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结果显示目前情况良好,所以我们想依照预定进行手术。这样可以吗?”
西园的声音响彻了宽敞的VIP病房。岛原总一郎一如往常盘坐在病床上,他的妻子加容子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虽然头发花白,但肌肤的弹性丝毫不像年过五十。夕纪可以想象她一定在外貌上花了不少钱,那身香奈儿的套装也很合身,膝上放着一只铂金包。
“医生,千万拜托了。一想到总算可以摆脱这个麻烦,就觉得好痛快。”岛原刻意显示自己坦然无惧,然而夕纪发现他其实非常害怕手术。这几天进行了各种检查,她几乎都在场,看得出岛原一天比一天紧张。刚才帮他量脉搏时,只不过说西园教授会来为手术做相关说明,他的手心就冒汗了。
“当天早上八点左右,会先准备麻醉,是肌肉注射。然后,要请您移动到手术室,当然,是以推床运送。”
“那时候已经睡着了吗?”岛原问道。
“有些人是的。”
“这么说,也有可能没睡着?”
“正式的麻醉要等到了手术室以后再进行,那时候就是全身麻醉。”
“然后就会失去意识吧?”
“是的,到时候就会完全进入睡眠状态。”
岛原神色不安地点点头。夕纪可以了解他的心情。他正想象自己因麻醉而进入睡眠,害怕自己从此不再醒来。
西园似乎没注意到岛原的心情,以平淡的语气继续交代手术当天的程序,接着还这么说:“我们会竭尽全力,把事情做到最好,但手术毕竟有风险。接下来,我想针对这方面作个详细的说明。”
“风险?”岛原的脸颊看起来好像抽筋了。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加容子也抬起头。
“没有人知道手术中会发生什么事。届时要与患者的家属商量,您的情况,是与夫人商量,所以我们希望事先取得您的理解。”
“等……等一下。”岛原惊慌失措。“医生不是说没问题吗?你说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岛原先生,”西园平静地说,“天底下没有绝对没问题的手术。”
“怎么现在才……”
“我会为您说明手术内容。首先,请您听我说。”西园拿出一张简图,上面画的是大动脉瘤。岛原的状况是,在心脏上方一个弓状的弧形部位有个巨大的鼓起物。
“我们要将这部分替换成人造血管。但是,我想之前也向您说明过了,这个主动脉弓有一个重要的血管分支,用来提供头部及上肢的养分,其中也包括脑部。这次的手术,是连这部分的血管也要换成人造血管,所以风险比其他情况更高。”
和爸爸的情况一模一样……。在一旁聆听的夕纪心想。
“具体而言,会有什么风险?”岛原的声音有点沙哑。
“在出血方面,存在各种风险。首先,从主动脉弓分支的血管发生动脉硬化的可能性很高,更换人造血管时,有时候会从缝合的针孔出血,进而发生止血困难的状况。因为动脉硬化的血管已失去弹性,非常脆弱。”
“如果那样,要怎么办?”
“当然会再度进行手术。出血程度严重时,也有丧命的可能。”
岛原倒抽了一口气,加容子的身体颤了一下。
“其他还有什么危险……”岛原喃喃地问道。
“发生动脉硬化的血管,绝大多数内壁都有沉淀物。当这些沉淀物顺着血流流至脑部,便可能引起脑栓塞。严重程度不一,最不理想的情况是造成脑部损伤,我们会慎重行事,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形发生。但动脉硬化的情况若严重,在处理时要避免沉淀物完全不掉落是极为困难的。”
西园继续说明。手术时会让心脏停止运作,若停止时间过长,将造成心脏负担,导致心脏衰竭,而这又可能会引发其他器官或呼吸衰竭等。术后若复原情况不佳,亦有可能因抵抗力不足引起感染、并发症……
所有可能的危险性,西园均一一仔细说明。听着这些说明,岛原再次体认到自己正要面临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手术。他的脸色转为苍白,神情越来越空洞。
“大致上,会有这些可能。”西园最后解释完神经麻痹,做了结论。“关于这些,还有什么问题吗?”
岛原呼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很伤脑筋似的,伸手扶头。“状况好多啊。”
“抱歉,也许我一次说太多了。需要再重新说明一遍吗?”
“哦,不用了。我明白了,原来真的没有绝对没问题的手术啊。”
“恕我直言,这次属于极危险的手术。”
“显然是。那,会怎么样呢?虽然有这么多风险,把这些全部加起来,得救的机率有多少?”
“机率……吗?”
“不如说,失败的机率有多少?请别客气,明白告诉我,这样也比较痛快。”
西园表情不变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机率这个说法正不正确,不过这类病例的死亡率约百分之五或六左右,您可以做个参考。”
岛原沉吟了数声,与妻子互看一眼。
“我想这件事,已经在岛原先生住院时说明过了。假如没有动手术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当时应该也一并说明了。”
“会破裂是吧,”岛原说,“而且,随时都有可能破裂。”
“依目前的状况,什么时候破裂都不足为奇。一旦破裂了,即使紧急动手术,获救的希望也极为渺茫。”
岛原再度发出沉吟,然后笑了笑。“全靠医生,就任凭宰割啦!我相信医生的医术,也只能这么办了。”
“夫人认为呢?”西园也征求加容子的同意。
她直接坐着低头行礼。“我明白了,麻烦医生了。”
“那么,我们待会儿再送同意书过来,麻烦两位签名。”
“医生,那个……”岛原吞吞吐吐地开口。
“什么事?”
“没,呃,今天没有检查了吗?”
“这个……”西园转头看夕纪。
“今天没有,明天要做动脉抽血,然后再做一次心脏超音波。”夕纪回答。
“是吗?那就麻烦了。”岛原向夕纪行了一礼。
离开病房,稍微走远之后,西园停下脚步。“同意书由你拿过去,请他们签名。”
“我去吗?教授呢?”
“我不在场比较方便吧。之后你再把岛原先生的情况告诉我就行了。”
夕纪不明白西园有何用意,但还是应了一声。
她依照吩咐,带着同意书再度来到岛原的病房。岛原坐在床上,加容子正在流理台切水果。
她在两人面前朗读同意书,并请他们签名。岛原先签,接着加容子也签了。确认没有遗漏之后,夕纪将文件收进档案夹。
“打扰了。”她朝两人点点头,准备离开时,岛原出声叫她:“啊,住院医师。”
“什么事?”
岛原搔搔头,朝加容子瞄了一眼之后,面向夕纪。“这样就算决定了吗?”
“决定?”
“就是,该怎么说?不能改了吗?”
哦,夕纪点点头,总算明白他想说什么。“如果您改变心意,随时都可以告诉我们。只是,往后要怎么做,必须请您再和西园教授讨论了。”
“呃,这样的话,要在什么时候之前说啊?”
“随时都可以。”夕纪说。“只要在手术开始之前都可以。说得精确一点,在麻醉生效之前。”
“啊,这样啊。”
“您还在犹豫吗?”
夕纪的问题似乎太直接了。岛原以一副你怎么这么说的神情皱眉,嘴角向下撇。
“我不是犹豫,只是以防万一,想问问看,我还得考虑到公司啊!不知道公司什么时候会需要我出面。身为领导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能大意。”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也会转告西园教授。”
“不用了,不必告诉西园医生。”岛原举起右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不必看得那么严重。”
“是吗?那么,不打扰了。”
“嗯,谢了。”
离开病房,夕纪在走廊上边走边想西园要她送同意书过来的原因。他一定是看穿了岛原的心情,知道岛原无法当他的面将内心的犹豫说出口吧。
夕纪的思绪又飞到十几年前。健介和百合惠也曾经像岛原夫妻一样,听西园说明手术的内容和风险吗?当时手术不顺利致死的机率,应该远高于现在。
健介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夕纪最后一次去探望的那天,他还笑着说,要活就要活得很酷。
健介一定也很不安吧!但他的确会把不安暗藏于心。然而,夕纪猜想,他对手术的信心甚过一切。一定是深信可以将一切托付给医生,才会有那样的笑容。
手术前只有一件事能让患者安心,那就是医师的话。
天底下没有绝对没问题的手术——西园刚才向岛原说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那句话不是让患者安心,而是要让患者下定决心。岛原听了那句话之后,犹疑了。
究竟,西园是否对健介说过同样的话?他真的将所有风险都毫不保留地公开?真的没说“绝对没问题”这句禁语吗?
对西园而言,健介是夺走儿子性命的凶手。当他能够左右这男人的生死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长久以来,夕纪一直怀疑是百合惠与西园的男女关系将健介推上死路。她之所以成为医师,可以说是为了找出答案。
然而,如果西园还有另一个动机——为儿子报仇——那又如何?
也许这个动机更早形成。一看到上门求诊的健介,西园应该立刻察觉他就是当时的警察。相对的,健介却没发现,只是担心自己的病情。
西园是否在检查健介的大动脉时触机?这是一场高难度的手术,成功率不高,即使失败也不会有人起疑,更不会被追究责任……
与百合惠建立深厚的关系,则是之后的事。在这方面,他是否另有图谋不得而知,但夕纪猜想应该是巧合。要靠心机算计来赢得女人芳心,一般男人是办不到的,更何况百合惠身为人妻。只不过,她可以想象,西园对于与百合惠发生外遇,并没有太多踌躇,甚至非常积极主动,因为这也可能是复仇的一部分。这么一来,他便得到一个最佳共犯,得以使最后的计画顺利完成。即使健介死于手术,只要百合惠不说话,就不必担心有人投诉。
手术前想必照例进行过会谈,但会谈中,西园是否正确告知手术的风险则相当可疑。因为如果太过于强调危险性,健介可能会选择不动手术。
没有经过充分说明,一味地让患者安心,并签下同意书。这虽然有违知情同意(informedsent),却不会有人发现,因为签名的家属是百合惠。
墨黑的想象无止境地扩展,夕纪甚至怀疑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下,是否能够参与岛原的手术。
回到办公室,元宫正在与别人交谈,那个人一回头,原来是七尾。
夕纪向他点点头,然后看着元宫。“怎么了?”
“你认得这位吧?警视厅的刑警。”
认得,她说着并点点头。
“他来问一些有关岛原先生的事。问到除了西园教授以外,还有没有其他负责的医师,我说你也是。”
“对不起,打扰你好几次。”七尾朝着她笑道。
“没关系,不过为什么要问岛原先生的事?”
“有很多原因。”
“我要去加护病房了。”元宫站起来,离开房间。
夕纪在元宫刚才的座位上坐下。
“对不起,百忙中还来打扰。”七尾行了一礼。“不过,幸好负责的医师是你。如果是不认识的人,恐怕多少都会有戒心。”
“是关于恐吓的事吧。”
“是的。”
“岛原先生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不不不,”七尾摇摇手,“现在还不知道,说不定完全无关。只是,所有可能的线索我们都要调查。”
“患者的事情我们原则上……”
“这我知道,我不会问他的病情。只是想请你回想一下,岛原先生住院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特别的事情?”
“例如有没有人来问一些关于岛原先生的事,或者有没有在病房附近看到可疑人物。”
“这个呀,”夕纪沉思,“我倒想不出来。”
“是吗?”
看着七尾郁闷的表情,夕纪突然想到一件全然无关的事——这个人,会不会知道西园和健介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