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嘉六的家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四个人坐在昨天刚到时歇脚的房间,桌子上摆的是酱汤、烧鱼、煮鸡蛋、咸菜等等。
“各位,大概每天早晨都吃烤面包,可是我想,昨天熬了一个通宵,肚子容易饿,所以多准备了一些。”
福地嘉六致意。
“不,昨天已经有了府上准备的点心,晚上并没有什么肚饿;反而是到了今天早晨,还想多吃一些。”
妻我代表大家回答。
“没有什么好吃的,请尽量多吃吧。吃完了把录音放出来,我把野鸟的名称说给大家听一听。”
大家一同起筷,喝了滚热的酱汤,然后吃饭。窗子外面,光线已经转强。进藤连连咳嗽。
“哎呀!进藤先生刚才就连打喷嚏,大概是着凉了吧。”
福地嘉六非常关心,马上问道。
“不,不要紧。说起来,轻井的温度到底有点凉啊!”
“要不要关上窗子?”
“不要吧。”
话虽然如此说,进藤的脸色却有些苍白。其他的三个人一时也谈起了东京和轻井泽的气候的差别,福地嘉六还提出了确实的气温数字。他说,在给野鸟录音时,总是携带温度表去爬山的。
“好,现在,重播录音吧!”
越水放下筷子说道。福地嘉六好像久已等待这句话,也把筷子一同放下。
“我也真是想听一次。这是你们的第一次录音啊!”
说时,把茶一口喝光。
吃完了早餐,大家围着录音机而坐。由原泽按照录音带号码的次序,一一再放出来。
录音带开始转动了,首先出现了杜鹃鸟的啼声。
“这个叫声,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了。”
福地嘉六微笑说道。尖锐的啼叫声,若断若续。
“请大家仔细听一听,杜鹃的叫声,其实与一般人所说的并不一样。”
“可不是,并不是像一般人所说的。”越水说道。
“我是在浅草出生的,一听见这叫声,就马上想起江户时代的名句。”进藤抹着鼻涕说道。
“江户时代,还有杜鹃鸟栖居在浅草吗?”福地嘉六问道。
“不仅是江户时代。一直到明治末期,似乎还可以在东京听到杜鹃鸟的叫声。你想啊,在幕府末期,青山尽谷一带,还有狼出没呢!”妻我谈起旧话。
猫头鹰的叫声开始了。
“猫头鹰的叫声显出四周特别寂静。初听之下,就如同‘入定’一般。”
越水侧耳倾听后说道。快到这一卷录音带完了的时候,又出现了一声杜鹃鸟的叫声。
原泽把录音带取下,换上第二卷。
“社长,就是这一卷,里边有人低声谈情。”原泽把开关打开时说道。
“是吗?”福地嘉六的表情,似乎是录有那种杂音也没有关系,所以懒得回答。
没有多久,混杂在鸟声中,出现了低沉的人声。四个人都竖起了耳朵。那样子,和昨天晚上在别墅初次听到谈话声时完全相同。
听得出是情侣的谈话声,却听不清谈话的内容。男声和女声交替出现,仔细听下去,却是女声多过男声。
“把声音放大一些,试试。”
进藤对原泽说道。原泽照办以后,整屋子都充满了鸟叫的声音。讲话声虽然也加高了,可是,还是听不清讲的是什么话。绵绵情话说个不停。
“社长,这一次谈话声,大约一直持续了三分钟。”原泽望着录音带的转盘,说道。
“猫头鹰又叫了。这一次录音很清楚。”
福地嘉六似乎根本不管什么谈话声。
“所以,原泽吟味的俳句是这样的……”
越水刚说到这里,进藤就接说下去:
“窃窃私语中,猫头鹰接连啼叫深沉如鼓声……我觉得我改的这一个字,比较好一些。怎么样?”
“嗯,两个字都不错。”
原泽并不反对进藤的说法。
“听,谈话声又出现了。”进藤静听录音带里的声音。
“到底谈的是什么,还是听不清。女人的声音稍微高一些……大概是个相当年轻的女人。”
他作了如此判断。
录音带传出的谈话声又停止了。
“等一下,还可以再听到谈话声。在这期间,我们曾经有许多猜测。”
原泽对福地嘉六说道。
第三卷录音带开始播放了,马上就传出了几声又短又连接的鸟叫。
“这是夜莺。”福地嘉六说明。
“这真是夜莺吗?我完全没有猜到。”妻我说。
“是啊。夜莺和猫头鹰的叫声大致差不多。”
福地嘉六侧耳细听的时候,录音带又传出了谈话声。嘉六皱起眉头。
“讲话声还是很远。”越水说道。
“为什么不走到聚音器的附近来呢?照现在这声音听起来,起码有一百米的距离。今天早晨,我们都看到那个地方了,静得很,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干些什么事呢?难道是自杀。……”
“女人的声音有些不同了呢!”
“恐怕不是吧。是你的耳朵听差了。”
这一次是原泽讲话。
“这一次,仍然是男人说得少。可是,只要女人的说话声一停,他马上就接着说下去。”
进藤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录音带已经转过一半,谈话声也停止了。
“以后,都是鸟叫的声音了。”
妻我这样一说,福地嘉六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由这里开始,福地嘉六根据天亮以前录集下来的鸟叫的声音,把野鸟的名称一一讲给大家。
全部听完以后,福地嘉六说道。
“大体来说,录得很好。如果把录音带选辑为两卷,就可以随时监赏了。初次录音,可以说是很成功。……选辑的时候,可以把谈话的杂音取消。这份工作,也用不到专家,只要有用惯录音机的人,使用滤音器,就可以将声音消除,很简单。”
进藤、原泽和越水三个人,彼此张望了一眼,做了一个“哎呀呀”的表情。
“可惜的是只到这里就结束了。这以后,还有好几十种野鸟要叫呢。这是到五点钟为止罢了。”
福地嘉六说道。
“是啊,实在累得忍不住要睡了。”妻我苦笑答道。
回程的时候,福地嘉六一直把四个人送到轻井泽车站。他的儿子嘉一郎始终没有出现。
“请一定再来玩。”
福地嘉六的满头白发,深深鞠躬,摇手致意。他身穿一件很讲究的冷衫和蓝色西裤,一副轻井泽社长的模样。
在火车里面,四个人继续交换意见,要不要把录音带里面的倩侣谈话声,再加扩大,详细听它的内容。越水和妻我表示消极,进藤和原泽则认为,如果能听清楚,一定很有趣味,所以主张听它一听。
“反正我们是业余兴趣,拿它当做余兴,亦无不可。”原泽这样说。
“我看,这一来有一些出乎常轨。福地先生也这么说……”妻我表示不赞成。
“也许有些出乎常轨。可是这是我们第一次录音。而且,那个谈话声音,分明就是我们联句的题目嘛!”
伤了风的进藤,用鼻音敦促。
“这班火车在五点多钟到东京。马上就把录音带拿到广播电台去。四个人可以一起把录音带再听一次。如果是改天听,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凑到一起。”
原泽说道。他有个朋友在民间广播电台技术部工作。可以把录音带交给那个人处理。而且,昨天晚上,他也曾对妻我说过:
“谈话声音虽然低,事后可以加强声音重播。可以这样处理,妻我先生!”
妻我则摇首答道:
“居然有这么一回事。我在商店购买这个聚音器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四个人在火车座位上一直睡到车抵上野车站。这是补偿昨晚缺欠的睡眠。除了三十二岁的原泽之外,其余三个人都是五十前后的人了。
在上野车站,妻我的洋点心店的伙计三个人来接车,搬走聚音器,这是妻我在轻井泽福地嘉六的家,打了长途电话通知的。
原泽拿着五卷录音带,四个人一同上了的士,前往民间广播电台。门房将他们招待到接待室。
民间广播电台的接待室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演员、歌手们出出进进,都打扮得非常华丽。
出来招呼他们的青柳是个高个子,听了原泽的话,不觉笑了起来。
“好,我尽量试一试。”他拿起录音带。
广播电台技术部人员青柳把录音带拿起来。
“要用多少时间呢?”
原泽问他。
“这个……要把录音带都听完处理完,得用一个钟头的时间,大致可以听得出来了。”
青柳回答。
“谈话的声音,只在第二卷和第三卷录音带里。其余的都是鸟叫了。”原泽说道。
“好,明白了……那么,诸位请尽量等一等吧。”
青柳从小卖部给他们叫来咖啡和点心。
四个人在那里又吃又喝,看看电视,消磨了一个钟头。
青柳重新出现了,来到原泽身边。
“喂,大致听见了。”
“是吗?听清楚了谈话的内容吗?”
原泽抬头望他。
“嗯,大致听清楚一些,总而言之,只能够听见声音比较高的一部分。……诸位请到里边来吧!”
青柳把原泽、越水、进藤和妻我四个人带出广播电台的接待室,到了走廊,立即踏上面前的楼梯。
不知道是第几层楼,不过那里也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青柳在半路途中停住脚步,推开一间房间的厚门。门口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副调整室No.5”。到此以前,走廊上同旅馆一样,两边都排列着同样的房门,而且有的上面亮着红灯,上写“正在广播”。
大家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横形的细长房间,正面是窗橱一般的大玻璃窗。从玻璃窗望出去,只见天花板上挂着照明用具,下面则是表演台。事实上,四个人眼前所见的就如同舞台一般,是电视演出的场所。
玻璃窗前有一个长柜,上面摆着无数器材,左边是录音机,右边是唱机。正中间的玻璃窗上,悬挂着扩大器,还有五六架小电视机并排在一处,这是供播放人员从五六个角度中选择最适宜的一个,随时变换画面,播送给观众。现在,表演台上毫无表演,五六架小电视机也没有开亮。不用说明,大家就知道,这个房间,就是同表演台进行联络、进行控制的场所。
“这间房是副调整室。完全隔音,玻璃窗外的表演的声音,完全传不过来。操作人员只能带着耳机,同表演台联络。从对面看过来,这里的人都围在大玻璃里工作,所以叫做‘金鱼缸’。”
青柳向大家说明。
青柳对原泽说道:
“你拿来的录音带,已经放在这上面了。”
他指着左边的录音机。上面摆好录音带的盘子,录音带的另一端已经卷在空盘上。
“广播电台用的是专家使用的单轨录音带,你们用的是业余使用的双轨录音带,不大适合,所以又另外搬来一架录音机。”
他指的是另外一架小型录音机。
“我听了你们的第二卷和第三卷录音带,里面果然有人的谈话声。关于这一点,必须事先说明,你们要求把谈话声的内容放大,并求听得清楚,既然如此,我在播放的时候,就得牺牲鸟叫声。换句话说,就是把鸟叫的声音消除。”
“这么说,鸟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到了。我觉得,如果把谈话的声音放大,听得清楚,鸟叫的声音也会同时更加清楚。”
原泽这样说时,坐在后面的进藤插嘴:
“啊,我明白了。那是因为鸟叫的声音太大了,相反,那时候,两个人因为站得远,所以声音很小。所以,假如把讲话声放大,那么,离着聚音器比较近的鸟叫声就更大了。”
青柳听了微笑。
“说得不错。把谈话声放大以后,鸟叫声就更大了,一样扰乱听觉。所以,要把那一部分的鸟叫声消掉。”
“同时录了几种声音,而单把鸟叫声消掉,行吗?”
原泽问道。
“可以消掉的。消除杂音,就是使用这一方法。简单的说,要使用滤音器。看,就是这个。”
青柳指着长台中间的器具。
“这叫做低音滤音器。可以把高音去掉,只留下低音。”
说时,青柳的语气似乎是在课堂上课。
“讲这个东西的原理,大致是这样的。……人
的声音的主要成分,大都是二百——三百千周到一千千周之间的声音。所以,可以只要这一个周波数目的音波,而将同时录下的杜鹃鸟和夜莺的叫声取消。杜鹃和夜莺的叫声,周波数目比较高,主要成分都在一千千周之上。所以,用滤音器把一千千周以上的音浪取消,就能够把鸟叫的声音消除,而只剩下人声音了。”
“原来如此。”
“可是,讨厌的是猫头鹰的叫声是五百千周以下的低声。比人的声音的周波数目还低。所以,无论如何,对它也没有办法。把音量放大以后,猫头鹰的声音还会存在的;而且,因为聚音器把猫头鹰的叫声捕捉得很清楚,叫声会更大。”
“原来是这个道理。那么,鸟的叫声还有一部分留下来呢!”
原泽点头说道:
“为了要听野鸟的叫声,才特别使用聚音器录了音;可是,到了现在,又不得不把叫声去掉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两次加在一起,充其量不过是十分钟。野鸟的叫声,在其他各卷录音带里还录了很多,所以,牺牲一部分也没有关系。”
他对同伴说。
“不,也不会把你们的录音带弄成那个样子,还能够把原有的谈话声和鸟叫声都保持下来。”
青柳对原泽说道。
“噢,是吗?那就更好。这么说来,你在播放给我们听的时候,是使用原来的录音带,加上别的装置?”
“不错。只放上滤音器就够了。所以,诸位这一次听了通过滤音器的声音以后,如果希望今后继续再听,那么,我可以给你们转录到另外的录音带上。这样一来,你们又可以听原来的录音带的声音,又可以听通过滤音器以后声音,作一番比较。”
“那就拜托你了。”
这一次说话的是越水。
“是啊,这就方便多了。就请一边讲给我们听,一边另外转录到别的录音带上吧。”
妻我说道。伤风还没有好的进藤,不断清理鼻子。
青柳另外抱来一架录音机,放上新的录音带。这一架,也是家常使用的录音机。
“好,现在就开始播放了。从你们录的第二卷录音带开始,从头播放。”
说完,青柳掀动开关。同时,用手指将已经装好的滤音器作了一番调整。
录音带开始慢慢转动。声音本来应该从玻璃窗上的扩声器里面流出;可是,录音带转了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
“原来的录音带上,是杜鹃鸟和夜莺在叫,现在完全听不到了。这是因为,它们的叫声,周波很高,都由低音滤音器滤掉了。只是隐约留下一点声音。”青柳微笑说道。
“原来如此。”原泽点头。
“在普通的情况下,我们的耳朵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巨大的声音,可是,十分高的周波,我们却反而听不到,就是这个道理。”他试探着说道。
“你说得不错。我因为对于电子音乐很有兴趣,经常把声音的周波数目改变,那可有意思了。经常听到意外的音响效果。……好,我不要多说了,诸位仔细的听吧。”
青柳的话刚刚说完,突然,房间里充满了异样的声音。四个人的脸色,就像听到头上的雷声一般。
“这是猫头鹰旳叫声啊。”
青柳笑着说道。
雷声如断如续,响了半天。
“真惊人。”
原泽说时,连眼睛都睁圆了。另外的三个人也面色呆然。
“现在,谈话声就要开始了。”
青柳将手指放在嘴唇边。果然,人声从扩音器里播送出来。
“这里真静啊……”
“是啊,很静。”
“我不干,这地方太荒凉。”
“不怕,有我呢!”
“可是,心里总有点害怕……喂,这是什么鸟?”
“是夜莺啊!”
“夜莺?是这样的声音?我只听见过这种鸟的名字。”
说到这里,谈话停止了。四个人面面相觑。从对话里可以听到,其中一个人是女人,但声音有些近于男音。至于那男人的声音,就更粗了。
“喂,以后怎么办呢?得有个长期打算!”
猫头鹰又叫了。完全像打雷或电气火车的隆隆声。这时,女人的声音被遮盖住,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猫头鹰的叫声一变质,就如同物质的冲撞声响,只能在若断若续之间,听见人的讲话声。可是,几声啼叫声之间,能够听到的只是一句话的几个字。无法了解意思。
“讲这种话,毫无意义。”
这一次是男人的粗声。正遇到猫头鹰的打雷声突然停止。
“可是,我没有办法啊!而且,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原来还以为,你一直在认真考虑我们的事情。真是太不把人当人了。”
“我怎么会不把你当人,我始终是对你一片热诚。”
“不要说得好听吧。我还不知道吗?你已经慢慢冷淡下来了。你既然如此,我可怎样才好呢?喂,我怎样才好呢?”
“不,我是……”
猫头鹰雷鸣般的声又开始了。男人的讲话声几乎完全消失,只是叫声稍停时,才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