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涯又头痛了。
他放眼望去, 连绵的皑皑雪山逐渐被黄褐色的大地取代,能遥望见天边一座座恢弘的城池。
把雪山翻了个遍,他已经重新回到了修真界, 接下来该做的就是找孩子。
问题是,他不知道他家孩子往哪儿跑了。
江无涯看了看,现在他前面直走是燕州,左手边转道是珫州,右后边是幽州和北冥海,再往东就是东海。
江无涯已经知道林然当年是和一个少年结伴横跨雪山, 算算时间他们应该早就到修真界了, 问题是他们回来之后会往哪边走?
江无涯估摸着从这里回万仞剑阁的路程,林然应该不至于傻乎乎自己走回去,很有可能先去最近的燕州乘坐方舟到禹州那边,再慢慢转道回剑阁……要是这么算,他应该直接去禹州。
但万一她没这么走, 万一她有事耽误先往别处去了?或者万一她跟着那少年跑了——江无涯没忘了凡人界茶馆里说的那些关于少年的事迹,小小年纪就能武道登顶、还敢跨雪山寻仙,怎么想也不是个寻常的孩子。
江无涯见过不少这样的年轻人,资质和成就当然毋庸置疑,但往往有多少本事就有多少仇家, 林然和他搭伴这些年,江无涯都不知道这俩孩子得招惹多少麻烦。
不行,光想想他头又要疼了。
江无涯按着额角,最后还是决定先往燕州去, 碰一碰运气。
他先在附近的城池落脚,想看看打听些消息。
这一听不要紧,江无涯才知道燕州最近出了这么多事, 先是大妖作乱,又有慕容三氏在金都撕破脸决战。
“听说是有位元婴后期的大能横空出世,把整座金都都封了,慕容家夏侯家两族嫡系都死在里面,云家老祖也受了重伤,勉强带着一部分云家人逃出来,云家正在想法子向三山九门求援呢。”
“三族都败了?那燕州是不是要变主了?”
“不一定,听说那位大能不是正道修士,而是个邪修!甚至和当年的邪修幽冥有些关系,手腕极是狠辣,现在封了金都,可是想血祭金都的!”
“血祭?!”
“要不是呢,否则要只是燕州自己的事儿云家怎么会向世外求援,世俗界和世外向来隔着条线,云家这一向三山九门求援,可就是名正言顺把那些大宗门招进来,这是坏了规矩,不说要出多大的代价,其他州府就得先不满,以后燕州可就是众矢之的了。”
“那为什么不向其他州府求援?”
“笑话,三山九门要再大报酬好歹不会割九州的地——那可是一位元婴后期强者,越是强者越惜命不想动手,谁想以死相搏?即使其他州府勉强出手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后算下报酬,整个燕州都得被切块分了。”
“唉,看来云家实在是走投无路。”
“可不是。”
“那三山九门会出手吗?”
“应该会的,毕竟是个邪修,作出这等恶事若真成了燕州主怎么都不好听,就不知道云家是求到哪一门。”
“八成是圣贤学宫,毕竟云家少主就是学宫亲传弟子…”
江无涯听着这些议论声,倒是隐约想起之前阙道子与他说过,剑阁的孩子们去梵天之前在燕州停留过一阵,似乎是参加什么斩妖大典。
只是那时他得盯着奚辛的情况、又匆匆去凡人界找林然的下落,没放在心上,却不想没多少日子,燕州已经乱成了这样。
就像那人所说的,世外与俗世虽有交集、到底泾渭分明,各地州府统管各州,享有权力,自然也负责维护州府的安定,而如果不是州府主动请求,三山九门绝不会插手——这都是早定下的默认的规矩,一个元婴后期的邪修,事儿不小,但也不至于动摇规矩,算是燕州自家的事,该怎么处置自有人自有章法,还不必他去管。
但那人的话让江无涯停下了筷子。
血祭。
他听不得这两个字。
江无涯顿了顿,在桌上留了几块灵石,站起来走出门,往金都的方向去。
……
妖域,妖都。
大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几乎烧干了整座恢弘的王都。
天幕幽暗阴冷,黑压压透不下一丝光亮,俯瞰大地到处是可怖龟裂的深坑和废墟,一道道或壮硕庞大或小巧纤细的影子不断在废墟间穿梭,都是大战之后活下来的妖。
突然,谁在坍塌的石墙下发现一具半具妖尸残骸,瞬间气氛一变,周围所有的妖眼中爆出贪婪的凶光,争先恐后扑上去撕咬着妖尸。
血肉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喷溅成血雾,最强大的妖咆哮出声,其他大快朵颐的妖不得不停下嘴,遗憾地望着被大妖踩踏在脚下的妖尸,舔着鲜血淋漓的嘴角垂着尾巴或耳朵慢慢往后退,以示恭顺和臣服。
这就是妖域。
黑暗森冷,弱肉强食,到处是鲜血、厮杀和死亡,弱者只配为人鱼肉,而强者愈强理所当然雄踞一切
——这就是妖域最血腥最直白,却又能一代代贯彻的铁血法则。
凶冽的妖风鬼啸悚戾,如千刀拂面,轻而易举能把一个修士刮得皮开肉绽、剔成森森的白骨骷髅,然而只有在这样的世界里,才能磨砺出九州最强大的妖族。
“该死!都该死!快放开本王!本王要杀了你们!!”
狂暴的咆哮声声震耳,被数百条重链强缚的巨鹏疯狂挣扎,锁链勒在他身上灼烧起滚滚白烟,腐蚀般地烧化皮肉露出森森白骨,他已经伤痕累累,但遮天蔽日般的巨翼每一次展翅仍能呼啸出飓风,巨大的钢爪将大地凿出深坑,震得大妖们耳鼻出血。
喜弥勒砸了砸舌。
不愧是烈鹏王,承自上古大鹏的纯正神兽血脉,元婴后期的强悍修为,就算是在妖域也是寥寥能称王的大妖,怪不得敢策划谋反强闯王都。
事实上烈鹏王的计划很成功,喜弥勒跟着妖主赶回妖都的时候,整座王都几乎都落入烈鹏王和他的族群党羽手中,这混蛋甚至嚣张到坐在妖皇宫的王座上准备宣召四方君侯来朝。
朝拜?就他?啊呸!
大鹏怎么了,大鹏现在不也还是被重链锁成粽子变烤鸟吗。
“快点快点!把它捆好了!”
喜弥勒心下得意,挺着大肚子背着手走两圈,余光无意瞥见身后废墟中唯一一座完好的尖耸宫殿。
他心头那点得意立刻被忐忑取代,心肝颤了一颤,他忙压低声音催促:“堵住他的嘴!若是扰到陛下安寝不扒了你们的皮?!”
众妖纷纷打了个寒颤,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拉锁链,但烈鹏王也是看死到临头发了疯,哪怕被锁链勒得皮消骨融也疯狂挣扎,眼看一条条锁链崩断,烈鹏王越飞越高,他眼中爆发出对生的渴望亮光,只要飞出去,飞出去他就能——
“嘭!”
巨大的鹏鸟狠狠坠地,整个大地被震得一震,烈鹏王被生生卡在石堆里,重链再次一层层栓上来时,他眼中的狂喜甚至都没来得及消散。
烈鹏王目眦欲裂抬起头,眼看着对面宫殿的大门无风而开,在喜弥勒和周围所有的大妖匍匐的跪影中,瘦长如鬼魅的黑影缓缓走出来。
黑袍,白发,血赤的妖瞳,漫天阴灰和血雾都激不起他眼底一丝的波动。
他目不斜视,冰冷的眼神甚至不是倨傲,是真正放眼四海皆蝼蚁的冷漠。
烈鹏王嘴唇颤抖,吐出带着滔天恨意的两个字:“…成纣!”
“放肆!”
喜弥勒怒斥:“胆敢直呼陛下名姓!”
烈鹏王一口唾沫喷过去:“滚!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本王说话!小人得志猖狂,换以前本王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你!”
喜弥勒被喷了一脸血沫,心下羞愤大怒,可等他想反唇相讥时烈鹏王已经转过脸去,死死瞪着妖主,咬牙切齿:“成纣,你不只是元婴后期,你竟然骗我们,你竟然——”
“笑话陛下什么修为难道还与你交代?你一个阶下囚,竟再三敢对陛下不敬。”
喜弥勒立刻对妖主叩头,义正辞严道:“陛下!烈鹏王趁您不在妄图谋逆,又毫无悔改之意,实在罪该万死!不死难平众愤,请陛下裁决,将它斩首刨丹以示四方!”
“不行!你不能杀我!”
烈鹏王突然大吼:“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最大的秘密!”
喜弥勒一卡,看着烈鹏王胸有成竹的表情,渐渐惊疑不定:“…你、你知道什么?”
妖主始终面无表情,这时才终于低下眼脸,那双浓红的妖眸居高临下俯瞰烈鹏王。
烈鹏王看着他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心中发恨,又忍不住生出更多的恐惧。
他是妖族的大王之一,即使是在先一任妖皇身边也是数得上号的干将,所以他也就亲眼见证着当年这个男人横空出世,是如何把妖皇宫甚至妖都屠戮一空,是怎么生生杀得整个妖域俯首称臣、尊奉他为主。
烈鹏王颇有成算,那时因为见势不好,第一时间投诚,甘为妖主马前卒才留得一命,那时候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想谋逆的事。
但这之后数百年了,妖主常年在妖皇宫闭关,除了极偶尔杀几个不安分的镇镇场面,再很少出手过;但烈鹏王这些年却有些机遇,突破了元婴后期,血脉之力进一步返祖,实力大增,他心里才升起些小算盘…不过虽然一直暗自扩张势力,但也没有真敢动手,直到他查到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想到这儿,烈鹏王的那些恐惧突然消失了,他近乎得意地说:“成纣,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妖主看着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说。”
“真的要我说?”
烈鹏王余光掠过周围露出惊疑神色的众妖,嚣张得咧开嘴,眼中带着浓浓的恶意:“你根本不是纯正的上古妖祖血脉——你是半妖!你是先皇与人族女人生下的卑贱混血!”
“!!”
喜弥勒悚然,整个人软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喧嚣霎那安静,所有人都低下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声都屏住。
“当年你以六尾之身横空出世,谁都当你是先妖皇与哪位大妖流落的亲子,必是纯正的祖妖血脉,所以固然你斩杀亲父、屠尽妖都,大家也都服你,尊你为主。”
烈鹏王嘶吼:“但你不是!你只是个卑贱的混血!是先妖皇去人界玩乐时与人族女人留下的一个贱种!你骗了我们,你骗了我们!!”
妖族残暴冷血,甚至连同类都可相食,但妖族也是最高傲、最排外的族群,从上古至今对血脉的尊崇是刻进骨子里,他们可以臣服于一个嗜血的、狠辣的、没有任何根基的纯血妖主,但绝不可能认一个混血为主,绝不可能!
“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就敢进攻妖都?哈哈!我早做了安排,我一死,我留下的人就会把你的身份揭穿,到那时你再强大又怎样,整个妖域都会齐心不择手段除掉你。”
烈鹏王止不住得意,桀笑:“所以你不能杀我,你再恨我也杀不了我!你得留着我!我死了你也得完蛋——”
全场一片死寂,只回荡着烈鹏王猖狂的笑声,他一直笑一直笑,直笑到他自己都觉出异样。
一种毛骨悚然如同蚂蚁顺着脊背攀升,烈鹏王忍不住抬头,下一瞬,他胸口一凉。
所有人跪在地上,只在余光看见一条突兀出现的赤红狐尾,它径自贯穿巨大的鹏鸟,在血肉被慢条斯理搅动的粘稠声中,那庞大的巨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融化……所有人伏得更深,在极致的恐惧之下甚至不受控地显出妖形。
鲜血从烈鹏王嘴角涌出来,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灯笼草揉碎吞噬的虫子,能清晰感觉到身体被一寸寸碾碎、融化,化为粘稠的力量源源顺着那条狐尾流走,被吞进永不饱和的深渊里。
“你的话,太多。”
嘶哑的声音这样说。
烈鹏王瞪着眼睛,不敢置信看着妖主:“你…你敢…”
妖主看着他,似乎是觉得他扭曲的表情有趣,削薄的渐渐殷红的唇瓣轻扯了下,露出一种古怪的笑。
“知道的人都死了,就不再是秘密。”
烈鹏王最后的意识里,只听见妖主沙哑气音笑一声,是冰冷到森然的声音:“…或者没有人敢说的,也不是秘密。”
烈鹏王死了。
那遮天蔽日的巨鹏只化为一滩血水,一颗妖丹坠在地上,喜弥勒余光瞥见,迟疑了一瞬,见不再有动静,赶紧爬起来跑去捡起来。
他用身上最干净的布料把上面血水都擦得锃亮,才高高捧着膝行到妖主身边,谄媚:“罪臣烈鹏王已经伏诛,陛下威武!”
其他人才纷纷回神,他们都是效忠妖主的心腹,烈鹏王的话在心底转了两转,瞥一眼那滩血水,吞了吞唾沫,压下心头的惊骇紧跟着扬声:“烈鹏王伏诛,陛下威武!”
众人只觉得妖主的目光扫过,后脊泛出寒意。
妖主没有说什么,转身往大殿走。
众人这才松口气,浑身冷汗伏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纷纷化成人形。
喜弥勒见妖主没有接妖丹,赶紧爬起来要追又顿住,想了想,只挑着眼睛对众妖凉凉说一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自己心里有数,都散了吧”,扭头就变了张笑开花的脸,捧着妖丹才颠颠跟上去:“陛下…”
众妖这才松口气,浑身冷汗伏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纷纷化成人形,敬畏地望一眼那森然宫殿的方向,彼此对视一眼,悄声退下。
“陛下…哎呦!”
喜弥勒迈进殿门,迎头就是一根柱子砸过来,他战战兢兢躲开,眼看着宫殿瞬间坍了大半,赤红的狐尾一根根如巨蟒盘踞,所过之处血河倒灌流淌,挟着骇然的戾气缓缓挪移到大殿中央森冷的池水中。
妖主坐在池边,宽大的黑袍就那么渗进水里,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他瘦削苍白的下颌坠到手背,瞬间从皮肤激出一缕细微猩浓的血气。
喜弥勒心头咯噔,连忙去翻东西,那颗价值连城的妖丹坠到地上咕噜都顾不得,他手忙脚乱翻出烟杆,颤抖着手迅速填装好烟袋,强撑着谄媚笑脸递给妖主:“陛、陛下今儿累了,不妨歇、歇一歇…”
妖主坐在池边不言不语,在喜弥勒提着心快喘不过气的时候,才终于抬起手,嶙峋的手指捏住烟杆。
烟气袅袅飘散,一种让人舒缓的草木焦香浮满殿内,妖主耷下眼睑,嘴唇红得像是饱饮了血,微微翕张,吐出一口雪白的烟气。
喜弥勒暗暗松一口气。
妖主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瘦长的身子慢慢泡进池水里,喜弥勒就听他说:“找人。”
喜弥勒一懵:“啊?找谁?”
“那个女人。”
妖主吸完最后一口烟气,随手把烟杆一扔,滚烫的身体沉进森冷池水里,狭长的狐眼半敛,声音嘶哑:“…把她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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