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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八、小女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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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颂扑通一下跪到她舅舅面前的时候,她小舅舅敲着木鱼眼皮都不掀一下。

“佛啊,救救我。”姑娘抓住灰色的僧袍,一把鼻涕一把泪。

“施主所为何事?”白净俊美的佛声音温柔,口气却不大有诚意,轻轻抽回袍子。

“佛啊,我喜欢上了两个男生,我不知道自己该选谁。”

“施主……”

“佛啊,事情是这样的,A是我同院的学长,他还兼职当了牧师,所以我经常找他告解,吐槽我两个太受欢迎的哥哥,吐槽因为他们,我在女生群中承受着我这样幼小的年纪本不该承受的压力、糖衣炮弹以及示好,搞得我都不知道我的好人缘是因为我有两个好哥哥还是我本身的魅力。”

“施主,依贫僧看,你的好人缘来自你的二哥啊,毕竟他长得更好看。你大哥,说实话,真的太丑了,和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好……丑。”

“佛啊,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学长A老是很耐心、很温柔地劝慰我,所以我渐渐地喜欢上了他。然后呢,在我准备表白的那一天,我遇上了校友B,他在我面前默默地吃了一碗麻辣烫,对,我也在吃麻辣烫,那家麻辣烫还挺好吃的,可是我吃得一脸鼻涕一嘴油,他吃得一身风度满脸白月光。他是……我见过的吃麻辣烫吃得最好看的男生。然后,我就又喜欢上了B……现在,我既喜欢学长A又喜欢校友B,所以,佛啊,我该怎么办。”

佛温柔地抚摸外甥女白皙的小脸,这张脸真年轻又真可爱。他问她:“依照贫僧的看法,事宜从简从易,心宜从轻从淡,太困难的反而不是最正确的。那么,问题来了,A和B,谁喜欢施主呢?”

小姑娘抱着僧袍擦鼻涕,如同儿时的模样,她认真地告诉眼前的佛陀,也认真地回答:“其实大概也许,其实吧,他们都不喜欢我。所以啊,佛,我该怎么办?”

佛半晌没吭声,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眼,温柔道:“不喜欢你的,舅舅帮你诅咒他们下辈子变癞蛤蟆,让他们都滚犊子,笨笨。”

言颂问了佛,很苦恼地回到了学校,她的母校也是母亲的母校,可母亲的名字现在还刻在校史上,而她的名字也就只是个名字。言颂长相、性格很像母亲,可是学习成绩却万万不及她那个学霸妈,从小又被父亲一颗心肝宠溺得过了些,越发不好好学习,高考之后,勉勉强强读了Z大,学的专业也很是勉强——哲学。

哲学系自古出奇葩,传说Z大校史上疯了三个半,三个学哲学的,还有半个来自哲学院百年不变的好邻居法学院。所谓环境影响人格。

哲学院的学子们一致认为,言颂长了一张懵懂的脸,懵懂是比较客气的话,其实就是一张时时刻刻都在懵逼的脸。

比如这样的:“言颂,你喜欢尼采还是卢梭还是黑格尔还是伏尔泰还是亚里士多德,尼采太狂卢梭太理想伏尔泰私德欠佳黑格尔个人认为被追捧太高亚里士多德生错了时代,你觉得咧?”

言颂:懵逼。

再比如这样的:“这个时代被恭维为自由的时代,理想很自由,爱情很自由,衣食住行每样东西可供选择的品质空间都很大,可到最后,理想没有办法实现,爱情依旧向钱向权看齐,衣食住行样样可供选择可样样选择不起,依旧局限在能力之内。而人的能力又和先天遗传相关,那么据此而看,莫非自由永远是空谈?提倡的平等公正虽然有了可实现的土壤,可因为种子的不佳只能变成一种时髦的观念,那么我们的前行究竟有何意义?思想的进步远不能解救人类啊,你觉得呢,言颂?”

言颂:懵逼。

再比如这样的:“言颂同学,昨天我跟我爸妈商量了一下,虽然你妈是院士你爸是传奇人物你两个哥哥都非常优秀,虽然你家世显赫,虽然你勉强长得还算清秀,但是我们还是一致认为你这个人有些愚笨,与人相处显得不够灵光,显然与我是不大般配的,所以,我单方面通知你,我决定不暗恋你了,以后请你不要骚扰我。”

言颂:懵逼。

当然,最多的是这样的:“言颂你大哥喜欢吃啥穿啥看啥电影听啥歌,什么,你大哥有女朋友了噢没关系啊,那话说你二哥喜欢吃啥穿啥看啥电影听啥歌?”

言颂:“……”

鉴于此类人物层出不穷,言颂经常去一个自称在神学院受过洗礼的学长处告解,学长温柔如和风,俊美如松柳,她说什么他都能听懂,她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每一句安慰都像一把坚定的熨斗,让人心里帖服极了。

可偏偏有一点不好。

学长姓顾。

她爸说,以后上学碰见姓顾的,拔腿就跑哟,笨笨。

为啥呀,爸爸?

因为咱们家和顾家有世仇呀。

虽然顾学长眼睛灿烂若星子,唇红齿白很诱人,看着她的表情都像是在鼓励她告白,可是……爸爸的话又不能不听,所以言颂小闺女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白,怎样告白,直到有一天,言颂一边听歌一边下楼梯,一个趔趄滑倒在顾学长的臂弯中的时候,四目相对,意浓如酒,情醇如茶,小闺女觉得时机到了。为了罗密欧,哪怕做回朱丽叶呢。

她熬了三个夜晚,写了一封情书。情书上说:“从没有人认真地说,言颂你是个可爱得会发光的姑娘,可是你说了;从没有人和我认真地交谈,只因为言颂是言颂,不因为别的,可是你做到了;从没有人认真地告诉我,言颂,你看,春天来了,风清爽而不黏人,麻雀虽灰扑扑但也胖乎乎的,草变绿了花儿结了苞,大家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我们奔赴努力,更奔赴生命的内里,这可真好,不是吗?

“我做了一道证明题,证明我可不可以喜欢你,答案如下:

“可以而喜欢,或不可以而喜欢。

“所以,可以或者不可以,我都喜欢你。”

言颂自认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情书,这剧本瞧着也是正正经经,她预备趁着傍晚无人,塞进顾学长的课桌里,可一顿麻辣烫的工夫,改变了一场风花雪月。

言颂去教室的路上吃了一顿麻辣烫。坏了一只脚的路边小桌,对坐两人。对面的人也吃了一碗麻辣烫,可是这是一碗朴素的麻辣烫,比起言颂加了牛肉丸鱼丸外加鱼豆腐泡面的满满堆成谷堆的一碗,那一碗中只有青菜和萝卜。

但言颂觉得对面的麻辣烫更好吃,至少被那人吃着的模样,让人觉得,非常非常的……好吃。

言颂被一碗麻辣烫勾得牵肠挂肚,她握着的情书,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递给了对面的人。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对面美如山秀如锦朗如日的少年已经很严肃地伸出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他说:“我答应和你交往,言颂同学。”

再等她彻底回过神的时候,多了一个男朋友。

言颂第二日咨询了已经出家多年还酒肉穿肠过的小舅舅,没有得到很好的建议,晚上又致电妈妈。

“妈妈,我恋爱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言颂就听到了尖叫:“笨笨你说啥?!你有男朋友了?!谁拐骗了你!妈蛋老子这会儿就过去,我要跟他拼了?!不对!老子要报警!你在那儿站着不许动!”

显然她爸偷接了她妈的电话。

言颂叹气,撒娇:“爸爸爸爸,笨笨好想你。”

手机的另一头泪光闪闪:“爸爸爸爸也好想笨笨,你大哥二哥都不好玩,没有笨笨可爱,我的儿你啥时候放假啊爸爸好想你,我的儿爸爸昨天从法国回来给你带了一条小裙子你快回来。”

言颂的心都要化了,软语哄了爸爸一会儿,才挂断了电话。

对面的言希感伤远赴H城读书的小心肝,俨然忘了这场对话的最初了。

阿衡晚上给女儿回了电话,言颂又给妈妈说了一遍经过,阿衡想了会儿,提建议道:“妈妈建议你,至少要看清楚,自己究竟喜欢的是谁。”

“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妈妈?”

“一种需要吧。”

“什么样的?”

“忙碌的时候我们可能把一切都忘了,可是忙碌过去,你脑海中最初浮现的那个人,就是建立在意识之中的最深刻的需要。”

“你是因为需要才爱上的爸爸?”

“对你爸爸一见钟情,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没理智的事。那……不只是需要。”

言颂莫名其妙多了个男朋友,之后才知道,男朋友叫宋延,跟她名字刚好掉了个个儿。可是相比“言颂”这个名字,宋延的含金量要大得多。宋延奥数满分进学校,读了计算机系,曾经带着团队制造了不少功能型机器人,代表学校去国际参赛,拿奖拿到手软。言颂经常在各类报纸各类期刊上看到他的名字,但一直未见其人,只闻其声。

如今经过打听才知道,最出名的还是他的脸。女生多实惠,只要脸好看,其他有关智商有关性格有关人品都可以自动柔光处理。所以,即使宋延性格人品外人不得而知,追求他的依旧一箩筐。

言颂和宋延虽然交换了电话号码,但起初两人并无动静。又过了几日,言颂分明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联系,要回情书,正式致歉,宋延却已经打电话,请她去城外五里河游玩。

言颂一听宋延的声音,腿就软了,看他吃麻辣烫那会儿的晕眩感又来了,点头像小鸡啄米。

等她到的时候,宋延已经像老僧入定一般,坐在河边垂钓。旁边柳树绦绦,桃树窈窕,和风顺畅,言颂微微笑了笑,刚刚一直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了。

她说:“今天天气真好啊,宋延。”

宋延则说:“是啊。”

然后他继续专注地盯着河水和随时会至的涟漪。

言颂并没有打扰他,安静地坐着,一转身,却看到他身旁放了一个精致的硬壳彩纸做的小风车,于是有些好奇地瞅着。

宋延把小风车递了过去:“今天南风二级,气流不断,我刚刚叠的,送给你。”

言颂愣了,拿着小风车,朝着南北向,果真小风车就晃悠悠转动起来。言颂似乎回忆起了幼时的美好回忆,站起身,朝着风的方向跑了起来,小风车也就转动得更加快了。

她第一次觉得,奔跑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不自觉地就笑了。

那天宋延钓了四条鱼,两条烧烤,两条炖煮。言颂觉得烤的鱼肉香嫩、煮的汤味鲜甜,之后看向宋延的目光都带着非同一般的柔软。

阳光最温暖的时候,他们在树边各居一隅,酣畅睡去。

言颂做了个梦,她梦见了幼时,在妈妈怀中的自己。醒来时,却莫名有些感慨,宋延真的是个很有温度的人啊,虽然有些不爱说话。

似乎便是这一天,开启了两人相处的模式。总是宋延约言颂周末出来,言颂应约,两人在舒适的情绪和环境中相处一天,每一次宋延都会送给她一件小小的手工礼物,看不出用心,大概对他而言都是简单的小事。而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女朋友,用小心思讨她开心也似乎是应该的。

开始时他比较严肃,再熟悉一些的时候,他会对她微笑。宋延笑的时候,眉毛都似乎被阳光晕染,让言颂觉得可亲可爱,也俊秀极了。

等到后来,再再熟悉一些的时候,他甚至会做一些简单的小机器人带给她,然后言颂看着草地上机械地走来走去的小机器人,咔咔咔咔,转身,再走来走去,然后莫名地哈哈大笑起来。

和宋延在一起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言颂因此期待每一个周末。熟悉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了约会的对象,可是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毕竟不是随随便便一碗麻辣烫就能随随便便召唤出一个男朋友,这种神奇而美妙的事,还是不要说了吧。

这种相处如同一场梦境,他们在学校时,彼此并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什么交集的机会。她总是在电视采访和各类报刊上瞧见他,这个少年带领他的团队渐渐地在凝聚力量和权威。他引起她身边所有人的赞叹和仰慕,可是她却还是那个平常的人。她变得惶恐而疑惑,又总觉得自卑而奇怪。在相恋两年之后,言颂认真地思考:当年的他,为什么会答应她那显然不大对头的告白。

宋延的小机器人和一整个可以撒欢的山野溪流,再也没法让她笑出来。宋延清清淡淡,似乎哪一天哪一眼瞧不见,他便会彻底离开这片凡尘,回到属于自己的天堂。可她呢,在如涓涓细流的相处之后,真正开始依赖他、需要他,好吧,其实也就是爱上他之后,又该如何脱身?

这种不平等的爱情,言颂甚至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埋下了疑惑的火种,宋延的一举一动都让言颂方寸大乱。他没有牵过她的手没有抚摸过她的脸颊,更没有亲吻过她,如果说“朋友”和“恋人”的定义截然不同,那么,“朋友”显然更契合两人相处的模式。

偶然的一天,学院聚会。约有两年未联系已升入研究生院的顾学长也参加了这场聚会。言颂在有了宋延之后,与他渐行渐远,他虽依旧待人那样亲切,可是此时瞧见他,她却只能点头一笑。

言颂心中冒出一句话:我是有了男朋友的人啊。

小姑娘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好像一朵初初抱蕾的鲜花。言颂一向算是好看的姑娘,毕竟她有那样好看标致的爸爸。所以,对于好看的姑娘,大家看到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而喝了酒的人总爱诉衷肠,大学即将毕业,男孩子们有些像不甘心的猎人,毕竟圈养的小羊们马上就要走向更广阔的草原,那是他们大概再也触碰不到的温柔纯净。因此也有一二男生向言颂告白,言颂很认真地拒绝了,然后回敬了对方一杯酒。最后一个,在醉眼迷蒙中走来的是顾屹。顾学长单名一个“屹”字。

他说:“言颂,你大概不知道,每次给你做告解的时候也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时候。”

言颂一直觉得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为了父亲的一段执念,才走到你的身边。他因为得不到的执妄,而要求我必须得到。”

言颂觉得自己又懵逼了,彻底听不懂了。

“我引诱你喜欢我,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因为你显然并不能抵抗一个对你温柔有耐心,并把你当成独立的你的人。你的人生太过平凡,而你的父母兄长都十分耀眼,他们的宠爱让你在家中感受到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可这种价值一旦走出家门就荡然无存。所以你无措、你苦恼,你无法摘去父母兄长带给你的附加的价值,可是你又显然无法凭借自己的能力走上巅峰。你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我是言希、温衡的女儿,所以我一定是有才华、有能力的,可是事实上,你没有这种东西。你承认了,而后自卑。我带给你温暖寄托,让你正视自己,而你喜欢上我,也算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不是吗?”

言颂被一种震撼的类似“草泥马”的心情掀翻在尘埃中。

顾屹继续带着闲适和嘲弄开口:“我预备拿到你的告白书再狠狠地拒绝你、羞辱你,也顺便告诉我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他想得到的爱情,魂梦相牵的爱情,不过如此而已。我已经准备好了,我那么兴奋地等着你的一封告白书,快要到达的快意折磨着我的心,我亲眼看着你下定决心而后离开,那一天,我等了你一夜。我以为你下一秒就会带着情书而来,可是你并没有。我以为你会羞涩支吾地告诉我,你喜欢我,你也并没有。事实上,并不只是那一晚,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没有等到你。你再也没有找过我,也不再向我告解。大家都知道你喜欢上了宋延,我这才清楚,你毕竟是你母亲的女儿,你继承了同她一样的三心二意。”

言颂本来听得无地自容,原来大家都知道那个男生是宋延,只是她自以为瞒得很好。可是听到最后,姑娘脸却煞白,握紧拳头,瞬间捶到顾屹的脸上,咆哮道:“你说我,我就忍了,你说我妈干吗,我妈招你了?你爸为了你妈把我妈抛弃了,我妈没说啥,你家怎么这么多废话,你再说我妈一下试试,我打不死你,你个臭皮蛋!”

终于这一次,她没有懵逼,轮到别人懵逼了。

言颂晚上给她爸爸报备说她打了顾家的儿子,言希说,爸爸送你上战场,不够再送俩炸弹。

“俩炸弹”一个看书一个看电视,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一模一样的表情,一个耀眼的俊美,一个如水般的温柔。

言颂打电话给宋延,宋延颈间夹着手机,手中还握着一支钢笔。他放下钢笔,耐心地听了会儿,轻轻道:“阿颂,这不重要。”

“什么?”

“我说,他的话并不重要。你为此而愤怒大抵是因为你还在意他。”

言颂啼笑皆非,她想用笃定的话语铿锵有力地说明自己的立场,宋延却似乎不感兴趣,只是淡道:“抱歉,我这边有点忙,先挂断了,稍后电联。”

言家小名笨笨的姑娘放下了话筒,沉默地垂下了头。她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意,可是一直如同妈妈一样温柔理性的宋延似乎并不在乎她那样笨拙的情意,莫说她如今已经完全不在乎顾学长,便是在乎,这种在乎也显然没有成为宋延的苦恼。

他不为她苦恼。

可她有。

她有很多很多的苦恼,每一样都和“宋延”二字相干。

她知道了妈妈说的喜欢是什么感觉。她了解了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需要,不是因为自己无法独立完成,而是和他在一起,每一件事才变成能记得住的回忆。

宋延像是一支记号笔,他在的地方,她人生的每一页贫乏都被重重地标注上颜色,显眼而清楚。

言颂终于意识到此处,当她再打电话给宋延时,他却已经关机。

她等着周末再与他见面,可是关于他的名字再也没有随着手机的铃声浮现。姑娘魂牵梦萦,只不过,果证前尘只是一个梦。

等他再次出现,是一个月之后的全国报纸头条:“Z大宋延对战疯狂军团,中国天才终胜美机器人。”

宋延团队赢了美国权威机器人军团,各方性能均有碾压性优势。他站在台上举起奖杯致辞的时候,言颂笑了。她为他感到骄傲,也深知这种因爱而产生的隐秘的骄傲很快就要消失了。当年他与她,都未长大,瞧着少年一般青嫩,如今他与她,正如大树和蚍蜉。他光彩熠熠如明珠,定不能暗投于她怀抱。

言颂笑了之后便开始淌泪,淌了一两日,想明白了什么,振作起来读书。读了一两日,又愣神,愣着愣着便抽噎了。阿衡给女儿打电话,听她哭了一回,她十分爱她,心中有所感应,也难过地陪她哭了一场,言颂见从未哭过的妈妈哭了,很是无措,反而止了眼泪,答应阿衡,做个永远快乐心境乐观的孩子。

毕竟,失恋只是小事。

之后,宋延也打过一回电话,电话两头俱是沉默。最终,两人又同时沉吟开口。宋延说,你话一贯很多,你先说。

言颂说,那我替你说了啊,阿延。亲爱的阿延,我们分手吧。

宋延沉默了许久,姑娘用嘴咬着手,鼻涕眼泪全糊在了手背上,她哭成了傻逼。

宋延并未立刻答应,他虽然沉默,却是个内里温柔的人。他说,过几日吧,你如果改变主意,打电话给我。

可想而知,言颂也是被骄傲的小公主情怀惯养长大的,她怎么还会给他打这样一个电话。若被喜欢的人看轻,这懊丧恐怕会烙印一生。

她如别的姑娘一般,好好读书,保送读研,研究生换了专业,读了心理学,心理学硕士毕业,紧赶慢赶一个证没落,之后回B市公立医院应聘成功,便安稳下来,当了一名心理咨询师。妈妈爸爸一早退休,却是从年轻时起,一直传奇光明、鹣鲽情深、深深眷爱世间,也被世间眷爱到如今,哥哥们均有所爱,与她一起承欢膝下,瞧着这一切竟是人间富贵之极花团锦簇至美之景。

言颂渐渐开始相亲,她性格开朗,也有不少好男孩追求,父母掌眼,选了一个与她一样平凡又开朗的好男孩。她定婚期挑婚纱,选戒指而后约婚庆,为了一场幸福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忽有一天,晕倒在十字路口,急促的脚步才骤然停住。

那时,距离年少的风花雪月,已经整七年。

看报纸减去科技版,读新闻略过Z大新鲜,她啊,终于忘了那一天。可是,又终于回到那一天。

她醒来时,身边围了一群人,好心的大妈在拿报纸给她扇凉,大妈说,姑娘你中暑了,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

姑娘盯着报纸上的字,愣愣地盯着。

美国知名记者采访机械天才宋延,问他与美国名模杜瑞的婚期是几月。

宋延在采访中温柔地笑了笑,知名记者描述,说这个俊秀美好的东方男人眼中有群星闪烁,从不与人传绯闻的他大概这次真的碰到真爱了。

言颂像初生的孩子看到移动的物体,下意识地轻轻抓住那份报纸,她站起身,说着我没事劳您费心了,可是一边开始走一边哭,多年前的绝望重新浮现,她恨自己自以为早就能够一笑泯去所有,可是,那种不能与他相匹配的差距感从未消失过。言颂恨自己,她知道自己能力比起父母有限,她知道自己与宋延隔着一个宇宙,她甚至明白,这种不匹配除了源于她不能与他并肩辉煌的不足,还源自,他并不爱她。

至少,他见她,眼中何时有群星闪烁。

她年少时酷爱告解,总觉得自己麻烦一箩筐,可是当真有了不可告解的心事时,那些可告解之事放眼望去,不过是少女心事,而此不可告解之事,才真正是一生之隐蔽苦楚。

那苦,名为深爱入了膏肓的相思。

言颂回到家,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她做了许多梦,每一场梦都在如天一般蓝的河畔,小小的机器人在稻田中笨拙地行走,每一个机器人都走到她的身边,递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说,我是爱你的啊。

我是爱你的啊。

自以为得了相思之疾的姑娘一觉从虚幻中醒来,望着现实历历,只觉心中枯索惨淡至极,中药西药胡乱吃了几口,就又沉沉睡去。

又过几天,送去医院,倒并非是什么相思病,而是比相思病更难解的疑难杂症,阿衡蹙着眉头半天,一生未被病痛难倒的温院士叹了口气。

那样病不止让女儿肌肉萎缩,站立不稳,也让她花儿般的年纪,却如骷髅,不再美丽。她为女儿重新披上了白衣,两鬓灰白之时再次回到研究院。而言希则四处奔走,游历世界,只为找到昌明之医术,救治小女。

言颂的未婚夫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只能过锦上添花,却不能经大起大落,自然也是着急退了婚。

言颂有一阵子精神极好,坐起来颤巍巍地描眉画眼,她如老媪一般行动不便,画得并不好看,可是涂了口红,端正地坐好,问言希:“爸爸,我好不好看?”

言希便笑,抚摸着女儿的脑袋,用清澈温暖、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她。他说:“好看,和你妈妈一样好看。”

言颂呼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妈妈那么那么好看,我和她一样好看呀,这可真好。”

言齐、言净兄弟轮流守在言颂窗前,他们如同对待幼时的她,为她念有趣的书,告诉她窗外新开的花叫什么名字。

言颂忽有一日照镜子,就瞧见自个儿头发灰了,病痛压身,苦熬不住,便坐在床边,轻轻趴在爸爸耳边开口:“爸爸,笨笨难受呢,放笨笨走吧。”

言希自女儿生病,没掉一滴眼泪,这会儿胡乱劝她几句,便压不住了,几步快走出了病房,坐在门口,号啕大哭起来。

阿衡自女儿生了病,一直泡在研究院,只在傍晚定时看望女儿,今日匆匆而来,瞧见丈夫坐在门口咽泪,蹙了蹙眉毛,含着泪抱着他,轻声道:“没事儿的,言希,有我呢,笨笨没事儿。”

她如无事人一样,喂女儿吃饭,与女儿温柔谈笑,还给她梳了个漂亮的辫子,行动举止如往常一样不疾不徐,临走时,她背对她,声音坚定:“你是你们兄弟三人里面最不省心的孩子,出生时我疼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份债没有妈妈会计较,但我计较,我要你还;你幼时挑食,只喝母乳,俗语说一滴母乳一滴血,这份债我要你还;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子,走不动路的时候我宠你溺你背着你走,你那时节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你问我要不要报答我,我说妈妈不要。那些统统都是骗你的,妈妈也会累,妈妈要你报答。你欠我的统统还给我,莫要想着下辈子才还,下辈子我不是我,你不是你,皆是空话。”

言颂喉头哽了哽:“可是,妈妈,我不知道还能做几天你的女儿。”

阿衡眼圈红了,深吸一口气,轻轻说道:“再给我一个月,就一个月,再多熬一个月。”

言颂把脸伏在膝盖之间,一低头,泪就落了,她说,好呀,妈妈。

再疼也熬着?

好呀,妈妈。

言颂作为小白鼠,被送到了母亲的研究院,阿衡说:“这是将死之人,得了万人也难见一例的怪疾,请各位施展医术,治好了我替她给大家磕头,治不好了我背她回家。”

研究所中众医师从未听温院士说过这样肺腑衷言,且似乎无了退路,只剩决心。

言颂一个月后活了下来,她的母亲找着病根,医好了她。病说是从遗传中来,阿衡略思索,便知道了,这病来自她曾经重病过一场的丈夫。女儿之疾之所以比丈夫难治,是因为她有了弃生的心。

阿衡狠狠地打了女儿一巴掌,她说:“无论你为了谁,如此畏难怯惧,苛待自己,都是你的错。我和你爸爸盼了十余年才盼来一个女儿,心肝明珠一样宠大,你咳嗽一下你爸爸都心疼,他天性向往自由,可去哪里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衣服、买玩具,被你束缚住还心甘情愿,后来听说病根从他来,坐在沙发上半晌没说话,他素来不是爱哭的人,为了自己带给你病痛又哭了一大场,头发都白了一半。你年纪小,只当一场执念就是天荒地老,可又偏偏少了勇气,做起懦夫来,作践自己,也作践我同你爸爸。我们夫妻俩年少时便相依为命,算起来也是两个人一颗心一条命,随你作践也无妨。可是你如此年轻,为什么就如此轻视人生?”

言颂抱着阿衡,哭着说:“妈妈我错了。”

阿衡说:“你现在也不必回家,我和你爸爸暂时都不想再瞧见你。反正天长地远,你不妨看看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言颂离开了家,看了阿尔卑斯山上的白雪,读了大英博物馆的古书,她站在欧洲的一个海港之上眺望不舍昼夜奔流的海水,也坐在日本的新干线上听四月樱花落下的声音,她结识了许多平凡的朋友,终于知晓平凡不是无能的代名词,平凡也能有趣,将一粥一饭入味三分。她终于明白,当年的宋延是因为知晓了世界与自然的奥妙,才能如此安定平和,是她用无知与戾气把他逼入了只得放弃她的绝境。

她终于释怀,用手机拨通了当初的电话,无论他是与杜瑞还是旁人结婚,她都欠他一句“对不起”。但是她猜想接电话的也许已经不是他,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可是接通了的电话对面只是一种长久的沉默,言颂听着那种压抑而断续的呼吸声,疑惑自己似乎听到了悲伤和慌张。宋延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向自信而豁达,如先秦孔子之徒曾子,有着“穿着轻薄春服,在沂水河畔沐浴,在高坡展臂吹风,一路唱着歌而回”的理想和风度,大抵不会如此,只是她听错了吧。

她停顿了,而后开口:“是阿延吗?”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也并没有挂断电话。

言颂心中却因此确定是他,竟羞愧得不能自已,之后,才小声道:“阿延,对不起。”

她为当年自己不负责任的放弃而道歉。

电话那头,当年只是初初恋爱的少年,如今却是成熟稳重的男人。

他开口,简洁而沙哑:“一千八百零五十。”

言颂诧异:“什么?”

那边的人窒了窒,许久才轻轻叹息:“我说等你几日,之后每天都在想,过几日,你才能改变主意。过了几天你没回来便又等了几天,起初没察觉,刚刚不经意算了算,这许多个几天已经一千八百零五十天。”

他如此轻描淡写,言颂先懵逼,随后又哭成傻逼。

她跟爸爸打电话说:“我又恋爱啦。”

爸爸跟她说:“换了人啦。”

她握着一双如玉的手,微微微笑:“还是那一个呀。”

言希睁大眼睛,迷迷糊糊想着,还是哪一个呀,他问阿衡,阿衡把灰白的头发靠近逐渐松弛的长颈。

他们在一起半辈子,阿衡笑了,亲了亲不知何时爬满皱纹的俊颜,轻道,那不重要。

只要本心还在,那些在的不在的,守在原地的还是离开的,都不重要。

你真正需要什么,只有你知道。

言颂曾问宋延:“你当年为什么那么随意就答应了那封表白信?”

宋延说:“你在情书里说,‘言颂,你看,春天来了,风清爽而不黏人,麻雀虽灰扑扑但也胖乎乎的,草变绿了花儿结了苞,大家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你看着我,让我觉得,如果拒绝了你,风会停,麻雀也会变瘦。”

言颂窘迫:“那是别人告诉我的话。”

宋延说:“我初读大学时,别人告诉我,哲学院的言颂很有名。”

“是因为言颂有很出名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吧。”言颂笑了,如今却只剩释然,释然面对自己是平凡人的模样,也释然放过自己。

宋延讶异:“他们告诉我,哲学院有一个秀美得像一幅画的姑娘,她的眼睛会发光。因为热爱助人,又不与人争强斗狠,所以特别招人喜欢。后来,他们还曾拉我去偷偷看你。”

言颂吃惊极了,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几时也是别人眼中仰慕的对象。

她说:“那你那天……”

宋延微微笑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从不吃辣的我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满是辛辣的小摊前。所以,你会不会写情书,情书写给谁,情书里说了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阿延,为什么没有主动找我?”

“我怕你再告诉我,你要分手。拒绝一次,我骗自己这是假的。拒绝两次,我却不知如何挽回。毕竟,你是个优秀又开朗的姑娘,喜欢你的男孩有很多,从理性的角度,我想让你有更好的选择,可是从私人的角度,又不愿意放你离去,所以一直犹豫僵持在原地,自欺欺人,仿佛时间永远停止在我们还是情侣的那一日。”

言颂心中竟酸涩难忍,她知道自己大概真的误会了什么。爱上谁,谁便是那个眼中最优秀的人,饶是他在旁人眼中如何,竟都是没有什么干系了。

她耿耿于怀的只是外人的目光。

言颂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阿延,为什么没有选择名模杜瑞,那是个极出色的姑娘。”

宋延说:“杜瑞是我君子之交的友人,记者李维斯问我,她是个大家公认的好姑娘,同她的婚期是否是真。我告诉他,我有了女朋友,她也是个好姑娘。我没有理由为了别的好姑娘而舍弃自己的好姑娘。”

毕竟,好姑娘很多很多,我喜欢的好姑娘,却只有那一个。

言家小女订婚时,双方父母才初初见面。

阿衡说:“宋延妈妈,你好。”

宋延妈妈两眼发光,害羞地躲在丈夫背后,探出头,看着昔日仰慕的女神:“温学姐你好,我姓阮。”

言先生说:“宋先生,你好。”

宋延爸爸淡淡一笑:“言先生,你好。不过,我不姓宋。”

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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