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华站在原地如同雕塑般一动未动, 太阳穴侧青筋隐跳,一双眸子却紧紧锁着她,从墨黑渐渐变得鲜红。
在那两个字眼蹦出的刹那,他脑中竟电火石花般闪过某些极为遥远不清的画面, 在那转瞬即逝的虚幻中, 他看到了她泠然的眉眼, 冰厉的褐眸, 红唇冷冷对他说着什么, 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凉薄。
是,他是恶心,今时今日回首过往, 他也觉得自己恶心极了,可当这句话真正从她口中说出时,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恸霎时笼罩心头,爱与欲, 痛与悔不断交错纠缠,迅速蔓延至全身各处, 逼得他几近癫狂。
心底仿佛被利剑撕扯开一条口子,鲜血喷涌之后, 只剩无尽的空洞灰茫。
尧音见他这幅骇人模样,皱眉退开两步,双手紧握着月玉疾步往床边走去,背对着他道:“我有些困了。”
洛华缓缓松开袖中紧拢的双手, 声色压抑, 却格外温哑柔和:“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
能引渡修为的灵药不好搜寻,六界之大, 其藏身之处,鲜少有人得知,即便知道了,也鲜少有人能拿回来。
洛华费尽心力天南地北寻了半月,也只找着其中几味药材,若想全数集齐,还需一些时日。
他收好灵药,暂且回到天界,转眼便出现在落尘殿内。
自那日后,尧尧又陷入了沉睡,原本她的嗜睡之症已经好上许多,但不知为何,这一觉十分绵长,据白鹤所说,她中途未曾醒来过。
洛华轻步走上前,却见床上那人侧身背面朝外,手脚缩起,只传来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哽咽呻/吟,他蘧然一滞,弯下腰颤抖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将人抱入怀中。
她双颊尚有泪痕,捂着胸口不断呢喃,洛华瞬间红了眼,白皙修长的骨节覆上她前额,源源不断的光点持续没入,终于抚平她紧蹙的黛眉。
尧音睫羽微动,而后缓缓睁开眼,待看清那张脸后,她下意识地抵住他胸口往外推,却被揽得更紧。
洛华垂眸,削薄下颚抵着她柔软青丝,哑声开口:“尧尧,你做噩梦了。”
尧音一愣:“你说什么?”
洛华没再回话,只死死抱着她,生生欲将人揉进骨血。
她不会知道,当她将自己蜷成一团,一声一声哭喊啜泣时,他心中是怎样的肆血横流,刻骨之痛蔓延全身各处,浸没在他体内翻涌沸腾。
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即便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献给她,也弥补不了那日伤害的万分之一。
然而他给她的伤害又何止那一日呢,千万年一成不变的淡漠,结契之后日复一日的冷战,恍然间惊觉,这些年来,他似乎从未真正关心过她。
曾经,他一意孤行收徒,妄图与天道做抗争,后来,徒弟怨煞入魔,他又一心一意欲将其拉回正轨。为尽好作为师父的责任,他对徒弟重于教导,又尽力包容,即便她做错了事,也总想着她本性良善,处处手下留情。
当年他几次三番闯入魔域,便是为了规劝徒弟迷途知返,可她却趁此机会,在魔域内使用迷术,意图蛊惑引诱于他。
正是从那时开始,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了,那满腹的怨煞之气,无不在怪罪,怪罪他,也怪罪所有人,怪罪他们苦苦相逼……
对于徒弟,他的确仁至义尽,可尧尧呢?从一开始,受到伤害的便是她,时至今日,已是体无完肤,他知道她恨他,可是,她如今这幅模样,让他如何能够放手?
他双手越勒越紧,却是无比痛恨自己,是他亲疏不分,是非不辨,自以为是,才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她,令他们走到如斯地步!
“放……手!”尧音被他箍得喘不过气,哽着声闷道。
洛华如梦初醒,臂膀下意识一松,尧音趁机往外翻滚几圈,远离他身侧。忽而发觉手上膈了层东西,低头一看,只见那只通体碧透的护心镯不知何时套在了她腕间,莹莹翠绿散发一圈又一圈柔光,不断滋养着她心田。
尧音咬唇,握住那镯子便要剥落下来,可她用尽术法,也没能掰动分毫。
“尧尧,护心镯可护你心脉,比月玉实用百倍。”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极尽低哑,极尽缠绵。
这是他走之前替她戴上的,她心脉受损,正需宝物相助。
尧音猛地回转过头,将手伸至他身前,动了动枯白的唇瓣:“取下来。”
洛华目光一滞,僵持半晌,终究将修指搭上她皓腕,微弱白光于指尖闪过,那镯子便落回他掌心。
“尧尧,即便你……恨我,也无需与自己身体过不去,护心镯与人参果断狐心熬制的药物相辅相成,于你再好不过……”
不待他说完,尧音便扯了扯嘴角:“那药我若是不喝,你定然纠缠不休,可这镯子我若是戴了,每当看到它便会想到你,那该多么膈应啊……”
话音将落,只听“咔”地一下,他手中玉镯应声而裂,碎成一节一节,残破的玉块躺在他掌心,不一会儿便化成点点绿光彻底融散于空中了。
他面容平静得有些可怕,眸色黑如暗夜,往内探却深不见底,脸上甚至泛出些许柔和的笑意:“也好,你既不喜欢,便不要了。”
*
尧音很喜欢青离送的月玉,只消握着它,便总有种莫名其妙的踏实感。
许是因为月玉安神,她这些天更加嗜睡了,洛华那日说她做噩梦并非信口胡诌,她近日的确多梦,不过大多梦寐都是睁眼即忘,只隐约记得少数几个片段。
其中有一幕便是三生石,红白相立,交错出绚烂的色彩。
尧音心跳微微加速,下一刻翻身下床,往屋外走去,及至门口,却正巧与那白衣直面碰上。
她下意识退后几步,自上回玉镯碎裂,尧音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如今忽而出现,竟觉几分恍惚。
洛华自然察觉到她的动作,默默将手中精巧的胭脂玉盒掩进袖中,温声道:“尧尧,再过几日,我便能为你引渡修为了。”
这段时间,他独身走遍九州四海,八味灵药已寻齐七味,最后一道圣陀火,大约十天之后,便可化火成形,届时,他闯入圣陀之地收取即可。
尧音似乎并不在意这个消息,停顿半晌后才呼出一口气,兀自开口:“我想出去走走,能把结界打开么。”
洛华默然片刻,最终伸出手,摊开掌心,一个溢满灵气的小小玉盒正静静浮于其上,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尧尧,这是凡樱阁的胭脂,我……”他顿了顿,剩下的话却堵塞于喉中,再没能说出口。
大概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即将成亲之时,她便总对他明示暗示,下界凡樱阁,胭脂乃是一绝,若他何时得空,定要为她买上一盒。
他当时不以为意,他们都是天界上神,何需胭脂水粉装扮?于是此事也就不了了之,直到这次,他进了凡樱阁后才明白,胭脂不仅仅是胭脂,男子送与女子此物,便是愿为她描眉上妆,许她执手一世……
尧音瞥过玉色圆盒,径直收进手中:“可以打开结界了么。”
洛华眸色微亮,素袖轻挥,霎时间宫顶结界开启:“尧尧,你想去哪里?”
尧音没有回答,只从旁绕过他,慢慢往前挪行,走至宫门口时,恰见白鹤守在旁侧,尽职尽责。
白鹤正纳闷宫外的结界怎么消失了,便见神女大人不紧不慢往这边走来,后头不远处跟着同样步伐的尊上。
她眼看着神女大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尊上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便自觉退至一旁,然而将将站定,就看见一个东西抛向自己,几乎反射性地伸手接住,玉质微凉,触指生温。
“送你了。”
神女大人头也没回走向宫外,徒留白鹤一头雾水,神女大人送她东西做什么?
只是不待焐热,玉盒又飞了出去,定睛一看,原来是尊上不知何时已行至跟前。
他微微垂眸,捏着胭脂玉盒的指骨隐隐泛白,停留半刻后,终是抬步跟上那已走远的红影。
不知过了多久,尧音终于停下来,抬眼可见前方宫门之上大写的“青离”二字。
早有仙侍快步上前行礼:“神女大人。”
尧音客气地点点头:“劳烦通报一声,神女宫尧音求见青离神君。”
那仙侍连忙侧过身做了个往里请的姿势:“神女大人哪里话,君上早有吩咐,若神女大人到访,无需通告,直接去主殿找他即可。”
尧音略为诧异,却没再多问什么,跟着仙侍一同往里走去。
待行至主殿,果然见一人正站在聚灵鼎旁,控制手中火种,娴熟地炼着器物。
仙侍早已退下,尧音并未出声,而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不一会儿,火种渐灭,他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尧音先是朝他作一揖,而后取出胸前月玉,开口道:“冒昧打扰,敢问神君,这玉之前是否被人佩戴过。”
青离为她沏了一杯凝香露:“没有,你是第一个,怎么,有什么不适么?”
尧音双手接过杯子,摇头道:“倒没什么不适,只不过……有些古怪罢了。”她直觉那些梦寐与月玉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青离敛下眸:“月玉乃天地至宝,若有不同寻常之处,许是天道指引。”
尧音疑惑地抬眼:“真的么?”可是天道又在指引着什么呢?
“自然,”青离望着她依旧苍白的面孔,微顿片刻后道:“你最近过得如何?”
尧音嘴角牵开一抹浅笑:“托神君的福,还不错。”
青离抿了抿唇,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心里……还爱着他么?”
尧音愣了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他”是谁,一双秀眉顿时蹙起。
“你别误会,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不回答也没关系。”
尧音静默片刻,放下杯盏,朝他微微颔首:“多谢神君赐教,本座先行告辞。”
青离遥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挥袖将聚灵鼎握至手心,兀自低头喃喃:“所以,终究还是没能走出来么?”
*
缥缈峰
云曦看着对面一杯接一杯灌浆露的人,满脸无奈,终是看不下去,一把夺下玉杯:“你到底怎么了?”
突然跑到他这儿,二话不说便开始喝酒,看那颊侧微红,怕是已经醉在其中了。
洛华修指搭扶在案台上,漫不经心抬了抬眼:“怎么,连几壶浆液都舍不得了?”
云曦嘴角抽了抽:“我连上古人参果都给你了,几壶酒又算什么,但你突然跑我这儿来借酒消愁,总得告知缘由吧。”他眉头一挑:
“尧尧又骂你了?”
洛华睫羽动了动,没有说话。
云曦心下了然,悠悠然放下酒杯:“洛华,恕我直言,你确实该骂。”
“她若愿意骂我,就好了。”洛华想到青离宫前的身影,复卷起杯子一饮而尽。
云曦看着他,停顿半晌后才道:“洛华,待你渡她半身修为后,便放手吧,如此……”
他话未说完,便见那人豁然而起,眸底尽是黑沉暗色,下一刻翛忽不见了身影。
云曦摇头叹了口气,果真是……孽报。
尧音回到落尘殿后,就着月玉打坐修养,试图将自身灵力引入其中,慢慢悟得其法,正欲潜心运气时,却猛然睁眼,果见门口处落下一道颀长的黑影。
她额心蹙了蹙,伸出两指,在门口处设下一层微薄的结界,而后继续闭眼吸纳灵力。
可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双臂膀从她身后绕出,骤然禁锢住她纤细腰身,带着些许酒气的呼吸落在她耳边,不断缠绵低语:“尧尧……”
尧音浑身都紧绷起来,侧首怒视:“你想做什么!”
洛华低垂着眸,痴痴看着她微抿的唇角,竟毫不犹豫覆了上去。
尧音被口中顿时溢满浆液的香味,她极快地回转过头,手上破音笛赫然化剑,毫不留情地往他肩肘处一割,趁着他松懈的片刻,移刑而至床下。
她手握剑柄,尖锋冷冷指向床侧之人:“滚。”
血迹渗透白衣,顺着指腕蜿蜒而下,只见他面容胜雪,无边苍白。
“尧尧,渡给你半身修为后,你还会离开我么?”
尧音微抬下颚:“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摆脱你。”
床上白光一闪,眨眼间他便来到她面前,手握锋刃,胸口恰抵上那锐利剑尖:“尧尧,不如,你把我的心取走吧。”
尧音冷睨着他,忽而用力,剑身没入皮肉,殷红血液从指缝流淌而出,瞬时染满银剑,发出“嗞嗞”的声响。
神血一点点侵蚀着法器,剑锋慢慢失去光泽,化回长笛落入尧音手中。
洛华摊开掌心,霎时一束刺眼的光亮闪过,轩辕剑毕露锋芒。
他手持剑柄递向她,眼眶隐隐泛红红,黑眸内却如雾般虚茫:“我剜你一滴心头血,你取走我一颗心,从此,我们便扯平了,好不好”
尧音终于抬眸,正眼看向他,缓缓接过他手中的轩辕神剑,竟是仰面而笑:“这是你说的。”
刹那间手起剑落,轩辕之锋所向披靡,洛华猛地退后数步,左胸处已是鲜血淋漓,细看之下竟被划开个拳头的窟窿,里头的心脏若隐若现,散发出七彩的光芒。
尧音将沾染着血气的神剑往他身前一扔,干枯的唇瓣微微抹开一笑:“你剜我一滴心头血,我刺破你半颗心,从现在开始,我们扯平了。”
洛华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他面色已由苍白变得通红,连声音都染上那么一丝颤抖与哽咽:“所以,你不会离开我了,对么?”
尧音不再回答他,而是转身往外,头也不回,愈走愈远,直至彻底没有了踪迹。
白鹤闻声赶来,看到这幅景象时,吓得魂都丢了一半:“尊上,您怎么……”
洛华五指捂上胸口,堵住不断流失的血液,目光始终注视前方,声色暗哑,修眉紧皱:“不必管我,跟上她。”
*
自上次被师父拒绝后,辛漾一直没有放弃,她始终不相信师父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子。
她与师父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曾为师父不计生死,他们之间的情感根本无需多言。
在她看来,师父那日的一番说辞,更像是故意拒绝她的借口,说不定……师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亦或者对尧音深感歉疚,才狠下心说出那样的话。
想通这一层,辛漾顿时好受些许,原本失落的心也重新活络起来。
双手交叉贴着后脑勺,躺在一片葱郁的草从之中,那模样,如同当年在落尘殿时一般无二。
她知道,自己是因神女一族的心头血才得以复生,而师父如今对尧音呵护备至百依百顺,恐怕亦缘由于此。
她欠尧音的,以后自会偿还,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师父让出去了。
她贝齿轻咬,真心相爱的人应当在一起,世俗眼光道义伦理不该成为退缩的借口,曾经她被逼得立地成魔,现下再不会重蹈覆辙了。
辛漾如此想着,起身往三生石的方向走去。
三生石旁,青衣飘立。
青离耗在此处已有多日,这些天来他愁眉紧锁,一是因为那日的对话,他担心她还未堪破;二是因为不知这幻境还要经历多久。
虽然月玉已经送出,但他深知,仅靠这个是不够的。
月玉对命格的影响重在潜移默化,其成效日久方见,趁着还有时间,不如再琢磨琢磨其他办法。
思来想去,最可能的突破口大概便是三生石了。
毕竟三生石上印刻的姻缘,是他们在幻境中最大的牵绊,如果能斩断这层关联,或许就可化解这一世幻境。
青离微微敛目,这斩断之法应当也是有讲究的,需得双方心甘情愿,方可水到渠成,否则,只会适得其反,稍有不慎,又将陷入更深层次的幻境。
不错,七色幻境是可以不断叠加的,倘若历经者没能成功挣脱,便会被幻境束缚,越困越深,逃出的机会愈来愈渺茫。
他正思量着,背后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
“青离……神君?”
*
尧音回到神女宫已有半月,自那日重创洛华,他便再没出现过,只派了白鹤时时躲在神女宫门口偷偷观察。
他虽修为高深,但碎去半颗心,也足够修养个千年万载了。
尧音重新握上月玉,吸纳灵气喂养它,最近她一直梦梦醒醒。
而且,在上一个梦里,她又看见三生石了。
青离既说月玉是天道所指,那么天道冥冥之中给出的指引就是三生石吗?
尧音攥紧玉石,心跳加快些许,鬼使神差般下床朝外走去。
宫门口一棵小桐树伸展着枝叶,树干上长出了眼睛嘴巴,周围自成一道结界,蕴养着绿桑仙体。
银桐瞅着闭关半月的神女大人忽然走出,忙摇着叶子问道:“神女大人,你这是去哪里啊?”
尧音看了眼绿桑仙体,只对银桐吩咐一句:“守好神女宫。”便径直飞身往前。
白鹤见她走远,一下从角落里蹿了出来,凑向银桐道:“小桐树,神女大人这是去往何处?”
银桐白了她一眼,扭向一边自个儿闭目养神起来。
哼,以前神女大人让她打探洛华宫消息时,白鹤可没少欺负她,现在还想找她问消息?没门儿!
白鹤受了冷脸,也不生气,捏了个诀传音给尊上,兀自化作飞鹤跟了上去。
另一边,尧音循着月玉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三生石附近,由此望去,远远可见前方高高耸立的黑石,以及黑石旁隐约的人影。
青离见到辛漾时,亦有些错愕,毕竟现实中辛漾已入轮回,十世因果业报,是作为她成魔为害苍生的代价。
而在这幻境之中,辛漾却因尧尧的心头血逆天改命,回归了神位……
“青离神君,你也是来看三生石的么?”辛漾扬起小脸问道。
青离侧首打量着辛漾,她面貌与成魔之前一般无二,仍旧穿着仙子裙,梳双丫髻,饱满圆润的额下是一双忽闪杏眼,俨然一副乖巧可爱不谙世事的模样。
他淡淡瞥开眼:“传闻三生石刻载世间姻缘,适逢路过,本君便来看看。”
听了他的话,辛漾抿抿嘴,低头两指缠绕一处,没再说话。
青离余光轻扫,过了好一会儿,垂敛下眸:“本君先行告辞。”
辛漾连忙拱手行礼:“神君慢走。”
直至青离的身影消失不见,辛漾才松了口气。
青离神君说得没错,三生石承载世间姻缘,不应受外力影响,但她已经决定了,要抹去三生石上师父和尧音的名字!
一切皆由阴阳双生契而起,那么也应由此而终,或许,只有解开了这契约,事情才会有一线转机,为了师父,她必须尽力一试。
古籍上曾说过,她的血既可以修仙强体起死回生,亦能够屠杀魔族腐化万物。
那么,腐去一小块三生石,应当还是可以的吧?
辛漾边想边往三生石靠近,她的血脉极为珍贵,每动用一次都会伤及元气,但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手中现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正准备向自己的割去,骤然传来一声清喊,吓得那刀子“哐当”一下掉落在地。
“你在做什么。”本应离开的青离去而复返,冷冷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辛漾连小刀都忘了捡,愣愣后退几步:“没,没什么。”
青离瞟过地上熠熠刀光,眯了眯眼:“你想动用血脉篡改三生石?”
辛漾小脸顿时煞白一片,磕磕巴巴否认:“不,不是……”
“不是?”青离弯腰拾起匕首:“如果本君没猜错,这匕首由上古寒铁所铸,恰能取你的血脉。”
辛漾心跳如鼓,因为血脉特殊的缘故,她的血并非能随意取出,这匕首也是她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
她纤指紧攒,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不远处一身影缓缓走来。
青离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轻飘的红纱,宛如天边云霞,不经意抬眼,正巧对上她皓皓明眸。
他目色微怔,而就在这一晃神间,辛漾俯冲而过,猛地夺过他握着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取出自己血脉,眼看就要溅在三生石上!
青离眉头紧皱,三生石极可能是突破幻境的契机,若遭外力毁损,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飞身而上,青光阻隔住她前进的方向。
辛漾咬咬牙,用沾了血的匕首横空一划,屏障顿时破开,青离被某种威压击中,竟往后退移些许,他来不及顾上其他,一个闪身,出现辛漾后头,徒手将那血滴挡了下来。
掌心粘上血夜的刹那,青离顿觉不妙,幻境似乎开始对他排斥,强忍着神魂不稳,他拽住辛漾欲将其拖离三生石旁,辛漾自是不从,胡乱挣扎之下,竟一匕首刺进了青离的胸膛!
“青离!”
青离意识愈发浅浮,模糊中他看见那身影缓缓向他飞来,胸前月玉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尧尧……”
他声音几不可闻,伤口处血迹汩汩漫流成河,比那霞光还要殷红,不过顷刻,他终是缓缓坠地,阖上双眸。
辛漾望着眼前这一幕,惊吓得将匕首丢开,脸上尽是惶然:“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
尧音几乎是翻滚着冲到青离身边,用手死死捂住他的伤口,可鲜血不一会儿便从指间中渗透而出。
“尧尧,”他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唇瓣轻轻张合:“你记住……不能……”
尧音颤抖着凑近他唇畔,凝神听着他的话语:“不能……让别人……毁去……三生石……”
话音方落,他体内灵气逸散,身体亦渐渐覆上一层薄冰。
尧音眼中是一片不见底的漆黑,恍若失明一般,双唇微颤,声音几不可闻:“你到底是谁?”
辛漾看着这一幕,咬紧嘴巴正欲离开,却被一只横亘的玉笛拦住去路。
尧音缓缓站起身:“今日,我一定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辛漾手中顿时出现一条暗红细鞭,强撑道:“我不是故意!”
尧音冷冷从她鞭上扫过,正欲动手,不料结界陡现,拦住了她原本的去路。
她拧了拧眉,抬目望去,只见一袭白影飘立于半空,整张脸寡淡到没有丝毫血色。
尧音盯着他被衣物掩住的心口,呵,愈合得够快啊。
“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害青离神君……”辛漾见到日思夜想的身影,放下破尘鞭,“噗通”一声跪下,不断磕头:“师父,求您相信我……”她只是太爱他了。
正在这时,玉笛骤动,直直刺向辛漾胸口,辛漾下意识躲避,却还是被化剑的笛身刺破了圆润的脸颊。
尧音指尖握回笛身,不再管一旁的洛华,只对着辛漾一字一句:“血债血偿,哪怕不能湮灭你的魂魄,我也要将你封印进无间地狱万万年,日夜受生不如死之刑。”
洛华缓缓下落,目光凝着她,半刻后动了动唇,喉中发出几近枯哑的声响:“你伤势未愈,我来。”
尧音面无表情望了他一眼,当真退居一旁,静静观望。
洛华手中白光一闪,出现个塔状的东西。
“师父,不……”辛漾已是泪流满面,入了无间地狱便再难见到师父,传闻那里面比魔牢还要可怕!
洛华胸口已然渗出鲜血,然他面上却并无异常,眉峰凛立,容颜如画,掌心一点点运转起术法。
“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孽债过多,早应如此。”
“师父,你当真爱她么?”辛漾指着尧音质问。
“是。”竟无丝毫犹豫。
“那……我呢。”
“起初,是师徒之义,后来,连这份情义也消磨殆尽了。”
“不可能,不可能!”
辛漾拼命挣扎,尖声大叫,伴随着信仰被剥夺的崩溃,彻底落进了塔中。
尧音眼见他将塔印封死,重新走至青离身边,慢慢伸出手,耗尽自身灵力,却怎么也融不去那一身冰霜。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放弃,口中吐出轻飘的声响:“洛华,你不是还剩半颗心么,那么,救他吧。”
她说着回转过头,空寂黑眸望向他深凝的眉目:
“我要你,半身修为,救他。”
*
九天银河之外,一人一狮早已静候多时。
墨月前些日子掐指测算,距青离出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他这一去外界已过百年,在幻境中待的时间足够漫长了,也不知成效如何。
在近百年里,天界也发生了不少大事,其中最首要的便是绿桑公主大婚。
绿桑公主与青丘二殿下喜结连理,婚礼办得轰轰烈烈,盛大无比。
那青丘二殿下生得貌美,待绿桑公主也算和善,称得上是位良人,只不过听说婚礼当天,神女那天才徒弟冰临,主动去了笞神台领十二鞭责,自此后修为大损,直至如今都在闭关之中。
绿桑公主对神女倒是忠心耿耿,时不时便回天界找那棵桐树,一同来到九天银河的边缘处守着。
“父君,青离怎么还不出来!”小狮子甩了甩毛茸茸的大脑袋,有些暴躁不安。
青离肯定知道神女姐姐在里面过得好不好,他都担心死了。
墨月银发垂落,瞥了他一眼:“着什么急,好好等着便是。”
说话间,银河外气流涌动,一个人影从内挣脱而出,浑身浸满斑斑血迹。
墨月眸光一紧,抬步上前:“受伤了?严重吗?”
这幻境非同一般,尊上与神女皆以实体入境,青离虽非幻境主角,却也是以半个半实体潜入其内的,他若由此受伤,修为定然受到影响。
“尚可。”青离应了一声,使了个清洁术,血污顿时消失不见,他在幻境中时受到极大的压制,伤得自然严重一些,如今回归本体,却是无甚大碍了。
“青离,神女姐姐怎么样了?”小狮子张大嘴巴迫不及待问道。
青离只淡淡瞟了狮子一眼,并未回话。
墨月瞧着他模样:“里头进展如何?”
青离顿了顿,回头望向深不可测的九天银河,绯唇动了动:“应当……快出来了。”
墨月眉梢一挑:“此话当真?”
青离点点头,随后只身往外走去。
“你这是去往何处?”墨月扬声问到。
“凡界。”
“你不等她了?”
“何必苦等,她若有心,自会来寻我。”
墨月摇头轻笑,他倒是看得通透,又侧首偏向小狮子:“愣着做什么,咱们也该回去了。”
小狮子砸吧砸吧大嘴:“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等神女姐姐。”
墨月眯眼:“没听见青离说的么,那言下之意便是,她若无意,你守在此处也是无用的。”
小狮子皱起狮脸:“才不是,我偏要等!”
墨月悠悠瞅了他一眼:“那你便等着吧。”
*
“我要你,半身修为,救他。”
恍然间四目相对间,洛华怔怔愣住。
她话语十分平和,可就是在这样的平和之下,洛华看到了她眼里深藏的空洞与无望,仿佛这个人的离去于她而言,便是坠入无尽沉渊,寂静之下,只剩一片黑暗。
他艰难地蠕动双唇,嗓音更为干哑:“尧尧,若是如此,我……”会死的。
身陨道消,神魂俱灭。
“舍不得么?”尧音眉头微动,顷刻间视线转回到了青离身上:“也罢,你定然是舍不得的,可我,必须救他。”
洛华目光一滞,只见她手覆心口,微微垂首,侧颜恬静优雅。
“既然你不愿……”
她话至一半,手被他猛地擒住,从心口处掰离:“你……非救不可么?”
“是。”
默然许久,洛华终于找回一些知觉,胸前的白衫已被染成一片朱红:“好,我救他。”
他定定凝着她,眸中似有无限缱绻:“尧尧,半身修为救他,半身修为给你,可好?”
尧音顿了顿,而后点点头:“也好。”
洛华手中幻化出一柄利刃,嘴角硬生生扯开一抹艰难的笑意:“尧尧……解契吧。”
他们终究无法同生共死。
尧音眉梢微动,骤然起身,划破自己掌心,精血喷涌而出,流向三生石上。
洛华抿了抿苍白唇瓣,缓缓抬手,指尖轻颤,精血顺着那修长指骨,去往三生石处。
两道血流于三生石相交的刹那,四周景象开始一寸寸坍塌,如同被撕碎的画布,渐渐显现出原本的世界。
银河外,小狮子突然察觉到涌动的气流,撒开蹄子跑过来,却被那气流猛地震开。
很快,一红一白的身影从银河中飞跃而出,相对而立。
“神女姐姐!”小狮子甩开脑中眩晕,高兴地跑上前:“神女姐姐,你终于出来了!”
尧音抚了抚墨石金黄色狮毛,垂目淡淡开口:“早知如此,你何必将我拉进去走这一遭。”
洛华额间魔印已彻底湮灭,体内魔气亦消逝不见,然而胸口处的血迹未减半分。
他呼吸渐促,眸中却一片清明:“尧尧,对不起。”
尧音摆摆手,不再多言,只转身向外走。
“你是去……找他么。”
“与你无关。”
“尧尧,我从未说慌,前世今生所爱唯你一人。”
她一步步渐行渐远,背影在气流氤氲之下亦变得模糊,只传来袅袅余音:
“别爱了洛华,因为你将……”
“永生”
“永世”
“爱而不得。”
一旁的小狮子四蹄甩得飞快,箭一般冲过去:“神女姐姐等等我……”
白衣翻起一抹萧瑟的弧度,洛华眸角有丝丝凉意,永生永世爱而不得么?
果真是业报啊……
痛失所爱,永世孤独。
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捂着胸口倒退两步,险些站立不稳。
既如此,他会好好守着这六界,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