的酸,那说明这辈子他们都赶不上你。”沈舟端起面前的酒杯,同样也是一饮而尽。
这方面他还真得跟自己学生学习,都说人言可畏,可若是自己不在意了,那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就没多大的杀伤力了。
师徒俩难得喝次酒,还都喝醉了,沈舟喝醉酒之后,话特别多,絮絮叨叨的,把清醒的时候不好意思说的话,这会儿全都说出来了。
“你的性子踏实,老夫就没见过比你性子更踏实的年轻人,太适合到工部来任职了,比去户部合适,你先在户部待几年,觉得哪里不自在了,或者更想到调到工部来,到时候咱们再调回来,不用怕你师伯,他没几年就要退了。”
“你是不知道,今天收到你的喜报之后,王大人脸上那个表情真的是太酸了,他以为老夫不知道,背地里说老夫的小话,还想着看老夫的热闹呢,这下好了吧,会试的榜单一张布,啪一巴掌就打他脸上了。”
“老夫那几个儿子,一个个都是不着家的,非得去外头,在京城有什么不好的,在六部当差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难道只有做父母官才能为百姓谋福吗狭隘,你可别学他们,他们跟你不一样,心不踏实,没办法做水利,你师伯也嫌弃他们,在算学上没天分。”
红着脸的魏时,也不知道是酒气上头,还是被老师夸的上了头,这些话一句一句的,不管从哪个角度听,都像是在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