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的摩托车不错,假如这个含意模糊的词能够用于称赞“哈雷”牌摩托车的话,无论“哈雷”的基本款——常见的“哈雷·戴维奇”,还是其他的款型。
小虎干吗需要它,我不知道,我猜测她一年顶多骑一两次。大概这个东西的意义与她那幢只在休假时才用得上的别墅一样。不过幸好有它,我们还不到下午两点钟时就回到城里了。
谢苗技艺高超地驾驶着笨重的两轮摩托车。我永远做不到这点,就算我施法术启用“技术熟练”的记忆模式,并完全忽略现实世界的交通标志,也还是不行,我可以用几乎与他一样的速度行驶,只不过要消耗相当大的储备能量。谢苗却只是在稀松平常地开车——和人类司机相比他的全部优势恐怕就在于他有着丰富的经验。
就算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开车,空气也仍旧是热的。风像粗糙扎人的热毛巾一般拍打着脸。好像我们是在穿越一个炉膛——一个没有尽头的烧沥青的炉膛,里面挤满了已经被太阳烤熟的、正在费劲地爬行的汽车。有三次我觉得我们就要飞进一辆汽车或撞倒一根突然冒出来的电线杆。
恐怕我们不至于会撞死吧,如果伙伴们感应到了并迅速赶来,却要为我们收拾碎尸,恐怕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我们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在过了市区的外环线之后,谢苗大约有五次利用了魔法,只是为了引开城市交通警察的视线。
谢苗没有问地址,尽管他从没有去过我那里。他在大门口停下车,熄了火。几个在儿童游戏区里狂饮着廉价啤酒的半大孩子们顿时安静了下来,直瞪瞪地盯着摩托车看着。啤酒、疯狂蹦迪、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友和胯下的“哈雷”摩托车——生活中有着如此简单和明确的梦想该有多好。
“你早就预见到了吗?”谢苗问。
我打了个寒战。事实上我并没有特别对谁说过我有这种能力。
“相当早了。”
谢苗点点头。朝上面我的窗户看了看,好像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疑虑,但他没有深究。
“要不我和你一起上去?”
“喂,我好像不是姑娘,还让你送我到大门口。”
魔法师笑了,说:
“你别把我和伊格纳特弄混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也许凡事都要小心。”
摩托车发动起来了,魔法师摇摇头说:
“有点不太对劲儿,安东。好像要发生什么似的,小心点。”
摩托车猛地冲出了原地,在年轻人的一片惊叹声中,轻松地驶进了一辆停着的“伏尔加”和一辆缓慢行驶着的“日古力”之间的窄道。我看了看后面,摇摇头。我不用任何预见未来的能力也知道,谢苗将会在莫斯科飙一整天摩托车,然后跑到一家摇滚同好俱乐部,在那里呆上一刻钟,就会引出一大堆关于一个疯狂的老摩托车手的传奇故事来。
要小心……
小心什么?
重点是,我为什么要小心?
我走进大门,本能地按了大楼密码锁的密码,再按下电梯按钮。我早晨还在休假中,和朋友们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好。
一切如旧,只有我不在那儿了。
据说,一个光明魔法师要离经叛道之前,会有一些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预兆,就像病人在癫痫发作时一样,会盲目地使用法力;比如用火球消灭苍蝇和用战斗的咒语劈柴,比如与心爱的人发生争执;意外地与朋友吵架,以及与另一些人莫名其妙地亲密起来。所有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光明魔法师一旦要离经叛道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要小心……
我走到门口,伸手拿钥匙。
不过门没有锁上。
我的父母也有钥匙。不过他们从来不会不预先告知,就从萨拉托夫跑到我这儿来的。而且,要是他们过来的话,我会有感觉的。
一般的人类强盗不可能闯入我的住宅,门口墙上的障碍魔咒会使他止步。对他者来说这个魔咒也是一道屏障。当然要越过它们也并非不可能,只是法力高低的问题。但是警报系统应该会对闯入者有反应的!
我站着,望着门和门柜之间的一道窄缝,一道不可能会有的缝隙。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没有随身携带武器。手枪放在家里。十个战斗用的护身符也放在家里。
也许应该按照行动守则办事。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发现外人潜入处于魔法保护下的住宅时,应该通知值日作战队员和监护人,之后……
我一想到要呼叫两个小时前眨眼间就驱散了整个守日人巡查队的格谢尔,遵守行动守则的想法立即烟消云散。我交叠起手指,念起咒语“速冻”。这大概是因为我想起了谢苗的这一招很见效吧。
要小心?
我推开门,走进原本是我自己的、但转瞬间却变得陌生的公寓里。
我一边进去,一边猜测,谁会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厚颜无耻地不经邀请就来到我家里。
“你好,头儿!”我一边朝书房望了望,一边说道。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没有叫错。
扎武隆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奇怪地扬起眉毛。他把正在阅读的《论据与事实》报放到一边,仔细地摘下细细的金丝边眼镜,然后才回答说:
“你好,安东。你知道,我要是成为你的头儿会很高兴的。”
他微笑着,这个超级黑暗魔法师,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像往常一样,穿着一套非常讲究合体的黑西服和浅灰色的衬衫,身形瘦削,头发剪得很短,完全看不出年龄。
“我搞错了,”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扎武隆耸耸肩膀说:
“去拿好你的护身符。它在桌上放东西的地方,我感觉得到。”
我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条挂在钢链条上的骨制的颈饰。我握在手中,觉得护身符开始发热了。
“扎武隆,你没有权力指挥我。”
黑暗魔法师点点头说:
“很好。我只是不想让你对自己的安全有任何怀疑。”
“你在一个光明魔法师的家里干什么,扎武隆?我有权诉诸法庭。”
“我知道。”扎武隆挥了一下手,“我全都知道。我不对。我愚蠢。我让自己置身于被动的地位,让守日人巡查队也很被动。但我不是以敌人的身份来你家的。”
我没做声。
“是的,你可以不用担心观察装置,”扎武隆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们的人也好,宗教法庭委任的那些人也好,你都可以不必担心。我能使他们,这样说吧,能使他们入睡。我们今天说的一切将永远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对人可以相信一半,对光明使者,可以相信四分之一,对黑暗使者永远不要相信。”我低声含糊地说。
“当然。你有权不相信我的话。理应不相信!但是我请你听完。”扎武隆突然微笑了一下,态度出奇的坦率谦和。“你不是光明使者吗?你应该帮助请求帮助的人,甚至是帮助我,我就是来请求你帮助的。”
我犹豫了一阵子,然后走到长沙发前坐了下来。我既不脱鞋,也不摘下挂在身上的饰物,生怕自己会可笑地扮演成一个与扎武隆厮杀的人。
有外人在我自己的家里。我的房子是我的堡垒,在巡查队工作的几年内我几乎相信了这一点。
“首先——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
“我先是拿了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但是……”
“扎武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保安系统的障碍可以清除,但不会失灵的。它们在别人潜入时应该起作用的。”
黑暗魔法师叹了一口气。
“是科斯佳帮助我进来的。你不是允许他进来吗?”
“我希望他成为我的朋友,尽管他是吸血鬼。”
“他是你的朋友,”扎武隆微笑了一下,“而且想帮助你。”
“按他自己的方式。”
“按我们的方式,安东。我来你的家,没打算伤害你。我没有看保存在你这里的公文,没有留下跟踪标记,我来是想跟你谈一谈。”
“说吧。”
“我们两个都有个问题,安东。同样的问题。今天这个问题已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我知道,一看到扎武隆,我就知道他要谈什么。所以我只是点点头。
“很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黑暗魔法师身子往前移动了一下,叹了口气,“安东,我不会制造幻象。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们对自己职责的理解也不相同。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也会产生交叉点。以你们的观点看,我们黑暗使者在某些方面可能要遭到谴责。我们有时行动的方式与你们完全不一样,而且按照我们的秉性,我们不太爱护人类,尽管是不得已的。是的,这一切情况都是有的。但是请注意,没有人,从来也没有人指责过我们企图全面干预人类的命运!在签署了和约后,我们安心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并且希望你们也这么做。”
“确实没有人指责过你们,”我同意道,“因为不管愿意不愿意,时间都对你们有利。”
扎武隆点点头说:
“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我们比较接近人类?或许我们是对的?不过,我们还是不要争论了,这种争论是没完没了的。我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我们尊重和约,而且我们对和约遵守得要比光明使者精心得多。”
这是争论中常用的技巧:一开始承认自己的某些笼统的错误,然后轻描淡写地责备对方也不是完全无辜,数落一阵,再立即把手一挥——让我们别放在心上。
只有在此之后才会切入正题。
“话又说回来,谈主题吧。”扎武隆严肃起来,“我们别兜圈子了,在最近一百年内光明力量做了三次全球试验。俄罗斯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现在又要再来一次,以同样的模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回应道,胸口却开始闷痛。
“真的吗?那么我就来给你解释一下。社会模式的改良,总是以巨大的社会动荡和大量的流血牺牲为代价的,它会把人类或一部分的人类带到一个理想的社会里去。一个从你们的观点来说是理想的社会,但我不会争论这一点,绝不会!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幻想。但是你们的方法确实很残忍……”他又苦笑了一下,“你们责备我们残酷。是的,是有理由的,但与法西斯儿童集中营相比,在黑色弥撒中被杀害的儿童又算得上什么呢?要知道法西斯主义也是你们的杰作。你们起初的国际主义和共产主义——没有实现;后来是民族社会主义。也错了,出了问题,你们观察结果,不成功就叹口气,抹掉一切,再着手新一轮的模式试验。”
“这些错都是因为有你们捣乱才造成的。”
“当然!要知道我们有自卫的本能!我们不会以自己的道德观为基础建立社会模式,那么为什么要通过你们的方案呢?”
我缄口不语。
扎武隆点点头,显然十分得意。
“就这样,安东。我们可能是敌人。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今年冬天你干涉了我们,而且相当严重。春天,你又抢在我前面,打死两个守日人巡查队队员。当然,法庭判定你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自卫的必要反应,但是请相信——我感到很不高兴。如果一个组织的领导人不能保护自己的手下,那算什么领导人?总之,我们是敌人。然而现在出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又一次试验即将开始,而你被间接地卷入了其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扎武隆笑了起来,举起双手说:
“安东,我不想从你这儿套出什么话来,也不会再提任何问题,更不会向你要求什么。你听我说完,然后我会离开。”
我突然想起,今年冬天在一幢高楼的屋顶上,女巫阿利莎利用了自己的干涉权,一种非常微弱的干涉,只是让我开口说出真相而已,就是这个真相让小男孩叶戈尔转到了黑暗力量一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为什么光明采取行动要用说谎的方法,而黑暗却是用说真相的方法呢?为什么我们这一方的事实是那么无力,而谎言却是有效的呢?为什么黑暗会很好地利用事实作恶呢?这是谁的本性,是人类的呢,还是他者的?
“斯维特兰娜是个非常不错的女魔法师。”扎武隆说,“但她的未来,不是领导守夜人巡查队。她被利用是为了惟一一个目的,为了完成奥莉加没有成功执行的任务。你知道吗,今天早晨一个信使从撒马尔罕闯入了城里?”
“我知道。”我不知为什么承认了。
“我可以告诉你他带来了什么。你想知道吗?”
我咬紧牙关。
“你想知道。”扎武隆点点头,“信使带来了一截粉笔。”
永远别相信黑暗使者。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没有撒谎。
“一小段粉笔。”黑暗魔法师笑了一下,“可以用它在学校的黑板上写字,或者是在柏油马路上作画,或者可以用它擦擦台球杆的头子。做这一切就如同用国王的大印敲碎核桃一样轻松。但要是伟大的女魔法师把这段粉笔掌握在手中就不一样了,必须是伟大的女魔法师——普通的魔法师法力不够。必须是伟大的女魔法师——粉笔在男人的手里只能是普通的粉笔。此外,女魔法师还得是光明魔法师。对黑暗力量来说,这种人工制品是无用的。”
我隐约觉得他叹了口气。我没有做声。
“一小段粉笔。”扎武隆坐在安乐椅里往后一仰,前后摇了一阵。“它已经被磨损得很厉害了,它不止一次被握在那些眼睛里闪现着明亮光芒的美丽少女的纤纤素手上书写,于是大地颤抖,国家的边界线消失,帝国兴起,牧童变成了预言者,而木匠则变成了神,弃儿被认作国王,军士成为最高统帅,一知半解的家伙、缺乏教养的人和平庸的艺术家成了霸王……只是因为用了一小截粉笔而已。”
扎武隆站起身,摊开双手。
“我亲爱的敌人,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你自己会弄明白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扎武隆。”我松开拳头,看了看护身符。“你是不折不扣的黑暗的产物。”
“当然,但只是这黑暗,源于我的内心,这黑暗,是我自己选择的。”
“就连你的实话也会带来邪恶。”
“给谁?给守夜人巡查队吗?那当然。给人类吗?对不起,我不同意。”
他朝门口走去。
“扎武隆,”我又叫住了他,“我看到过你的真面貌。我知道你是谁,是什么东西。”
黑暗魔法师一动不动地站住了,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用手掌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顿时这张脸变了样,替代皮肤的是无光泽的鳞片,眼睛也变成了一条细缝。
湿冷的迷雾慢慢消逝。
“是的。当然啰,你看到了。”扎武隆又恢复了人的面貌,“我也看到了你。所以请你承认吧,你不是举着熠熠生辉的宝剑的白天使。这得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再见,安东。请相信,除掉你我会很高兴……但这以后再说,现在我要祝你成功。衷心地,尽管我没有心。”
门在他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时,警报声仿佛如梦初醒般从黄昏界里吼了出来。墙上的朝鲜处容面具做了个鬼脸,它那木头的眼睛窟窿里闪现出怒火,嘴也咧开了。
什么警报系统……
我用手做了两个动作,迫使警报声停了下来,又对着面具抛出了现成的“速冻术”,这咒语此时还真派上了用场。
“一小截粉笔。”我自言自语道。
我听说过这东西,是很久以前听说的,而且十分偶然。也许是老师在讲课时说过,也许是一伙人闲聊时提起过,或许是学员们在讲故事时议论过。总之是听到过一截粉笔的事儿……
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举起一只手,把护身符扔到地上。
“格谢尔!”我透过黄昏界喊道,“格谢尔,回答我!”
影子从地上朝我扑过来,依附在身体上,吮吸着我。光亮暗下去了,房间飘浮了起来,家具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四周静得难以忍受。炎热消失了。我张开手站着,贪婪的黄昏界吮吸着我的力量。
“格谢尔,我在呼唤你的名字!”
一些线状的灰蒙蒙的雾气在房间里游动。我不在乎还有谁能听到我的呼叫。
“格谢尔,我的老师,我在呼唤你——回答吗?”
一个无形的影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叹了口气。
“我听到你的喊声了,安东。”
“回答我!”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扎武隆没有撒谎吧?”
“没有。”
“格谢尔,停止吧!”
“晚了,安东,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信任我。”
“格谢尔,停止吧!”
“你没有权利提要求。”
“我有权!如果我们是光明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应该行善的话——就有权!”
他沉默了。我甚至在想,也许头儿决定不再跟我说话了。
“好吧,一小时后我在‘帕拉酒吧’等你。”
“在哪里?”
“就是空降兵的酒吧。地铁‘屠格涅夫’站。老邮政总局后面。”
周围静了下来。
我后退了一步,费力地走出黄昏界。独特的约会地点。这是不是格谢尔对付守日人巡查队的地方?不是的,好像这地方过去是一个饭店。
算了,“帕拉酒吧”也好,“玫瑰酒吧”也好,“机遇酒吧”也好,这都不重要。空降兵也好,雅皮士也好,男同性恋者也好,也不重要。
但在与格谢尔见面前,我必须知道一件事。
我取出手机,拨了斯维特兰娜的号码。她马上就应答了。
“你好,”我简短地说,“你在别墅吗?”
“没有。”听到我一本正经的口气,她好像慌了神,“我正往市里走。”
“和谁在一起?”
她结结巴巴地说:
“和伊格纳特在一起。”
“好,”我诚恳地说,“听着,关于粉笔的情况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关于什么?”
现在她显得更慌张了。
“关于魔笔的情况。还没教过你它在魔法中的应用方法吗?”
“没有。安东,你一切正常吗?”
“再正常不过了。”
“没发生什么事吧?”
女人的一贯作风——每个问题都要用两三种方式提出。
“没有特别的事。”
“你希望……”她突然中断,“你希望我问奥莉加吗?”
“她也和你们在一起?”
“是的,我们三人一起进城的。”
“大概不需要。谢谢。”
“安东……”
“什么,斯维塔?”
我走到桌前,打开放着各种魔法用具的抽屉。我看了一眼那些有些混浊的水晶,一根削得很粗糙的魔杖——当时我还希望自己成为魔法斗士。我关上了抽屉。
“原谅我。”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
“我可以去你那儿吗?”
“你们离市里还很远吗?”
“在半路上。”
我摇摇头回答说:
“不行,我有个重要的约会。稍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挂了电话,微笑了一下。在很多情况下,实话有可能是不幸的,也许还可能有瞒骗的性质。例如,在你只说了一半实话后就表示不想说了,也不想解释为什么的时候。
就让我通过恶来行善吧。别无他法。
为了以防万一,我检查了屋里的每个房间,看了卧室、洗手间、厨房。凭我的感觉,扎武隆真的没有留下“礼物”。
我回到书房,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放入一张载有魔法信息库的光盘,输入了密码,再键入“粉笔”一词。
我没期望出现什么特别的结果。我想知道的那件事可能属于那种从来没有被输入到计算机数据库里去过的高级准入范畴。
带“粉笔”一词的信息被搜出了三条。
第一条谈到白粉采掘场,十五世纪在那里发生了一场一级光明魔法师和一级黑暗魔法师的决斗。在决斗结束时他们没有能够走出黄昏界,两人都死了,死于能量消耗殆尽。此后五百年里大约有三千人死于这个地区。
第二条谈到如何利用粉笔画出魔力标记和保护圈。这一条的信息相当多,我把所有的信息匆匆地读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的。使用粉笔相对于煤炭、铅笔、血或者油画颜料来说没有任何优势,只是要擦去它的痕迹大概要比擦去其他东西的痕迹都容易。
瞧,第三条谈及“粉笔”的信息出现在“神话和未经证实的资料”篇里。当然这里充满了胡说八道,例如介绍如何用银和大蒜与吸血鬼斗争,或是描写一些不存在的礼仪。
但我却不经意地在那些神话里看到了一些真实、却已被完全遗忘的信息。
粉笔是在一篇名为《命运之书》的文章里被提到的。
读到一半时,我明白了这正是我要找的东西。信息是完全公开的,它就在眼前,它是任何一个刚入门的魔法师都可以得到的,而且也可能在那些向人们公开的文献资料里出现。
命运之书。粉笔。
一切都吻合上了。
关闭文件,关掉电脑。我咬着嘴唇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手表。
该到我们奇怪的约会地点去了。
我冲了淋浴,换上衣服。从护身符中挑了防御扎武隆的椭圆形颈饰、守夜人巡查队的标记和伊利亚以前赠送的一张作战用的古老的青铜小圆片,尺寸比五卢布的硬币稍大一点。我从未使用过这张碟片。伊利亚对我说,可用这碟片防身或作战,但只能用一次,最多两次。
我从密室里取出了手枪,装上了弹夹。银制爆破弹,对付变形人不错,对付吸血鬼难说,对付黑暗魔法师非常有效。
我好像是准备去战斗,而不是去和领导谈话。
当我站在门口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安东吗?”
“斯维塔?”
“奥莉加想和你谈谈,我把电话给她。”
“好吧。”我一边开锁一边说。
“安东,我很爱你,请别干愚蠢的事。”
我还没找到话儿回答——奥莉加接过了电话。
“安东,我想让你知道:一切都已经决定了,一切很快就会发生。”
“就在今天夜里。”我随声附和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感觉到的,只是感觉到的。就是因为这个,巡查队才离开了莫斯科,不是吗?而斯维特兰娜被叫回来,是为了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你怎么知道的?”
“命运之书。粉笔。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我都白费口舌了,”奥莉加简单地说。“安东,你应该……”
“我不欠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我只对斯维塔负有责任。”
挂断电话后我关上了手机。够了。格谢尔不用任何科技产品也能联系上我,奥莉加只会继续试图说服我。斯维特兰娜……反正斯维特兰娜也不会明白我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干。
我决定走到底,就这样一个人走,不叫任何其他人卷进来。
“坐吧,安东。”格谢尔说。
这个地方很小,只有六七张餐桌,分别用隔板隔开。一个吧台,里面烟雾腾腾。静音的电视机在不断地播放慢速跳伞。墙上挂着照片——也是这种东西,在飞行中伸开手脚的、穿着鲜艳的跳伞服的一个个身体。顾客不多,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对:午饭时间已过,晚上的高峰时段还没到呢。我扫视一张张餐桌——然后看到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坐在角落里。
头儿不是一个人。他面前放着一盘水果,他正懒洋洋地从一串葡萄上往下揪葡萄粒儿。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儿小伙子两手交叉地坐着。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压力。
他也是他者。
我们互相对视了约五分钟,暗暗地彼此施加力道。他有潜能,相当大的潜能,只是经验少了一点。我找了个机会减轻了对抗之势,避开了他的探针,并且在小伙子设好保护茧之前,对他进行了一次扫描。
一个他者。光明魔法师,四级水平。
小伙子咧了咧嘴,好像是疼的。他用一种挨了打的狗似的眼神望着格谢尔。
“认识一下,”格谢尔提议道,“安东·戈罗杰茨基,他者,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队员。阿利舍尔·加尼科夫,他者,不久前才加入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
信使。
我把手伸向他,同时解除了保护茧。
“光明魔法师,二级水平。”阿利舍尔说,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鞠了个躬。
我摇摇头回答:
“三级。”
小伙子又看了看格谢尔。现在他的眼神不是抱歉的,而是惊讶的。
“二级,”头儿确定地说。“你已达到自己的巅峰状态了。我为你感到高兴。坐吧,我们谈谈。阿利舍尔,你放哨。”
我在头儿的对面坐下。
“你知道吗,为什么我把约会定在这里?”格谢尔问,“吃葡萄吧,很好吃的葡萄。”
“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是因为这里有莫斯科最好吃的葡萄。”
格谢尔笑了起来。
“不错,嗯,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水果是我们在市场上买的。”
“那么,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好吧。”
头儿耸耸肩膀说:
“这里没什么特别的,餐厅很小,那扇门那边还有一张台球桌,两张小桌子。”
“您私下跳过伞,头儿。”
“好像二十来年没有跳过了,”格谢尔不动声色地修正了我的话。“安东,亲爱的,我到这里来吃土豆焖牛肉和葡萄,只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个小环境,小小的群体。你现在放松一下,坐一会儿。阿利舍尔,给安东一杯啤酒!你看看周围,都是士兵。看看他们的脸,听听他们的闲聊,感觉一下气氛。”
我转过脸去,不看头儿,目光移到了木凳边上,为的是尽量少看周围的人。阿利舍尔站在吧台旁,等着那杯给我的啤酒。
空降兵酒吧常客们的脸都很古怪,彼此之间有点难以捉摸的相似之处。特别的眼睛,特别的动作。别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每个人都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印记。
“这是一个集体,”头儿说,“一个小环境。我倒是可以在同性恋俱乐部‘机遇’,或许是在采德埃尔饭店,或是随便哪个工厂旁边的小酒馆里进行这场谈话。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儿已形成一个狭小的封闭的集体,在某种程度上是与社会隔离的,不是‘麦当劳’,不是豪华的饭店,而是或公开或地下的俱乐部。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就是我们,这是我们守夜人巡查队的模式。”
我没有吭声。我看到一个小伙子架着双拐走到了一旁的桌子边,他摆手拒绝了让他坐下来的建议,而是靠在隔板上,谈起了什么。音乐声盖过了说话声,但谈话的大致内容我借助黄昏界搞明白了。降落伞没打开。用备用伞降落。骨折。妈的,半年不能跳伞!
“这里是一个很典型的群体。”头儿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有冒险,有刺激,有外人不理解而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话,有对正常人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问题。还有,顺便说一下,受伤和死亡对他们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儿。你喜欢呆在这里吗?”
我想了一下,然后回答:
“不喜欢,来这里的似乎都是他们自己圈子里的人。或者,或者也不完全是。”
“当然啰,任何一个这样的小环境都让人感到好奇,值得一看——只去一次。接下来你要么接受它的规则融入其中,要么就脱离这个环境。所以……我们与他们也一般无二。按自己本质。每一个被激发的他者一旦了解到自己的本性时,就面临着抉择:或者是参加自己一方的巡查队,当一个士兵、战士、必定要死的人;或者是继续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让魔法潜能得到特别的发展,他可以利用他者的许多特长……但也会充分体会到这种生活不好的一面。如果在最初作出了不正确的选择,那将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如果有他者因为某种原因不想接受巡查队的规矩,想要离开我们的组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说,安东,离开巡查队你能够生存吗?”
当然,头儿从来不讲空话。
“大概不行,”我承认道,“我会很艰难,对一个普通的光明魔法师来说,几乎不可能在边缘生活太久。”
“如果不加入巡查队,你就无法用与黑暗交战的利益来为你的魔法行为辩护。是这样吗?”
“是这样。”
“整件事情的复杂性就在于此,安东……真是不幸。”头儿叹了口气,“阿利舍尔,别像根柱子似的站着不动。”
他简直是在恣意地对待这个小伙子。但是我毫不费力地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信使落魄了,好不容易才为自己在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求得了一席之地,现在正在品尝必然的后果。
“您的啤酒,光明的安东。”小伙子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把一杯啤酒放在我面前。
我一声不吭地拿起啤酒,这个年轻、有才干的魔法师一点过错也没有。也许我们本来可以交朋友的,但现在我甚至可以说恨他:阿利舍尔来到莫斯科,使我和斯维特兰娜永远分离了。
“安东,该怎么办?”头儿问。
“老实说,问题在哪?”我用老圣伯纳犬那种忠诚的目光看着他回答。
“斯维特兰娜。你反对她肩负的使命。”
“当然。”
“安东,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无须证明的道理。你无权出于自己个人的利益反对巡查队的政策。”
“怎么能说是我的个人利益?”我的确感到惊讶,“我认为你们正在准备的行动是不道德的。它不会给人类带来益处。不管怎么样——所有要根本改变人类社会的尝试已经失败了。”
“我们迟早会取得成就。注意,我也不确定这一次我们就会成功。但机会很大,从来没有过这种机会。”
“我不相信。”
“你可以向最高领导提出申诉。”
“在斯维特兰娜把粉笔拿到手里,打开命运之书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还来得及审查这事儿吗?”
头儿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
“不,来不及了,我们的时间已到,今天夜里一切就会发生。你满意了吗?你知道行动的时间吗?”
“鲍利斯·伊格纳奇耶维奇,”我叫他的名字时特意加上了父称,“听我的吧。我请求您。您曾经抛弃祖国来到俄罗斯。不是为了光明的利益,不是为了信使,而是为了奥莉加。我多少知道点您的背景。一切行为不外乎出于仇恨、热爱、背叛和感激。所以您应该理解我,可以理解我的。”
我不知道我在等着的是什么,是移开的目光,还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关于取消行动的一句承诺。
“我非常理解你,安东。”头儿点点头,“你甚至想象不到我有多理解你。正因为这样行动才要继续。”
“为什么?”
“是因为,我的孩子,有一样叫做命运的东西,它比其他的一切都更为重要。有的人命中注定被赋予改变世界的使命,有的人就不用背负这样的使命,有的人命中注定是要撼动政权的,而有的人则注定是站在幕后的,用被粉笔弄脏的手拉住木偶线。安东,请相信,我知道我做在什么。请相信。”
“我不相信。”
我站起身,放下没有喝过的、已泛起泡沫的啤酒。阿利舍尔询问地看看头儿,仿佛要制止我。
“你有权做你希望做的事,”头儿说,“光明在你心里,但你的身后却是黄昏界。你知道,任何一个错误的行为将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也知道,我随时准备着,并且应该来帮助你。”
“格谢尔,我的导师,谢谢您教会我一切。”我鞠了个躬,这引来了伞兵们好奇的目光。“我不认为自己现在和以后还有权期待您的帮助。请接受我的谢意吧。”
“你对我不再有任何义务了,”格谢尔平静地回答,“就照你命运指示的去做吧。”
就这样,他轻松地回绝了过去的学生,可见,他有过多少像这样不理解最高目标和崇高理想的学生啊?
大概成百上千吧……
“再见,格谢尔,”我说。我朝阿利舍尔看了看,“祝你成功,新巡查队员。”
小伙子责备地看了看我说:
“如果允许我说……”
“说吧。”我应许道。
“如果是我就不会急于走你的那一步,光明的安东。”
“就这样我还嫌太慢呢,光明的阿利舍尔。”我微微一笑。在巡查队我习惯将自己视为最年轻的魔法师之一,但时过境迁,在现在这个新手面前我已经成为权威,目前还是。“有一天,你也会听到时间怎么刷刷地流逝,就像沙子从手指里流掉一样。到那时——你会想起我的话。祝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