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的早上。
在神奈川县浦贺的观音崎近海,漂浮着一具中年男尸,是附近的渔民发现的。
观音崎位于东京湾南端的出口,抬头即可望见对岸的千叶县群山。如果把东京湾比喻成一个袋子,狭窄的袋口就是浦贺水道,船只在那里进出频繁。
这具浮尸是在早上被发现的。但根据验尸结果推断,死者可能在昨夜十一点左右溺毙,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不过西装皱得很严重。警方通过死者的随身物品,迅速查出了死者身份,死者身上有一张“久恒义夫”的名片,辖区警员看到这张名片有点吃惊,因为名片上的头衔写着“警视厅搜查一课刑警巡查”,不过已经用钢笔划掉了。
辖区警局立刻向警视厅查询。总局这样回复:
不久前,这名刑警的确在本局服务,但后来因某种理由被解职。他之所以划样名片上的头衔,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吧,有关他是否因此自杀,本局不便揣测。因此,他是自杀或他杀或意外,请贵局自行判断。
其实,判断是否为溺死尸倒不困难。有外伤的话自不必说,若真的是淹死,既可视为自杀,亦可判定为意外。如果是他杀,必须有具体的证据,否则很难判定。
辖区警方通知久恒的妻子前来领回遗体,当场询问事情的缘由。久恒的妻子边哭边表示,她是听丈夫的上司提及才知道的,丈夫因为在职务上行为不端被撤职,曾为此非常痛苦,却从未向她吐露心事。
辖区警方向总局查询时,对方似乎不太想提及久恒,但听完死者妻子的说法以后,才明白个中缘由。因此,将之视为自杀并予以结案。因为,当事人对于被革职深感绝望,是很有可能寻短见的。
中年警察一旦失业,必定无路可走。若是圆满退休,还可找到公司警卫或百货公司夜警等差事,若因故遭解职,任何地方也不会录用的,因此,辖区警方下了一个常识性的结论:这名前刑警大概是基于上述因素而寻短见。因此,久恒刑警之死并没有展开调查,报上也只字未提。
为什么报上对此没有任何报道?部分原因是出于辅区警方想维护这位前同仁的名誉。然而,更主要的原因,为了全体警察的颜面,他们不希望社会知道这起似有隐情的刑警自杀案。
死后的久恒,双眼轻闭、嘴巴微启,舌头略微外露。从整个表情来看,有点像扮鬼脸。话说回来,即便久恒的自杀案登上报纸版面,充其量只是不起眼的边框新闻罢了。
比起一名中年男子的自杀,社会上还发生了更重大的事件。在当天的报纸上,即报道某帮派组织的堂主在京都街头遭到枪杀的消息。报道指出,枪击案发生在行人稀少的街头。当时,有两名男子结伴同行,一辆自用车从后面缓缓驶近。当时车上有人讲话,被害人和同伴迅即往路旁跳开,车内顿时传出枪声,堂主应声倒地。歹徒亲眼看到对方倒下后,才驾车匆匆逃离。据目击者表示,车牌号码不甚清楚,但确定车牌是白色的。
遭到枪杀的堂主年约三十五六岁,在道上相当吃得开。警方将之视为帮派之间争夺地盘的火并事件,并展开调查。这起事件让社会大众想起半个月前在京都举办的全国性黑道联谊会,据说北至北海道、南至九州岛的帮派老大,在联谊会上齐聚一堂。某部长还在会上献上贺词,引来各方的瞩目。
报上提到,该枪击事件乃起因于帮派之间的地盘之争,以及不久前在京都举行的黑道联谊会,原本东西阵营的对立,后来经由某重量级人士居中斡旋已达成和解,此外,进而说明这两个对立的帮派带给社会不安,但其地盘之争很早以前即存在,背后原因实为争夺贩毒的主导权。遭到枪杀的堂主是西边帮派的成员,这起事件意味着两大帮派的再度决裂。换句话说,之前双方曾经协议暂时划分贩毒地盘,可这次又因此而导致纷争,协议终究破局。
不久,一名自称是凶手的男子向警方自首,但任何人都猜得出那是顶罪的喽啰,真正的唆使者仍躲在幕后。然而,警方并没有深入追查。警视厅当局认为,最近的贩毒集团犯案手法高超,从某种意义来说,可能牵涉到政治层面。然而,这只是意见而已,至于如何取缔或找出根本的解决之道,警视厅当局完全没有作为。
民子被困在鬼头那昏喑的房间里,只要鬼头没按下枕畔的按钮,其他女佣绝对不敢靠近一步。
鬼头老人汗水淋漓,筋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对他而言,玩弄民子的一个小时,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因为他自己也被折腾得疲惫万分,离开床铺的民子,垂脸蹲踞着。倘若这一个小时,对鬼头老人是沉闷的深渊,那么也可用来形容民子。她同样也有理不断的压抑和性苦闷,脖颈渗着汗珠,凌乱的发丝贴在耳后。
鬼头老人微微睁眼,凝视着民子低伏的姿影,用极其淫秽的话问着。民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拉门前的窗帘打开,耀眼的阳光登时照了进来。
这片窗帘是民子后来提议装上去的。之前,每次得关上木板套窗,可木板套窗的开合总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大白天拉上木板套窗,毕竟会让其他人产生奇怪的联想,因此改挂不会发出声音的窗帘。鬼头老人的性欲涌来,便分不清日夜晨昏,而且总是以折腾民子为乐。
民子很快地打扮妥当,到洗脸台用脸盆装热水。最近,宅第里装上热水器,水龙头一打开,热水即出,非常方便。她把浸过热水的毛巾轻轻拧过,又折回鬼头老人的房间。她跪坐在老人身旁,帮老人擦去脸上的汗水,轻柔地擦拭他的每根手指。
鬼头老人也感到通体舒畅,睁开那双特有的三白眼。此时,老人又从那缺牙的嘴吐出不堪入耳的淫秽话语。
“别再闹啦!”民子涨红着脸,情绪未歇地瞪着老人说,“不管怎样,也不该在白亮的房里说呀。”
老人觉得有趣,有时会执拗地说个不停,有时则默然地嗤笑。每逢此时,老人便反常地道歉:“不好意思啦。”
“什么事?”
“喂,何必掩饰呢!你现在一定欲火难耐吧?”
“才不会呢。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只要稍过些时间,就会没事的。”
“所以在这之前,你都是急不可待啰。”
“不会啊,只要平静下来,完全不成问题。”
“那要多久才能平静下来?”
“够了没!”
说着,民子拿着擦拭过的毛巾朝洗脸台走去,沾水用力搓揉着,但老人那句挑逗的话还在体内窜动。确实,她现在的感觉很奇妙,心中的欲火似乎不那么容易冷却。心跳得厉害、血脉沸腾、下体沉甸甸的,这时候真想去泡个澡,可在这突兀的时间烧热水,又怕其他女佣胡乱猜疑,所以想泡也泡不成。
最近,鬼头老人折磨民子的技巧越见高妙,这是因为他深谙民子的身体反应。不只动作,他还在民子的耳畔情话绵绵,故意挑逗女人的情欲。大多是老人的妄想,民子也忘却眼前的现实,坠入了老人营造的虚幻世界,而那房间就成了淫乱的野兽舞台。
每当那宛如画卷般的虚幻世界在民子面前铺展开来,中风老人的身影就会消失,民子沉浸在如梦似幻的春园中。不过,令她难受的是,这份性饥渴迅速唤醒了她,尽管她花了很长时间沉溺幻想,但因为这情思没有得到满足,更使得她欲火闷烧,浑身倦懒。
再次回到房间时,鬼头老人已经张开大嘴呼呼睡去了。看上去,那下巴的皮肤显得松驰浮肿。可能是疲累过度,老人的眼角渗出泪水,直淌到脸颊上。
大白天服侍鬼头老人,最令民子吃不消了。如果在晚上,结束后服下安眠药即可倒头就睡,可是从白天到夜晚的时间很长,这段时间最难熬。
说来奇怪,民子的脑海中蓦地浮现黑谷满是油光的面容,仿佛觉得自己快被那单眼皮、目光呆滞、扁鼻厚唇、下巴粗犷,浑身充满浓烈体臭的黑谷所吸引。
在这种气氛下,如果这栋豪宅的某处只剩下他们俩,将会发生什么事,连民子自己也没把握。她的脑袋里一片茫然,很想就此放开一切,任由黑谷的抚摸拥抱也无所谓。虽说她平常很讨厌黑谷,可鬼头老人把她玩弄之后又弃之不顾,也难怪她失去理智。
民子之所以陷入这种境况,完全是鬼头造成的。或许那老人也没想到女人会有这种反应,他的恣意痴戏,其实是将民子推入危险的状态。尽管如此,民子又不能对鬼头老人说,这样下去我会想入非非,别再乱摸啦!因为鬼头每次把她推倒在床,她总是毫无抗拒地任他摆弄。
秦野恰巧在傍晚七点来了。
“你还好吗?”秦野以平常的语调问道,“老大在做什么呀?”
“从下午三点就睡了,不过我已经唤醒他了,别客气,请进吧。”
民子和秦野一同朝鬼头老人的房间走去。
“大白天就睡得昏昏沉沉,虽说是身体微恙,老大也真好命呀。”
秦野这样说着,但听得出“大白天”这句话,其实是在嘲弄民子。
拉开隔扇,躺在床上的鬼头做了个“噢,你来了”的表情,侧过身子,秦野在他枕边盘腿坐下。他们俩虽是主从关系,但这个动作像朋友般亲近。
“民子,你回避一下。”
“知道啦,我会闪啦。”
一如往常,鬼头把民子赶走。其实,民子即懂得察言观色,但先被下逐客令,心里很不高兴。
秦野回头对民子说:“这是男人之间的话题,不便在女人面前说,精彩的就要开始啰。我要讲点自己的风流史,多少让老爷的心情年轻一点。”
是吗?民子心想,这当然是撒谎,他们又要开始密谈了,之前,发生了一连串讳莫如深的事件,看来就是鬼头和秦野联手策划的。就算不是他们直接下令,也摆脱不了关系。他们这票人到底在干什么勾当啊?
秦野的身影好不容易出现在走廊时,天已黑了。
“风流史讲完了吗?”民子语带嘲讽地对秦野说道。
“嗯,我给老爷讲了色情话。他像往常那样,呼吸急促地听得入迷呢。”
“真恶心。”
接着,秦野故作敷衍地说:“对了,老爷刚才说,如果你想外出,今天晚上可以出去走走。”
“咦?”民子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秦野。
“老爷的心情好像特别好,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送你到想去的地方。”
“真的吗?那么我去问问老爷。”
鬼头之所以准许民子今晚外出,可能是白天的性游戏令他心花怒放吧。鬼头支起头来,理所当然地准许道:
“嗯,去吧,你偶尔也要呼吸外面的空气。”
民子回到自己的房间,迅即换上洋装。她平常都穿和服,但今晚想转换气氛,特别穿上洋装。她对着镜子略微化妆,拿起手提包走向玄关时,看到秦野和黑谷正站着交谈。
“哟,这么快就换好啦?”
秦野笑了笑,打量着民子,黝黑的黑谷眼睛为之一亮,直盯着民子的洋装打扮。刚才,民子虽然那样想入非非,可实际看到黑谷这张脸,便有说不出的厌恶感。
“我们走吧。”
秦野穿上鞋子,走了出去。民子慢吞吞地穿鞋,黑谷悄然地来到她身旁,不悦地说:“外出啊?”
民子故意充耳不闻,迅速穿上鞋子,挺直身子。
“该不会是去外面偷腥吧?”
“胡说什么?!说话放尊重点!”
民子气呼呼地瞪视着,黑谷则张开满是口水的嘴巴。
民子在秦野身旁坐下,车子开动后,民子问道:“我说秦野先生呀,那个黑谷是什么来历?”
“怎么了?”
“他说话老是欺负人,真是奇怪。这豪宅为什么要雇用这种人,我实在弄不懂呀。”
“黑谷喜欢上你了。”
“人家可不要呢。我一看到他的脸就起鸡皮疙瘩。”
“他不只出言调戏,肯定还骚扰过你吧?”
“嗯,这倒是没有……”
民子在茶房被黑谷强吻的事,终究不便说出来。
“他的本性不错,只是不修边幅。”
“不修边幅也该有个限度呀。看到他那副脏兮兮的德性,浑身都发痒了起来。”
“不过,像他那样充满野性魅力的男人,倒是蛮能吸引女人的。”
“连你也越说越离谱了。”
“我可没乱说哦,这是从别的女人那里听来的。她们还说太年轻的女人无法体会。”
“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
“对了,民子小姐,你今晚若没有其他行程,可不可以替我跑腿一下?”
“好啊。去哪里?”
“请你去小泷那里……”
民子顿时心情骚动了起来。不过,表面上又不便拒绝。
“我去了那里,也帮不上忙。”
“不会吧,你和小泷感情不错呀。”秦野随着车子的震动,挪了挪坐垫上的屁股说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对小泷的感情已经淡了吗?”
“我原本就没有多迷恋他。”
“这么说,果真是老爷的技巧进步啰。老年人的动作总是慢条斯理。”
“请您别胡说,不过,很久没跟小泷先生碰面,感情变淡倒是事实。”
“是吗?越是没见面的话,不是会更想念吗?”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黄毛丫头……”
“真所谓‘去者日疏’啊。”秦野这样嘟囔着。
民子轻易答应了秦野的委托,连自己也有些慌张。今晚,她确实很想见到小泷。应该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无论如何都想依偎在小泷的臂弯里。
“您现在叫我去小泷先生那里,到底是什么用意?”民子试探地问道。
“嗯,因为我还有其他事佾要办,得有人替我跑一趟,打电话有点不方便,碰巧这会儿你有空,就请你代劳一下。怎么样,没什么不妥吧?”
“好吧,那我就接受您的好意。”
“瞧,你终于吐出真心话了。”
“那我也可以不去呀……”
“哎呀,别这样嘛,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若不是由你去的话,我可不放心。”
“什么事?太困难的任务,我可没办法达成。”
“没什么事,只是代为转达。等一下,我要写几个字。喂,司机先生,麻烦你开一下灯。”
司机开灯后,秦野从口袋里取出记事本,用钢笔写了起来。
“车子震动得太厉害,不好写字。”
“司机先生,麻烦在路旁停个两三分钟。”民子这样说道。
“谈到小泷的事,你就变得热心起来了。”
“哎呀,我叫司机停车是为了让您方便写字。”
“不是吧。你是在催我赶快写好,尽快让你去见小泷吧。”
秦野一面调侃着,在停妥的车上写好以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横式信封,把它装进里面,伸出舌头朝封口舔了舔。
“连信封都带着,真是周到啊。”
“像我这种大忙人会遇到什么事也很难预料。嗯……信在这里,万事拜托了。”
秦野将写上“小泷先生收”的信封交到民子手中,出租车又开动了。
“信要送去哪里?”
“小泷应该还在上回告诉你的赤翱公寓里。”
“他现在真的在那里?”
“在,错不了。”
“不先打电话没关系吗?我上次去的时候,还被一个奇怪的女职员赶了出来呢。”
“如果他外出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是啊,那次他在栗桥先生家里。”
“他呀什么地方都去。总之,他是个古董商嘛。”
民子觉得这句话值得玩味。所谓“什么地方都去”,意味着每个地方都接受他。如果对方是老主顾,即使客户彼此是敌对关系,他照样可以自由出入。比方说,小泷进出栗桥淀平的府上,同样的,他也可以用古董商的身份,进入反对派的宅第。
“我在这附近还有事要办。”秦野说的是东京车站前。
“哦,去哪里旅行吗?”
“不是,我去接一个人,从大阪来的客户,今晚要跟他碰面,所以没时间去小泷那里。”
“是吗?”
“那么拜托你啰。”
秦野在车站入口处下车,关上车门之前,对着民子冷笑道:“喂,尽量早去早回。”
“司机先生,请您到赤翱的一树街。”
民子的声音变得欢快了起来。秦野下车后只剩下她一人,她的心跳更激烈了。因为之前来过这里,民子知道路线。从一树街爬上陡坡,两旁尽是一栋栋从窗口透出灯光的楼房。出租车在那栋建筑物前的宽敞停车场停了下来。
民子朝玄关走去。熄灯后的一楼门厅渺无人迹。这里如同饭店大厅,备有沙发、音响及电视机等等,地板上铺着红色地毯。
一楼到三楼全是大理石地板,走廊两侧的每一户大门深锁,想必里面的装潢充满了豪华的气氛。来到三楼,随即看到“古美术商·小泷”崭新的桧木招牌,在天花板灯光的映照下泛着光。
民子走到门口,呼吸变得紊乱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襟,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民子以为小泷又不在,此时门内突然亮了起来。紧接着,门上的窥视窗闪过一道黑影,然后发出扭动门把的声音,门往内拉开一半,由于逆光,仅看见小泷瘦削的身影。
“晚安。”民子寒暄道。
小泷默然地看了一下来访者,说道:“原来是你啊。”
这句话令民子轻松不少。或许是为了见小泷之前小心翼翼的心防终于解除,因而有了更大的勇气。
“没什么事啦。秦野先生有没有打电话过来?”
“没有。”
“咦,不可能吧!”
“进来吧。”
小泷往后退去,民子直接走进室内。由于里面没开灯,依稀可见许多类似佛像的黑影。门重重地被关上。
“过来这边。”
小泷直接穿过店内,打开后面那扇门。上次因为那个古怪的女职员坐在那里,民子没能进去。民子踏进房间,顿时瞪大了眼。因为室内的摆设气派非凡,不论是沙发或普通椅子都非常讲究,就如西式客厅,与这栋价格昂贵的楼厦外观极为相配。小泷长时间在饭店担任总经理,自然很注重这种高雅的品位。
小泷已换上长袖睡袍。这房间的隔壁可能就是寝室,想必厨房和浴室就在旁边。小泷不愧是古艺术品商,房间墙上挂着彩色浮世绘版画,一旁又摆着多尊石佛,反而融合出一种异国风情。
“为什么东张西望?”
小泷坐在与民子隔桌而视的柔软沙发上。他斜仰着上半身,反倒像是抬着头看她。许久未碰面,小泷似乎比以前瘦很多,颧骨突出、下巴尖细,整张脸的轮廓变得深刻有致,眼眶略微凹陷,目光炯然,恰似西方人的眼睛。
“因为走进一个完全不同的房间,有点好奇。”
“很平常啊。这房子一半做店面,偶尔会有客人上门。”
小泷的声音很沉稳,这是久违的语气。民子兴奋得有点微颤。
“我整天待在那旧宅院侍候那老头,看到这样的房间,真的很有新鲜感嘛……我问你哦,屋里还有其他人吗?”民子凝神倾听着。
“晚上只有我。”
“是吗?之前,有一次白天过来找你,不知道是你的秘书还是店员,很冷淡地把我赶出去。”
“不好意思。她是店员,我不在的时候,所有联络工作全由她处理。”
“不知道什么原因,总觉得她的态度傲慢,老是用恶意的眼神打量我。小泷先生,这样好吗?”
“胡说什么呀。”
小泷笑了笑,把桌上的烟盒盖打开。
“给我一根。”
“请自便。”
“讨厌,你得帮我点着……”
小泷把嘴上叼的那根烟递给了民子。
“谢谢。”
民子心满意足地抽着,之前郁积在心中的不快乍然一扫而空。
“秦野先生有什么吩咐?”小泷也叼上一根烟催促道。
“哎呀,糟糕,我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民子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对折的信封,递给了小泷。小泷打开信封,读着里面的字条,很快地又把字条放回信封内,塞进长袖睡袍的口袋。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要我托口信带回去吗?”
“不用了。明天,我直接打电话给秦野先生。”小泷吐了口青烟说道。
“是吗……对了,我想喝杯茶,可没人泡也没办法呀。”
“抱歉!别这么说,我来泡。”
“哎呀,那么就麻烦你了,不好意思啊。”
“这里就我一个人,所以什么事都得自己来。”
“什么嘛,现在不止一个人,还有位女士呢。”
民子用食指抵着自己的脸颊说道,连自己都感到害臊。
“你不熟悉这里的门道,我泡就好。”
“那么你就告诉我门道在哪里吧。”
民子跟着小泷,朝厨房走去,那厨房是个完全独立的空间,跟一般廉价公寓不一样,有着令人称慕的现代化厨具。
“你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太奢侈啦……”民子惊愕连连地环视着,“威士忌放在哪里啊?”
“你要喝酒啊?”
“那当然。现在可不是白天。”
民子径自打开喀哒喀哒作响的美耐板橱柜。
“在这里啦。”
小泷伸手打开挨着天花板的橱柜。
“太棒了,是老帕尔耶。”
民子看到小泷抓着黑色瓶身的威士忌,顿时目光生辉,但当下就把它夺下搁在一旁,迅即伸出双手环抱着小泷的脖子。小泷不敢动弹,像根木桩般伫立着。民子的双手仿佛吊挂在小泷身上,仰着头凝视着小泷的脸,由于上衣往上撩起,裙头处露出了白色底裤。
小泷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民子,民子则把小泷推到橱柜前。
“吻我。”民子嘟起嘴唇,“你真坏。这么久没碰面了,赶快吻我。”
小泷别过脸去。
“为什么不?别让我等得发慌!”
“太突然了,我有点不知所措。”
“说得也是。毕竟许久没相会了。小泷先生,我今晚不回麻布了。”
“这怎么行!”
“不要,我不回去。”
民子挂在小泷脖颈上的双手用力一拉,小泷的脸不由得垂至民子面前。民子把舌头伸进小泷的嘴里贪婪地吸吮着,小泷窒息般地想推开,可是民子偏不放手,体内的欲火正熊熊燃烧。当民子移开嘴唇时,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回去吧。”小泷按住民子的肩膀说道。
“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那你怎么跟那边交代?”
“老头那边吗?就算被他炒鱿鱼,我也不在乎。”
“别说傻话啦。”
“总之,我今晚不回去,你要有心理准备……”
“玻璃杯在哪儿?我想喝这瓶老帕尔。”
民子在橱柜里搜寻着,终于找到了玻璃杯。她拿起两只,另一只手拎着黑色瓶身的老帕尔,步伐摇晃地朝小泷的寝室走去。从那以后,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民子倚靠在小泷的床上。激情交欢后的疲倦遍布全身,民子只觉得浑身像要瘫软掉似的。她闭上眼,带着轻微的兴奋娇柔地呼吸着。这心荡神驰的陶醉感,宛若海草被海浪抚弄般,民子任凭这无边的慵懒摆布。
“我想喝水。”民子喃喃自语。
她的嘴唇微启,轻轻嚅动舌头。她听到穿着拖鞋的小泷来回于厨房的脚步声。此时,一个冷硬的东西碰触到她慵懒的嘴唇。她的双眼半睁,只见小泷拿着一个杯子。
“喂我喝。”
说着,她翻身仰躺,枕头已被压得扁塌。小泷含了口水,马上贴在民子唇上,民子忘情地吸着。小泷的舌头一挪动,满满的冷水便往民子嘴里灌注,沿着喉咙淌流而下。小泷已把口中的冷水灌完,民子却不肯放开他。
“就这样别动!”
民子以动作表示这个需求。小泷躺在民子身旁。民子拿起小泷的手臂枕在自己的颈下。
“好幸福哦。”她把手搭在小泷胸前低语着,“希望永远都能这样。”
小泷没有回答。
“真希望每天晚上都能躺在你怀里。”民子朝小泷的侧脸注视着,“从那以后,你再也没理我。”
可能是喝了威士忌微醺的关系,民子的身体尚感到有些微热。完事后,男人的醉意退得很快。
“现在几点啦?”小泷嘟囔着。
“真是的,不要问时间嘛……”
“难不成你担心那老头生气?”
“我是为你着想。”
“我倒无所谓呢。我知道你很怕那老头。”
“……”
“不管怎样,今晚我就是不回去。”
“十二点半了,现在还赶得上出租车。”
“清晨都还招得到出租车呢。”
“这么说,你要回去啰?”
“我不过随口说说,因为你急着把我赶走。”
“我若不赶你走,你会回去吗?”
“你问几次都一样啦。我要拖到日正当中的时候,才大摇大摆地回去。”
“不会被骂吗?”
“不会,因为那老头非常迷恋我。”说着,民子看了小泷一眼,“我这样说,你不吃醋?”
“无所谓。”
“太过分了!那老头的事,正如我刚才说的,所以你不要担心嘛……不过,从某个意义来说,你应该比一般人更嫉妒才对。因为那老头可是把我当成玩具,自己心爱的女人被糟蹋成那样子,你还觉得无所谓吗?或者说你根本不爱我?”
“……”
“干嘛一声不吭?好,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在怕那老头吧?”
“当然会怕,鬼头先生是何等人物呀。”
“我知道你是听从那老头的指示行事。不过,那老头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事。他老是提到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说了什么?”
“叫我跟你上床。”
“胡扯。”
“真的。但这是不是那老头的真心话我不清楚,或许他这样说,是在激发自己的性欲。”
“是吗?他这样说吗?”
“这也没办法啊!总之,他那样的身体,难免心焦不已。每次看到他张着缺牙的嘴,整张皱脸布满汗水,有时候也觉得他蛮可怜的。”
尽管这样说着,民子认为自己之所以经常感到情欲难耐,完全是鬼头老人的变态玩弄造成的。
“我不是不怕那老头。不,应该说我越来越怕。”
“什么意思?”
“他曾经说过,在外偷情没关系,但绝对不可以爱上对方。”
“……”
“他还说要是动了真感情,爱上其他男人,那女人的性命就会缩短。原以为这是老年人无聊恐吓,但最近终于看到实例了。”
“……”
“小泷先生,米子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不知道。你应该比我清楚呀?”
“少装蒜了,”民子目光俨然地看着小泷,“米子小姐肯定被那老头杀死了。”
“……”
“我清清楚楚看到的。”
“你看到了?”小泷惊讶得连忙松开民子的身体,“你在哪里看到的?”
“瞧!你吓成这样。从你的眼神就证明你已经知道米子小姐被杀的事情了。”
“不,不是这样。”
“一般人不会吓成那样,而是露出更疑惑的表情。”
“因为你说亲眼看到,我实在不敢相信。”
“坦白告诉我啦,米子小姐真的被杀了吧?”
“你先说吧。你真的看到了?”
“我可没看到命案现场,当然不可能看到。不过,我的确看到米子小姐被扮成工人模样躺在卡车上被载走。她身上还盖着防水布,那个模样即使进入闹市区,任何人都会看成是工人在车斗上睡午觉。我认为这是绝妙的瞒天过海之计。”
“是吗?或许正如你所说的。”小泷低下了头。
“你终于承认了。可是我实在不明白米子小姐被杀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吧。”
民子这样想象——由于自己的出现,米子备觉失宠,在妒火中烧之下,试图毒杀鬼头。不料,鬼头早已察觉米子有背叛之心,于是命令手下将她杀死,然而,这样推论仍太过武断。正如她之前所推想的,倘若鬼头是在得知遭下毒后而杀掉米子自不必说,可是尚未发展到那个阶段,为什么要杀掉米子呢?
“鬼头先生的宿敌很多。”小泷说道,“正因为他是个大人物,敌人自然也特别多。不过,他们都敌不过鬼头先生的势力。确切地说,他们敌不过的并非是操控政经界的鬼头先生,而是鬼头手中握有的那股强大势力。”
“是黑道吗?”
“也可以这么说。他们向来惯于勾心斗角,但最后还是鬼头先生占上风,因为他老人家有足够的威望镇得住场面,不过,他的对手找上其他大佬,加以串联结合。对于那个大佬来说,为了对抗鬼头先生,反而乐于利用这股力量。”
“此人就是栗桥先生吗?”
“没错。栗桥因为政敌与鬼头先生有所勾串而显得斗志高昂。政坛是很复杂的,不像你在报上看到的那样。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栗桥的政敌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有鬼头这股恐怖势力在背后撑腰。栗桥之前不敢贸然迎战,是担心这股恐怖势力随时会有所行动。”
“……”
“栗桥现在敢于正面迎战,是因为握有足以对抗鬼头先生的势力。当然,不只是撒下大把钞票,其中还牵涉到毒品。”
“毒品?”民子愕然不已。
“你是说政治人物在操控毒品?”
“所以这是很恐怖的事。当然,并不是直接操控,但在有形无形之间,部分政客总会朝着那个方向动脑筋。我不能说得太清楚,你明白吗?”
“嗯,我猜得出来。”
“不久前,秦野先生不是曾经去关西出差吗?”
“好像去京都,报上也有披露。报道说,日本全国的帮派要角在京都举行联谊会。某位政治人物还特地献上贺词,后来引发很大的争议。秦野先生就是代表鬼头老人参加那场联谊会的吧?”
“嗯,秦野先生主要的任务是替这两派人马调停。直白地说,鬼头先生派他出面,向对方表示让步。而秦野先生在代表鬼头先生出席的同时,又居中斡旋成功。”
“然后呢?”
“可是,你看过那则报道吧,最近某帮派堂主在京都被枪杀的案子……”
“嗯,看过了。这两者有关吗?”
“大有关系。换句话说,两派的协商破裂了。与其说是……我还要讲下去吗?”
“什么嘛,都讲到这节骨眼,还故意卖起关子。”民子强烈要求道。
“那么我没必要讲得太详细,说个大概就好,从结论上来说,鬼头先生先表示妥协,然后开始分化他们。遭到枪杀的就是敌手阵营的堂主。”
“算是借刀杀人啰。”
“他们那些人向来厮杀不断、尔處我诈,极尽耍弄权谋之能事。”
“这么说,受骗的阵营肯定大为光火?”
“当然很生气,栗桥底下的那票人好像非常气愤。”
“好恐怖哦,总觉得现在的日本就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但我总有那种预感。”
“真令人毛骨悚然……对了,米子小姐后来怎么了?”
“是啊,”小泷点点头,“米子被栗桥派收买了。”
“咦?米子小姐她……”
民子对此说法惊愕不已,简直不敢相信。
“栗桥派很想掌握鬼头先生的动态,于是安排米子长年在鬼头先生身边卧底,并认为这是上上之策。他们擅长抓住敌手的弱点,始终都在暗中观察。结果正如你所猜想的,由于你的出现,米子自认为被鬼头先生冷落而心生不满,他们便利用了米子这个弱点。”
“真讨厌,这件事果然与我有关。”
“当然有关。”
“我不要,”民子紧紧抱住小泷赤裸的胸膛,“太可怕了。”
“这种事或许令人不寒而栗,可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我才说你不要问得太多。”
“可是被蒙在鼓里更不安。你再多说一点。”
“后来,鬼头先生开始察觉到米子的情况有异,便派人暗中调查。”
“啊,”民子吃惊地盯着小泷,“是你吗?”
“就是我。这样你知道了吧?”
“我知道。因为你辞去饭店的工作,摇身变成了古董商。而当了古董商,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无论到敌对阵营或友方那里做买卖,谁都不会起疑。况且又得时常跟买主促膝交涉,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会去探查米子小姐和栗桥先生之间的关系。”
“说得没错。后来,我查出米子是对方派来卧底的,便把所有情报告诉了鬼头先生。”
“你好残忍啊!”
“那有什么办法,我若不从也会被杀。”
“被杀?”
“我若不听从命令,就会被视为异己。他们那样的人疑心病本来就很重,一旦加入他们的阵营,若不卖力效命,即会被视为敌人,或是被当成叛徒,没有灰色地带,也就是所谓的非敌即友。”
“这个道理我懂。可是你化身为古董商,栗桥先生居然没察觉你是鬼头老人的人吗?”
“因为这条线索做得很隐秘,我从来不曾在鬼头宅第出现。”
“啊,说得也是。你真的从来没到过那老头家。”民子恍然大悟。
“米子甚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要毒杀鬼头先生。这件事正如你猜想的那样。不过,鬼头先生早一步获知这个消息。换句话说,我提供的情报迅速准确。鬼头先生为此大为震怒,因为对他而言,如同被长年豢养的家犬反咬了一口,他当然不可能让米子活命。”
“所以后来就把她杀了?”
“嗯,不过在此之前,鬼头老人好像没察觉自己被下毒。那是一种进口的迟效性毒物,上面写着艰深的片假名,是敌对阵营提供的。他们那票人最近越来越懂得利用科学方法犯案了。因为贩毒的关系,他们也拿得到更高等级的毒物。”
“好可怕哦!”
民子紧紧抱住小泷说:“小泷先生,我冷得像冰块似的,赶快帮我焐暖。”
小泷的额头渗着汗珠。这汗珠与刚才在床上取悦民子时冒出的汗水不同。小泷也与鬼头同流合污。在柔和灯光映照下的汗珠,正显现他的恐惧与苦恼。
“小泷先生,我越想越害怕耶,因为你和我都在他的掌控中。”
“咦?什么事?”
“……我杀了丈夫的事啊。”
“……”
小泷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鬼头老人对那些事都了如指掌。连你也认识的久恒刑警,就是被老人弄到被革职的那个男人,好像心有不甘地写了什么告密信,可不知道被谁拿去给鬼头老人。依我推测,可能是里面的警察通风报信的,因为那老人的势力非常大。从外界看来,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已经超出寻常的想象了,社会上难免会有这种事嘛。”
“你不要说得这么轻松自在,这可关系到我的将来呢。因为干了那件事,你也成了帮凶,得跟我同生共死才行。”
“鬼头先生没说什么吧?”
“他倒是还没说什么,但光是这样我就觉得好像被他掐住脖子似的。”
“话说回来,警方也不再追查那件事了,何必这么害怕呢。”
隔壁房间的电话响了。那断续的铃声,在静谧的深夜中格外响亮。小泷和民子互看了一眼。民子认为那通电话是秦野打来的,因为只有秦野知道她的行踪。鬼头老人当然也知道她的去向,可是他不可能直接打电话过来,必定是深知其心思的秦野打的。
小泷嘎吱嘎吱地下了床。在这段时间,电话铃声仍节奏分明地响着。铃声停歇了下来,是因为小泷拿起了话筒,民子竖耳细听。
“嗯,是的。我是小泷……好,了解了。感谢惠顾。”
讲完电话,小泷回到房间。不过,他没有来到床边,而是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谁打来的?”民子问道。
“是我的客户。”
“是啊,因为你跟对方说了声感谢惠顾。”
民子心想,这是小泷在敷衍了事。
“这么晚还打电话来呀?”
“我做的不是普通生意,对方若心血来潮,随时会打电话来说这扯那的。有钱人都是反复无常,但因为我想赚他们的钱,所以并不觉得困扰。”
“生意兴隆,真不错啊!”
民子感到莫名地不安。她很在乎这通电话,她认为这必定是秦野打来的。
“给我一根烟。”她把手伸向坐在椅子上的小泷说道。
小泷默然地吸了一口,起身把它夹进民子的指间。民子也吸了一口,看着自己朝天花板喷吐的青烟。
“怎么样,该回去了吧?”
“赶我回去吗?”
“时间不早了。”
“我要在这里过夜。”
“你最好还是回去。是凌晨一点零五分,这时候回去那里也很自然。”
“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坦白告诉我。”
民子叼着烟,心里却不安起来,不过,她还想多缠着小泷一会儿。
“你不认识的人。”小泷坐在椅上说道。
民子坐在床沿直盯着小泷。看上去,只有她坐的位置凹陷下去。
“你在骗我?”
“真的啦。”
“是秦野先生打的吧?”
“秦野先生没打来,跟鬼头先生也没有关系。”
“我会担心呀。”
“所以,我就说对方是客户嘛。”
“好像哪里怪怪的哦……搞不好是女人?”
“别胡闹了!”
“我也太糊涂了,满脑子只顾着鬼头老人的事,却没注意还有别的女人。”
“不是啦。”
“我不信。”
民子把香烟扔掉,朝房内打量着。枕边摆着那瓶黑色瓶身的老帕尔,她探身向前,拿起了玻璃杯。
“喂,你要干什么?”
“喝酒呀。”
说着,民子把斟满酒液的杯子递到小泷面前。
“你不回去吗?”
“你陪我喝的话,我就回去。”
民子一口气喝了半杯。
“你坦白招来,刚才那通电话是女人打来的吧。”
“真啰嗦啊。”
小泷眉头微蹙地别过脸去,民子则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
“像你这种单身汉,风流潇洒又多金,女人可是抢着要呢……”
“别闹啦。”
“我不相信你不沾女色,像这样每天晚上独自待在这里发呆。你一个星期去女人那里几次?还是女人主动上门?”
“都没有啦!”
“哼,被我说中了,你就这样摆臭脸。对了,小泷先生,说到之前在饭店开房间的事,那个香川总裁的情妇,对你好像蛮亲切的嘛。当时,我气得火冒三丈,硬是要你说个明白,你跟那女人的关系也未免太不寻常了。”
“她是别人的女朋友,我身为饭店总经理只是受托照料一下。”
“谁晓得你怎么照料呀。”
“你够了吧!喂,都快两点了,还不赶快回去……”
“你要赶我走吗?”
“太晚回去,对鬼头先生不好交代吧。”
“不会啦。”民子摇动着身体说,“老头那边我会适度安抚不会有事的。何况他也知道今晚我来这里,应该说是他故意安排我来找你的。”
“真的?”小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哪会骗你呢。其实,秦野先生托我送信来这里,八成也是那老头授意的……秦野先生给你的那封信根本不是什么重要信函吧。”
“……”
“那只是借口,目的就是派我来找你。”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
“哎呀,你叹气啦,我这么让你困扰吗?”
“我很困扰。”
“刚才那通电话是不是女人要来这里幽会?一定是这样。所以你才急着赶我走。”
“喂喂,”小泷从椅子上起身,把手搭在民子肩上,“你醉成这样,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不是该有点分寸,赶快回去啦!”
“不要。”民子甩开小泷的手似的摇动着身体,“我要陪你到早上,还要等到那女人出现,看看她是什么货色……”
“真是伤脑筋啊。”
小泷和民子并肩在床角坐下,只手托着后脑勺。民子直盯着小泷脸上的表情。
“小泷先生啊,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请你也要有所觉悟。”
“觉悟什么?”小泷抬起眼问道。
“你的眼神好像在害怕什么呢。”
“……”
“没那么严重吧。我只是今晚不回去,想留到早上在这里陪你而已。”
这时候,隔壁房间传来了声响。虽说只是轻微的声音,但他们俩却觉得那是屋内的响动。小泷从床沿站了起来,急忙拿起睡袍罩住半裸的身体,握着手电筒,神情非常紧张。
小泷扭亮手电筒,朝隔壁房间走去。民子从床上半坐起来,直盯着小泷紧张的身影,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害怕得快要窒息。小泷走得很慢,但步步为营似的,传来了四处探绕的拖鞋声。民子以为就要发出巨大声响,赶紧扯着棉被一角遮在胸前。突然间,传来了“砰”的一声,吓得她所有神经绷紧了起来。
小泷现在无法说什么,只在心中思忖——民子非常了解鬼头老人的可怕。这次秦野派民子过来这里,铁定也是鬼头授意。小泷不清楚鬼头老人的本意。总之,鬼头很可能故意让民子离不开他。眼下,他与民子在床上耳鬓厮磨,似乎也都在鬼头的算计之中。
民子竖耳细听了一会儿,隔壁房间一片寂静,刚才那个声音显然是小泷绊倒了什么发出来的。
“喂,”民子忍不住地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小泷没答腔。
“喂。”
民子又唤了一次,小泷依旧沉默。民子趿着拖鞋下床,然后提心吊胆地打开隔壁房间的门。她看到手电筒的光束时,这才安下心来,因为小泷平安无事。
“你看到了什么?”民子朝着小泷黑暗的身影问道。
“嗯……”小泷低声说着。
手电筒的光束不断地朝房内扫晃着。在那光束的照射中,佛像的脸部显得苍白,背后拉出一道道黑影。民子躲在小泷身后,将手搭在小泷肩上。
架上的佛像当中,有一尊面目狰狞的神将——头发倒竖,满脸怒容,嵌入的眼珠如炬灿然,栩栩如生。
“好可怕哦。”民子紧紧拉住小泷的手。
“好像没什异状。”小泷嘟囔着。
“是吗,没有就好。”
“不过,刚才那声音确实像是脚步声。”
“讨厌,不要吓我啦!”
“我检查过房门都有上锁,应该没问题,不过……”
“我们回房去。”
“等等,我到走廊那边看看。”
“不要去啦!”
民子阻止道:“既然房门已经上锁,这样就好啦,没必要去走廊查看嘛。我好害怕哦,你不要去啦。”
“可是,我有点不放心。”
“求求你别去,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我们待在房里不要出去。”
小泷拗不过民子的劝阻,因而不再坚持到走廊查看。民子硬是把小泷拉回房间,然后关上房门上了锁。
“总算放心了。”
民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还扑通扑通跳不停呢。民子完全不顾形象,把长衬裙高高撩至臀部,迅速钻进了被窝。小泷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点了一根烟。
“赶快过来嘛。”民子从被窝里只露出眼睛说道。
小泷仰着头像在思索什么。
“你在那里要坐到什么时候啊?”民子急不可待地叫唤道。
“嗯。”小泷含糊其词地说着,眼睛却盯着天花板。
“在想什么啊?我好怕哦,快来抱紧我呀,否则我没办法安心。”
“等一下嘛。”
“你好坏哦,躺在我身边也可以想事情啊。”
“……”
“赶快啦,我保证乖乖不吵你,快到我身旁来。”
小泷纹丝不动。
“你暂时安静一下,让我把这根烟抽完。”
不久,民子情欲难耐地贴伏在小泷胸前。当她双手环住小泷的脖子时,她的长衬裙肩带也被小泷应声扯落,接下来两人便陷入一场激战,只记得有过数次狂烈的爱抚,连枕畔的台灯都被推倒了。
激情过后,小泷放开民子,拉起薄被卷住身体侧身翻去,像是终于恢复自由似的。民子对小泷的冷淡感到生气,可跟平常不同,她这时候脑袋混沌不清,浑身疲倦,连跨出一步都觉得吃力。
她醒来时,耀眼的阳光已从窗帘缝隙间照了进来,她转身探看,小泷早已不在床上。厨房那边传来金属器具的碰撞声,小泷好像在煮什么。
她看看床边茶几上的表,已经早上九点了,这下糟糕了,原本打算早点起床赶回麻布的,不知不觉竟睡过了头。就算这么想,仍觉得浑身无力,在被窝里面蠕动,昨晚最后脱下的长衬裙像条围裙般挂在胸前,好像是小泷弄的。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急忙穿起内裤,但仍觉得全身慵懒,蜷缩在床上。
房门开了,小泷来到民子枕畔。隔壁房间传来微微的咖啡香气。
“醒啦!”
民子以为小泷还穿着睡袍,但他已穿上笔挺的西装,当然是容光焕发。
“直接过来吧,咖啡煮好了。”
民子捂着脸颊。
“为什么不叫我起床呢?”
“因为你睡得很沉。”
她只记得长衬裙被退至胸前,之后发生什么事就说不上来了,以前的女人都会尽量避免让丈夫看到自己起床时的睡脸。
“我还没洗脸呢,怎么喝咖啡?”
“没关系,刚起床喝咖啡也不错。”
“是吗,你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吗?”
“嗯,那个女助理快来了,等她一来,我马上就要出门。”
“哇,糟糕,那我得赶快起床。”民子慌张地踢开身上的薄被。
“她几点上班?”
“十点。”
“那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嗯,热水已经烧好了,你去泡个澡吧。”
“不要站在这里啦!”
民子在整装打扮之前,至少不想让小泷看在眼里。
民子在小泷的陪送下,慢慢地步下楼梯。她的心里七上八下,幸亏其他住户的房门深锁,也没有人出来探看。不过,她现在才离开这里,难免会被认为是彻夜未归,因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在激情之后,民子匆忙走进浴室洗澡化妆,跟小泷没讲上几句话。她总觉得那女职员待会儿就会出现在办公室,然后毫不客气地盯着她,令她坐立难安。其实,她很想跟小泷多聊一下,借此探查鬼头与米子之间的事,但后来只好作罢了。
虽说迟归让她多了一份傻劲,但她脑海中不断地闪现鬼头的形影,令她不由得焦急起来。鬼头老人大概也知道她在小泷的住处过夜,可她该如何向他辩解?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起床以后,小泷便巡视房内,只嘀咕着没有异状。昨晚,她着实被那可怕的声响吓得睡不安稳,干脆尽情地与小泷缠绵,所以倦睡到这么晚还起不来。话说回来,她之所以害怕成那样,是因为担忧鬼头可能会为此大发雷霆,受此影响之下,连小泷也变得神经兮兮。搞外遇终究是危险行为,而且他的老板又是鬼头,想必他也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