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恒刑警躺在床上读报时,对于在神奈川县伊势原町附近的山林中,被发现的那具遭勒毙的裸体女尸并没有特别留意。因为那儿不是警视厅的辖区,也不是什么会引起注目的社会案件。
久恒默默地吃着早饭。味增汤难喝到了极点,宛如在喝米糠水似的。尽管如此,他仍一声不吭地一边举筷,一边对报道的新闻浮想联翩。妻子不停地抱怨家里的开销很大,快撑不到发薪日了,久恒这次北陆之行的旅费是自掏腰包的,情况当然更吃紧了。
“今天回家之前,我会想办法凑钱。”久恒简短说道,妻子那分不清是抱怨或不满的嘀咕令他心烦。
久恒到警视厅上班,走进刑警办公室,发现同事们并未谈论伊势原町的凶杀案,毕竟不是辖区内发生的命案,大家的反应都很冷淡。
过了中午,刑警办公室收到上级转过来的四五张照片。
“喏,她就是在神奈川县伊势原町的山林中被发现的被害人。神奈川县警局目前还查不出死者的身份。他们推测死者很可能是东京人,因此请我们代为查找。大家仔细看看是否有相关线索,可别盯着其他部位猛瞧哦。”系长笑道。
几名刑警各自拿起一张照片。这几张照片是在命案现场拍摄的,背景荒凉,以各种角度拍下,也有局部放大某部位者。遇害女子约莫四十岁,体形丰腴,下巴处有几道像黑墨般的勒痕。这些刑警并未察看死者的脸部,纷纷把目光集中在裸尸的下体,开起猥亵的玩笑。
久恒看到照片,不禁一愣。女子杏眼圆睁,张着嘴,露出略弯的牙齿。她的容貌高雅,年轻时肯定是个美女。久恒觉得这张脸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绝不是被害人年轻的时候,印象中就是照片里的容貌,应该在不久前见过的。
他仔细端详死者的脸孔,并拿起以各种角度拍摄的侧脸及局部照片,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他也想过,死者可能在餐饮业做女招待,可是却完全没这个印象。至于是不是某起案子的证人,好像又不是。他没有与之直接交谈的印象,仅止于打过照面的关系。
此时,久恒差点叫了出来,心脏剧烈地跳动。他依稀记得在综合高速公路公团理事冈桥的葬礼上见过这名女子,当时的情景又清楚地浮现。香川总裁前来上香,当香川与此女四目交会时,此女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由此可见香川总裁也认识她。
久恒当时兴趣盎然地探看女子在签名簿上的署名,才知道她是代替鬼头洪太而来的。那时候,久恒还以为她是鬼头洪太的妻子,然而,这个想象在后来与民子交谈时得以更正。民子说:“那女子不是鬼头洪太的妻子,你看到的是鬼头豪宅里的资深女管家。”
大事不妙了!她是鬼头家里的女管家,被剥得精光又遭勒毙。久恒不想让同事们察觉他的亢奋,悄然溜出办公室,来到了中庭。他挺胸用力呼吸新鲜空气,极力抑制狂乱的心情,一面思考着女管家为何曝尸荒野。
今天早上他对报上的社会新闻没什么兴趣,仅匆匆浏览一下,但依稀记得报道指出,神奈川县警局认为被害人可能是由卡车从东京运到该处丢弃的。凶手将死者衣物脱光,主要是担心警方从死者的衣物找到线索。
卡车,由于是用来运尸,因此不可能委托货运业者,而是找有卡车的人帮忙。鬼头洪太的势力范围内有很多帮派组织,只要沿着这条线索追探下去,应该很容易找到拥有卡车的土木建筑公司。
在麻布那栋古老的深宅大院里,经常聚集着一群来历不明的年轻人。不用说,那些人都是鬼头的保镖,也有可能听从鬼头的指示杀人,甚至安排卡车运尸。神奈川县的伊势原到底是什么地方?
久恒折回警视厅大楼,朝图书室走去,借了一份神奈川县的地图仔细寻找。伊势原位于厚木往小田原的途中,久恒再度感到心跳剧烈。上次,从北陆返回的途中,正好在火车上看到秦野。当时,秦野不是突然在小田原站下车吗?久恒原以为秦野会坐回东京车站。而且他还认为秦野之所以提早在小田原站下车,是因为发现被跟踪,所以临时变更了行程。
看来,秦野在小田原站下车具有另一层意义。从小田原前往伊势原町比较方便。虽说从平冢站附近下车更近,不过这班快车没有停靠平冢,秦野自然得在小田原站下车,说不定秦野原本就计划如此。
这么说来,是秦野先指示某人将女管家杀死,然后才去关西,接着再到弃尸现场商量后续事宜吗?久恒浮现这样的想法。如果这个推测没错,秦野是为了察看弃尸现场,才在小田原站下车?
但话说回来,秦野没有必要到现场察看。久恒开始自问自答。倘若秦野与伊势原町的命案有所牵连,那么前往弃尸地点岂不是更危险?有很多方法可以确认后续情况。比方说,回东京之后再向同伙打听,要不就是从报上探得结果,有什么理由冒着危险前往弃尸现场?
久恒搞不清楚其中的缘由。虽说此举也可以解释为秦野胆识过人,但这完全不符合秦野向来的谨慎作风。显然,秦野这一次不够慎重。或许在新皇家饭店杀死香川总裁情妇的人就是秦野。至少他与死者住在同一层楼,不可能完全排除嫌疑。何况,此人确实有过人的胆识。
问题是,这必然是经过缜密思考所采取的行动。最好的证明就是,秦野绝不会在作案现场留下任何迹证,而且那枚留在门把按钮上的指纹,反而让香川前总裁涉有重嫌。
久恒走出警视厅,不过,这次不是为了自己。他最近处理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案子,没什么机会好好表现,虽然平安度日是件好事。目前他参与项目小组办案的只有新皇家饭店的女尸案一件,但这看来得长期抗战,不是三五天即能破案。他遵从项目小组的命令,与两名年轻刑警继续追查案情,净写些无关痛痒的报告。其实他另有目的。
久恒在警视厅前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新宿。那附近有他熟识的特种行业店家,久恒走进巷子后面的小餐馆,找了一位老板娘商量。
“老板娘,不好意思,方便借我一点钱吗?我又缺钱了。”
之前,久恒曾多次来这里调头寸。他知道这家餐馆违法播放色情影片及表演煽情秀,有半数女招待涉嫌卖淫,店里经常坐满寻芳客。久恒从老板娘手中接过两张五千日元的钞票,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今晚回家,耳根子总算可以清净些,不必听妻子的唠叨了。
他又回到警视厅,认为有必要确认那个女管家是否还在鬼头的宅第中。这个举动很危险,但不得不这么做,他想起了还住在那里的民子。
不妨打个电话探问一下?久恒目前只想到这个方法。比如,佯装是民子的朋友,请民子接听,再若无其事地探其口风,但这么做还是有危险性,很可能被对方识破,也因此,久恒直至这时都没有付诸行动,正由于对手是鬼头,宅第里的人接到奇怪的电话,绝对会格外提防戒备。可是,这样也没关系吧。趁鬼头目前正卷入各种丑闻风暴,借此试探一下应该可行吧。
久恒又佯装有事走出办公室,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
“我是寿险公司的收款员,麻烦您请贵府的帮佣民子听电话,我想跟她确认何时去收款。”久恒说道。
“民子小姐现在不在。”回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佣。
“那么请女管家听电话好了。”
“女管家?米子小姐吗?”年轻女佣愣怔地问道。
“是的,米子小姐。”
“米子小姐四五天前返乡探亲,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耶。”
没错。说米子返乡探亲根本是胡扯,遇害的女人就是那个叫米子的女管家,而且民子也不在。世事真是奇妙,眼看线索已断,却又在某处接连起来。久恒打完电话,正要回办公室时,碰巧遇上了不同办公室的三名刑警。起初,久恒以为他们是支持伊势原凶杀案,在东京市内搜查,便若无其事地探问。
“我们正要去茗荷谷的泽杉医院。”有个刑警答道。
这三名刑警并未刻意乔装,一身西装打扮,显得整齐利落。看到这副装扮,大概猜得出目前的搜查进度,久恒当下即知他们要去执行警备勤务。
“谁住院了?”
其中一名认识的刑警低声说:“坦白说,我们的身份若曝光,就不好行动,因为麻布的鬼头洪太住在医院里。”
“咦?”久恒瞪大了眼问,“鬼头住院了?”
“鬼头是政经界幕后的大人物,身边倒没什么保镖,不过会有许多重要人士闻讯来探望。警备部部长指示我们去保护那些探病的访客。当然,辖区警局也会派人支持。”
“这样啊。他什么时候住院的?”
“好像是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久恒和秦野不期而遇是在昨天的火车上,傍晚时分秦野却在小田原站下车,失去了踪影。鬼头偏巧又在当天晚上住院。这些互有关联的事情居然像念珠般串在一起。听那位同事说,前部长级的高层人士也去探望过鬼头洪太。由此可知,鬼头洪太比他想象中更具影响力。
久恒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打电话到鬼头家,女佣表示民子不在。他想到民子正待在医院里,不由得心情雀跃了起来。他先向那几位同事告别,下午则绕到茗荷谷察看,久恒看见一个熟识的刑警在泽杉医院门口附近徘徊,在这种场合,彼此不打招呼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下午四点左右,医院大门即关上,但一旁的便门还敞开着。
久恒决定到柜台表明身份,再找个护士探问,事实上,直接面见院长最妥当,但又担心院长不肯据实以告。久恒站在柜台旁,询问一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护士。
“听说鬼头先生在住院是吗?”
久恒语气轻松,护士却守口如瓶。然而由于询问者是警视厅的刑警,而且医院里已有辖区警察站岗,她也没有予以否认。
“鬼头先生得了什么病啊?”
“嗯,好像是胃不舒服。”护士并未说明病情。
“胃不舒服,是不是像胃溃疡或疑似胃癌的病?”
“我不清楚耶。”
护士支吾其词。尽管如此,久恒直觉这个护士绝对知道真相。
“能否坦白告诉我?我们是为了保护探望鬼头先生的访客而来,因此有必要了解鬼头先生的病情。”
“嗯。”
“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造成您的困扰。”久恒温和地说道。
这时候,护士好不容易避开柜台的男同事,低声回答:“听说鬼头先生好像是食物中毒才送进来治疗的。”
“食物中毒?”久恒略显吃惊。
“只是食物中毒,需要住院吗?”
护士噤口不语。鬼头食物中毒一事似乎并不是虚言,然而久恒想不透鬼头住院的真正原因。即使鬼头年事已高,但若只是食物中毒,请医生到家里诊疗也可以。
“好奇怪哦。到底是什么食物中毒?”
“我不清楚。”
看来这名护士被下了封口令,始终不肯吐实。可是,久恒觉得再差一步即可成功,便极力诱使护士和盘托出。
久恒终于让护士说出部分真相了,然而,她只是抽象性地说明,鬼头洪太并非单纯性的食物中毒,而是其他原因所引起的中毒症状。
“其他原因?”
久恒又问了一次,但护士没有再继续说,久恒不甚明白她的沉默是因为缺乏正确的医学知识,还是担心惹祸上身。但从她的表情来看,显然是后者占较大因素。久恒自觉不能再追问下去了,毕竟对手是鬼头洪太,凭他这个普通刑警追问总有限度。不,应该说是久恒鼓足了勇气才追查至此。想到鬼头具有在政坛呼风唤雨的雄厚势力,他触及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危险。警方为了保护前来探望鬼头的重要人士,分别部署警力在访客周遭及医院门口,岂不是最好的证明?这些访客被以部长级的规格对待。不,也许尚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仗着某派系力量谋取了部长职位的平庸政客,简直不能与这些和鬼头挂钩者相提并论。
由此可知,久恒跟鬼头比起来,根本就是个一吹即飞的小人物,虽然已不时兴用这句话来形容一个人的微不足道。他之所以想尽办法接近鬼头,并不是出于刑警追查真相的使命感,只是妄想着会有民子的身影出现在鬼头宅第内罢了。
久恒结束问话,悠然地走向医院大门。这时候,有辆眼熟的警视厅座车停在门口。久恒侧身后退探看,下车的是警视厅的警备部部长。这位被公认机敏干练的警备部部长,也被视为警界的明日之星,将来可能会晋升为警视总监,外传有保守党的重量级人士在他背后撑腰。
部长当然是微服出巡,疾步往大门走去,几位正在执勤的刑警悄悄地向他敬礼,警视厅似乎已电话告知院方,因此专程为他在医院门口保留车位,久恒再次见识到鬼头展现的
庞大势力。
他不由得浑身打起冷战,他的上级长官居然还得专程前来医院探望鬼头。凭他一介基层刑警想要调查鬼头的底细,更得如履薄冰般谨慎才行。久恒对于自身的安危颇为敏感。这样可不行呀!他想收手,心里又有点不甘。在还没逮住民子之前,绝不能轻易放弃。如今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更何况他已经发现那个女管家米子已惨遭杀害。
久恒有点想再探虎穴。目前,他还没感受到具体的危险,而周遭仍旧风平浪静。久恒继续思索刚才护士所说“不是食物中毒,而是其他原因引发的中毒症状”的含意。他虽没有丰富的医学知识,然而所谓不是食物中毒的中毒症状,他马上联想到毒物。
久恒越想越激动。鬼头洪太会不会在自宅中遭人下毒?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吗?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他一度否定自己的质疑,但无论从护士莫名惊恐的表情,或是分析其回答的结果来看,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是谁下的毒?久恒想到那个被杀的女管家米子。米子在鬼头洪太的食物中下毒,却被鬼头的手下抓到,然后被凌虐致死,其遗体被卡车载到神奈川县伊势原町的山林中丢弃……米子身为豪宅的女管家,最有机会在鬼头的食物中下毒。
然而,女管家为什么要对鬼头下毒?久恒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自从民子出现在那栋豪宅之后,备受鬼头的宠爱,米子会因而怀恨在心吧。
久恒又回到了后门,鬼头洪太想必正与警备部部长在病房里开怀畅叙吧。根据那名护士的说法,鬼头的症状很轻微,两三天后即可出院。
久恒心想,鬼头此际不在自己的城堡内,麻布的那座深宅大院,正是他潜入追查的绝佳时机。不过,他的单独搜查绝不能被其他同事发现。
久恒在柜台附近转来转去。过了傍晚六点,只剩下后面的警卫室还亮着灯,医院四周笼軍着昏暗的夜色,看似冰冷的水泥天花板上点着一盏小灯。久恒发现柜台内全无护士的身影,心想她们可能被调去了鬼头的病房。这也难怪,像鬼头那样的大人物,必然会受到特殊礼遇。
久恒期待护士等一下就回来,便在原地继续等候。电梯下降的声响传来。久恒凝目细看,现身的不是护士,竟然是民子,而且是一个人,民子没有发现站在暗处的久恒,只是简短地向警卫打声招呼,便走到外面。久恒内心一阵激动,尾随着她。
民子站在路边拦出租车。久恒很想上前轻拍她的肩,但他压抑着这股冲动,先确认民子的去向再说。而且他也顾忌着警备部部长的座车还停在医院门口。民子拦到一辆缓缓驶来的出租车。久恒见状着了慌,恰巧迎面驶来另一辆出租车,他扬手招了招,出租车迅速回转,在他面前打开了车门。久恒乘坐的出租车因回转花了些时间,使得他与民子的距离拉大,一下子没办法跟上,久恒着急了起来。前面那辆出租车朝麻布方向疾驰而去。
当然,这可以做多种解释,民子既像是返回宅第替鬼头拿换洗衣物,又像去处理私事,若没有紧跟在后,是无法明确得知的。
久恒与民子之间还夹着四五辆自用车、出租车及卡车。久恒担心可能会跟丢,刚好碰上了红灯,他向司机出示警察证,司机便朝车缝钻去,悄悄地驶至民子坐的那辆出租车旁。久恒见红灯还要持续数十秒,丢了一张“百圆”纸钞给司机,自行开门下车,然后穿过紧挨的车阵走去。
“先生,危险哪!”司机怒斥道。
久恒敲了敲民子乘坐的出租车车窗,向司机出示了警察证。司机点点头,迅即帮他打开后座车门。民子见久恒倏地坐了进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信号灯由红转绿,出租车又疾驰而去。
“好久不见。”久恒朝着倚身在角落的民子说道,“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你,真是巧合啊。很荣幸能与你共乘出租车啊……因为平常很难见到你呢。”
民子朝久恒瞪视着。
“你要去哪里?”
“恕不奉告。”民子气愤地说道。
由于久恒此举甚为突然,民子努力想要缓和惊慌的心情。看到这个男人,民子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杀夫的种种罪行。平常,这些事像已遗忘似的沉积在意识底层,但久恒一出现,她就觉得对方正在追查她的过去,不过,这种感觉之所以转淡,是因为久恒以情欲的眼神端视着她。久恒悠然地挪动着屁股,若无其事地攀谈了起来。
“听说鬼头先生住院啦?”
“……”民子没有回答,她认为少说为妙。
“不晓得是什么病呀。听说鬼头先生是食物中毒,可是我询问医院,与实际情况好像有点出入?”
久恒这句话不禁让民子一惊。因为,民子从医生的态度和医院的气氛,正在质疑鬼头老人食物中毒的真假。民子觉得,鬼头老人这起食物中毒必有隐情,久恒似乎已知情,不愧是刑警。
“你应该知道鬼头先生中毒的真正原因吧?”
久恒像往常那样掏出皱巴巴的香烟抽了起来。因为他的口吻似乎得知鬼头老人的中毒疑云,使得民子暂时忘了原先对他的偏见。
“我什么都不知道。”民子摇摇头,“医生什么也没说,我只听说老爷是食物中毒。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乱说话!”民子故意这么回答,想要套话。
“看来只有你被蒙在鼓里。”久恒讪笑道。
“那你倒说说看,我们老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民子板着脸。这番抗议的话目的是在诱使久恒说出真相。久恒没有回答,只是对着朝麻布方向直奔而去的司机盼咐:
“麻烦开往新宿。”
“哎呀,不行啦!我得回鬼头家办点事呢。”民子怒声说道,“司机先生,请您直接开往麻布。”
“不,我有点事想跟她谈谈,麻烦你绕到新宿。”
久恒刚才出示给司机看的警察证似乎起了作用。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久恒低声对民子说,“有些事还想请教你呢。”
“你还要问那件事吗?”
“你不要乱猜嘛,今天绝对不提那件事。”
所谓的“那件事”,当然是指民子有杀夫嫌疑一事。
“那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鬼头先生的病情。我认为你知道真相。其实,不知道也没关系啦。此外,倒是有两三件事想请教你……”
民子正想脱口而出“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时,民子意识到这个刑警似乎打听出什么事情,这让她很感兴趣。至此,民子决定顺着久恒的意思。
“我实在不想说,但如果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倒可以说明。你要问什么事?”
“这里不方便讲。”
久恒抬起下巴指向司机,表示隔墙有耳。
“我知道新宿有家小餐馆,在二楼谈话很安静,只耽误你几分钟,我们去那里。”
“不会是很奇怪的地方吧?”
“怎么会呢。”久恒笑了笑,“我好歹是个警察呢,若干起狗屁倒灶的事,马上会被这样。”他比了比自己的脖子意即被撤职查办。
“那就相信你。不过,请你控制在五十分钟之内,我还得赶回去办好老爷交代的事呢。”
“知道啦。”
久恒说着,双手交抱胸前,闭目沉思。这个动作表示车内的谈话到此为止。事实上,久恒的心脏鼓动得很激烈,他之所以环手抱胸,也是为了压抑狂烈的心跳。看来,民子似乎备受鬼头的疼爱,他不能得意忘形说错话,也没办法对民子下手。可是失去这次机会,米子被杀一案也会跟着石沉大海……
出租车前往新宿的一家鸡肉料理店。在这条勉强容纳出租车通行的窄巷里,林立着许多餐馆,小酒馆、中式餐厅、炸猪排店及卖茶泡饭的小店等等。
久恒掀开布帘,看到肥胖的老板便说:“二楼借一下哦。”
秃头老板以半似行礼的态度点着头,识相地抬起下巴指向楼梯,顺便朝久恒身后的民子瞥了一眼,那眼神令民子感到浑身不舒服。
二楼好像有三间两坪半的包厢,中间以简陋的隔扇间隔。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粗俗女招待走了上来,把清酒、啤酒及下酒菜摆在他们俩面前。女招待似乎跟久恒很熟,彼此开起轻浮的玩笑。她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民子的侧脸,然后把酒壶推到民子面前说:“拜托您啦。”
久恒一反刚才在出租车上的态度,兴致非常高昂,向民子要求斟酒:“咱们先干一杯吧。”接着又说,“这个房间很隐秘,不必拘束,想说什么都没关系,我很关照这家店。”
民子多少听得懂“关照”的弦外之音。不久,那个女招待又上来了。这次拿着连接塑料管的小瓦斯台,摆在矮桌上,再放上锅子和鸡肉。
“打扰啦,鸡肉煮熟后,记得关火哦。”
女招待向久恒说着语意双关的下流话。民子低着头,等候久恒出招。久恒用筷子戳着锅内,对民子招呼着:“来,肉熟了,吃吧。”然后他又请民子斟啤酒,“你能喝吧。”
“嗯,一点点。”
民子把杯子递了上去。这样一来,表示某种程度的顺从,反而可以向对方套话。
“你待在那里,大概很少有机会喝酒吧。”
“嗯。”
“鬼头先生有晚酌的习惯吗?”
“没有。他身体欠安,不能饮酒,医生说酒清有碍健康,不准他喝酒,而且他又卧病在床。”
“哦,他今年几岁?”
“应该六十一岁了。”
“这样的岁数,身体就这么糟呀?可是,听说社会上的重要人士都靠女色回春,你该不会也被摸得飘飘欲仙吧。”久恒露出猥琐的眼神。
“不要胡说八道!我是因为那边缺人手,纯粹帮忙而已。”
“哦,算啦,不提这个了。”久恒把煮熟的鸡肉夹到民子的碟子里,说道:“我说民子小姐啊,听说鬼头先生是食物中毒,他到底吃到什么脏东西啊?”
“不清楚,因为他的三餐不是我煮的。”
“你服侍鬼头先生不可能不知情,至少知道那天早上他吃了什么吧。”
“我真的不知道。”
“是谁在厨房里煮鬼头先生的餐食?”
“向来都是由米子小姐负责。”
“米子小姐资历很深吗?”
“嗯,已经待了十几年。”
“那么久啦?想必很受鬼头先生的重用吧。”
“她简直就像那里的主人。”
“你知道她的背景吗?”
“不清楚,而且对她的来历也没兴趣。你若真想调查,不需吹灰之力即可查出来吧。”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可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是谁负责端送鬼头先生的餐食?”
“当然是米子小姐,因为向来都是她在照料老爷的生活起居。”
“照料生活起居?”
久恒意有所指似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米子小姐几岁啦?”
“大概快四十岁了吧。”
“这么说,从十几年前算起的话,她当时约莫二十八九岁吧。刚好是用最宝贵的青春来照料鬼头先生。”
久恒又泛起一阵冷笑。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呀?米子小姐之前是不是鬼头先生的情妇?”
“不可能吧。”
久恒打量着民子的侧脸,双眼迸出锐利的目光。
“对了,米子小姐现在在家吗?”
“不在,听说回水户探亲。”
民子试图保持冷静。
“那也可以打电报到水户把米子小姐叫回来呀?”
“这……我不清楚。”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鬼头先生住院,没有道理不叫女管家回来吧。”
久恒盯着民子,动也不动。
“我哪知道呀。这种事都由秦野先生处理吧。”
“哦,由秦野先生处理呀……”久恒这才垂下视线,“来,多吃点。”
他改变态度,又夹起锅内的鸡肉放在民子的碟子里。
“谢谢。不过,我还是没法好好坐在这里,必须赶回去处理老爷交代的事,快来不及了。”
民子放下筷子。
“哎呀,别急啦。再请教两三个问题就好。”久恒故作沉着地说道。
“可是你再怎么问,我也不知情。”
“我当然只问你知道的事。”
“你们这些刑警真恐怖……”
“我不会增添你的困扰。你的事我全都放在心里,光是这样,就知道我不是个普通的刑警吧?”
久恒以微醉的红眼看着民子。这句话是暗指民子有杀夫嫌疑,同时也有把它当做交换条件的含意。
“那么请你赶快问。”
“秦野先生在做什么?”
“好像去医院探望老爷。”
“原来如此。”久恒点点头,“秦野先生与鬼头先生是老大与手下的关系吗?”
“这种事我不清楚。”
“秦野先生好像才去旅行回来,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吗?”
民子惊觉这个刑警比她想象中还厉害,绝不是个平庸的警察,连秦野去旅行都了如指掌。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得知的?
“这样啊,坦白说我不知道耶。”
“哦,秦野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有没有回到宅第我不清楚,我是今天早上在老爷的病房里遇见他的。”
“这么说,他昨晚没有回来啰?”
民子知道久恒这番喃喃自语是在套话,因此没有答腔。
“秦野先生与鬼头先生谈话时,没有提到去关西的事吗?”
“这种事我不清楚,因为他们谈论重要事情时,我不方便在场。”
“他把你支开后,才与老爷密谈吗?”
“是我主动走开的。”
“主不主动都无所谓啦。”
久恒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刚开始是用小杯子盛酒,不知不觉换成大杯子。
“对了,你还跟那个新皇家饭店的小泷总经理碰面吗?”
久恒满嘴酒臭地问,他的问话方式变来变去,不固定询问同一个问题。不过,或许这种不按牌理的问话方式,足以混淆答话者的思绪,使其不由自主地说出实话。这是刑警长期以来审问嫌犯惯用的招数。
“没有,我没跟他碰面。”民子说道。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呢。”
久恒又喝了口酒。
“为什么这么说?”
“你也知道一个女人在饭店被杀的事吧?”
“嗯。”民子点头说。
“你怎么知道的?”
久恒间不容发地追问,这方面的步调完全像在盘问。
“我是……看报纸知道的。”
民子在久恒醉眼的盯视下,不由得支吾了起来。虽然仅是刹那而逝的念头,不过她差点就把当天看到的情景脱口说了出来。
“哦,看报纸的呀。”久恒骤然吐了一口气,然后直接挑明道:“不是看报的吧,你当时在饭店里。”
“为什么这么说?”
“还问我为什么?你装蒜也没用。那么我就让你心服口服吧。那时候,你就站在那女子遇害的房间前面。”
民子不禁脸色大变。因为事发突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是谁告诉你的?”民子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是谁说的不重要。这点小事不需问别人也知道,因为警察总有办法查到。你可不要小看我们。”
民子吓得快喘不过气来。难道是小泷告诉久恒的吗?这个可能性最大,因为那时候走廊上空无一人。当时,她认为小泷待在那个房间里,所以站在门外等候。那么,可能是饭店服务员把当时看到的情形告诉了那个刑警?那时候,她因为醋海翻腾,或许没注意到自己的行踪已被服务员看在眼里……
“那女子是公团总裁的情妇。”久恒带着醉意说道,“而且跟你喜欢的总经理也发生过关系。”
“是吗?”
民子对于这个长久以来的质疑从久恒口中说出,不由得怒火中烧。这个刑警就像万能的神明,对于她的事了如指掌。正因为如此,民子断定久恒所说的小泷与那个遇害的女人有染的事绝非虚言。
“她只是普通房客,是某位重要人士托我照料的,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你质疑的不是事实!”当时,小泷曾那样辩解。他果真在撒谎,原本对小泷的爱意已逐渐降温的民子,这下子情感又燃了起来。这股被蒙骗的懊悔,又重新唤起情意犹存的她对小泷的关注。
“你打听到这种事也没用。”
民子语毕,正准备离去。
“已经这么晚了,我就此告辞。”
“要回去啦?”
久恒带着满脸醉意凝视着民子。
“嗯,得回去了。”
“还不能让你回去呢,因为还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你。比如说,米子的事。她回水户的亲戚家,根本没这回事吧,若真有其事,你就说出她亲戚的姓名和地址,我直接去当地查访。”
“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呢?再说,你也没资格询问和限制我的自由。”
“别太嚣张哦。”
久恒急忙站了起来。不过,民子在他的手未搭至肩膀之前便逃开了。
“你要干什么?”
“你知道的嘛。”
“什么事?”
“还在装蒜啊?你对我的承诺还没履行呢。今天绝对不会让你逃走!”对方不愧是刑警,已经站在门口堵住了民子的退路。民子站在壁龛旁的墙边,与他保持距离。
“我会大叫哦。”
“在这里,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没用……这店家的老板全听我的指示,即使你高声呼叫,也不会有人过来。”
久恒抬起双手,摆出游泳姿势逼向民子。他挡住门,打算把民子赶进死胡同。民子慌张地四处逃窜,可是行动范围有限,因为这个房间只有两坪半,正中央又隔着一张矮桌。久恒背对着门,逐步逼向民子。仅仅是刹那间的动作,单脚跳过矮桌而来的久恒顺利地抓住了民子的手。
“你要干什么?”
“明知故问嘛。你答应过我的,若不乖乖听话,你和这家店的老板都有麻烦。”
“住手!”
民子用力推开久恒的下巴,仍感受到久恒喷吐在她脸上的酒臭气息。最后,民子被久恒强压到窗边,她拼命扭头。久恒把气喘吁吁的民子抱在怀里,不由自主地兴奋了起来,想不到民子居然这么不上道,他因为女体的剌激而颤抖不已。此外,就算民子大声尖叫,也不会有人来搭救,他感到安心,于是殴打拼命挣扎的民子,以减缓其反抗。
“啊啊……”
民子往后畏缩,久恒便用双手把民子按在墙上,硬是把嘴巴凑了上去,一旦贴吻着民子的唇,他的牙齿和舌头吸吮得更激烈了。这时候,背后的隔扇哗啦一声地被拉了开来。捧着温酒上来的女招待,目瞪口呆地伫立着——
当天晚上,久恒刑警回家后,没能睡得安稳。
现在,他的舌头还残留着将民子压在墙上疯狂吸吻的感觉。看着躺睡在他身边的妻子,那副黄脸婆的模样令他倒尽胃口:妻子的身材枯瘦,毫无女人味,尤其是那个睡相——张着缺了门牙的嘴,久恒真想往她脸上吐口水。
真可惜啊!那时候,如果女招待没闯进来,他差点就可以把民子按倒在榻榻米上了。至今,久恒的脑海中还残留民子惊慌逃躲的身影,民子被他扯得披头散发、满脸通红、浑身发汗、情绪激动,满脸怒容……
久恒沉浸在这样的回想中,然而乍闪而逝的恍惚,让他醒了过来。他突然惊觉民子或许会向鬼头告状。
他突然不安起来。毋庸置疑,鬼头当然认识警视厅的高层。眼下,警备部部长听到鬼头住院的消息,便专程赶来医院探望。久恒原本就知道民子的背后有鬼头这号人物撑腰,向来谨慎小心。可是,当他向民子强行索吻的时候,却把这些禁忌统统忘了。
久恒不由得感到背脊蹿起一股寒意。我若马虎大意,可能会自身难保。或许鬼头听到民子的诉苦后,大为震怒,立刻将此事告知警视厅的高层,命令他们将久恒革职。久恒的前辈们也曾经有人因为政界重量级人士施压而不得不离职。
久恒现在才慌张了起来。他原本就是资深刑警,最近的新人当然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尤其在搜查方面,连上司都肯定他的实力。说到要保住饭碗,只能向上司强调自己的办案能力了。正因为他假职务之便,犯下调戏妇女等严重违纪的行为,他必须做好防御对策。
对了,还是将写有香川总裁笔迹的住宿纸条交给上司吧。也就是说,将手中的数据和盘托出。之前,他曾想好好利用这份数据,但事情走到这种地步,也由不得他犹豫了,他必须让上司肯定自己,通过破案绩效来保住自己的饭碗。
久恒原本是岗亭的基层警员。当时他还很年轻,非常羡慕在岗亭休息的便衣刑警,他很渴望哪天也能成为其中一员,便热心投入辖区内打击犯罪的工作,小至拦检未开头灯的自行车,大至民宅遭闯空门、小偷入侵,他都拼命追捕。后来,他的绩效获得上司的肯定,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基层刑警。他始终坚信,拼绩效是升迁的要決,更能保障自身的职位。将数据拱手让出有点可惜,但这也没办法。
久恒出门时,把那张住宿纸条小心翼翼地放在西装外套的内袋。
“哦,真能干呀。”搜查一课的系长仔细端视久恒递出的那张纸条赞叹道。
“上次,你请假就是为了这个?”
“嗯。”
久恒难为情地搔搔头。
“这是正当公务,不必这么委屈。为什么没申请出差旅费?”
“因为我的推测还不明确,也没想到会取得这种东西。坦白说,我没把握查到实证,所以先私下调查。”
久恒极力表现出谦逊的态度。
“那么我马上替你核章,你把到福井县的出差旅费细算一下吧。”
“嗯……不用啦。”
“干嘛客气呢。其实,你真是帮了大忙呢。”这个负责调查新皇家饭店凶杀案的警部神情快活地说,“案情目前可说是毫无进展,不但被媒体修理得很惨,又挨课长的骂。老实说,我心情郁闷得很呢。感谢你呀,感谢你!”
系长激动地握住久恒的手,感谢他的努力。
“那么赶快送去鉴定吧。如果验出这枚指纹与饭店客房门把按钮的指纹相符,那就可以断定香川前总裁曾经进出那个房间。”
“我也跟系长的看法相同,所以设法取得证物。不过,并不能因此断定是香川杀了那名女子。也就是说,在香川走进那个房间之前,凶手已经先潜入将女子勒毙。香川看见女子的尸体,惊慌地逃出房间。不过,香川碍于被害人与自己有特殊关系,不希望这起命案太快被发现,于是在离开时按下了门把按钮……”
“嗯,嗯。”系长频频点头。
“话说回来,即便香川不是凶手,或许从香川这条线索也可以找到凶手。”
“说得没错。”系长干劲十足地说,“我们就在会议上讨论这项证物,重新拟定侦办方向,干得好!组织里可真少不了你呀。我会马上将你取得的成果报告课长。”
系长拍了拍久恒的肩,走出了办公室。其实,还有米子遇害的命案尚未查出真相,幸好他没把这阶段的进展讲出来……久恒提出的新证物,比起负责此案的其他刑警们更具有突破性的发展。从这层意义来说,无疑是替这起悬案带来了新契机。然而,从久恒的立场来看,如此轻易交出宝贵的证物,实在有点不甘心,其实他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哪天再以此为线索迅速建功。毕竟,他也有过英雄般的野心。
久恒之所以隐匿不报,是因为想利用这个证物与民子交易。无奈所有的计划,都得为了自身安危而牺牲了。他坚信自己会平安无事,就算鬼头那边意图破坏,上司也会以他是个干练的刑警为由,掩护他过关。久恒安心了。
隔天早上,久恒一进办公室,随即被系长约谈,他以为要谈那张纸条的事,心情雀跃地走到系长办公室。但昨天笑得灿烂的系长,今天却神色凝重地板着脸。
“你先坐下。”系长指着桌前的椅子,“有件事想拜托你。”
系长难以启齿似的望着久恒。
“什么事?”
“其实,我希望你调到其他办公室。”
“咦?”
久恒惊愕地抬头望着系长,一下子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目前,久恒隶属于搜查一课第一系,虽然尚未升上室长,但因为资深还算吃得开。第一系有六间办公室,专司追缉凶案,久恒配置的办公室,包括室长共有十四人。
他心想,各办公室都有人事异动,之后自己会不会升上室长?现在,尚看不出类似的异动气氛,但通常人事调动都不公开,往往在当事人不知情的状况下,早已决定了分发单位。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自己向来在缉凶上立下不少功劳。尤其这次又取得香川总裁亲笔书写的住宿纸条,努力到这个阶段,说不定有升迁机会了。
“请问调到哪个部门?”久恒边看着系长嘴角淡淡的胡茬边问道。
“嗯,不是第一系。”
“啊?”
就在久恒愕然的同时,系长说:“其实是要你调到第二系,那边正缺人手。第二系的系长说,希望像你
这样干练的老刑警替他们整顿士气。”
“……”
完全出乎意料。第二系同样隶属于搜查一课的编制下,负责追查抢案和偷窃案。久恒一直待在第一系,并没有第二系的经历。虽说到底是追查凶杀案重要,还是逮捕抢匪为上,在此很难评断。但比起辑捕抢匪和窃贼,他觉得追缉杀人凶手来得有意义。而且,他在缉凶方面确实有两把刷子。
“系长。”久恒吞了口水问道,“我要调到第二系的哪间办公室?那里是不是有人要调动?”
他这么问,是想象调到那里担任室长,若是这样,虽说心中有些不满,好歹也算是升迁,尚可接受这样的调动。不过,正如系长难以启齿的表情,他的回答与久恒的期待相反。久恒依然是基层刑警,只是转调到第二系。
“这几年来,让你奔波劳累,你就暂时到那边休养一下吧。”
“……”
“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不适合在外面冲锋陷阵,不妨多多指导新人。”
虽说要久恒去指导后进,若是他办惯的凶杀案那还情有可原,但是侦办抢案与窃案,他根本没有经验。
“系长,这指令是您与其他干部协议的吗?”久恒难得如此抗拒似的质问道。
系长露出为难的表情。
“事实上,这是搜查一课的课长直接下令的。”
“课长?”
“他交代把你调到那里……大概是希望你休养一下吧。”
“……”
久恒沉默了。如果是课长的意思,没什么话好说,因为这个系长只是把上级的命令传达给部下而已。
“今天就先这样,明天起你要调到那边,最好先去跟第二系的系长打声招呼。”
系长亲切地忠告。
“知道了。”
久恒这样说着,但仍难掩失望与愤怒的情绪。
“你也够辛苦了,我还要向你致意呢。哪天找其他办公室的同事们替你开个欢送会。稍后再去打声招呼吧!”
久恒沮丧地回到办公室,其他同事有的正在抄写文件,有的正在下象棋。室长坐在角落眷写笔录之类的文件,猛然抬起头来,恰巧与久恒四目相对。对方之所以略显尴尬地低下头,显然是知道这项人事异动。
为什么要把我调走?在久恒看来,从第一系调到第二系根本就是降级,偏偏又在他得意洋洋提出那张住宿纸条之后,突然来个人事调动,久恒板着脸,拿着年轻刑警送上的茶水,内心深处倏地掠过一丝不安,它就像逐渐扩散的乌云蔓延开来。
是不是鬼头在背后搞鬼?难道民子已经把我调戏她的事情告诉了鬼头?不安的黑云逐渐变厚,蒙上了他的心头。倘若他的推测无误,往后的每一天得在上司的瞪视下工作,逐渐地被冷落,尤其最近的年轻刑警通过警察特考获得升迁,像久恒这样的老鸟逐渐被远远地抛在后头,他朝办公室扫了一眼,那些渴望早日升迁的年轻刑警,与其外出搜查,不如啃书参加考试。他们急着走上基层警察、警部补、警部,甚至是警视的升官之途。
久恒对此现象颇不以为然,真想怒斥他们:你们有闲工夫啃法律书籍,倒不如多花些精神查案吧。久恒年轻时就非常热衷缉凶工作,即便上级没有下令,他还是积极投入,有时候三四天没回家,甚至自掏腰包在案发现场附近的二楼租屋埋伏,为的就是将凶手逮捕归案。
如今已找不到像他这种气魄的刑警了。现在的刑警跟上班族没有两样,搜查会议一结束,个个满脸倦容,立即下班回家。遇到重大刑案,早上又姗姗来迟。他们搜集的情报也是虚应故事,外出查访和埋伏的技巧,更是笨拙到了极点,完全看不出有缉凶的热情。前阵子,久恒与年纪相仿的同事喝茶闲聊时,就这么嘲笑现在的刑警。
“这就是潮流呀。”有个两鬓霜白的同事感叹道,“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以前,搜查课课长与刑警不分彼此,积极参与办案,如今不同啦,来的全是些只想升官的上司,主持搜查会议不但不得要领,一旦缺乏自信,便又改弦易辙,真想告诉他们,别乱来嘛。在那种笨蛋底下做事,哪能认真查案呀。我们明明掌握到有力的证据,他们却置之不理,坦诚提出意见,他们又觉得自尊心受损,还白眼回瞪,真是荒谬到了极点啊。尽管如此,那些高阶警官对于退休后的出路又精于算计。比如,空降到某个单位占个董事职位,课长级的警官则设法转调到黄金地段的警察局当局长,退休以后,又拉拢当地的地主开设公司。换作我们这些老刑警,又有什么搞头呢?顶多在百货公司当警卫,不然就是当公司仓库管理员。”
他们只能这样彼此讪笑。
久恒待在第一系还算不错,一旦调到环境陌生的第二系,可就没办法像现在这么自由了。虽说他是第一系的老刑警,但调到新办公室,多少都要低调行事。
久恒心想,当初若没轻率地调戏民子,就不会落得如此地步。倘若他的推测没错,这次的降调异动,绝对是鬼头示意的。他又想起警备部部长的座车停在医院门口的情景,明知鬼头的势力无所不在,却因为迷恋民子冲昏脑袋,因而犯了大忌,他为自己的轻率懊恼不已。久恒甚至兴起这样的念头——
要不要向民子赔罪?向她鞠躬也没关系。总之,为了自身安全,是否该央求鬼头原谅?他越发觉得,待在第一系的时候,虽然没受到特别照顾,但要离开熟悉的办公室,终究还是有些不舍。至少留在原单位,还可以通过民子追查鬼头。
然而,发生了那起强吻事件,他再也没有借口接近民子了。那么,是不是可以利用民子杀夫来要挟她呢?久恒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他见识过鬼头的各种势力,认为这招恐怕起不了作用。凭鬼头的力量,轻而易举就能把它击碎:自以为是的妙策,并打算以此为武器的恐吓手段,在威风显赫的鬼头面前越显得无力招架。
而且,在这个节骨眼,还把那个具体证物交给上司,反而会遭到恶意的质疑,所有事情都对久恒不利。他抱头苦思,但陡然又看到了一道新曙光。那就是鬼头的中毒事件,以及涉嫌杀死米子的秦野,或许可以利用秦野来反制。现在的久恒可说是溺水者攀草求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