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小时后,门铃声响了。托马斯去应门,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位身材矮胖,穿灰西装、白衬衫,打斜纹领带的中国男子。他一进门,看见坐在“暴风箭”轮椅上的莱姆,以及这间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屋当中塞满的刑事科学设备,脸上竟然没露出半点惊讶的表情。唯一让他稍感诧异的,便是看见萨克斯正在喝中药茶,他似乎很熟悉那草药的味道。
“我姓蔡。”
莱姆自我介绍后,又问:“你习惯说英文吗?”
“习惯。”
“蔡先生,我们遇上了一点问题,希望你能帮个忙。”
“你们替州长工作吗?”
“没错。”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确是,莱姆心想,扬了扬眉毛瞄了仍然惶惶不安的塞林托一眼。
请托尼·蔡坐下后,莱姆便向他说明福州龙号发生的事,以及躲藏在城里的偷渡者。当他提到“幽灵”的名字时,托尼·蔡的表情稍稍变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托尼·蔡点点头,思考着他们所说的事,两颗眼珠在硕大的远近两用玻璃镜片后面快速转动。“我们都知道‘幽灵’,他干了不少伤害我们的事。我会帮你向附近区域打听一下。我的人脉还算可以。”
“这件事非常重要,”萨克斯对他说,“那十个人,还有目击证人——如果我们不尽快找到他们,他们很可能就会被‘幽灵’杀害。”
“那当然,”托尼蔡同情地说,“我一定会尽力协助。麻烦请你们的驾驶员送我回去,我马上开始联系打听。’
“太感谢你了。”萨克斯说。塞林托和莱姆也向他点头表示谢意。
托尼·蔡起身,一一和众人握了手。他和其他来这里的访客不一样的是,他完全没对莱姆伸手,连一点点动作也没有,只是向他点了个头致意。单就这点,莱姆便看出他是个极具节制力的人,尽管表面言行有点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有很高的智慧与感知力。
莱姆很高兴能得到像他这样的人协助。
然而,当托尼·蔡向房门走去时,桑尼却突然用中文大喝一声:“站住!”
“他是说‘等等’。”埃迪·邓低声对莱姆解释。
托尼·蔡转过身,皱起眉头。桑尼立刻上前,配上夸张的手势,厉声说了几句话。这位帮会领袖也凑近桑尼,两个人立即爆发一场激烈的对谈。
莱姆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架来。
“喂!”塞林托对桑尼喊,“你在搞什么鬼?”
桑尼没理他,只涨红着脸,毫不客气地又对托尼·蔡说了一些话。托尼·蔡似乎说不过他,便闭上了嘴,脑袋垂了下来,两眼直盯着地板。
莱姆看向埃迪·邓,但他只把双肩一耸:“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桑尼继续说下去,但态度平静多了。托尼·蔡点了几下头,回应了几句。最后,在桑尼问完一个问题后,托尼·蔡便伸出手,和桑尼握了握手。
托尼·蔡再次对莱姆点了点头,脸上仍看不出任何情绪,接着便离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克斯问。
“你们刚才怎么就这样让他走了?”桑尼朝莱姆叫道,“他根本不打算帮你们。”
“谁说的?他已经答应了。”
“不、不、不。别管他说了什么,事实上帮助我们的风险太高。他有家庭,不想让亲人受到伤害。他根本不会提供你任何消息,那辆豪华轿车骗不了他。”他伸手指着这个房间,“他知道州长根本和这件事无关。”
“可是他说了要帮助我们。”塞林托说。
“中国人不喜欢说‘不’,”桑尼解释,“找个借口,要不就先答应下来,然后刻意忘掉,这对我们来说更容易些。我是说,托尼·蔡一回办公室,就会忘了你们。他说愿意‘帮’,可是真正的意思是‘没门儿’。你们知道什么叫‘没门’吗?意思是:我才不会帮你们,滚你妈的。”
“你们谈了什么?为什么起争执?”
“不,我们没有争执,而是在讨价还价。你知道,这是一种生意。现在他去找你们要的少数民族了,他真的会这么做。”
“为什么?”莱姆问。
“因为你付他钱。”
“什么?”塞林托叫道。
“不多,只花你一万块而已。是美金,不是人民币。”
“绝对不行。”阿兰·科说。
“天啊,”塞林托说,“我们压根儿没有这笔预算。”
莱姆和萨克斯对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桑尼冷笑说:“你们的城市这么大,当然会有钱。你们有华尔街、世界贸易组织。喂,托尼·蔡一开始还想要更多呢。”
“这个钱不能付——”塞林托又开口了。
“别这样,朗,”莱姆说,“你们不是也付给线民钱吗?而且,就技术上来说,这次算是联邦政府的案子,移民局应该会出一半的钱。”
“这我可不敢保证。”科伸手拨弄头上的红发,有点不安地说。
“好吧——那这个账单我来付。”莱姆果断地说,这说法让科大吃一惊,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
“打电话给皮博迪,还有德尔瑞,要他们也贡献一点。”莱姆大声说,然后看向桑尼,“你们定的条件是什么?”
“我谈的是一笔好买卖。他先给我们名字,然后我们才付他钱。当然,他要的是现金。”
“那当然。”
“就这样了。我得出去抽烟和吃点东西了。”
“去吧,桑尼,这是你应得的。”
在这位中国人离开后,托马斯问:“证物表上该怎么办?”他朝写字板晃了一下头,“怎么写关于托尼·蔡和帮会的事?”
“不知道,”萨克斯说,“要是我,我可能会写‘追查巫式证物’。”
尽管如此,林肯·莱姆还是讲出了比较有建设性的写法,“何不这么写:‘嫌疑共犯来自中国少数民族’,”他口述说,“‘目前正在追查下落中’。”
“幽灵”连同那三个土耳其人,驾着一辆偷来的雪佛莱“开拓者”休闲旅行车驶进皇后区的街道,前往张敬梓的住处。
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他很小心,刻意把车子开得很慢,以免警方有拦下他们的机会。他一边想着杰里·唐死的事。他从没有放过这个叛徒的想法,就连稍微延迟的念头也没有。在儒家思想中,“不忠”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当时,杰里·唐在长岛把他抛下,若不是他运气够好,发现一辆餐厅门外引擎还在运转的车子,他根本就不可能脱逃。因此,这个人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得很痛苦。“幽灵”想到商纣王。有一次,纣王察觉臣子姬昌对他不忠,便杀了姬昌的儿子伯邑考,煮成羹汤强迫他喝下,之后才告诉他这道汤所使用的材料,“幽灵”认为这样的报应是完全合理的,但还不到让他满意的程度。
离张敬梓的住处只剩一个街区了,“幽灵”把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停在路边。
“头罩。”他说。
尤索福立刻提起袋子,从里面拿出了几个滑雪头套。
“幽灵”盘算该如何对这个家庭发动攻击。他知道张敬梓有妻子,还有一位年迈的父亲或母亲,但主要的危险可能会来自他年纪较大的小孩,对十几岁的青少年来说,生命就像一场电玩游戏,在“幽灵”和其他人冲进去的时候,这种青少年说不定会用一把刀子对付他们。
“先杀小孩,”“幽灵”指示他们,“再杀父亲,然后才是老人。”他想了一下,“先不要杀他的老婆,我们把她带走。”
这几个土耳其人显然相当清楚他的用意,纷纷点头同意。
“幽灵”观察这条宁静的街道。对街有两个很长的仓库,中央夹了一条小巷,刚好位在街区中央。
根据地图,张敬梓的住处应该就在仓库的另一边。张敬梓和他的儿子或父亲也许会在大门口守望,因此“幽灵”决定他们应该利用那条巷子,慢慢绕到张敬梓房子的后面。他们要一起从后门冲进去,只留一个土耳其人守在大门口,以防张家有人从大门逃逸。
“幽灵”用英文说:“把头套当成帽子戴着,等到了那幢房子再拉下来。”
这几个土耳其人又点了点头,按照“幽灵”的话做了。他们的脸色黝黑,一加上那顶滑雪绒线帽,使他们看起来就像说唱音乐节目中的黑人歌手。
“幽灵”自己也戴上了滑雪头套。
一时之间,他觉得有些害怕。在发动攻击的前一刻,他往往会有这样的感觉。张敬梓身上可能有枪,警方也有可能早一步赶在他们之前找到这一家人并带往拘留所,然后全副武装地守在这幢房子里,等待他们的光临。
然而,他马上提醒自己:恐惧是谦虚的一部分,是成功者客气的表现。他想到他最喜欢的《道德经》章节中的一段话: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
此时,他自己在后面加上了一句:惧则勇。
他瞄了坐在他旁边乘客座上的尤索福一眼。这个土耳其人坚定地点点头,向他做出回应。接着,他们便以熟练的技术,开始检查手上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