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晚餐简直比先前的地震更像一场灾难,这不是个比喻,而是事实。
首先,我应该事先了解一下依拉·罗卡福特餐厅的风格。圣布鲁诺大街并不是旧金山的富人区,它毗邻南部高架桥和亨特斯角贫民区。我认识一个住在这一带的人,说这里还不错,适合蓝领居住。但是要享受高级餐饮、优雅气氛,还是不要到这里为妙。
依拉·罗卡福特餐厅老板肯定从没听过高档和优雅这两个词。不过这里也有它的气氛——和一个弃用的码头一样的气氛。可想而知在里面用餐是什么感觉。
餐厅夹在一家自助洗衣店和乡村西部酒吧“牛臀”之间,建筑老得像是一九〇六年那场地震遗留下来的。我们驱车到达时凯莉惊叫:“我的天!”不知道让她惊叫的对象是依拉·罗卡福特,还是牛臀,或者两个都是。她没再说其他话。从我把她接上车开始,她就一直保持沉默。这是她发怒前的信号,显然今天她在广告公司过得很糟,绞尽脑汁想出的新点子,却被别人当做麦迪逊大道上那类粗俗的广告词。反正,她现在没心情面对依拉·罗卡福特可能发生的一切。
主啊,求你了,让今晚平静地过去吧。不求完美,不求美好——只要没事就好。但是主没有听到。
我们下了车,走进餐厅。里面是经济大萧条早期的格调:一些落满灰尘的基安蒂红葡萄酒瓶散放在架子上;几株植物已经枯萎了;墙上挂着一幅退了色的农妇踩葡萄油画,布满裂痕;桌上铺着从杜鲁门时代起就没有擦干净过的条纹桌布;空气中弥漫着油脂气、大蒜味和葡萄酒的酸味。有人说这叫新潮,我可没发现。在我看来这儿简直是个遗迹,在里面用餐有健康风险。此时店里只有一对顾客:埃伯哈特和温黛。他们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边上站着个服务生,像是雇来装饰门面的。
“嗨,我们在这儿。”温黛朝我们说着,一双眼睛从夸张的假睫毛下对我们微笑。她捋捋一头俗丽的金黄色头发,挺起她的胸部,只要不是瞎子都会注意到那对乳房。“凯莉,你的裙子真漂亮。你是在梅西百货买的吧?”
“不是。”
“看起来像上周在促销的那条。”
凯莉露齿一笑,就像狼看到了肉一般,然后坐了下来。桌上有一瓶红葡萄酒,凯莉拿起来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一口地小酌起来。
我和埃伯哈特打招呼,但他没回应。和往常一样,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温黛的胸部上。今晚温黛穿了一件白色真丝衬衫,最上面三粒纽扣没扣,雪白的胸部大部分都露在外面。埃伯哈特直勾勾地盯着那儿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擦掉流下来的口水。
我们入座后,温黛开始讲笑话。温黛喜欢讲笑话,但大多数笑话都愚蠢低级,有几分像女版鲍勃·霍普。
温黛:“犹太人做爱的前戏是什么?”
埃伯哈特:“我不知道,什么?”
温黛:“半小时的乞求。”
埃伯哈特乐坏了。我礼貌性地轻笑。凯莉仍自顾自地啜着红酒。
温黛咯咯笑着说:“那么意大利人的呢?”
埃伯哈特:“我不知道,什么?”
温黛:“推推妻子说:‘嘿,准备好了吗?’”
埃伯哈特又大笑起来。我只微笑了一下。凯莉仍啜着她的酒。
“在梅西我听到很多这类笑话,”温黛说,“一个晚上也讲不完。”
凯莉翻了翻白眼,咬咬牙,温黛和埃伯哈特都没注意到。温黛咯咯笑个不停,埃伯则盯着她的胸部傻傻地跟着笑。
服务员终于拿来了菜单。他是个上了年纪的意大利人,穿着一件起皱的晚礼服,像个僵尸。他的脸很长,布满皱纹,表情呆板,耳毛都长到耳朵外面来了。他戴的假发和温黛的胸部一样引人注目,松松地盖在头上。每当他靠向餐桌时,假头套就在他头顶滑来滑去。他听到温黛愚蠢的笑话毫无反应,也无意调整自己的假发。他要么是没注意到假发的滑动,要么是坚信它不会掉下来。
服务员走后,温黛开始和我们讲她在梅西的一天,紧接着又讲了个无聊的笑话。之后她点了支塔瑞顿牌香烟,呛得凯莉直咳嗽,对温黛怒目而视,又倒了不少酒。埃伯哈特仍色迷迷地盯着温黛的胸部。
我说得不多。凯莉根本没说过话。
服务员递上一条面包。我想吃一点,因为我很饿,但如果我真去吃它,恐怕牙齿都要硌掉了。面包硬得连斧头都砍不动,更不用说小刀了。这已经不是块面包,而是新型的强有力的东西。它应该是巨人队的棒球棍。
温黛给我们讲她的一个前夫,那人是个开垃圾车的。她有过两三个丈夫。她跟我们讲的是一件年代久远的复杂难懂的事,关于她前夫的内衣,故事没有重点也不好笑,但温黛讲完的时候尖声笑起来,频率高得可能震碎玻璃杯。
还好这时没人进来——他们真幸运。
这时服务员来点单。我觉得他的假发较之温黛的长睫毛更像蜘蛛——一只邪恶的残废蜘蛛。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份蜘蛛,谢谢。”实际上我说的是:“一份油煎薄肉片,谢谢。”埃伯哈特和温黛都点了嫩煎小牛肉片,因为温黛说:“他们很会做牛肉,埃伯,你肯定从未尝过如此美味,相信我。”
我相信她。
凯莉说:“我不太饿。就来份小色拉。”
“怎么了,亲爱的?”温黛问她,“你不喜欢意大利食物?”
“我很喜欢,”凯莉说,“但我们昨晚吃过了意大利餐,而且我不太饿。”
“你是不是生病了?来月经了?那个来的时候我偶尔也会不想吃东西。”
凯莉把鼻子埋进酒杯,盯着温黛头顶架子上的基安蒂红葡萄酒瓶,那样子好像期待突然再来一场地震。
服务员端上来一碗汤。当他弯身放下汤碗时我觉得他的假发一定会掉下来,可惜没有。我希望那该死的东西掉下来。我们都会有充满荒谬想法的时刻,此时此刻,我就是那么想的。
温黛说起她去提华纳看斗牛的事。她说那是她看过的最激烈的比赛。“二比十,我投了五注,看的时候我连呼吸都困难了。”她说她在一个聚会上喝醉了,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进取暖器里。“后来那地方连着几星期都有股臭味,”她说,“暖气里很难清理干净。”
我试着喝汤。“蔬菜通心粉汤”,服务员端上来时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可能是心理作用,但它尝起来好像温黛吐到取暖器里去的东西。
仍没有其他人进入餐厅。
温黛告诉我们她得过静脉曲张,疼得要命。接下来她说有次滑旱冰时她摔断了胳膊,也疼得要死。她还说了她第一次做爱有多疼。“直到第五、第六次时我才开始享受。你呢,亲爱的?”她问凯莉,“第一次你就很喜欢了吗?”
凯莉发出类似“呃”的声音,然后从牙缝里蹦出一句:“我不记得了。”
“哦,别装了。每个人都记得自己的第一次。那时你几岁?”
沉默。
“我十四岁,”温黛说,“那个人十五岁,住在对街。我们在他家地下室洗衣房的水槽里干了那事。不得不在那儿做,因为他父母在家。我害怕极了。十四岁太年轻了,但我是个好奇的孩子。你呢,埃伯?第一次在什么时候?”
“十八岁。”埃伯哈特说,盯着她的胸部。
她看着我,这时服务员又端菜来了。假发滑到了他左耳上,似乎马上要掉了。掉啊,浑蛋,掉!但没有。
这次服务员端来的是浇番茄大蒜洋葱调味汁的意大利面条。蔬菜通心粉汤里有三根胡萝卜、半个土豆、一些老芹菜和胡椒粉,很稠,味道很浓。温黛和埃伯哈特吃着面条配干酪,津津有味。我吃了一口就决定不再冒险吃下去了。凯莉喝完了红酒,又点了一杯。
温黛谈到她在加州沃森维尔的青年时期,她爸爸在那儿种植洋蓟。“我们没多少钱,”她说,“但我们有吃不完的洋蓟。我拼命吃,直到吃腻为止。现在只要闻到那味道我就想吐。”
主食来了——来得正是时候,鉴于温黛最后那句话——那盆意大利面被撤到了旁边的小桌上,我真高兴。我的油炸薄肉片里没有牛肉;事实上没有任何动物的肉。它十分硬,可以用来制作棒球手套,和之前的棒球棍一起捐给巨人队,他们正需要各种援助。
温黛说她的肉片“很好吃”。埃伯哈特想的肯定是温黛的胸部很好吃。凯莉看了一眼色拉,推开了,又倒了杯红葡萄酒。
吃的时候,温黛说起她的另一个前夫,是个码头工人,喝醉后总是对温黛拳打脚踢。埃伯哈特马上殷勤地说要杀了任何敢动温黛一根汗毛的人。温黛把胸部贴近他的手臂,对他眨眨眼说:“哦,埃伯,你真是个男人!”如果埃伯哈特此时是站着的话,他一定会滚躺在地,好让温黛挠他的肚子。
服务员顶着他的蜘蛛假发过来问我们要什么甜点。温黛问店里有什么,他说:“酥皮苹果馅饼和萨白利昂。但我不推荐后者。”
“为什么?”
“就是不推荐。”他低沉地说。
“哦,那好吧,我要一份酥皮苹果馅饼。”
而我们什么都不想要。服务员走了,温黛继续讲她的故事,埃伯哈特继续欣赏温黛的胸部。我很烦躁。凯莉继续喝酒。服务员端上来一盆什么东西,放在温黛面前后就走开了。埃伯哈特的眼神终于从温黛胸部移开,盯着那碟子看。
“我说,”他说,“麻皮苹果馅饼应该有酥皮吧?”
“有啊。”温黛说。
“哪儿?”
“那儿。看到了没?就那儿。”
埃伯哈特搜寻着。我也在找。温黛所指的是一小块漂在碟子里那黏糊糊的褐色东西上面的碎片,像死去的小虫在沼泽地里漂浮。而温黛,像个盗墓者一样,准备吃掉它。
吃完后她又点了一支塔瑞顿牌烟,在烟雾中谈论她在明尼阿波利斯当理发师的姐姐,说她和“一群笨蛋”一起工作。之后她谈了关于同性恋的看法。“要我说,”她说,“安妮塔·布赖恩特的观点完全正确。应该有法律禁止男同性恋。我的意思是,他们把那玩意儿插进彼此的身体——”
“温黛。”凯莉说。
温黛看着她。我也是。这是凯莉二十分钟里说的第一个字。
“你为什么不闭嘴呢,温黛?”凯莉说。
温黛难以置信地说:“什么?”
“闭嘴。把你的两片肥嘴唇闭上,别再发出声音。”
埃伯哈特也难以置信地说:“什么?”
“你嘴上生疮了,温黛。”
这次轮到我难以置信地说:“什么?”
几秒内,一切都停止了,像电影镜头定格。我们都瞪着凯莉。她坐得笔直,镇定自若,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醉了。我很了解她,知道她现在彻底爆发了。如那句老话,水开了。
温黛猛地动起来,几乎弄坏坐椅。她发出警笛一样刺耳的尖叫:“你不能这么对我说话!埃伯,告诉她!她不能这么对我说话!”
埃伯哈特狠狠瞪着凯莉。“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有问题的是你的未婚妻和她那张大嘴巴。”
“听着,我不喜欢这样子——”
“哦,你为什么不也闭上嘴,埃伯。”
我想在桌下踢踢她的腿,但她逃开了。“嗨,伙计们,”我像个快乐的傻瓜,“我们放松一下吧?凯莉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
“厌烦,”凯莉接下话头,“我厌烦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温黛发抖地指着凯莉。“你一向讨厌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讨厌我。”
“说对了。”凯莉说。
“那么我告诉你,我也不喜欢你。你只是条骨瘦如柴的冰冷的鱼。”
凯莉脸上露出好笑的神色。“鱼?”她说,“骨瘦如柴?”
“没错——骨瘦如柴!”
“骨瘦如柴总比你这个肥婆好。”
“哦,我很肥,是吗?男人喜欢大乳房,而不是你的那两个荷包蛋。”
凯莉停了三秒钟。然后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我们都站起来了,像魔术箱里的玩偶,但凯莉先一步离开了餐桌。我第一反应是她怒气冲冲地走了,但我应该更了解她才对,她不是那种类型的女人。当我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时,急忙冲向她并喊她的名字,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拿起那盆意大利面就往温黛头上砸去。
温黛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绷紧了脸,马上要歇斯底里大爆发了。一根面条顺着她的鼻子滑下去,像条红白相间的胖胖的虫,继而迅速地滑到她的一只大乳房上。更多的面条挂在她耳朵和脖子上,像珠宝首饰。那些面条、酱汁和眼泪使她看起来像是老马克
斯兄弟电影里的喜剧演员。我拼命止住自己笑出声。
埃伯哈特拿手帕帮温黛擦掉身上的面条,但只引起她更大的哭叫声。埃伯狠狠地瞪着凯莉,然后是我,恨不能用眼神把我们杀了。这时埃伯不小心把更多酱汁弄进了温黛的胸部。
凯莉似乎被自己的动作惊醒了一点。她轻轻地对我说:“我看我们最好赶快走。我在车里等你。”她抓起钱包走了,留下我独自收拾残局。
我笨拙地拿出钱包,扔了两张二十美元在桌上,可怜兮兮地说:“我很抱歉,埃伯,晚餐我请……”
“拿着你的钱,”他咆哮道,“快滚。”
服务员走过来清理现场。他的假发以一个滑稽的角度滑到右边。我发誓我逃走的时候他向我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