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幽灵”在唐人街,一副担心被人认出来的模样,低头快步前行。
当然,对大多数西方人而言,在众多亚裔面孔中,他几乎可说是隐形的。美国白人根本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越南人和韩国人长相有什么差别。但是对中国人来说,他的体态相貌却颇具特色,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刻意保持低调。多年以前,他甚至在香港花了一万美元贿赂一位巡警,只因为不想受一场械斗案件牵连被送进警局留下案底。现在就连国际刑警组织的档案部门和犯罪情报分析部门,都没有任何一张他的照片。他知道这个,是因为在福州曾找了一位黑客,通过电子邮件系统侵入国际刑警组织的资料库。
他虽大步行走,大多时间却一直低着头。他不想让任何人记住他的样子。
但并不是永远都是这样。
他也会抬起头看女人。他看美女、少女、肉弹、辣妹、清纯姑娘、骚娘儿们和腼腆的女人;他会向店员、女学生、少妇、女业务员、女观光客投以目光。对他而言,女人没有东方西方之分。他只想把一具躯体压在身下,用双手紧紧按着她的头,在她身上狂抽猛进刺激她发出动物般的叫声,不管她是欢愉或痛楚,这对他没有区别。
一个浅棕色头发的西方女人擦身而过。他放慢速度,让他的肺深深浸淫这女人身上散发的香味。他饥渴难挡了,同时他又很明白,这种饥渴不是渴望一般女人,而是渴望“小妖洞”。
然而,他没时间再进行这种幻想,现在他必须尽快去商业公会,那几个土耳其人正等着他。
到了公会后门,他发现土耳其人故意开着门不关,他朝人行道吐了口痰,走进大楼,上到顶层。现在,是办正事的时候了。
一踏进这间大办公室,他便看见尤索福和两个土耳其人已经捉住吉米·马。这太简单了,只需拨几个电话、配以一点威逼利诱,马上就可以找到眼前这个坐在办公椅上,吓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男人。
在“幽灵”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吉米·马的目光一直盯着地板。“幽灵”拖来一把椅子,在吉米·马身旁坐下,若无其事地握住了吉米·马的手。他感觉这个人的肌肉一直在颤抖,急速跳动的脉搏反映出此人内心的恐惧。
“我不知道他们是坐福州龙号来的。他们没告诉我!我发誓,我也被骗了。而且在他们来这里时,我也还不知道这件事。今天我没看电视早新闻,”
“幽灵”抓住他的手,稍稍握紧了一些,但没有开口说话。
“你要杀我吗?”吉米·马的声音小得可怜,虽然“幽灵”已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又重复了一遍。
“姓张的和姓吴的,他们在哪儿?”“幽灵”轻轻捏了一下,吉米·马立即哟地发出一声,这让“幽灵”十分兴奋,“他们在哪儿?”
吉米·马看向那几个土耳其人。先前他一直害怕地想他们会用哪一种恐怖的武器,不知道他们会用刀、用绞杀器还是用枪来对付他。
然而,“幽灵”只不过轻轻捏了他一下,可怜的吉米·马就什么都招了。
“他们住在不同地方,老大。吴启晨在唐人街里的一间公寓,是我的经纪人帮他们找的房子。”
“地址?”
“我不知道。我发誓!不过我知道那个经纪人,他一定会告诉你。”
“那个经纪人在哪里?”
吉米·马立刻讲出这个人的姓名和地址。“幽灵”记了下来。
“其他人呢?”
“张敬梓带他家人去皇后区了。”
“皇后区?”“幽灵”问,“皇后区的哪里?”他又轻轻捏了一下吉米·马的手,想象自己捏的是“小妖洞”的乳房。
吉米·马朝办公桌撇了一下头:“在那儿!地址在那张纸上。”
“幽灵”拿起这张纸,瞄了一眼地址,便把纸张收进口袋内。他放开吉米·马的手,缓缓擦去拇指上从吉米·马的掌心中沾来的汗水,“你不会对人提起我问过的话吧?”“幽灵”轻声说。
“不、不、当然不会。”
“幽灵”露出微笑,“你帮了我的忙,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现在,我欠了你一次,我想帮你做件事,算是回报。”
吉米·马一时不敢说话,之后才以颤抖的声音问:“帮我做件事?”
“你还有什么生意吗?马先生?除了帮助猪猡,帮蛇头,还会干点别的事吗?你有没有经营按摩院?”
现在吉米·马看起来冷静多了。
“只有几家。”他把手在裤管上抹了抹,“我开的大多是赌场。”
“啊,赌场,很好。唐人街的赌场不少,我自己也赌。你应该也是吧?”
吉米·马吞了口唾沫,拿出一条白色手帕猛擦着脸:“当然、当然,谁不爱赌呢?”
“你告诉我,会干扰你赌场生意的人是谁?是别的帮会?三合会?美国帮派?还是警察?我可以去跟他们谈谈。我的关系很多,能打通政府各部门。我敢保证,从后绝对没人敢去你赌场找碴。”
“是、是,你也知道开赌场麻烦总是不断。不过,惹麻烦的不是中国人,不是警察,而是意大利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是找我们麻烦。这些人扔汽油弹,殴打客人,还抢我们的赌场。”
“原来是意大利人——”“幽灵”沉思了一下,“他们叫什么来着?好像有个难听的词——我想不起来。”
“瓦普。”吉米·马用英文说。
“对,就是瓦普。”
吉米·马笑了。“这词和你的事业有点关系呢。”
“我的事业?”
“非法移民啊。‘瓦普’的意思是‘没有护照’。以前从意大利偷渡来这里的人,因为身上没护照,所以人们才叫他们‘瓦普’。这个字眼可是相当轻蔑的说法。”
“幽灵”环顾这间办公室,皱起了眉头。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老大?”吉米·马问。
“你有没有粗一点的油笔?油漆也可以。”
“油漆?”吉米·马的目光跟着“幽灵”的眼神望去,“这里没有不过我可以打电话给楼下的助理,叫她马上去买。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找来给你。什么东西都可以。”
“等等,”“幽灵”说,“不必麻烦,我有别的办法。”
朗·塞林托把诺基亚手机挪开耳边,抬起头向房里参加“猎灵行动”的人宣布,“唐人街发现一句尸体,十五分局的警员已赶去现场了。”说完,他继续接听这通电话。
莱姆神经绷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难道“幽灵”已找到他们,已杀掉其中一名偷渡者了?
这个人是谁?莱姆心想。张家的人?吴家的人?还是那个小婴儿?
塞林托切断电话,公布了答案:“似乎跟‘幽灵’无关。死者叫吉米·马。”
“我知道他,”埃迪说,“他是帮会的负责人。”
科也点点头:“我也听过他。他的本行不是人蛇走私,不过他偶尔会为偷渡者举办迎新会。”
“什么意思?”眼见科没打算说下去,莱姆立即机敏地追问。
科回答:“当偷渡者到了唐人街,会有人出来协助他们,替他们找安身的地方,借他们一点点钱,这就叫做‘迎新会’。这些人多半替蛇头工作,但也有少数人是单干,例如吉米·马。不过,这些事赚不了太多。那些彻底腐败、一心想赚大钱的人,就会贩卖毒品,开赌场或按摩院。吉米·马就是这样,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
莱姆问:“为什么你们觉得这件案子与‘幽灵’无关?”
塞林托说:“在陈尸现场,有人在办公桌后的墙壁上写了几行字。‘你叫我们瓦普,你毁了我们的家’。这些字是用吉米·马的鲜血写的。”
埃迪·邓点头表示同意:“帮派斗争多半发生在第三代黑手党和中国帮会之间。中国人开设赌场和按摩院,有的还经营毒品生意,已逐渐将意大利人的势力赶出曼哈顿。”
莱姆很清楚,组织犯罪人口结构的变化速度就像城市本身变化一样快。
“无论如何,”科说,“那些人一离开福州龙号,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藏入地下。我敢说,他们一定会避免接触像吉米·马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人。”
“除非他们无计可施,”萨克斯说,“而他们的情况正是如此。”她看向莱姆,“说不定是‘幽灵’杀了吉米·马,又把现场布置成像帮派寻仇的样子。需要我去现场鉴定一下吗?”
莱姆沉思了一会儿。的确,这两家人已经走投无路,但莱姆也已见识过这些偷渡者的智慧,看过张敬梓的杰作。他断定,去找像吉米·马这样的人帮忙,确实会留下太多足以让人追踪的痕迹。
“不用了,你留在这里。我会派另一组人去犯罪现场,一到现场他们就向我们汇报。”
莱姆对埃迪·邓说:“通知在联邦大楼的德尔瑞和皮博迪,让他们知道这件命案的事。”
“遵命,”埃迪·邓回答。
德尔瑞去了市中心,想办法从管区范围涵盖曼哈顿和长岛的调查局纽约南区和东区支局里抽调出一些人力。他还打算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让特殊武器战术小组也出动。华盛顿联邦调查局总局肯定不会同意他这样做,因为这个特殊部门通常只在重要人质劫持事件或大使馆被占领的情况下才会出勤,他们的作用不是用来找人的。不过,莱姆知道,他们想拒绝德尔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调查局里,这瘦皮猴有能力调动特殊战术小组。
莱姆驾着轮椅,回到证物和写字板前。
没用、这个没用、那个也没用………
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他苦苦思索着。还有什么线索尚未仔细发掘?他看着写字板,好一会儿后才说:“我们再来研究血液。”他看向萨克斯采集回来的血液样本,这是那位受伤女人的血液,从她受伤的手臂或肩膀上流出的鲜血。
林肯·莱姆喜爱血液,把它看作重要的标本。血液容易发现,又像胶水一样会黏在任何物质的表面,因此多年来,血液在刑事案件侦查中向来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血液的侦查史,可大致反映出刑事鉴定科学的发展过程。
约在十九世纪中叶,一开始血液只被用来当作在场证明。也就是说,警方会以嫌犯的衣物有无染血来证明他是否涉案。例如,用一件上面有干涸血迹的裤子来定嫌疑犯的罪。半个世纪后,血迹运用的重点在于鉴定是否为人血,区别出人血与兽血的不同。不久,科学研究有了突破,人类血液被分成了型以及ABO型以及MN与RH几种类型,警方从此也大大缩小了血液来源的范围。到了六十和七十年代,科学家的研究更进一步将血液“个性化”。也就是说,利用血液追踪至某一个体,像指纹一样。初期他们利用生物化学分析血液中的酵素和蛋白质,可以用排除法排除大多数人,但此时还无法完全把范围缩小至一个人身上。直到DNA发现后才真正实现这个目标。
分类、鉴定、区别、赋予特性,这些正是刑事鉴定科学家的主要工作。
然而,除了辨识身份之外,血液还包含更多的信息。犯罪现场“溅血”的方式,可让警方还原攻击事件的经过。而林肯·莱姆更是经常检验血液中蕴含的物质,以了解更多和失血者有关的信息。
“我们来看看,这位流血的女人是否有吸毒习惯或服用某种特定药物。通知法医办公室,要他们做全套的检验。我要知道在她血液里的一切东西。”
在库珀联络法医办公室时,塞林托的电话又响了。
莱姆从他的表情中,知道他这次收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噢,天啊………噢,不………”
莱姆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颤动,来自于他的体内深处,这个区域是他所无法感觉到的地方。一些瘫痪的人时常会有幻痛现象,感觉有疼痛来自已失去感觉的四肢或身体其他部位。莱姆不只有幻痛的感觉,尽管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还是会感觉到体内的震颤和肾上腺索的加速分泌。
“怎么了,朗?”萨克斯问。
“还是十五分局的报告,同样在唐人街,”他皱起了眉头,“又发生了另一件命案。这次肯定和‘幽灵’有关。”他看了莱姆一眼,摇摇头,“老兄,这次不太妙。”
“什么意思?”
“林肯,我的意思是………他们说这次可他妈的相当糟糕。”
从纽约重案组的警察口中,很难得会听见以“糟糕”去形容刑事案件,尤其说这话的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朗·塞林托。
他抄下一些信息,挂断电话,然后看向萨克斯:”准备出发吧,警员,干活儿了。”
猎灵
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
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一人失踪。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已要求法医办公室进一步详细检验。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该车为宝马X5型。正在查找车主。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无法追查来源的卫星电话。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型号为中国五一式自动手枪。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莱姆和中国。
·指纹自动识别系统比对指纹。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但张敬梓的手指上有不寻常的痕迹(伤口?绳索压痕?)
·偷渡者档案: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一名溺毙妇女的婴儿、一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海边被枪杀)。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送法医进一步化验。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