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黄沙,朔风漫卷。迷漫的沙尘中,隐约可见戈壁深处一座夯土的城堡,门前巨大的胡杨树在风中摆动,这就是乜家客栈。
漫天沙尘中,狄公、如燕和钟氏牵着骆驼来到客栈门前。
钟氏道:“这儿就是乜家客栈?”如燕指道:“门上有匾。”钟氏抬头观看,果然一块竖匾挂在门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乜家客栈。钟氏长出一口气道,“到了。”
狄公看了看四周:“好一个强梁之所呀,难怪乜氏兄弟会选择这里作老营。”钟氏也道:“大白天的都有点儿瘆人。”如燕笑道:“别发感慨了,快进去吧!”三人牵着骆驼走进客栈的外堡门。
进了外堡门是座大院子,院中竖着拴马桩,狄公三人将骆驼拴在桩上,向客栈内走去。
客栈是两层建筑,一层是大堂和走廊,二层是一条面向店内的回廊,外侧有木栏杆围挡,内侧是一排客房。
店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三人缓缓走了进来,四下观察着。客栈大堂空空荡荡,阴暗寒冷,梁柱上结满蛛网,中央摆放着几张血迹斑斑的破桌子烂板凳。一缕阳光从二层的天窗阴森森地射进来,非但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倒平添了几分诡异恐怖的气氛。
钟氏打了个寒战:“这里怎么阴森森的,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难怪附近的人都说这里闹鬼。”
如燕也深吸一口气,警觉地道:“叔父,我看这个客栈有些不稳便,要小心为是。”
狄公没有说话,走到客栈当中朗声道:“客栈里有人吗?”
没有回答。
狄公转身喊道:“过路的客人前来投宿,客栈中有人吗?!”
仍然没有回答。
钟氏怯怯地道:“别是人都变成鬼了吧?”如燕道:“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狄公挥了挥手,三人缓缓向前走去。背后的墙壁上,一条人影缓缓升起,在腾满尘灰的阳光中扭曲变形。
狄公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站在身后,冷冷地望着三人。狄公长出一口气。钟氏拍着心口,连声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如燕皱了皱眉头,将出鞘的钢刀插回鞘中:“你怎么像鬼一样,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姑娘面无表情地道:“你们要住店,还是打尖?”狄公走到她面前道:“圆通寺的了因和尚临死前,让我携带五辆马车到此,说到后会有人与我联系。”
姑娘望着狄公,良久,转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如燕冷笑一声道:“我看这厮倒很像是鬼。”钟氏也感叹道:“还真是的。挺好看个姑娘,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不像鬼才怪呢!这个乜家客栈从店到人都怪兮兮的。”
话音刚落,二层回廊上传来“吱呀”一声。狄公三人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二层回廊内侧的客房门缓缓打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头子坐在木轮车上慢慢溜了出来。
狄公与如燕、钟氏对视一眼,拱手道:“在下怀英,从洛阳来。受圆通寺了因和尚之托,将五辆马车送到此处。”老头子咳嗽几声道:“请三位先在店中住下,会有人与你们联络的。”
狄公点点头道:“如此也罢。请转告对方,事情紧急,请尽快安排见面。”老头子没有说话,推着木轮车回了客房。
狄公四下看了看,对二人道:“我们上楼吧!”
钟氏吃惊地道:“先生,还真要住这儿?”狄公道:“当然。”
钟氏惊惧道:“可,可,这里闹鬼呀!”如燕笑道:“我看是你心里有鬼。”钟氏道:“你不怕?”如燕炫耀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不瞒你说,我见过的可怕的事情比你吃的饭还多。”钟氏“扑哧”笑出了声儿:“就会吹牛。”如燕道:“不信,你问我叔父。”钟氏拉着地道:“行了,你不怕我就和你住一个房间。”如燕道:“行啊!”
三人说着话,走到了楼梯口处,楼梯没有台阶,是个大斜坡。钟氏诧异道:“嘿,你们看,这楼梯没有台阶。”如燕低头瞅瞅,道:“肯定是为那个老头子坐着木轮椅行动不便,才将楼梯改成了斜坡。”狄公点点头道:“看样子是的。”说着话,三人上到了二层。先前那小姑娘打开三间客房的门,如燕和钟氏走进其中一间。
狄公冲那小姑娘微笑着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看了狄公一眼道:“小翠。”
狄公又问:“刚刚那个老人家是你什么人?”小翠望着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狄公猜测道:“是你父亲?”小翠摇摇头。“你爷爷?”小翠又摇了摇头。狄公沉吟片刻道,“是这儿的老板?”小翠点点头,转身走下楼去。狄公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戈壁中风云突变,夜半时分,随着平地一声巨响,暴风雪来临了,刹那间,天地间一片昏暗,狂风卷积着飞雪漫天飘舞。
“砰”的一声巨响,窗户两边飞开,风裹挟着鹅毛大的雪片吹进房中。
狄公吃了一惊,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只见两扇窗扉在狂风中来回撞击。他赶忙起身下榻,顶风冒雪关上了窗户。
窗外,狂风呼啸,碎石击打着窗棂,发出阵阵噼啪声。狄公披了件外衣坐到火盆旁,边烤火边思索着。忽然,走廊里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狄公抬起头来。
如燕猛地惊醒,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钟氏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道:“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如燕嘘了一声。外面传来木轮轧地的吱吱声。如燕冲钟氏一摆手,二人迅速披好衣服,奔到门边。
狄公站在门旁,敛气收声听着外面的动静。吱吱声停住了。狄公伸手轻轻打开房门,探头向外望去。不远处,如燕和钟氏也刚好探出头来。
狄公冲她们做了个手势,三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向回廊尽头望去。回廊尽头鬼火闪烁。
钟氏轻声道:“是鬼火!”如燕道:“什么鬼火,明明是盏灯。”钟氏定了定神,凝目望去。果然是一盏青灯上的火苗,青灯托在面容枯槁的老头手中。他坐在轮椅上,顺着斜坡缓缓向楼下滑去。狄公一挥手,三人尾随其后,蹑手蹑脚地跟下了楼。
厨房中摆着几口没有上盖儿的棺材,特制的巨大灶台中烈火熊熊。
老头子坐着轮椅缓缓滑进厨房,停在灶台旁,他转头向外望。恰巧此时狄公三人来到门口。
老头子也不说话,只冲他们招了招手。狄公一愣,与如燕二人对视一眼,走进厨房。老头子冲棺材里面指了指。
狄公疑道:“你是要我躺在棺材中?”老头子点了点头。
狄公深吸一口气,向棺材走去。如燕横身挡在他面前:“叔父,你不能去!太危险了,要去我去!”
狄公沉了沉气,缓缓摇摇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钟氏也猛地拉住他的胳膊,颤声道:“不,我不让你去!”
狄公轻声道:“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你打开自己的腰包看一看。”钟氏一愣,狄公拨开她的手,走到棺材旁,径自躺了进去。
老头子冲如燕和钟氏指了指,示意二人也躺进棺材。二人对视一眼,如燕道:“你留在这儿,我去。”
钟氏紧咬嘴唇摇摇头道:“有难同当,我们一起走!”说着,大步走到狄公身后的棺材前,躺了进去。如燕深吸一口气,也躺进了钟氏那口棺材。
猛然间,老头子爆发出一阵桀桀怪笑,笑声中,两口棺材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对准了灶台的点火口。灶台内烈火熊熊燃烧。
如燕高声喝喊:“叔父,事情不对,快出来!”
已经晚了,两口棺材闪电一般滑进灶台之中,转眼便消失在熊熊烈火中。狄公躺在棺材里,一团团火焰从眼前滑过。
烈焰在棺材周围熊熊燃烧,钟氏厉声尖叫,如燕紧张地望着四周。忽然,一股白雾从天而降。如燕和钟氏一声惊叫,腾起身来,惊恐地四下观望着,屋中的一切都是那么规整——桌椅板凳,火盆床榻。二人竟然置身于自己的房间中。
钟氏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如燕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身上穿着昨晚睡前的衬衣,她抬起头来,外衣好好地挂在衣架上。她轻轻吁了口气道:“是个噩梦……”忽然,她抬头望着钟氏道,“怎么,你也做了同样的梦?”
钟氏颤声道:“梦,那是梦?”如燕道:“你梦到了什么?”
钟氏惊魂未定,喘思着道:“我梦见咱们三人跟着那个死人似的老头去了一层的厨房,他让我们躺进棺材,然后棺材就冲进了火里!”如燕失声惊叫:“我做的也是一模一样的梦!”她跳起身来四下看了看,深吸一口气道,“不,不,那不是梦!不是,走,去看看叔父!”说着,二人急急穿好外衣冲出门去。
二人冲出房门,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一层大堂中人来客往,喧嚣异常,吃喝划拳的,吆喝住店的,好不热闹,小翠端茶送饭忙得不可开交。这情形比起昨日三人来时简直判若天壤。
钟氏张大了嘴,张口结舌地道:“这,这些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如燕顾不得答话,快步走到狄公房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又敲了敲,仍然没有回答。
如燕低声喊了一声:“不好!”飞起一脚踹开房门,与钟氏二人冲了进去。房中空空荡荡,狄公不见了。
二人呆愣半晌,猛地,如燕拔出双刀,旋风般冲出门去。钟氏吃了一惊,也跟了出去。
小翠端着酒菜走进大堂,猛地,眼前人影晃动,如燕从天而降,飞起一脚踢飞了小翠手上的托盘,酒壶菜盘落在旁边一群刀客的桌上,刀客们吃了一惊,破口骂道:“他奶奶的,小妞,你他妈活腻味了,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快过来,把这儿给爷爷舔干净,否则老子他妈宰了你!”
如燕目露凶光,死死地瞪着小翠,狠狠骂道:“不想死就闭嘴!”
刀客哈哈大笑:“小娘儿们,我看你是嫌命长啊!”说着,二人冲上前来,向如燕头发抓去。如燕不闪不躲,掌中钢刀闪电般一伸一缩,两名刀客腹部中刀翻倒在地,连连哀号。另外几名刀客霍地站起身,却没一个敢上前的。其中一人颤声道:“你是什么人……”如燕“嘘”的一声,那人登时闭上了嘴。
堂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如燕身上。钟氏从楼上跑下来,一见眼前的情形,登时停住了脚步。如燕铁青着脸走到小翠面前,手一翻,钢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小翠一声惊叫。
如燕恨恨道:“别让我问第二遍,你们老板在哪儿?”小翠摇了摇头。寒光闪处小翠的胸前登时裂开一条大口子,鲜血汩汩流出,她紧咬嘴唇连退几步。
如燕怒道:“再让我问一遍,我发誓会让你看到自己的肠子流在地上!”小翠面色惨白,忽然,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如燕冷冷地道:“我也是女人,哭对我来说没有用!”小翠抬起头抽咽着道:“他,他就在房间里,我,我没看到他出来!”
如燕沉声道:“带我去他房间!”小翠点了点头,缓缓向楼上走去。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如燕押着小翠走了进来。木轮椅放在屋子的正中,可轮椅上却没有老头子。老头的衣服搭在木轮椅的椅背上。
如燕上前,拿起衣服看了看,掌中刀一紧,厉声道:“他在哪儿?”小翠哭道:“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
如燕冷笑一声:“衣服在这儿,人却不见了……难道他是光着屁股跑出去的吗?说,你把他藏哪儿了?”小翠抽泣着道:“我,我没有,真没有,今天我也没见过他!”
如燕与钟氏对视一眼,掌中刀一推小翠的脖子道:“去厨房!”
厨房内热气腾腾,一口大锅里煮着大块牛骨,另一口锅里下着面条。如燕和钟氏押着小翠走进门来,二人登时愣住了,这间厨房并不是她们昨夜到过的那间。
如燕深吸一口气道:“这儿是厨房?”小翠点点头。钟氏问道:“只有这一个?”小翠又点了点头。
如燕也不再问,缓缓举起钢刀,刀尖对准了小翠的喉咙:“你只能怨自己命苦了!”小翠吓得浑身乱颤:“真的,真的只有一个厨房!不相信,你们就去找,只要找到了,马上杀了我!”如燕死死盯着她,小翠在她阴森森的目光注视下,哭出声儿来。
如燕冷冰冰恶狠狠地道:“如果让我们找到了,我就先宰了你,再烧了你的狗窝!”说着,冲钟氏一挥手道,“走!”钟氏看了小翠一眼道:“她跑了怎么办?”
如燕冷笑一声道:“这茫茫戈壁上,我倒要看看她跑到哪里去!”钟氏点点头:“你搜一层,我搜二层!”如燕点点头,二人转身走出门去。
地道中昏暗无光,棺材横在地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响,狄公缓缓从棺材里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四下看看,周围一片漆黑。他从怀里摸出火摺点亮,高高举起,自己正处身一座圆形的地洞之中,头顶约三丈高是一座暗门,棺材就是从这扇暗门冲入地道的。狄公起身爬出棺材,举着火摺向前走了几步,左手有一条暗道,黑漆漆的不知通向哪里。
狄公抬头看了看暗门,距离过高不可能上去。他扬起火摺向暗道里照了照,里面曲折幽暗,非常深邃。狄公沉吟片刻,举着火摺向暗道内走去。
小翠缩在灶台旁,机械地向灶内加着柴。一滴泪水滚过她的面颊。
脚步声响,如燕和钟氏走了进来。小翠抬起头,轻声道:“找到了吗?”如燕“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钟氏看着小翠可怜巴巴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摇了摇头:“没有。”小翠点点头。钟氏走到她身旁,蹲下身道,“你们老板有没有对你说过,乜家客栈中还有一间厨房?”
小翠摇摇头:“从来没有。我在这里呆了很多年,只知道有这一个厨房。”
钟氏望向如燕。如燕深吸一口气,将双刀插回鞘内。钟氏道:“小翠,你们老板为什么不见了?”小翠怯生生地答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做什么从不对我讲。也许,也许是到附近的堡子去了。”
钟氏道:“他以前经常到附近的堡子去吗?”小翠点点头:“有时他出去三四天都不回来。店里只剩我一个人。”
钟氏点了点头:“为什么昨日我们进店之时,店中一个人也没有。而今天却突然冒出了这么多人?”小翠道:“再过去三个堡子有个大榷场,明天开市。那些人都是到那儿去做买卖的。”
钟氏道:“是这样。”她拍了拍小翠的脸,安慰道,“对不起,小翠,我们冤枉你了。唉,我们也是着急呀!”小翠回了回神,道:“出了什么事吗?”
钟氏惆怅地道:“还记得昨日与我们一同进店的那位老先生吗?”小翠点点头。“他不见了。”
小翠一声惊叫,“腾”地站起身来:“不,不见了?!”
钟氏点点头:“是的。应该就是在昨天夜里。小翠,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小翠神色大变,点点头,又赶忙使劲摇头。
如燕双眉一竖,刚想说话。钟氏从身后冲她摆了摆手,如燕按下怒火。钟氏耐心地道:“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小翠低垂眼帘道:“店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钟氏倒吸一口凉气:“哦?经常……”小翠道:“就在一个月前,有个朝廷的参军经过这里,在店中住了一晚也不见了。”
钟氏望向如燕,脸色有些变了。如燕站起身,逼问道:“照你这么说,在这乜家客栈中丢了人就白丢了!”小翠吓得身体向后缩了缩:“我,我,我们老板请了官府的衙役,他们来了也找不到人……附近的人都说这店里冤死鬼太多,这是鬼魂作祟,是,是闹鬼。”
钟氏浑身一颤:“闹鬼……”小翠点了点头,偷眼看了看如燕。如燕看着她那副胆怯的样子,似乎像撒谎,她深吸一口气,又坐回板凳上,不再说话。
钟氏又问道:“关于闹鬼的事,你们老板对你说过什么?”小翠想了想,摇摇头道:“从来没有,他好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头年里,有四个客人住在店里,其中三人做了同样的梦,第二天起来,第四个客人就不见了。”
钟氏心头一紧,忙问道:“他们做的是什么梦?”小翠想了想:“好像梦见睡在棺材里,冲进了火炉子之类的,我也没太听懂……”
钟氏大惊,“噌”地站起身来,如燕颤声道:“他们也梦到了棺材和燃火的灶台?”小翠点点头:“怎么,你们也梦见了?”
如燕钟氏都点了点头。小翠道:“二位,我看,你们还是赶快报官吧!”
如燕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钟氏。钟氏的嘴唇颤抖了。
如燕和钟氏回到房间,钟氏颤声道:“如燕,小翠说的与宣化堡赵堡长所说一模一样……”如燕缓缓点了点头道:“难道昨夜我们经历的真的是梦?难道这乜家客栈中真的闹鬼……”
钟氏声颤气结:“这已经可以肯定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找到先生!”
如燕沉了沉气,静静地思索着,良久,她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哪一点不太对劲儿……”钟氏忙向道:“什么不对劲儿?”
如燕直视着钟氏,问道:“从进店以来,你看到过小翠和老板同时出现吗?”钟氏倒吸一口凉气,缓缓摇了摇头。“昨日下午我们来到客栈大堂,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这个小翠,后来店老板出来的时候,小翠并没有跟随在旁。晚上我们的梦中也没有小翠,只有那个瘦小枯干的店老板。难道,难道事情是这样的吗?”钟氏不解,急急问道:“不错。可,这能说明什么?”
如燕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静静思索着,猛地,她的眼睛亮了……如燕倒吸一口凉气道:“衣服!”钟氏道:“什么衣服?”
如燕兴奋地道:“还记得刚刚我们搜查老板房间时,扔在木轮椅上的那套衣服吗?”钟氏道:“当然记得。从我们昨日进店,那个老头子就一直穿着它。”
如燕点头道:“不错,刚才我就觉得很奇怪,即使老板离开客栈,为什么要脱掉衣服呢?”钟氏益发茫然:“哦,那你说为什么?”
如燕深吸一口气……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门“吱呀”一声打开,昏黄的光线中,一双脚缓缓走进屋中。空空的木轮椅停在屋子中央,衣服挂在椅背上。
脚停在木轮椅前。
来人正是小翠。她的眼中露出阴森森的光芒,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手缓缓从背后伸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张面具。
小翠将面具套在头上……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顷刻间,她变成了那个面容枯槁的老板。
小翠拿起老头子的衣服套在身上,坐进木轮椅,双手推着木轮椅溜出门去。
钟氏一声惊叫,吃惊地喊道:“你是说,小翠和老板是同一个人!”如燕道:“对!”
钟氏兀自不信,又道:“这不可能吧,模样好变,可那个老头子的声音,怎么可能是小翠这样的小姑娘能够装出来的……”如燕道:“你不知道,江湖上专门有人练这种功夫的。从前我闯荡江湖时就会这一手。”钟氏吃惊地道:“真的!”
如燕点点头,讲道:“昨天夜里,她扮作老板将我们诱到厨房……”
狄公、如燕和钟氏分别躺入三口棺材中。
猛然间,“老头子”爆发出一阵桀桀怪笑,笑声中,两口棺材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对准了灶台的点火口。灶台内烈火熊熊燃烧。
如燕高声喝喊:“叔父,事情不对,快出来!”
已经晚了,两口棺材闪电一般滑进灶台之中,转眼便消失在熊熊烈火中。
“老头子”伸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正是小翠。她的脸上泛起一丝狞笑。
如燕讲完,收声道:“事情就是这样!”钟氏张口结舌,不敢置信:“小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燕恨道:“还不明白吗,这是家黑店,店主便是小翠。她让所有人看到,店中是她和老板两个人。因此,当她扮作老板的模样出手害人时,别人便只会去找老板的麻烦。每次出了这样的事,所谓的‘老板’就会离开客栈,很长时间不回来……官府找不到受害人,也找不到凶手,面对一个毫不知情的柔弱小姑娘又能怎么样?”钟氏倒吸一口凉气,点了点头道:“只能不了了之。真看不出,一个小姑娘竟然如此歹毒!”
如燕“哼”了一声,双手空抓,两柄钢刀飞入手中:“走!”
“砰”的一声门开了,如燕和钟氏大步走出客房。
二人再一次惊呆了。原本喧嚣热闹的客栈中,此时空空荡荡,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如燕深吸一口气,向楼下望去,桌上的酒和菜还冒着热气。她轻声对钟氏道:“事情不对,要小心!”钟氏点了点头。二人背靠背向老板房间走去。
“吱呀”一声,房门缓缓打开,如燕和钟氏走了进来。
木轮椅仍然摆放在房中,可是挂在椅背上的衣服却不见了。如燕冲钟氏努了努嘴,二人分头搜索。忽然,如燕一声低呼,钟氏抬起头道:“怎么了,如燕?”如燕从轮椅下拿起一样东西,举了起来。钟氏接过一看,是双手套,外皮上做着老年人的皱纹和鸡皮疙瘩,钟氏将自己的手套进去,竟然严丝合缝,不近看很难分辨出真假。钟氏倒吸一口凉气道:“真的是她!”如燕看了看外面轻声道:“去厨房。”钟氏点点头,二人向门外奔去。
厨房中空无一人,灶火仍在熊熊燃烧。
如燕和钟氏缓缓走了进来。如燕轻声道:“这间房中定有蹊跷,咱们分头搜,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钟氏点了点头。
话音未落,灶台后传来“咔嚓”一声巨响,如燕和钟氏猛吃一惊,抬头细看。说时迟那时快,房屋飞快地转动起来,转眼间变成了另一间厨房。厨房正中是一座大口灶台,地面上摆放着几口棺材。正是如燕和钟氏在“梦境”中看到的那间厨房。
二人对视一眼,如燕紧了紧掌中刀。忽然,棺材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如燕和钟氏吃了一惊,低头望去。一个人缓缓从棺材中站了起来,正是面容枯槁的店老板。
如燕一摆手中双刀,冷冷道:“现在肯露面了?”店老板笑了笑:“你是唯一能够看穿我身份的人。”
如燕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店老板缓缓摘下了面具,果然是小翠:“听说过塞外邪灵金玉翠吗?”
如燕心下一惊,道:“你说的是二十年前横行大漠的马匪——半人半妖的金玉翠?”小翠得意地道:“正是。”
如燕深吸一口气道:“你是金玉翠?”小翠嫣然一笑道:“怎么,不像吗?”
如燕缓缓点了点头:“听说塞外邪灵金玉翠以善于变化著称,且年过四旬相貌仍如少女一般。如此看来真是不假。”小翠微笑道:“年过四旬,你太抬举老婆子了,而今老婆子已是五旬有余。”
钟氏在一旁吃惊地道:“你,你有五十多岁了!”
小翠点了点头道:“惊奇吗?”钟氏咽了口唾沫,望向如燕。
如燕镇静地道:“可我听说,二十年前,塞外邪灵便在官府的一次大举围剿中死去了……”小翠道:“说的没错。可我并没有死,堂堂塞外邪灵怎么可能死于区区官军手中?当时,我率几名兄弟逃出重围投奔突勒,在那里结识了很多有势力的朋友。几年前,他们帮我潜回此地,开起了这座乜家客栈。”
如燕猛地明白了:“了因说乜家客栈中有突勒人在等我们,指的就是你!”小翠笑了笑:“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知道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你们可以走了。”
如燕追问道:“我叔父呢?”小翠声调阴冷地答道:“他会见到他想见的人,但你却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了。”
如燕眼中精光大炽,冷笑一声道:“通常这样和我说话的人都会死掉!”小翠笑了笑,不屑地道:“是吗?”
如燕冷冷地道:“交出我叔父就饶了你的贱命!否则顷刻间便叫你身首异处!”小翠望着如燕,猛地,她发出一阵怪笑:“本来你们可以离开,但你却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那就是死亡!”说着,她纵身飞起向如燕扑来,手一抖手里瞬间多了一柄蛇形刺。
如燕一声冷笑,身形疾纵,双刀闪电般刺向小翠的咽喉,这一下突如其来,后发先至,快得无与伦比,小翠一声惊叫,向左腾跃,却躲闪不及,钢刀划破了她的脖子,鲜血喷射出来。如燕双腿连弹,小翠腹部中招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如燕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道:“我再说一遍,交出我叔父,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猛地,小翠弹身而起,向后倒纵,右手一抖,数十点寒星向如燕迎面扑来。如燕双脚在灶台上一踩,身体借力上跃,飞镖从脚下掠过,射入了对面的墙壁中。如燕身体下落。
小翠一声大喝,拉动灶旁的绳索。“轰隆”一声地面上的翻板飞弹起来,如燕的身体径直落了下去,钟氏大叫一声忙拉住她的手臂,二人惊呼着跌落下去……“砰”的一声,翻板关闭。
小翠连喘几口气,撕下衣襟裹住脖颈上的伤口道:“好厉害的女人!”两名马匪奔了进来到:“翠姐,您没事吧?”小翠摇摇头,心有余悸地道:“好硬的爪子,老娘险些死在她刀下!走!”几人快步走出厨房。
刚刚在大堂中吃饭的那些刀客、房客和生意人都回到桌前,静静等候着。小翠快步走了出来,众人齐齐躬身道:“翠姐!”
小翠点了点头道:“立刻出发,前往宣化堡!”
马队冲出客栈向戈壁之中奔去,扬起一道沙墙。
弯弯曲曲的地道中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一点光亮缓缓移近,正是狄公。他手持火摺慢慢向前。过了一道拐弯,眼前猛地一亮,狄公赶忙用手遮住眼睛,半晌,他缓缓放下手,向前望去。面前是一条楼梯,直通地道上方的暗门,暗门打开着,光线就是从那里透出的。狄公沉一沉气,熄灭火摺,沿台阶向暗门走去。
狄公从暗道中走了出来,四下环视,发现自己处身在一间客房之中,房间的环境非常熟悉。狄公四下打量着,猛地,他倒吸一口凉气,此处竟是宣化堡惠明驿馆自己所住的那间客房。他缓缓走到门前,伸手推开房门,走进院中。
院中死一般寂静,驿馆大门紧闭,四周的客房悄无声息。狄公缓缓走到驿馆大门前,拔下门闩,打开大门。门外,一张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高十二、刁常、王三儿、小桂娘……所有人面带狞笑,诡异地望着狄公。
狄公登时惊呆了,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关上客栈大门。忽然,正房中传来一点响动,狄公抬起头向正房望去,只见房中人影晃动。他沉吟片刻,向正房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缓缓走了进来。
一个人背对房门,坐在桌前喝着茶。狄公停住脚步。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宣化堡的堡长。他微笑道:“狄国老,你回来了。”狄公猛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堡长笑了笑:“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的名字,而我只告诉你我姓赵。”狄公道:“不错。”
堡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站起身冷冷地道:“我的名字叫赵永荣!”狄公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说道:“赵永荣,凉州军械局司正,南平郡王武攸德的表弟!”
赵永荣发出一阵阴森森的笑声道:“一点儿不错!拜你所赐,皇帝将我发配到甘州的马场去养马,可我却并没有走,而是在这里等着你!”狄公颤声道:“你早就知道我要来?”
赵永荣得意地道:“说得对极了。不光如此,我还知道你从了因的口中得知了乜家客栈,而且正带领五辆银马车星夜兼程地赶来。而宣化堡正是你的必经之地。”狄公点了点头:“这些也是武攸德告诉你的吧?”
“正是。”身后的套间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狄公猛地转过头。套间的房门打开了,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南平郡王武攸德。狄公登时惊呆了。
武攸德发出一阵张狂的笑声:“怎么样,惊奇吧!”狄公不由退了一步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永荣走到武攸德身旁,嘲弄地冲狄公道:“我们兄弟二人在此恭候狄国老的大驾呀!”狄公望着武攸德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就是南山!”
武攸德与赵永荣对视一眼,轻佻地笑道:“哦,我倒想听听。”狄公豁然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和凤凰率领的追兵怎么能够找到圆通寺,难道是我们露出了破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北山沙尔汗临死前留下的那张纸条,便是你留给他的。你让他亲自押解着五辆银马车赶到圆通寺找到了因和尚,由他带路前往河西卫的乜家客栈。”
武攸德收起笑容恨恨道:“是的。得知你逃离洛阳,还带走了五辆银马车,我一度非常惊慌,我料定你一定会将计就计顺藤摸瓜,替代北山前往圆通寺接头。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被我们堵在寺内,却使诡计脱逃。回到圆通寺,我前前后后仔细分析了现场的情形,认为你一定已经从了因口中探知了交货地点——乜家客栈。于是,我一面写信将整个情况告知赵永荣,让他做好准备,一面与凤凰率人追至凉州,知会了大将军王孝杰,这才西出阳关来到宣化堡等你。”
赵永荣接道:“接到表哥的来信,我立刻赶回老家宣化堡。这座堡子是当年兴建凉州军械局时我一手建起的,堡内的居民除了我的部下之外,大都是附近的流民,在这里,我就是皇帝!回来之后,我找来几个部下,精心策划了你进堡后看到的王三儿打小桂那一幕,目的当然是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你。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杨寡妇突然被杀,你假借神明审案,诱使赵九说出实情,就在这个蠢货要说出我名字的一刹那,我动手结果了他……”赵永荣得意地道,“还好,虽然事起紧急,我却做得天衣无缝,没让你看出破绽。回去后,我派驿馆中人潜入暗道偷听了你与钟氏的谈话,得知你并未起疑,我才松了口气。”
狄公发问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在宣化堡动手,而要将我引到乜家客栈呢?”赵永荣道:“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没有看到那五辆银马车。”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想到了。于是你便放我离开宣化堡,随后跟踪,看我会不会带银马车前往乜家客栈。如果我带了银马车前去,你便立刻命令客栈中埋伏的杀手,将我们一行拿下,夺取银马车。”
武攸德点头道:“是的,本来的计划确实如此。但我不得不佩服你,你真不愧是个老狐狸,行事沉稳,不露半点端倪。无奈之下,我只得下令金玉翠改变计划。把你与武艺高强的如燕分开,引你重回宣化堡。”
狄公道:“金玉翠?”武攸德炫耀似的道:“就是店中的小翠,她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绰号塞外邪灵,善于化装易容。五十多岁的人长得却如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般。”
狄公吃惊地道:“你说的是小翠?”武攸德道:“正是。你在乜家客栈看到的一老一少其实都是她一人装扮的。”
狄公愣了:“哦?”武攸德又道:“此人久在突勒,与贺鲁太子是好朋友。这些年,她一直担任我们之间的联络人。”
狄公长出一口气,半似自语地说道:“我懂了,乜家客栈其实是你们与贺鲁等人的秘密联络点儿。北山将抢劫善金局得来的一百一十万两金银运到乜家客栈交与赵永荣,赵永荣则利用职务之便,将从凉州军械局偷出的羽箭装上大车运往突勒,准备开战。”武攸德与赵永荣对视一眼,略显诧异地道:“哦,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镇定地道:“分析。”武攸德带着胜利者的得意,笑道:“分析得非常正确。”
狄公又问道:“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本堡和附近镇堡中的青壮年?”赵永荣道:“你可真是好奇。好吧,让我来回答你。”他冲狄公挥了挥手道,“随我来吧。”说着,从桌上拿起一盏风灯,转身走出门去。
赵永荣、武攸德引着狄公走进房间,来到刚刚狄公经过的那扇暗门前,赵永荣用火摺点燃风灯,三人向下面的暗道走去。黑漆漆的暗道中,赵永荣高举风灯快步向前走着,武攸德和狄公在身后跟随。前面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赵永荣向右一拐,再走约一箭之地,墙壁上出现了一座大石门。
赵永荣来到石门前,叩响铜铃,三长两短,过了一会儿,石门“吱呀呀”打开,赵永荣、武攸德和狄公快步走了进去。石门内是一座巨大的山窟,里面密密麻麻摆放着数百张操作台。狄公登时停住脚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每张操作台上都堆满了箭镞、箭杆和羽尾,几名青年围站在台旁熟练地组装着羽箭。十数名手持钢刀的大汉在操作台间游弋巡视。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你们绑架附近的青壮年是要让他们组装羽箭。”武攸德笑了:“是的,一百一十万两金银可以购买多少羽箭?”狄公缓缓摇了摇头。
武攸德道:“将近三百万支。就是凉州军械局也没有如此大量库存的成箭。所以赵永荣只能将箭镞、箭杆和羽尾从军资库转移出局,偷偷运到这里,当然就需要大批人手组装。现在你看到的只是全部箭支的十分之一。”狄公忙追问道:“其他的在哪里?”
武攸德盯着他道:“在你手里。”狄公奇怪地道:“在我手里?”
武攸德点点头:“就是那些银马车,我要用它到各地的军械局去购买羽箭,凑够这三百万之数。”狄公笑了笑,轻蔑地道:“你帮助贺鲁做这一切,就是为了钱?”
武攸德狠狠地道:“当然,北山有抱负,我却没有。有什么比钱更重要?一百一十万两金银不是个小数目。尤其是那十万两黄金,记得吧,几年前的宗楚客为了七百两黄金便不惜陷害突勒太子娑葛,挑起两国战火。至少我所做的,要比他值多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是这样,前些日子,我奉旨调查你与赵永荣倒卖军器案,发现凉州军械局军资库中少了大量箭镞。而箭杆和羽尾则是通过赵永荣之手卖给了一个元姓的商人。正当我要彻查此案之际,你及时地将女儿元敏献给皇帝,为和亲大计,皇上命我停止调查,你救了自己一命。”
武攸德冷笑一声:“不错,当时我就说过,我献出的不过是女儿,而你要付出的则是性命。果然,不出一个月,事情便应验了,而今你是叛臣贼子,海内逃亡,人人得而诛之。想起狄仁杰风光之时,总理朝事,天下敬仰,真如天壤之差呀!”
狄公不屑地道:“于我来说民间庙堂俱是一般,并没有因得势而自满,因失势而沮丧。我不明白的倒是你们,身为国家勋王,圣上戚属,屡蒙天恩,不思报国也就罢了,竟然利欲熏心,丧心病狂,伙同突勒败类破坏两国和平,企图重燃战火,真是狼子野心,十恶不赦!想想吧,一旦战火燃起,黎庶遭殃,生灵涂炭,你们用两国百姓的鲜血换来的百万金银难道真能用得心安理得吗?!”武攸德和赵永荣对视一眼。狄公深吸一口气,骂道:“像你们这样的行径,真可谓丧尽天良。人若不除,天必诛之!”
武攸德大喝一声:“好了,狄仁杰!你身陷囹圄,为阶下之囚,竟还大言不惭地说这些大道理。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银马车尚未找到,你早活不到此刻了!”赵永荣踏上一步,逼问道:“说,你把五辆银马车藏在什么地方了?”
狄公轻蔑地笑了笑道:“如果我要求人,就不会这么大喊大叫。刚刚武攸德说得很对,如果找到了银马车,我还能活命吗?故而就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我也不会将藏匿银马车的地点告诉你们。”赵永荣登时语塞,呆立在当地。
武攸德咬牙切齿地恨道:“你不说我就将你身上的肉一点点割下来,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狄公仰天大笑,揶揄道:“好啊,那就请吧。我老头子年过六旬,你稍一用力,也许就呜呼哀哉了,到那时,你就只能找阎王去要银马车了。”武攸德气得脸色铁青,不停地喘着粗气。狄公敛容正色道:“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看守银马车的是我的卫士李朗和几名千牛卫。我与他们讲好,十五日内不回,便将银车交与凉州卫大将军王孝杰!”武攸德猛吃一惊,脸色登时变了。
狄公道:“怎么样,答案满意了?”武攸德深吸一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狄公不紧不忙地道:“首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武攸德警觉地道:“什么问题?”
狄公道:“那枚栽害我的大汗之戒是何人所制?”武攸德道:“北山沙尔汗。”
狄公点点头:“沙尔汗现在何处?”武攸德有些不耐烦:“你现在连自身都难保了,知道这些还有意义吗?”
狄公道:“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要做的便是回答我的问题,否则别想得到银马车!”武攸德无奈:“好吧,沙尔汗早已回到月氏,在朝中供职的是他的孪生弟弟亚喀。”
狄公道:“你们计划如何对吉利可汗下手?”武攸德诡秘地笑了笑道:“我只能告诉你,秘密就在那只送给吉利可汗的寿礼‘海兽戏波黄金大盘’之中。具体的连我也不清楚,计划是北山与贺鲁密定的,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
狄公倒抽一口凉气,脱口道:“黄金大盘!他们要用黄金大盘谋害吉利可汗!”武攸德嘲讽道:“相信我,这一次你的好朋友吉利可汗死定了!”
狄公怒道:“你女儿是和亲的公主,一旦吉利可汗遭遇不测,她还能有命吗?”武攸德毫不在意,干笑道:“她远嫁突勒,一辈子也回不来了,这与死了有什么两样?”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叹道:“俗话说,虎毒不食子。武攸德,你心肠狠过虎狼,现在老夫真要另眼看你了。”武攸德耸了耸肩道:“反正她也从来没喜欢过我这个父亲。只要这个计划得手,不光是她,还有你的亲信李元芳、曾泰都会死在愤怒的虎师手中。”
狄公的嘴唇颤抖了。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武攸德道:“怎么样,答案满意吗,还有什么要问的?”
狄公沉吟片刻,略显颓丧地道:“你刚刚说得很对,而今,我是走投无路。我要知道,交出银马车后,我能得到什么?”武攸德与赵永荣对视一眼,颇感意外,忙道:“你想要什么?”
狄公道:“要个替死鬼。”武攸德大感兴趣,问道:“哦,说说看。”
狄公道:“我可以将银马车交给你,但你必须要替我在皇帝面前洗刷罪名……”武攸德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接道:“而这就需要一个替死鬼……”
狄公点点头:“正是,只要你答应这一点,我立刻就带你去找银马车。”武攸德沉吟半晌道:“好吧,我答应。”
狄公笑了笑道:“我不是小孩子,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你必须告诉我你的计划是什么,要怎样才能替我洗清罪名。”武攸德全无戒心,侃侃言道:“你交出银马车后,我会给皇帝上表,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到沙尔汗和两名日本遣唐使有则理惠和义直古麻侣的身上。就说这三人与突勒贺鲁秘密勾结,阴谋用密信和大汗之戒栽害你,并派人潜入狄府将你劫走云云。我想,只要你我联手,想要骗倒皇帝是不太难的。”
狄公听完,思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份奏表要在拿到银马车的同时,在我所派之人的监督下送往洛阳。”武攸德喜形于色,答应道:“这不成问题。”
狄公假意威胁道:“你食言而肥,我会让你后悔自己所做的!”武攸德答道:“你的为人和能力我都非常了解,我没有必要这样做。但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欺骗我,你也能够想到我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
狄公缓缓伸出手来道:“成交!”武攸德和赵永荣的脸上现出了笑容,二人将手放在狄公的手掌上,朗声道:“成交!”
深深的地牢有十几丈高,两旁是笔直的沙土墙壁。一丝光线透过头顶上翻板的缝隙洒落进来。如燕盘膝坐在墙边。钟氏焦虑地来回踱着,不停地侧耳倾听上面的动静。
如燕看了她一眼道:“坐下歇歇吧,转的我头都晕了。”钟氏转过身,焦虑地道:“总要想个办法逃出去呀!”
如燕抬头看了看:“这地牢有十几丈高,墙上连个蹬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逃啊!”钟氏泄气地坐在地上:“本来想着要救先生,可谁想到连自己也被关了起来。看起来,小翠早就想到我们会回去找她,提前做好了准备!”
如燕“哼”了一声道:“下次再犯到我手里,我开了她的膛!”钟氏抱怨道:“在这儿发狠有什么用,连出都出不去,还开膛呢!”
如燕瞪了她一眼:“就会说风凉话。你聪明,倒是想个办法逃出去呀!”钟氏解嘲地笑道:“我要是有办法,还用蹲在这深坑里发愁吗?哎,如燕,你说那间厨房怎么会转呀,真是太奇怪了!”
如燕解释道:“那个房间是由机关控制的,只要启动机关掣,房子下面的齿轮盘就会转动,房间便跟着转起来。从前我在蛇灵的时候,我们的总坛便建造在巨大的机簧和齿轮盘上,只要启动机关掣,房屋地面就会转动,房门也会随之开关。”钟氏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这样!让我们这些不懂的人看起来,真是很神奇,还以为是闹鬼呢!”
如燕点了点头:“看起来这个金玉翠也是个摆弄机关的大行家。”钟氏感叹道:“真看不出,她竟然有五十多岁了。”
如燕道:“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是个万人迷。她最擅长的就是化装易容,还有就是学别人说话的声音,不管男女,可以说是惟妙惟肖。”钟氏道:“没错。她装扮的老板实在是太像了,从说话到神态毫无破绽。昨天夜里在厨房……”忽然,她的话声停住了。
如燕看了她一眼奇怪地道:“怎么了?”
钟氏喃喃道:“厨房,厨房……”
如燕道:“厨房怎么了?”
钟氏一把抓住如燕道:“你记得吗,先生躺进棺材之前,对我说的几句话……”钟氏猛地站起身道,“我的腰包!”如燕一拍脑门道:“没错,他是这么说的。快,快看看!”
钟氏飞快地打开腰包,取出火摺点燃,在里面翻找着,果然一封信映入眼帘。钟氏激动地道:“信,是先生留下的信!”如燕接过火摺,催道:“快,打开看看,上面说了什么?”
钟氏将信展开,如燕凑上前来,二人飞快地看了一遍,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钟氏低声道:“先生早就发现赵九是被堡长杀死的,而且他已经想到了,这些人在设计对付他……”如燕缓缓点了点头:“他让我们赶到凉州去见王孝杰……”猛地,她狠狠一跺脚,“哎呀,早看到这封信咱们怎会堕入金玉翠的彀中!都赖你,怎么不早发现!”
钟氏委屈道:“当时你也在场,也同样听到了这番话,你怎么没想起来!”如燕急道:“好了,好了,别争了!看看这封信,叔父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你我,谁知道咱们竟然被关进了地牢。一旦我们不能如期赶到凉州面见王孝杰,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钟氏狠狠给了自己脑袋一拳,沮丧地道:“都怨我,都怨我!我怎么就没早点儿想起来呢,是我害了他!”急得哭出声来。如燕忙劝道:“好了,别哭了。也怨我,一心要找到叔父,忽略了这件事。五娘,无论如何,我们也要逃出去!”
钟氏擦了擦眼泪越发急道:“可我们被关在地下十几丈深,怎么才能出去呀!”如燕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翻板:“要是有条绳索就好了。”
钟氏问道:“有了绳索,怎么能上去?”如燕拔出腿畔的短刀道:“将绳索拴在短刀尾部,将刀向上飞去,钉在翻板之上,我们就能够攀绳而上。只是十几丈长的绳索要到哪里去找呢?”
钟氏四下寻找着,忽然,她的眼睛盯在如燕身上,如燕奇怪地道:“你看什么呢?”钟氏沉吟片刻,抬起头道:“有了!”说着,伸手解开自己的外衣,飞快地脱了下来。
如燕不解道:“脱衣服做什么?”钟氏道:“把外衣撕开结成绳索!”
如燕猛地一喜:“对呀,嘿,真有你的!”钟氏笑道:“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
如燕道:“就会吹牛。快动手吧!”说着,二人飞快地将衣服撕成布条。
长长的绳索已经结好,如燕和钟氏每人身上只剩下了贴身的衬衣。
钟氏看了看绳索,又看看头顶的翻板:“如燕,这条绳索只有五六丈长,恐怕不够啊!”如燕牙根一咬道:“说不得,只能试一试!”说着,将绳索拴在刀尾,深吸一口气,纵身而起,双脚踩踏着两旁的墙壁,身体向上急冲而去,到了最高点,她一声断喝,手腕一抖,掌中短刀带着绳索闪电般向上飞去,“砰”的一声巨响,短刀刺穿了翻板,霎时木屑纷飞,绳索“唰”的一声垂了下来。如燕的双脚落在地上。
二人抬头向上望去,立时傻了,绳索吊在半空,离地有近七八丈高,根本够不着。
钟氏急道:“够不着啊!”如燕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钟氏一跺脚道,“这可倒好,绳子挂在了半空,够都够不着,怎么能上去呀!”
如燕道:“闭嘴,看我的!”话音未落,另一把短刀飞进她的掌中,如燕腾身而起,依旧是双脚踩踏墙壁向上猛冲,眼见就要到达最高点,如燕大喝一声,右臂一挥,掌中刀“咔”的一声插进墙壁中,带住了身体,将她的人挂在了半空。钟氏大张了嘴,看得入神。
如燕向下喝道:“别傻愣着,像我一样冲上来,我送你上去!”
钟氏恍然大悟,伸手束了束腰带,退后两步,在助跑中腾身而起,学着如燕的样子双脚踩踏墙壁,向上急冲而去,快到最高点时,她的身体凌空翻腾,右手向如燕抓去,如燕一伸手抓住了钟氏的手腕,借着空中的悠劲儿,将她向上甩去,钟氏的身体在空中连翻几番,已到了绳索的下方,她空中展体,双手飞快地伸出,抓住绳索,然而,由于下坠之力过大,左手滑脱,右手则死死地挽住了绳索。
如燕喊道:“快,借着力向上爬!”钟氏牙关紧咬,挥动左臂带起身形抓住绳索,两只手飞快地向上倒着,转眼之间便爬到了翻板旁,她扒住翻板边缘,大口喘着粗气。
如燕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别停下,推开翻板!”钟氏用尽全身力气,抵住翻板,用力向上以推,“咔吧”一声,翻板打开,钟氏扒着边沿吃力地爬了上去,一翻身躺倒在翻板旁连声咳嗽。
如燕开心地笑道:“嘿,别喘了,没看见我还吊在这儿呢吗?!快把我弄出去!”钟氏翻身坐起,向外跑去。不一会儿拿来一条长长的竹竿,伸下来,戳在墙壁之上。如燕身形一纵,双脚一前一后轻轻巧巧地盘在竹竿上。她伸手从墙壁上拔出短刀,而后伸出双手平衡身体,双脚踩踏着竹竿飞快地向洞口而去,转眼间,便跳上了边沿。她长出一口气道:“出来了,终于出来了!”钟氏笑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杂耍的好坯子。”
如燕四下观察了一下,翻板之外便是厨房的大灶口。如燕一挥手道:“走。”二人从灶台内钻了出来,外面便是摆着棺材的厨房。
如燕和钟氏站在厨房中四下观察着,厨房里没有门窗,也没有任何通道。钟氏道:“没有门窗,怎么出去呀?”
如燕四下巡察道:“必须找到启动机关的消息掣。”她缓缓回忆道,“记得厨房转动后,金玉翠是从灶台后面走出来的。”钟氏点点头:“没错。”
如燕向灶台后面走去,仔细地寻找着,忽然,右手墙壁上一条长扳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快步走上前去,拉住扳手轻轻一扳。“轰隆”一声,厨房缓缓转动起来,钟氏跑过来,兴奋地道:“行了!”
如燕笑道:“我看见了,还用你说。”钟氏笑道:“表达一下心情嘛!”说话间,厨房停止了转动。如燕和钟氏快步走出门去。
如燕和钟氏蹑手蹑脚地走进大厅,四下观察着,大厅中空空荡荡,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狂风在呼啸。
钟氏轻声道:“他们去了。”如燕点点头:“看来是的。五娘,咱们要马上赶回凉州,迟了怕就来不及了!”钟氏点头道:“我们走!”
二人出大门,一阵狂风席地卷来,将如燕和钟氏吹了回来。二人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钟氏道:“光顾着紧张,把冷都忘了。”如燕笑道:“走,回房穿上衣服,否则非冻死在半道上不可。”钟氏点点头。二人快步向楼上奔去。
胡服穿在身上,皮裘套在外面。如燕、钟氏穿戴整齐,背好包袱冲出门外。二人顺楼梯疾奔而下,正要出门,猛地,大门外传来人喊马嘶。如燕猛吃一惊道:“不好,难道他们又回来了!”钟氏紧张地道:“怎么办?”
如燕双手一抖,短刀飞进掌中,她朝柜台一指道:“快,躲起来!”二人转身奔到柜台后藏了起来。与此同时,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柜台后,如燕和钟氏躲在后面侧耳听着。大厅内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女声响了起来:“搜,给我仔细搜!”
如燕一愣,轻声道:“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钟氏点点头:“我也觉得,是小翠吗?”如燕缓缓摇了摇头。
女声又响了起来:“你看清楚了,他到了这儿?”一个男声答道:“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店里呆了两个时辰才离开的。”
“离开后又去了哪里?”“向西走了大约十里,钻进一大片胡杨林便不见了踪迹!”
“废物,连个老头子都盯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啊!”
如燕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猛站起身喊道:“凤凰!”
站在大门前的正是凤凰,她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了柜台后的如燕和钟氏,她登时愣住了。
如燕和钟氏冲上前来道:“是我,如燕呀!”“我是钟氏呀!”凤凰这才缓过神儿来,一把抓住如燕和钟氏,大声喊道:“是你们!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狄国老呢?”
如燕叹了口气道:“被他们抓走了。”凤凰脱口喊道:“被谁?武攸德?”
如燕惊道:“武攸德,武攸德来过这儿?”凤凰急道:“不是武攸德,那你说狄国老被谁抓走了?”
如燕道:“被这儿的店主金玉翠。哎,凤凰,你怎么会到这儿?”凤凰道:“还不是为了找你们!”
如燕满面不解:“找我们?”凤凰道:“是呀,我和武攸德奉旨率内卫追赶你们。这一路上我觉得武攸德总是鬼鬼祟祟,不知为什么他总能提前知道你们的下落……”
如燕双眉一扬道:“哦?”凤凰店了点头道:“到凉州后,我和大将军王孝杰秘密商议,决定派内卫暗中监视武攸德,通过他找到你们的下落。几天前,负责监视的内卫回报,武攸德趁夜离府。我命他们随后跟踪,这才找到了这家客栈。”
如燕定了定神,道:“是这样。凤凰,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赶回凉州,面见大将军王孝杰。我叔父的性命就在我们身上了!”凤凰吃了一惊:“哦,有人要对狄国老下毒手?”
如燕拉起她道:“来不及解释了,我们边走边说。”凤凰一挥手,厉声喝道:“全队集合,立刻返回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