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昂州这一路,走得比哪一次都累。以往行走,只是自家人,这一回却是带了亲友的。三郎、五郎还好,有亲生母亲郁氏跟着,阿萱姐弟几个与颜希仁的父母却是不在的。这都要颜肃之夫妇两个操心,颜肃之这辈子还没怎么照顾过别人家的孩子。徐昭和姜云都是成年人了,是去打下手的,那个不算。
又有八郎,才病愈,姜氏还怕他复发,更要照看。颜肃之还担心走到一半被追回,想早点回去。
是以这一路都累得要命。
颜神佑还要与阿萱等一处作伴,好在阿萱离京之后脸上常有的嘲讽表情渐渐消失,想是与嘲讽对象离得远了的关系。却又时常担心:“不晓得二娘如何了。”
她口中这个二娘,是突然发病的妹子阿菁了。
念叨不几日,唐仪的信追了上来。颜肃之展信一看,脸色就变了,命人唤来颜神佑,将信递给她看。颜神佑还以为是京城或者昂州出了什么事情,也换上凝重的表情,接过来一看,却是阿菁夭折了。
颜肃之道:“慢慢说与阿萱她们听,一母同胞的妹子去了,也是要穿孝的。”
颜神佑道:“速发信回京,这回不用瞒着了,便说因阿菁染病,唐伯父将儿女们送出城躲避时疫。”在烽烟四起的时候,身为虎贲却这么悄悄地道几乎所有的子女送出城,本来就是一件不好解释的事儿。原就是瞒着人的,施了好些个障眼法。
现在阿菁一去,什么障眼法都不用了。
姜氏又命开箱笼,翻拣麻布等物,命人给阿萱姐弟三个做孝服穿。阿萱与阿菁都是在室女,互相之间穿孝就重,需要互穿一年孝的。这与是不是未婚而亡并无关系了。
颜肃之又忙遣人急往京中送信。因拖家带口,走得其实并不快,大队人马几日的脚程,快马也就一日夜急驰的功夫。颜肃之的信送到之后,唐家的丧事才刚办。因是未嫁之女,又未成年,赶上还有造反的,唐仪趁势便削减了丧事的规模,对外也照着颜肃之信里写的,道是送了其余子女出城躲避时疫了。
这个理由很合理。很多人家遇到什么病得太凶的时候,都会来这么一出。
让出主意的颜神佑没想到的是,唐仪这么做,是为了掩饰他把子女送出去的事实。街坊邻居听说了,却有不少人觉得这个理由很不错,竟也有人似乎是吸取了一点“丙寅之乱”的教训,虽然不觉得京城会出问题,还是为防万一,纷纷送几个孩子出去,保留一点革命火种。
这也是与唐仪殊途同归了。
弄到最后,送出去的孩子多了,搞得整个京城都开始慌乱了起来,好像真的是有什么时疫了一样。不特是唐家这样的权贵人家,连普通百姓人家,觉得孩子宝贝的,也往城外亲戚家里送去避一避。
姜家也趁机命姜戎之长子姜玘携妻儿往自家坞堡去“避时疫”,实则是整训部曲,以防有变。
京中的变化经由舆部传到颜神佑手上的时候,她看到这纸条,不由愕然:“真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这么容易被惊动,可见人心是不稳的了。不知道赵忠那里,又是怎么一番境况了。这个时候,不是做将军的想太平就能太平的了的,前头扑灭了,后头朝廷不给力,又能再造出再多的乱党来。
不过,那些暂时与颜神佑是没有关系的。纵使她想心怀天下,也得给她一个机会不是?哪怕是颜肃之,现在都对整个天下无能为力。出了昂州,谁又知道颜肃之是哪颗葱呢?
然而天下大乱毕竟不是一件好事,颜氏父女的心情都颇为沉重。一旦乱了起来,昂州也是无法置身事外的,现在就乱,准备工作又要累死人了。又有阿萱姐弟三个,因为阿菁去了,情绪也很低落。此后的行程,大家便都闷都赶路,连游戏都没有了。
六郎平素跟着姜氏坐车,便将阿茵抱起来,一颗大冬瓜揽着一颗小冬瓜,赶路的时候教他数数儿,休息的时候教他识几个字。六郎比阿茵也大不了多少,却是一板一眼的,教他背书。阿茵学得没有六郎快,六郎倒还教得了他一些功课。
阿萱带着妹子阿荣旁听了一回,郑重谢过六郎:“劳你费心了。”
六郎小脸已经红了,还强作面瘫样:“应该的。”说完,悄悄瞥了阿荣一眼,又恢复了面瘫的模样儿。
三郎、五郎早野到外面与颜神佑练把式去了,两个人进步颇快,颜神佑一挑二渐觉吃力,估摸着再过不二年,就没办法同时揍两个堂弟了。颜希仁在旁看着这三个家伙这般鸡血,一时难以适应,看了半天,扭头背书去了。
如此行不数日,若非带着玄衣同行,这一行人险些要折在半路上。
彼时已过颜家坞堡,再行百余里,却遇到一群啸聚山林的乱民。也合该他们倒霉,这些人估计是新手,没有看清楚招牌就下手,更不曾发现玄衣的厉害。只看这一队人马,押着好些箱笼,道是好大一头肥羊,正好宰了下锅。
踢到一块大铁板!
颜肃之命颜神佑以百人护卫妇孺,自领其玄衣冲锋。颜神佑便命将大车首尾相连,将人护在其中,玄衣躲在车后举弩,谁上来就先放倒谁。阿茵有些害怕,被阿萱紧紧抱在怀里,不令他往外看。姜氏将八郎交给六郎,亲自将三郎、五郎兄弟俩揪了回来。
这个时候,两个小东西正一脸兴奋地想要跟着颜神佑去观察敌情!
事实上,这一拨乱民人数并不多,几百人而已,除去看家的,能下山的总人数还不如颜家的护卫多呢。乱民里也有一个摇羽扇的人物,脑子也算好用了,分出人来,一队缠住颜肃之,一队往车队这边来走。
颜肃之头都没回,直冲上去先将送死的砍了再说。往来搬箱笼的就惨了。
颜神佑等人在昂州时,随心所欲,到了京城被憋坏了。如今得有机会,哪里还会客气?若非得严令不绪动出击,玄衣几乎不想窝在车后搞点射。这些人的弩箭十分有准头,射不几回,以为是来拣便宜的乱民就都不敢往前冲了。复返了身去,去砍颜肃之。
颜肃之是好砍的么?
一套掩杀,地上很快留下了百余具尸体。颜肃之一面命打扫战场,一面命取了帖子来送到当地郡守那里去——刺史府太远,不方便。
颜神佑道:“咱们行在官道上,尚且有这等事,可见……这里秩序也快要崩坏了!”
颜肃之道:“往后行进,先撒斥候。”又写了封奏疏,让虞喆注意一下。又修书与颜孝之,并上禀楚氏,告知离自家坞堡颇近之处有这等事发生,请注意老家周围,不要被人抄了大本营才好。
自己却急忙赶回昂州。总觉得昂州之外,都没有什么安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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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州上下都等着他们一家回来呢!
颜肃之一脚踏进昂州地界,驿丞就知道了,拜完刺史,又给小娘子见礼。整个昂州,对于颜神佑的接受度,大概比六郎还要高些。一是军功之积威,二是平素留守处事明断。再者,她的及笄礼的宾客请得十分漂亮,给昂州一种“这是咱们自家小娘子”的自豪感。
最主要的是,整个昂州都是在吃她的饭。自打她来了,昂州人吃盐能保证了,因为产盐,收益上来了,连税赋都减了。昂州人眼里,小娘子与使君一体,使君这许多惠民的政策,包括垦荒等,自然要算颜神佑一份功劳。
现见他们俩都回来了,一颗心也就放到肚里了。要不是怕她不开心,驿丞还要骂一回水太后这老娘们真是没脑子,小皇帝是昏君。殷勤地请颜肃之入内,口里还说:“使君回来了,大家便都安心了。这回可千万别走了啊!”
颜肃之依旧说:“这要看朝廷的号令。”
驿丞就现出焦急的神色来:“那也别走了!他还能来拿人怎么的?”
颜肃之但笑不语,驿丞赧然道:“是下官一时情急了。您不知道,自打您往京里去,这才几个月?可过来不少流民,比以往加起来来得都多!下官在这驿站里十几年了,从未曾见过这种事。听老一辈儿说,只有前朝改朝换代的时候,有过这样大的逃亡,他们说,昂州现在不少人,都是那时候逃亡过来的。”
颜神佑笑道:“前朝时还没有昂州呢。”
驿丞道:“往南这片地界儿,如今我都叫它昂州啦。不是骗小娘子的,自从使君来了,我们的日子便松快了,谁个想要使君走?”
这是实话了。只有本地人,才会知道本地的好。
颜肃之父女对此是十分满意的,颜肃之又安抚了驿丞几句,轻捶他肩上:“不想我走,且给我收拾几间房舍出来住下呀。”
驿丞答应一声,麻溜地跑去招呼:“都装死呢?快着些,烧火做饭扫屋子!给使君留的房儿呢?”
颜希仁不由啧啧,这些跟来的孩子里,唐仪是没口子地夸他朋友好,阿萱等见他受欢迎不觉奇怪。三郎、五郎是从昂州走出去的,也不关心这个。唯有颜希仁,在家时时常听父亲长吁短叹:“不知二郎怎么样了。”
颜孝之就是个操心的命,自以做人兄长,如今又是大家长,担心自己兄弟也是应该的。哪怕颜肃之不中二的时候,也是个腼腆的样儿,如何能不令做哥哥的担心?颜孝之就怕有一天,突然来消息,说是颜肃之玩大发了,把自己玩残了,那他就不知道要怎么跟楚氏交待、怎么跟姜亲家交待了。
哪怕颜肃之从县令做到郡守再成了刺史,颜孝之还是一路心惊胆战的。
留给颜希仁的印象就是:我家二叔不靠谱。据颜孝之天天念叨来看,颜神佑比他爹还会发神经。他是存了一个“艾玛,我叔和我姐都不靠谱,说不定要我来拯救”的悲情念头的,他才十三岁呀,要不要这么惨?颜希仁一路苦着一张还带一点婴儿肥的包子脸,特别忧国忧民!
现在一看,这不挺受爱戴的么?颜希仁傻了……决定等会儿跟三郎、五郎多多联络一下感情。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冲击来得太剧烈,颜包子有点HOLD不住呀!
驿丞那里却在飞快地布置完任务之后,又过来请示,是不是要发消息到州府,让他们准备着。颜肃之道:“可。”
驿丞一个眼色下去,自有驿卒来办。颜神佑悄悄退后几步,唤来随行之封千户,命人也往玄衣那里发消息去了。
驿丞却又问:“使君,却才看人卸车,箱笼上似有些痕迹……”
颜肃之不在乎地道:“遇到点小毛贼,已经都砍了。我也发文给当地郡守了,没等他们回信,我就过来了。懒得滞留他们那里听他们废话了。”
驿丞吃了一惊:“这一路上走官道,也不太平了么?还是咱们昂州好,安全!使君,留下罢。”
颜肃之笑道:“这还没让我走呢。”
驿丞拍拍胸口:“那便好。”
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颜神佑这一觉睡得便特别沉。醒来之后,见天光已大亮,急忙起身,发现大家也才梳洗——原来这一路上一直忧心的非止自己一人。颜肃之道:“既传了消息过去,便不急着回去了,再走三天的路,也便到州府了。半路上便能遇到迎咱们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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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肃之所料并不差,走不一日,在下一处驿站那里,便遇到了山璞亲自带人来迎接了。卢慎与山璞同行,两人面上都带些欣喜焦急之色,直到看见颜肃之本人来了,才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
颜肃之嘲笑道:“都是经过事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卢慎道:“邸报早传来了,听闻外面乱得很,不见使君,我等心不安呐。”又看颜神佑,见她一点也没瘦下去,脸上还笑意盈盈的,不由赞一声好器量。换一个人,遇到水太后没头没脑要把她赐给娘家侄儿,气性大的不得气死。到了这位变态君手里,这是要整死别人的节奏吧?
卢慎对于水太后娘家还没有死全家,表示出了极大的震惊。不久前,金井栏等人起事的消息传来,州府震荡。不是不安,乃是对于颜神佑早早预测出乱相表现出了最大诚意的佩服。她不但预测出天下将乱,还指出乱起不是五王而是百姓。这便令州府上下不得不服气了。这样一个霸气的人,虽然这样放过水家了?这不科学!
事实上,颜神佑是个守法公民,断没有随便叫人死全家的爱好。水货们得罪她,她是恶心,却也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她要搞,要不就搞死水太后,要不就搞死虞喆。现在看来,这俩比较难搞,所以她选择暂时收手。等等看吧,有机会一定搞死他们,至少水太后,已经上了颜变态的死亡名单了。
识相的,水太后就自己去死,不识相的,估计要拖累儿子一起去死了。
眼看天下已经乱了起来,这等报复的机会,颜神佑自信还能把握得住。最简单的一点,就是什么都不做,哪怕虞喆被叛军围困,也稳坐钓鱼台,看着他们去死。当然,这样一点也不解恨。
山璞人前寡言,对颜肃之也只是依礼问好而已,看到颜神佑,更是话都说不出来什么了,只是目露关切,问一句:“你在京里,可气着了没有?”没问出来的话是——想怎么出气呀?
颜神佑微微一笑:“我生气,必要有人倒霉的,还是担心旁人比较实在。”
颜肃之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要淘气。有的是机会。”完蛋了,一想到闺女受到的羞辱,他的心又坚定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觉得太便宜水货们了。可是当时没抗议,现在再找后账,又有些说不过去。他对于没有对水货们下狠手的虞喆,怨气也渐渐大了起来。
有时候,有些事情的影响力,不是当时就会爆发的,反而是在压抑的日子里慢慢地积累发酵,最后膨胀爆炸。
颜肃之道:“有话回城里再说——城中如何?”
卢慎道:“一切照旧,使君治下,衣食保暖,谁个无事生非,想要过回朝不保夕的日子呢?”再说了,您家玄衣还在呢,哪个不长眼的这么想死?你女婿也不是吃素的呀。
颜肃之顺口道:“如此便好,李先生如何?”
卢慎笑道:“有丁先生在,李先生自然是很好的。”
颜肃之沉吟了一下,还是没说出话来,他想请李先生将唐茵一块儿教了,只是不知道李先生肯与不肯了。哪怕得罪了这位大贤,他还是想试上一试。颜肃之与唐仪的情份,还真是不一般。
那一边,山璞与颜神佑答了两句话,就自然跑去给姜氏问安。姜氏这样的岳母,偏爱老实孩子。见山璞略带一点拘谨的样子,反而觉得他诚实可靠,与他交谈,连旅途的疲惫都忘了。又问阿婉:“也不知长高了多少,我从京里来,可带了好些个东西要给她呢。”
山璞飞快地进入了“长兄如父”的状态,答道:“这几个月,我都带着她学些礼仪的。”
姜氏道:“不必太紧张,左右我回来了,明天正好见见她。”
山璞忙道:“好。”
姜氏这一个月来倒也想明白了,姜家何以通过了这门亲事,真要叹一回阿婉好运气。想起临行前蒋氏的嘱咐,姜氏也不由耳根一热。
蒋氏是亲妈,捅刀子刀刀正中红心。话不多,每一句都戳得姜氏一个趔趄。
蒋氏说:“我原以为你运道不好,跟了一个不务正义的郎君。眼下看来,我这些儿女里,属你的命最好了。不特女婿护着你,你还生得一双好儿女,夫君宠你,女儿也宠你,宠得你忘了自己了。女婿官越做越大,越走越远,你可跟上他的步子了?”
姜氏愕然。
蒋氏道:“我看女婿当不止于此,翌日更有前程,你当如何自处?”
被宠着的人容易长不大,这是真理。姜氏先时不觉,经蒋氏之敲打,才发现,自己似乎一直没怎么变,然而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止是颜肃之,连颜神佑也在飞快地进化着。
只有亲妈才会说这种话来。也只有亲妈,几年不见,才能敏锐地发现女儿幸福笑容的背后,有这样违和的地方。
姜氏反省了一路,也思索了一路,又将近来的事情串了一回。果然发现如果是在颜肃之不着调的时候,遇上了这么个事情,她早就应该能想明白此时对于姜家来说,让姜云娶阿婉,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情。有识之士早在数年之前便觉出天下将乱,此时有昂州这样好的空间,为何不结好山民以图立足?
姜家是世家不假,祖上也颇有名望,近三十年又养兵,却是不如楚丰家那样,几乎是划定了一州作自己的地盘!虞喆财政紧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像楚丰这样的人家,虽然不逃税,却也不肯多纳税的。
虽然现在是相信颜肃之的为人,姜氏受到的教育却让她明白,跟不上丈夫的思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反醒之后,姜氏的行为便有了很大的改观。
为人妻者,除了管家和社交,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呢。地位之巩固,除开儿女之外,自己也须用心经营人脉。
姜氏对于阿婉就更上了几分心。
山璞不知道姜氏的心路历程,却发现了姜氏态度更亲切了,还道这是准岳母给他的福利,越发对姜氏恭敬了起来,表示明天一早就带阿婉过来报到!
姜氏笑道:“正好,我这里又带了几位小娘子来,她们父亲与郎君是至交好友,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你们要好好相处呀。”
颜神佑便扯过山璞,在他耳边说了几人之身份,又悄悄指阿荣,道是六郎的小媳妇儿。山璞被她口里呼出的热气扫到耳朵上,觉得佳人吐气如兰,自己半边身子又酥又麻,很想反手将人抱住了。又想起是在姜氏面前,狠狠掐一把大腿,强自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