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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周年祭见闻

生了个聪慧的女儿,是姜氏婚后生活的一大慰藉,有这么个小东西在身边,听到她软糯糯的声音,姜氏便觉得,这以后的日子也没这么难熬了。哪怕丈夫不靠谱儿,好歹自己也算是有个依靠了。至如再生一个儿子这样的事儿,她一时半会儿,是不肯去想了。

一转眼,姜氏父亲的周年忌便到了。姜氏是出嫁女,不须守三年孝,然这一日,却是必得携着夫、女回娘家的。此时姜氏便不免要庆幸,婆婆虽是偏心,面儿上的礼数还是周到的,硬是压着颜肃之往姜家去了。

姜家与颜家一样,都在京城。是个不大不小的世家,虽不如几个一等的门第那般耀眼,却也是世人羡慕的所在,尤其是在二十余年前那一场“丙寅之乱”之后,姜家的名望日隆。与之相反,颜家却是在颜肃之他爹那一代才发家的,真真正正的土包子。还是土包子里,最让人看不起的行伍出身。

就这么两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家,偏偏就结了亲,看着还是颜肃之这货意见比较大。明明这世道,土包子家是争着娶世家女的。当年“丙寅之乱”,事发在丙寅年,乱军入城,一件顶要紧的事,便是搜罗这些世家女子,用以改良血统、充门面,可见其抢手。如今没有兵乱了,世家女却不能够靠抢得来了。

到得姜家,姜氏自往后面,与母亲、嫂子、姐妹们一处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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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在前堂里,几案已设。姜氏的姐姐嫁与太府寺卿蒋融的儿子蒋溪,这一对儿却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娶了世家女。今天这样的日子,蒋溪自然也来了。一看颜肃之衣裳是穿对了,人却没个正形儿,脸上虽不说是嬉笑,却也不那么悲伤肃穆,忍不住便想借着玩笑话来敲打一下这妹夫。连襟之间说话,总比大小舅子挑理儿要好。岳父的周年忌,最好是一顺到底,不要生出什么故事来。

哪知蒋溪将将抬脚,便叫大舅子姜戎一把按住了,蒋溪一回头,正看到姜戎苦笑着摇了摇头。蒋溪只得回了个无奈的笑影儿,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呢?不由更鄙视地看了颜肃之一眼。哪怕你爹算是救过岳父家的命,你一土包子能娶这样的好媳妇儿也是两不相欠了,你这摆脸子给谁看呢?

当年的“丙寅之乱”,也是前朝到了末帝时气数尽了,引得天下逐鹿,不幸叫一班兵痞先入了京,一向养尊处优的世家颇吃了些苦头。姜家亦然。旁人家里,也有武装起家丁来抵抗成功的,也有先期出逃的,然而更多是许多人家由于优雅惯了,武备下降——谁个住在京城里,会时刻想着有人破门而入呢——被叛军勒令交出子女的。

姜家虽然不是当时一等的门第,却也颇为自傲,很有一点节操。乱兵登门之日,姜戎的叔叔带着家丁在正门口儿拦着,没拦住,还被打伤了,不几日便不治而亡。乱兵正门,正堂之上便高悬着三个年轻女子——皆是姜戎之姑母。叛军当时也傻了眼儿了,迷迷瞪瞪去向上峰请命。一来一往,待上头发令,没女儿便要他家拿媳妇儿抵数,家里的女眷都要上吊时,救兵来了。

领兵的便是颜肃之的父亲,颜肃之的父亲随着今上的父亲混,次后跟着今上混。待先帝登基,便做到了右将军。今上即位,他又做到了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开国县公。

就算这样,依旧是大家瞧不上眼的没家教的土包子一只。然而凭着这救援之恩,颜肃之的母亲楚氏夫人为儿子朝姜家提亲的时候,姜家也不得不答应。只是蒋溪十分不解,就算是有恩情在,将个庶出之女嫁与颜肃之也是绰绰有余了,为何将岳母所出的三娘嫁与了?

蒋溪数次与妻子抱怨:“真是奇也怪哉!纵使颜家子少有好学之名,如今又将荫职让与其弟,也不至于……”蒋妻姜氏却是死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反而皱着眉道:“我也觉得奇怪呢。”

夫妻两个都作不明之状,蒋溪是真不知道,只好自己猜,大姜氏却是相当明白的。拦着蒋溪的姜戎,也是相当明白的。蒋溪自己,却也知道一点情报,自己胡乱猜着。比如,开始听着不是姐妹里行三的这个,而行二的那个说给的颜肃之,临了却改了这一位。然而岳父家的事情,他也不好打听得太多,只暗下嘀咕罢了。

姜戎满肚子的苦水倒不出来,虽然“丙寅之乱”为姜家带来了足够的声望,可作为姜家的男人,还没有软到只知道拿女人的“贞洁”说事的男人,他的祖父在死了三个女儿之后,是自觉无颜见人的。便将长孙的名字,便由姜容改为姜戎,偏偏叫他习个武,不去搏什么清名。姜戎借着名声的东风,做到了校尉,又出了妹妹的事情,爹又死了,只得丁忧在家。

虽是走了武官的路子,他却是个细致人,想得也多,并不一味的埋怨旁人,也有点觉得是自家刺激了颜肃之,将好好一个名声极好的上进青年,给弄成眼下这副纨绔样子!天地良心,他们家可没有过于挑剔的意思,否则,也不至于拿个嫡出的来顶了庶出的坑了。

姜家肯将女儿嫁与土包子的颜家,固有救命之恩,也是看在颜氏兄弟上进、名声极好的份儿上。嫁个庶女,正如蒋溪所想,也不算委屈了颜家的——没这份情,颜家想与姜家攀亲,那是妄想,姜家女儿是宁愿烂在家里,也不会随便就这么嫁个暴发户的。

事情就出在姜戎的庶妹身上了。

姜戎的爹也许是叫那一场变乱吓着的,原本便不十分出挑的人,越发沉寂,颜家登门提亲,他一寻思,便也答应了。点的是庶出的次女。这女儿也是养在嫡母跟前的,事后姜家人都说,光养在嫡母跟前还不能觉得是一劳永逸了的,这庶出的有时候还真是血统心性有问题。哪怕所有庶出的孩子,只要家族承认了的,都算在正室名下,只管正室叫娘,生母顶天了被叫一声“阿姨”。

这个结论未免有失偏颇,然而姜家人却是从上到下都信了的。盖因这位二娘生性好强,听说是嫁与个“寒门”便不乐意,待听得说是颜肃之自请将刚刚拿到手的实缺的任命让给了三弟颜平之,益发不喜。将要登车发嫁前一天,她忽然就得了急症。喜宴都摆了出来了,她这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这会儿病了,姜家原本也是有心结这门亲事的,实做不出拿个病人抬到人家家里的事情,这不是结仇么?

不得不拿嫡出的三娘顶缸代嫁,姜家第三女,便是颜神佑的亲娘。

颜神佑她二姨病了几日,等三妹妹回门之后,她又好了,能吃能睡,还能哼唧两声,表示自己体弱。姜戎是个仔细的人,姜戎的母亲便出自蒋家,也不是个无能的主母,便觉出这里面不对来了。尤其是蒋氏,到将近四十岁上,才生出这么个小女儿来,转眼叫庶女给坑了。这二娘,不是有意的,那也是有意的!

姜戎更实干,他本就是个细致人,更兼这妹妹病得日子委实太巧,且知道先前有人办过这样的事儿。唤了大夫来,仔细问了病症,又拿了二娘身旁服侍之人,晓得她竟然连着数日睡觉“蹬了被子”,又将室内降温的冰块拿来一气吞食。便知内里有鬼,登时气了个倒仰!他原想着,只是胡乱疑上一疑,若是冤枉了二妹,便与她赔罪,哪知猜测的竟是真的!

这事儿,若是颜肃之与姜氏过得好了呢,也能勉强熄了姜戎的怒火,问题是颜肃之他不开心。哪怕拿了个正品代替盗版,他也不开心。姜戎十分理解,换了谁,将要过门儿了媳妇儿叫换了,还说原来的“病了”,那心里也不会舒坦。尤其颜肃之正在这气性大的年纪,一点子小事儿,旁人不觉得,他自己便当成了大事。何况娶妻并不是一件小事。

当然,姜戎也觉得颜肃之过于小气,不是赔了你一个更好的了吗?

可说穿了,还是姜家不对。是以姜家固然是要为女儿出头,却少有直接找上颜肃之的,姜戎也只好拿着挤兑他妹子的赵氏出个气儿。便是今日,颜肃之颇有不敬亡人之嫌,姜戎也忍了。只恐不知道何处刺激了颜肃之,让他叫嚷起来,说什么代嫁之事,那姜家的颜面也就别要了。

想到这里,姜戎肚里又把他那平素评价不低,也是疼了十几年的庶妹骂了个底儿朝天!

眼下妹妹这情况,他突然就明白了当年祖父的心情,连妹妹都保不住,只能看着干着急。真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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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堆里,也在骂着那个“不识大体”的姑娘。

还是姜氏,看着满堂的亲眷,也不好说与丈夫过得不好,只拿着女儿逗趣儿,叫颜神佑来回来地叫人。颜神佑觉着,这外祖家的女眷们相处,竟比自己家女眷们情真意切。

她祖母跟前,也就姑妈比较随性,其他的人无不是绷着。姜家这里,母女婆媳却是其乐融融的。她舅母范氏看起来比伯母还要大几岁约摸着有近三十岁的样子,外祖母看起来也比祖母年老一些儿。又有大姨母、二舅母、三舅母等都在,一齐围着她,只说她的好话。

姜氏却将眼睛一扫,答完了母亲蒋氏:“过得如何?”的问题之后,反问:“怎地不见二姊?阿爹周年,她不好不出来的。”

蒋氏一声冷笑,范氏代答道:“二娘一向体弱,将养着呢。且出不来呢。”

二舅母尤氏更是直白,偏要温柔地叹气:“自个儿成亲都病得不能出门子,要你代嫁,亲生父亲的葬礼啊、周年啊,不出来,想也没人说了。我真是为她发愁呢,这年纪轻轻的,就三灾六病的,可怎么好呢?”

三舅母周氏也幽幽地道:“也罢,家里也不缺这口吃的,养她到死也养得起。”

颜神佑打了个小喷嚏!蒋氏连忙看了过来:“哎哟,我的囡囡,这是怎么了?凉着了吗?死鬼都死了一年了,还带着凉气儿吓人呐?!老东西!”

她是有理由埋怨的,要不是丈夫生了这么个庶女,何至于坑了她闺女呢?尤氏连忙捂住了嘴巴,蒋氏抱着外孙女儿安抚道:“不干你事,不怪你,都是老东西闹的!”

颜神佑那素未谋面的外公,一日之内躺了无数次枪,皆因老妻的怨怼。也是他性子偏软,不得不拿了三女顶了次女的缸儿之后,想赶紧将次女嫁了,否则妹妹嫁了姐姐还在家里,听起来也不好听。姜氏女自有了贞烈之名,便是不愁嫁的,病弱又怎么了?名声好就行!

蒋氏与姜戎,一个发妻、一个承嗣之子是都不答应,必要将这“病弱”的女孩儿留家里养着,不令出去祸害别人家。姜父从来绵软,老婆儿子跟着翻白眼,次女又娇滴滴地哭泣请罪,弄得他左右为难。后听说三女在夫家与丈夫过得不好,丈夫颇有微词,他又为闺女担心。不出几月,竟活活把自己愁死了!

他这一死,家业自然是嫡长子姜戎擎了去,二娘便一直“病弱”着了。

反正,姜家养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