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从警卫员手中勉强借到了一万圆,拿在手里,从地下室走到大门口。鹤卷和那女人依然伫立在那里。由这么一名盯得死紧的女人陪伴着,鹤卷也不敢过于对川岛无礼了。
“好,鹤卷先生,把这个……”
说着,川岛把他手里的一万圆钞票塞过去。
鹤卷向手指缝里看了一眼。
“真是麻烦你了。”
他向川岛道谢。脸上展开卑屈的微笑。看样子,他原打算是白跑一趟的,有了这一万圆,已经知足。
“不,是我付迟了……”
川岛毫无表情地说。
“怎么样,过两天,再到滨冈家去吗?”
鹤卷拿了钱,大概是想应酬两句,堆满笑容劝说他。
“不,谢谢你。像这样子,我也……”
川岛苦笑说道。
“是吗。既然如此,等心情好一些时,就来吧。大家都在等着你。”
说完,就催着那女人离开衙门的大门口。那狐狸一般的瘦脸的女人,真到最后,也没有向川岛招呼一句。两个人的后背上,照射着明亮的阳光,背影留在门外的景色中,就像轻烟一样。
川岛回到办公座位上。一边整理出外谈话时送过来的文件,心里一边盘算借钱的事。眼前的文件一点也看不入脑中,下属所说的话也听不进去。
如此悲惨的欠债,怎么样清理才好呢?打算留到最后也不花掉的从小额放款公司借来的三万圆,转眼也没有了。今后,只有从迹近乾竭了的薪水口袋里,想办法再挤钱还债。能够拿回家去的月薪,也只能有一万圆。本来已经小心又小心,不让这样的情况出现,结果还是出现了,完全失败。这真令人害怕。现在已经站到了从下面卷上阵阵寒风的深渊旁边,两腿发震。
打麻雀牌的时候,有时还想孤注一掷,拚个输赢,风暴一过,立刻重新当心,现在则甚至恐惧了。粗粗计算了一下欠债,除了在会计课透支部分不算之外,从福德社借的钱和从警卫员借的钱,加起来就有十万圆。这两笔款子,如果不一次还清,利息就拖得怕人,每月都要为难。
打麻雀牌输掉的款子超过三十万圆。毫无请人帮忙的路途。不能够对妻子明说,在东京无依靠的他,也没有可以走动的亲戚。
“自己的零用钱只有减到最低程度。中午只吃面包,喜欢喝的咖啡,也不喝了。烟也不抽了。袜子也不买了。这样的苦处,有谁知道啊!妻子不能协助。把家庭弄得穷绌不堪。”归途中,他潸然泪下。
鹤卷来后,过了两天,这一次是写招牌的近藤到衙门来找他了。
走出来一看,大门口的传达室旁边,面色恶劣的近藤正在呆立。一头乱发,服装也是皱折不堪。
近藤看见川岛,马上探身致意。
“正巧到附近来……”
话是这样说,当然是为要钱而来,嘴里不讲,眼睛一眨一眨的,表明那个意思。
一定是近藤从鹤卷那里听到消息了。鹤卷既然能够拿到钱,自己也应该可以拿到。说不定,就是鹤卷劝他来的。
近藤由于来到一个陌生的所在,有些不知所措。因此,川岛也带着几分胆量,说道:
“虽然是多让近藤先生不方便,难道,你不能再等几天吗?”
近藤没有答覆,只望着地面。那意思是说,既然有钱给鹤卷,为什么不给我呢?
川岛渐渐感到了始终垂头站在大门口,默然不发一言的近藤的压力。近藤这个人,比鹤卷还有黏力。那样子,就是阴阴的性格。
实际上,川岛的钱包里只有五百圆。如果有两三千圆的话,就可以马上打发他走了。只有五百圆,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可是,又不能再跑到警卫员那里去借钱应急。
“多少付一些吧!”
近藤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欠近藤的钱是两万六千圆。
“实在对不起,正碰上身边无钱。欠你的款子,希望你稍微等一等。……不,还是一定还的。虽然不能一次还清,三四天之后,多少总要还一部分。”
川岛低声说道,想离开那地方。
近藤则还保持原样,站立不动。
“三四天吗?”
近藤抬起削瘦的面孔。
近藤时常咳嗽。在滨冈家见到他的时候,也许是有灯光的关系,面色还好;今天在阳光之下一看,脸上全无一丝红色,完全是一片苍暗。看那神气,他的肺病一定是相当严重。既然如此,近藤每天晚上打牌到深夜,就不能多做写招牌的生意,也就是说,赌博就是他赚取生活费用的方法。他的麻雀打得不错,大概就走了这条路。
“川岛先生,说实话,我今天只想要一万圆。如果一万圆不方便,六七千圆总可以了吧?”
近藤虽然还是低声下气,可是,讲的话略微强硬起来了。
结果,还是从下属那里借了五千圆,说明发薪还清,交给近藤,才把他打发走。近藤说,如若不给,就登门到川岛家去要债,川岛只好认输。
今后,怎么办呢?川岛围在欠债的墙壁中,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以后,鹤卷和近藤一定不断到衙门来。既然在滨冈家见不到面,对方如果不到这里来,就拿不到钱。近藤甚至说过,不惜登门到家里去索债。
这一向,田所没有露面,倒很奇怪。也许因为他是建筑工头,手边宽裕一些。可是,他不会听不到鹤卷和近藤的行踪,知道以后,不久也会来的。欠给田所的赌债最多。田所不来要钱,很怪。
白天有人到衙门来追债,川岛的心里感到不安。大门口的传达室的人,似乎已经发现了其中情况,所以在他与近藤对面谈话时,不断带着好奇的脸色,张望过来。
想尽了各种重新借款的办法,来应付今后的日子,但始终找不到好主意。
川岛开始理解劫匪的心理了。过去看报时,时常看到有人抢夺两三千圆的新闻,心想这种人,为了这么一些钱,犯了这么大的罪,真是蠢人。然而,现在的川岛,只要能够保证不被警察抓住,连两三千圆也想抢。
托人家在家乡卖掉山林的事,也始终没有进展。照目前情形看,不论什么价钱都得卖出去了。三文不值两文,也得卖。总而言之,要早一些弄点现款到手。已经无暇考虑得失。
他伏在办公桌的台面上,给家乡的朋友写信。写完之后,用快信寄出,略感心安。无论是多么慢吞吞的乡下人,这一回,大概要加速奔走了。
可是,在卖掉山林以前,还有问题。眼前一文不名。
这时,川岛的脑筋里想起了街头上的小额放款商。
上一次,去福德社的时候,前面有一个人想借款而借不到;后来听办事员说,这个人已经由同业通告,借款经常不还,不能再放给他。照此看来,自己不过只借过一次,再找一两个放款商借款,可能没有多大问题。
于是取过电话簿,找到分类的放款拦。出乎意料之外,小额放款商的户头很多。川岛放心了。既有如此之多,借起来就会容易一些。
川岛尽量挑选距离福德社较远的地方,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连饭也不吃,就乘地下火车前往新宿。那里有个明友社,就在面馆楼上。房间很小,加上一个胖女人,办事员也只有三人,比福德社的规模差多了。
可是,明友社既然很小,借起钱来可能容易一些。川岛首先提出,要借七万圆,那胖女人看了他的名片,说一声“请等一等”,就走到不知是社长还是主任的秃头男人身边去商量。川岛坐在弹簧已松弛的长椅上,点燃香烟,悠然自得,慢慢看着墙上的同业通告表。与那一次到福德社去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了,胆量放大,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等了十分钟,秃头请川岛到柜台前。首先就问,你有没有在我们同业间借过钱呢?川岛一下子被问住了。他以为这里也会像福德社一样,只问一遍月薪多少而已。
川岛踌躇了一下。本来想说没有借过,又怕他们同业之间有联系,想到这里,觉得不便撒谎,便说:
“其实,在福德社借过。”
“原来如此。在福德社借了多少呢?”
秃头问他。看那表情,似乎是本来不知道这一回事,川岛心中后悔,暗称糟糕,可是对方的眼神已经紧盯过来。
“是……是借了七万圆。”
川岛心虚回答。
“七万圆?怎么还呢?”
“已经还了两次,一共分十次。”
“那么,就是还剩五万六千圆。对不起,你的薪水和年酬是多少?”
问得非常详细。
结果,由于是在政府机关办公,可以借三万圆;秃头说,如果没有在福德社借过钱,就可以照他提出来的数字放给他。
借三万圆,还得提出身份证明;还得像在福德社一样,要填具表格,盖章。拿了钱,回到衙门,下属说,有一个姓森山的女人打电话来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姓川岛的副课长。川岛心想,并不认识姓森山的女人;对了,秃头和自己谈话的时候,胖女人不见了踪影,一定是她打电话来证实身份。
川岛明知道,职业放款人手段很厉害,将来怎样偿还,更是一件头痛的事。
走了背运,就会恶运重重;那天下午三点钟,大门口的传达室打电话进来,说是有一个姓田所的人要求见面。川岛呆然。
虽然已经料到田所不知在什么时候会来,可是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到来,就更令人讨厌。两个钟头以前,刚刚在新宿区的小额放款商那里借了钱,扣除了一个月的利息,还有两万八千五百圆;田所好像是闻到了钱味,马上就追上门来了。
川岛原想说不在,把田所搪塞走,后来想一想,恐怕不妥,还是走到大门,只见田所头戴打鸟帽,身穿暗绿色工作服,裤脚塞在长筒靴里,完全是在工地现场模样。太阳晒得黧黑的面孔,宽胸膛,厚肩膊。一比之下,川岛在气势上就被压倒了。
“你好!”
田所大声招乎。
“路过这里,顺便来一次。怎么了,近来见不到你!”
“真是好久没有见了。”
川岛没有办法,勉强应付。心里想道,偏偏站在衙门的大门口,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来。
“身体好吗?”
田所说着,露出一口白牙。
“麻麻糊糊。”
“那就不错。”
田所把建筑物上下打量了一番,连声赞美。传达室的女职员对于这一名怪模怪样的访客,始终滴溜溜地盯望着。
川岛想尽办法,把田所向外带。
“田所先生,到这边来谈一谈吧。”
说完,领先走出大门口。前面是广场,站在那里也一样显眼,于是改为站在门口外面的路边。田所跟了过去。
“田所先生,我知道很对不起你,只是你也明白我的情况,最近手紧,没有办法。能不能再等些时候?”
川岛说道。往来车辆多,稍微把声音提高一些,也无妨了。声音被车辆声遮盖住,一般行人绝听不到。而且,站在这样的地方谈话,就像天南海北闲谈一样。
“那就不大好了。”
果然,田所綳起面孔。
“我也并不是特别来迫你,只是近来牌运不好,连场都输,连钱都付不出来了。”
“噢,那么说,最近不是在滨冈家打麻雀牌了?”
川岛一听之下,感到兴趣,马上追问。
“不,已经在滨冈那里打熟了,而且,我们要是不去,又没别的客人,他们的生意就可怜了。还是到那里去打,没有你,就换了别人,也是我们的人。”
川岛心想,到底是田所对于滨冈的妻子加代子有所钟爱,所以不愿意换地方。如果不是如此,有多少麻雀馆不好去!田所一直执着于滨冈的家,其目标就是加代子;川岛一想到这里,对于这个人就不由得有些讨厌。自从自己不去滨冈家以后,加代子一定还是不断被这个田所乱开玩笑。加代子囿于刚刚开买卖,只好逆来顺受,在内心上并不见得同意。川岛恨不得今天就去滨冈家,和加代子多谈一谈。
田所一定坚持到滨冈家去,而且硬拉了一个人来凑脚,为的就是加代子。鹤卷和近藤对于田所都是低声下气,田所说什么,就是什么。
刚才田所提到,自从加入了一个新人以后,他总是输钱;这就是说,这个新人的牌打得很高明;这一点,田所分明是间接表示,川岛的牌打得奇坏,川岛听了,不知不觉又出现了自卑感。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没有再像自己这样好的送钱的赌客了;只要能够付出现款来,再去,他们三个人必定依然欢迎。这样一来,也就能和加代子亲近了。只是,今天好不容易刚刚借到的两万八千圆,还不想拿出去赌。而且,在另一方面,如果不把他们三个人的赌
债还清,也无法在他们面前露面。
“川岛先生,听说你已经把鹤卷先生、近藤先生的欠款还了?”
田所果然提出这件事。
“哎,那是勉强挤出来的,因为他们到这里来,讲了好多话……”
“那么,欠我的款子,也请付清吧!”
田所的声音突然又高又硬。
“这个……”
川岛的心里立刻怯怕起来。
“本来,我并不想来向你追这一笔赌债。你迫于无奈,连牌都不打了,相当可怜,所以,我有心不再要这笔钱。可是我一听到鹤卷先生和近藤先生已经从你这里追到钱,那么,你要是不还清我这一份,就不公平了。说老实话,你欠我的一份,是最多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