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码头,工部侍郎封可言飞步跑下楼船,向码头而去。迎面狄公、曾泰、方九及几名卫士快步走来。
封可言双膝跪倒:“叩见阁老!”
狄公赶忙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怎么,李将军还没有到?”
封可言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有信送来吗?”
“也没有。”
狄公神色凝重,不无忧虑地说道:“不应该呀。已经二十几日过去,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到了。”
曾泰道:“说不定他在半途之中发现了什么,一路追下去了。恩师,以前查案,元芳不也经常如此吗?”
狄公勉强点头道:“也许吧。封大人,扬州的情形怎么样?”
封可言上前笑道:“与阁老所料完全相同。您没露面,扬州的官吏都非常恐慌,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天扬州刺史崔亮带了补品礼物前来探病,其实就是探一探虚实。我按阁老临行前嘱托,将您微服私访之事透露给他,并提起了回来后要纠办漕运衙门和杨九成,他果然面色大变,急急赶回刺史府了。”
狄公笑了:“好,好啊。这就叫计诈并用,让他们自己先动起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封可言笑道:“好叫阁老得知,卑职还收了一份厚礼。”说着将顾恺之题画的古扇拿了出来,递与狄公。狄公展开一看,笑道:“好家伙,东晋顾恺之亲笔,此物何止万金。崔亮可真是下了大本钱呀。”
众人相视大笑。
狄公敛容道:“封大人,立即命人传下黜置使大令:明日清晨,要扬州及漕衙众官到码头听宣。”
封可言道:“是。”
狄公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也该见一见扬州官吏了。”
低沉的长号发出一阵阵威严的长鸣,千牛卫在军头沈韬、肖豹的统领下,将码头围得铁桶相似。码头中央设一高台,上张象征皇帝威权的皇伞,伞下设立一柄外套飞龙罩面的交椅,两名赞礼官侍立左右。诸班执事在台下摆开仪仗卤簿。高台的正前方,扬州刺史崔亮、长史吴文登、漕运使杨九成率扬州刺史府及漕运衙门麾下近百名僚属恭敬肃立,四周一片寂静。
又是一阵长号的低鸣,两名赞礼官踏前一步高声唱道:“圣旨钦点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大人到!”
话音甫落,楼船上走下了黜置使狄公、江淮督察使曾泰和工部侍郎封可言,三人肃然走上高台。狄公走到伞下巍然而立。
高台下,崔亮率众官属撩袍跪倒,高声道:“臣扬州刺史崔亮,率扬州刺史府衙下僚属,扬州漕运使衙下僚属,恭请圣安!”
众官齐齐叩下头去。
狄公双手高拱过头,洪钟般沉声道:“圣躬安!”
崔亮率众官顿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狄公微笑道:“刺史大人平身,众位平身!”
崔亮谢过率众僚起身。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从身旁赞礼官手中接过圣旨,双手高举过头:“圣旨到,扬州众僚接旨!”
崔亮率众官再次跪倒,高声唱道:“臣崔亮率扬州众僚恭候圣谕!”
狄公展开圣旨,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圣王治世,皆重水利。自尧舜始而至禹,发天下之民,疏河道,因势导,灭水患,通江河,以利天下。此所以历朝皆委贤良之臣治河渎之故也。先朝秦之李冰、蜀之诸葛皆为是。漕渠畅则转运利,国脉顺而天下宁。然今漕运噩耗频传,邗沟屡发覆船异事,致令数百万石官盐折损,船毁人亡,甚而以致运河梗阻,盐运滞顿。盐运者,虽殖货之属,然上连国之命脉,下牵黎庶民生,其责之重,重乎于泰山也!循官不可轻忽,况封疆之吏乎!扬州位在渠首,江淮枢钮,位犹重焉。因遣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处江南道黜置大使兼江淮都转运使,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江淮都察使曾泰、工部侍郎封可言为其副,赴扬州整饬吏治,严查覆船,肃顿盐务。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圣旨宣毕,崔亮率群僚再拜顿首,山呼万岁。
狄公将圣旨合起,交到赞礼官手中道:“众位平身!”
众官起立。
狄公缓缓坐在了伞下的交椅上。
崔亮率众僚再次跪倒:“扬州刺史崔亮,率众僚属参见黜置使大人!”
狄公起身道:“众位免礼!”
狄公一指曾泰和封可言道:“这位是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这位是工部侍郎封可言大人。”
崔亮率众官见礼,而后独自趋步上前道:“久闻狄公英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狄公微笑道:“崔大人太客气了。”
崔亮躬身道:“阁老,卑职为您介绍扬州众僚。”
狄公点了点头。
崔亮一指吴文登道:“这位,扬州长史吴文登。”
吴文登赶忙施礼。
狄公还礼道:“吴大人免礼。”
崔亮走到另一紫袍官身旁道:“这位,司马陆正。”
狄公微笑颔首。
崔亮来到了杨九成面前道:“这位,扬州漕运使杨九成。”
杨九成恭敬见礼。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杨大人,本阁可是久闻大名啊!”
杨九成一愣,吃惊地抬起头来:“啊?”
崔亮心中暗吃一惊,赶忙上前一步岔开话头:“啊,阁老,这位是法曹朱大人……”
他将身后的僚属为狄公一一介绍,而后道:“阁老,卑职已将刺史府腾空,作为黜置使行辕,请阁老驻跸。”
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劳崔大人。”
崔亮道:“这都是卑职份所当为,不劳阁老介怀。哦,对了,日前听闻阁老染疾,不知已痊愈否?”
狄公道:“多承记挂。区区小疾,已然痊可。日前劳动崔大人亲身探视,狄某感激之至。”
崔亮笑道:“卑职不过是略尽人事,何劳狄公致谢。还有一事要向阁老禀告。”
狄公道:“何事?”
崔亮道:“扬州城中有一位朝廷勋略——颖王元齐。”
狄公一愣:“啊,对,对。这位颖王在平定徐敬业谋反时为圣上出了大力,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怎么,他今日因何未到啊?”
崔亮道:“是这样。昨夜接到黜置使大令后,颖王派人给卑职传信,说阁老代天巡牧,他本应亲自前往码头迎接,然半月之前,他感染麻疹,至今未愈。阁老也知道,麻疹极易散播,故此,颖王深恐对大人健康不利,因而未敢前来。”
狄公微笑道:“颖王真是细心之人。罢了,曾泰呀。”
曾泰赶忙上前道:“大人。”
狄公道:“回去后,以我的名义具帖,问候颖王。”
曾泰道:“是。”
狄公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僚,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诸位都知道,本阁此次奉圣谕提调江南,乃为查察邗沟覆船大案而来。两年来,邗沟屡发覆船之事,数百万石官盐无踪,运河梗阻,盐运不兴,圣上甚为忧虑。前次,工部水部郎中李翰大人奉谕赴扬查案,却在山阳行馆之中自缢身亡,此事为邗沟覆船案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下站的崔亮与吴文登、杨九成对视了一眼。
只听狄公继续道:“而且,据本阁所知,迄今在邗沟翻覆的都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队。盐船翻覆后,官府派船前往出事地点打捞,奇怪的是落水的官盐竟然全部消失无踪……”
此言一出,杨九成登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狄公的目光正望着他。他赶忙低下头去。旁边的崔亮和吴文登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狄公道:“不知情形是不是这样的,漕运使杨大人?”
杨九成赶忙出班道:“卑职在。”
狄公道:“邗沟渠段归扬州漕运使该管,事发的种种细节,杨大人应该最清楚。”
杨九成轻轻干咳一声道:“啊,是。事情确如大人所说。”
狄公道:“扬州刺史崔大人。”
崔亮赶忙出班:“阁老。”
狄公道:“如此重要的情况,崔大人在给阁部的回文中为什么没有提及?”
崔亮登时语塞,顿了顿才道:“这,是,啊,卑职也是事后才知道这个情况的,故而未曾及时上报。是卑职办事疏忽,该当责罚。”
狄公冷冷地道:“是疏忽,还是刻意隐瞒啊?”
崔亮猛吃一惊,抬起头来道:“阁老,卑职万死不敢隐瞒真情,此事卑职是按照漕运使杨九成大人上报的移文一字不漏地抄送阁部,望阁老明察!”
狄公道:“哦,那就是说,是杨大人在隐瞒真情喽?”
杨九成不满地看了崔亮一眼道:“阁老,卑职有下情回禀。”
狄公用手一指道:“说。”
杨九成道:“邗沟自前隋炀帝大业年间开通,至今已近百年,日久失修,河渠壅塞,水下淤泥沉积,暗礁丛生,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此之前,邗沟渠每年都要发生多次翻船事件,只是这一次盐船屡覆,这才上达天听。”
狄公冷笑道:“哦?好一番说辞。邗沟年久失修,翻船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记得,邗沟两岸有数千纤户,他们领受朝廷发给的护漕饷,应该就是负责修葺渠段、疏浚河道的吧?再有,朝廷每年拨给你的几百万两护渠款又是做什么用的?”
杨九成道:“大人,那些纤户刁猾顽劣,拿着朝廷的饷钱却贪懒耍滑不肯出力。至于那点护渠款,对于邗沟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
砰的一声,狄公狠狠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厉声喝道:“可这几百万两银子却够尔等挥霍享用,骄奢淫逸!”
杨九成大惊失色,猛地抬起头来。
崔亮倒吸一口凉气。
下站众官个个目瞪口呆。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来问你,护漕官王周是你的下属吧?”
杨九成咽了口唾沫道:“正,正是。”
狄公道:“此贼率属下衙役在神都洛阳公然戕杀告状的纤户。被捕后,他供述是你命他将告状的纤户们抓回扬州。每年朝廷拨发的护渠款,都被尔等瓜分殆尽,还恬不知耻地美其名曰‘养廉钱’!而发给两岸纤户的护渠饷则是被尔等三钱抽一,到最后干脆拒绝发放,这才致使纤户们赴扬要饷,激发民变!”说着,狄公从袖中拿出王周的供辞掷在杨九成面前道,“这是王周的供状,你自己好好看看!”
杨九成捡起供辞,匆匆看了一遍,脸色登时大变,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豁出去了,他上前一步高声道:“阁老,此乃王周的一面之词,怎能取信?不错,这些事情都是王周一人所做,眼见事发他便将责任推到卑职身上。阁老不信,便将王周传唤到堂,卑职与其当堂对质。”
狄公望着杨九成,冷哼一声道:“数百万两护渠款被私自瓜分,竟然会是王周这个小小的九品护漕官一人所为?这番话恐怕说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相信吧?杨大人,你以为本阁可欺吗!”
杨九成登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道:“卑,卑职不敢。”
狄公冷冷地道:“而今,王周已被人杀死灭口,恐怕无法前来与你对质了。但就凭他亲自签供画押的供辞也足以将你送到三司鞫问。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杨九成浑身一颤道:“大人,这些事情卑职确实不知,望大人明察!”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此事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杨九成揩去额头上的冷汗道:“是,是。”
狄公道:“还是那个问题,请杨大人回答:为什么在邗沟翻覆的都是江淮转运使的运盐船队,而其他船只却通行无阻?”
杨九成忙辩解道:“大人,这不过是个巧合,是意外,卑职也无法解释呀。”
狄公道:“巧合!意外!?巧合达十数次之多,那就不是巧合了,当然更谈不上意外!这一切恐怕都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吧?”
杨九成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满脸无辜地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呀?”
狄公冷笑道:“从何说起?就从那些落入水中,神秘失踪的官盐说起!”
杨九成的脸色变了,他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些官盐是……是被水下的暗流卷走了,也许是融在了水中。每次覆船后,卑职都亲自率人前往打捞,可……可什么也没捞上来。”
狄公冷笑一声:“事发几日之后再去打捞,你当然什么也不会捞起,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杨九成浑身猛地一颤,目瞪口呆地道:“捷,捷足先登?这,这……”
狄公双目死死地盯着他道:“这什么?难道本阁说错了!”
杨九成咽了口唾沫,紧咬牙关道:“卑职不懂大人的意思。”
狄公眼中射出两道冷森森的寒光:“我来问你,你为何不在盐船翻覆的当夜,或第二天便率人前往事发地点打捞,而要等到几日之后?”
此时杨九成的脑中一片混乱,他不知所措地道:“大,大人,卑职得知覆船的消息已经是在几日之后,这,这才……”
狄公打断他道:“身为漕衙主理,治境发生如此大案,竟在几日后方才知晓,我看你这个官是做到头了!”
杨九成浑身颤抖,冷汗滚滚而下。
狄公紧紧逼问道:“我再问你,盐船每次所载官盐达数十万石之多,是什么样的暗流才能将其全部卷走?而且,如此大批官盐装在麻包之中,要多长时间才能融化在水中?”
杨九成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这,这都是冥冥之中的事,卑职怎能知道啊!”
狄公凛然道:“尔身领漕运重责,发生如此重案竟然一问三不知!你知道吗?就凭这一点,本阁就可以将你当堂免官!来人!”
两旁的执事官踏步上前道:“在!”
“扑通”一声,杨九成双膝跪倒,连连磕头道:“大人,大人,邗沟覆船实属异事,不光是卑职难明原委,就连前来查案的李翰大人也因无法查明真相而自缢身亡,求大人明察啊!”
狄公哼了一声,道:“好一张利口啊,竟拿死去的李翰大人为自己开脱,真可算得上是巧言令色了。”
杨九成磕头道:“卑职不敢!”
一旁的崔亮道:“阁老,杨大人见事不明,松散懈怠,有失查察,此确为大过,免官处置甚为合宜。然而今,邗沟覆船的原委尚未查明,杨大人身领漕运,对邗沟渠段的情形最为熟悉,以卑职看来,是否命其戴过立功,协助阁老查案,待真相大白后再作区处?”
狄公不置可否,重重地哼了一声。
身旁的封可言也道:“崔大人之言有理,望阁老三思。”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也罢。既然刺史大人求情,今日便暂免处置。杨九成。”
杨九成赶忙道:“卑职在。”
狄公道:“今后,尔要小心行事!”
杨九成忙叩头道:“谨领大人教诲。”
狄公看了看他,又道:“散班后,立刻向黜置使专署交出漕衙所有账目,以备查察!”
杨九成道:“是。”
狄公道:“起来吧。”
杨九成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回到班中,伸手拭去满脸汗水。
只听狄公道:“崔大人。”
崔亮赶忙上前:“阁老。”
狄公道:“山阳行馆中李翰大人的遗体现在何处存放?”
崔亮心中一凛,赶忙道:“现存放在山阳县衙。”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刺史大人真的不知道?”
崔亮一愣道:“阁老,知,知道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道:“山阳县令鲁吉英已下令将尸身焚毁了。”
崔亮故作吃惊地道:“这个鲁吉英怎的如此大胆!未经卑职许可,竟敢私自焚烧钦差遗体,真是岂有此理!”
狄公哼了一声斥道:“李翰在山阳自缢,已令圣上甚为不快,此次本阁奉旨南下,目的之一便是要查察他的死因。崔大人,尔身为刺史,该当将尸身妥为保管,待本阁到后详细查验,怎可如此疏忽,竟将李大人的遗体置于县中,不闻不问,任由县官们随意处置,此非玩忽职守而何!”
崔亮施礼领责道:“是,是。是卑职处置不善,请阁老责罚。”
狄公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责罚就不必了,然日后行事,再不可如此懈怠。”
崔亮道:“谨领阁老教诲。”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及其他遗物呢?”
崔亮赶忙道:“回阁老,都在州衙存放。”
狄公点了点头道:“回去后,命人将所有证物送至本阁下处。”
崔亮道:“是。回衙后,卑职即刻就办。”
狄公缓缓站起身来。
崔亮赶忙道:“就请阁老起身前往行辕驻跸。”
狄公点了点头。
刺史官宅正堂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崔亮、吴文登和杨九成紧紧相随着走了进来。杨九成一屁股瘫坐在椅中,颤声道:“好险啊!”
崔亮深吸一口气道:“看到了吧,这就是狄仁杰!”
杨九成道:“今日多亏刺史大人相救,否则……”
崔亮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双眉紧蹙道:“听狄仁杰的口气,他已经对邗沟覆船案产生了怀疑,而且,他似乎知道有人在邗沟覆船后盗捞官盐。”
杨九成忽地站起来道:“正是。大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崔亮皱眉道:“难道,北沟大仓已经暴露?”
杨九成惊呼道:“什么?”
崔亮决绝道:“九成,回去后立刻命人谴散北沟大仓的所有水鬼。”
杨九成点了点头。
崔亮回头对吴文登道:“文登,刚刚狄仁杰果然问起了李翰的尸身。多亏我们未雨绸缪,先到山阳封住了鲁吉英的嘴。”
吴文登点了点头道:“还是大人高明,料敌机先,防患于未然。”
崔亮道:“此后我们行事一定要加上万分小心。文登,你命人严密监视黜置使行辕,只要姓狄的一有举动,立刻向我禀告。”
吴文登道:“是。”
崔亮又叮嘱道:“还有,最近我们之间的往来也不要过于密切,以免引起狄仁杰的注意。”
扬州刺史府已改成了黜置使行辕,门前千牛卫严密把守。
二堂内,狄公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端茶走了进来,他放下茶盏笑道:“恩师,刚刚您在码头一番巧诈,令杨九成措手不及,捉襟见肘,对您提的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最后这厮竟将事情推到了冥冥之中,真是可笑之极。”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曾泰道,“恩师,依您看来杨九成是否参与了这个阴谋?”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而今证据不足,尚无法做出判断。但从此人今日的表现看来,他最起码是个知情者。”
曾泰点了点头道:“要不要对杨九成采取进一步行动?”
狄公摇了摇头:“不可操之过急。通过几日的调查,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几点:第一,邗沟覆船并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划的阴谋;第二,据冒三交待,一个名叫林阳的人招募水鬼,建起北沟大仓,并负责盗运官盐;第三,歹人们将官盐运离扬州,藏匿起来。循着这一脉络,我们的下一步行动,首先是要摸清官盐究竟被运到了哪里。其次,就是要搞清林阳的真实身份。只有查出这两点,案情才能取得重大突破。”
曾泰道:“我想,他们连夜将官盐运离北沟就是为了将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就是他们藏匿官盐之所。”
狄公道:“你说的很对,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我想,待狄春回来后事情便会有些眉目。”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今日我向崔亮提起鲁吉英私焚李翰遗体之事,他竟然都没有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就说明,在我们到来之前,他一定是事先与鲁吉英打好招呼,合谋串供。”
曾泰一惊道:“哦?”
“哼,这是典型的欲盖弥彰。我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李翰之死与邗沟发生的阴谋有着紧密关联,内中必有蹊跷。故而查察李翰的死因也是迫在眉睫。”狄公道,“哦,对了,查到鸿通柜坊的所在了吗?”
曾泰道:“封大人亲自去布置了,还没有消息。”
话音未落,工部侍郎封可言推门走了进来:“阁老,曾大人。”
狄公迎上前去道:“封大人,查到了吗?”
封可言点了点头道:“查到了,鸿通柜坊在扬州城中的永昌坊内。”
鸿通柜坊位于扬州城中的永昌坊内,门面不大却很精致。进出来往的都是衣着体面的富商大贾。
远处蹄声踏踏,只见四五匹高头大马挟裹着一辆四轮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柜坊门前。
车门开处,狄公一身商贾打扮走下马车。沈韬率几名护卫翻身下马,雄纠纠地随侍在狄公左右。
狄公抬头看了看柜坊门前的招牌,大步向里面走去。
大厅非常宽阔,厅内摆放着七八张大桌子,桌旁置银柜,每张桌前坐着一个管事,与商贾们洽谈存储业务。这就是最早的银行。
狄公走进大厅,一名管事赶忙站起身迎上前来:“这位先生,您请坐。”
狄公点了点头,坐在一张大桌后,沈韬等人围在身旁。
管事满面赔笑地道:“先生,您到小号是要办理存银、取银还是飞钱?”
狄公从怀中掏出一张白银凭信,递了过去,管事的赶忙接过一看,登时脸上变色,抬起头来:“您,您……”
狄公注视着他道:“我怎么了?”
管事惊讶地问道:“这张凭信怎么会在您手中?”
狄公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那它应该属于谁?”
管事轻轻干咳一声,尴尬地笑了笑道:“啊,啊,没什么,没什么。先生,您想怎样处置这笔钱?”
狄公道:“全部取出。”
管事的一惊:“十万两,十万两全部提出?”
狄公笑了笑道:“怎么,不行吗?”
管事的赶忙道:“那倒不是,只是这笔数额太大了。先生,您知道,到柜坊兑取一万两现银就要提前三日告知我们。因此,请您稍候,我请掌柜和您谈。”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啊,那你就快去吧。”
管事赶忙站起身,向后面走去。
片刻,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人来到狄公身旁道:“这位先生,您要兑付这凭信上的十万两白银,是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掌柜的?”
中年人一拱手道:“正是。敝姓周。”
狄公道:“因有些急用,今日必须将银提走。”
中年人踌躇片刻道:“啊,先生,敝号的存主只要过一万两的就要留底,您的凭信留下的是李翰的名字。您就是李翰吗?”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就是李翰。”
中年人望着狄公,脸上露出了诡诈的笑容:“可据我所知,这位存主李翰先生已经死了。”
狄公猛一扬头,双目如电望向中年人,冷冷地道:“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呀。”
中年人镇静地道:“不好意思。”
狄公摆了摆手道:“没什么。据我所知,柜坊兑银不问身份,只靠凭信。怎么,你们鸿通柜坊不是吗?”
中年人尴尬地道:“啊,这,这,是,当然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的凭信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中年人忙道:“没有。”
狄公冷冷地道:“那就不用废话了,兑银吧。”
中年人赶忙道:“啊,当然,当然。不过数额巨大,您可能要多等一会儿。”
狄公笑了笑,从容答道:“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中年人沉着脸向后面走去。
狄公和身旁的张环对视一眼,露出一丝冷笑。
柜坊后门,一个伙计牵着马等在后门。柜坊掌柜的和接待狄公的管事快步走了出来。掌柜的四下看了看,对管事低声道:“我先拖着他,你马上向主人禀告,看看到底怎么办。”
管事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而去。掌柜的转身走进后门。
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坐着几个卖梨的小贩,旁边放着装梨的大车和牲口。其中一人推起了头戴的斗笠,正是肖豹。他望着管事骑马而去,飞快站起身来对身旁另几个小贩道:“继续监视。”肖豹伸手拉过梨车旁的战马,翻身而上,尾随管事奔去。
高大雄伟的颖王府坐落在扬州城中的昌义坊内,王府朱门高阶,斗拱飞檐,极具气魄。府门大开着,两名卫士站在大门前。
管事的骑马来到王府门前,翻身下马,沿台阶拾级而上,对守门卫士轻轻说了句什么,卫士点了点头,管事的快步走进府内。
不远处的墙角后,肖豹静静地观望着,眼见管事走进王府,他牵起马从墙角后走了出来,向王府门前而去。
王府门楹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颖王府”三个大大的金字。
肖豹牵马走到门前,假意给马整鞍,偷眼看了一下匾额上的字,而后牵马离去。
狄公坐在鸿通柜坊大厅内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掌柜的从后面快步走到狄公身边,满脸赔笑道:“对不住,让先生久等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嗯,怎么样?”
掌柜的道:“没问题,十万两银子立即兑付。”说着,冲后面击了三下掌,十几名杂役抬着七八口大箱子走了出来。
掌柜的道:“就请先生验看银两。”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掌柜的冲杂役们一挥手,众人将银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锭锭白银。
狄公拿起一锭看了看道:“嗯,没问题。沈韬,你引领他们将银箱抬到马车上。”
沈韬答应着,领着抬银箱的杂役向门口走去。
狄公看了掌柜的一眼道:“李翰已死的消息,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掌柜的一惊道:“啊,啊,先生,这一点您就不用多问了。我们柜坊最重信用,只要是持凭信来兑银,不论是谁都是一样的。”
狄公笑了笑道:“记得我刚到这里时你曾经说过,李翰曾留下了自己的亲笔签名。”
掌柜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正是。”
狄公道:“看来你是认识李翰的。否则也不会知道李翰的死讯了。我想问的是,这笔银子是李翰亲自存入扬州联号的吗?”
掌柜的不悦地道:“先生,银子已经到手,您还问这些有用吗?”
狄公道:“当然有用。李翰之死,与这笔银子有着很大的关联,而今钱落到我的手中,不问清来龙去脉,我会内心不安的。”
掌柜的望着狄公,脸上又露出了诡诈的笑容:“我明白了,先生。咱们是心照不宣,我知道您定是一位朝廷的官员,对吧?”
狄公假做吃惊地道:“你怎么知道?”
掌柜的道:“李翰是水部郎中,如今他为了这二十万两银子死了,要是我所料不错,您定是调查此事的京官,想在暗中将这笔钱划归己有。怎么样,我猜得对吧?”
狄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所以我才要问清,你是不是认识李翰,是不是李翰亲自将银子存入柜坊的。”
掌柜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是的,小的认识李大人,而且,对他很熟悉。正是李大人亲自将二十万两存入敝号的。”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明白了。”
掌柜的诡笑道:“不过您放心,从今天开始,对于这笔银子,我们鸿通柜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事毕之后,我定有重谢!”
掌柜的连连点头:“多谢先生。”
狄公微笑道:“我的身份是你的主人告诉你的吧?”
掌柜的登时惊呆了:“什,什么?”
狄公道:“兑现十万两现银是大事,你定会向主人禀报,得到他的许可才能付钱。我说的不错吧?”
掌柜的单挑大拇指道:“先生,您真是神了,一点儿不错。”
狄公笑道:“我们是心照不宣。”说着一拱手。掌柜的赶忙回礼,轻声道:“心照不宣。”
狄公笑道:“告辞。”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行辕正堂上,曾泰、封可言和肖豹一见狄公回府,赶忙迎上来。
封可言道:“阁老,怎么样,有何收获?”
狄公道:“据鸿通柜坊掌柜所言,这二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李翰存入扬州联号的。”
封可言道:“看来李翰受贿这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
狄公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他还说,李翰在存银之时,曾留下了亲笔签名。”
曾泰道:“哦?”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肖豹:“怎么样肖豹,你跟踪那个管事的,有什么收获?”
肖豹笑道:“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您进去不多会儿,掌柜的和管事二人就从后门溜了出来。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管事骑马离去,小的随后跟踪,发现他进了城南昌义坊中的颖王府。”
狄公一愣:“颖王?是他!”
肖豹点了点头道:“正是。过了约摸一刻的功夫,管事从王府出来回到了柜坊。”
狄公点头道:“他肯定是带回了主人的口信,于是,掌柜才将现银兑给了我。看起来,鸿通柜坊的主人竟然是颖王。”
曾泰在一旁问道:“恩师,这颖王是什么来历?”
狄公解释道:“颖王名叫元齐,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当年平定扬州长史徐敬业叛乱之时,替圣上出钱出力,很得圣上喜爱。待乱平后,圣上许他永镇扬州。真想不到,他竟然经营起如此庞大的柜坊。”
曾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狄公思索了一下,说道:“刚刚我与鸿通柜坊掌柜交谈之时,发现了几个疑点。”
曾泰忙问:“什么疑点?”
狄公道:“首先,他说这二十万两银子是李翰亲自存入柜坊的,还留下了亲笔签名。”
曾泰奇怪地问道:“恩师,这有什么可疑?”
狄公道:“你想一想,如果李翰真的收受了二十万两银子的贿赂,他身为四品大员,又是奉旨钦差,这种小事交给手下亲信去办也就是了。他为什么要亲自到柜坊存银?还留下了自己的亲笔签名?”
曾泰点了点头道:“嗯,的确如此。”
狄公道:“第二个疑点,那个柜坊掌柜竟然知道李翰的官职是水部郎中,这就更可疑了。就算李翰亲自到柜坊存银,只要留下姓名也就够了,又怎会将自己的官职也告知柜坊掌柜?这岂不是非常危险。李翰身为官场之人,绝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曾泰和封可言对视一眼道:“不错。”
“第三个疑点,他们已经知道了李翰已死的消息。此事乃朝廷绝密,柜坊的生意人从何处得知?通过这几点,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鸿通柜坊与扬州官场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对于李翰之死,他们肯定掌握着一些内情。”
“哦,什么内情?”
“现在还不好说呀。哦,对了曾泰,李翰的绝命书和其他遗物崔亮送来了吗?”
“已经送来了。”
“拿来我看。”
曾泰快步走到桌旁,拿起一摞卷宗,打开后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纸递给狄公道:“这就是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
狄公接过来飞快地看了一遍道:“卷宗当中有没有李翰亲笔撰写的文书?”
曾泰点了点头道:“有。”说着,从卷宗中翻找出了一份移文道,“这是李翰大人亲笔写给工部的移文,还未及呈送他便自缢身亡了。”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移文,与绝命书仔细地比对着。良久,他抬起头道:“嗯,这封绝命书的字体笔迹与移文上的完全相同。看起来这封书信倒不是假的。”
曾泰道:“这就怪了。既然李翰是在不知邗沟覆船的情况下自杀的,他又怎么会留下这样一封绝命书呢?”
狄公拿起手中的信翻过来掉过去,仔细地检查了几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他轻声道:“此事的确有些奇怪……”他静静地思索着,缓缓踱了起来。
曾泰冲封可言一努嘴,二人轻轻地退了出去,带上堂门。
狭窄的河道上一艘快船远远驶来。李元芳、小清和庞四站在船头。梢公一声吆喝,快船缓缓靠到岸边,停了下来。
小清对庞四道:“庞大哥,由这儿往西就进入洪泽湖了,那是卧虎庄的地面,你就在这儿下船吧。”
庞四点了点头,感动地道:“姑娘,您以德报怨,真是天下少有的厚道人。这一路之上我想过了,不管我们盐枭与你爹葛天霸有多么深的过节,但你我永远是朋友!”
小清微笑道:“庞大哥,谢谢你。我还是那句话,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办。”
庞四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姑娘,卧虎镇以东四十里的蛟王祠是我们穷盐枭的栖身之所。这可是盐枭们的绝秘,我告诉您,您可千万不要告诉你爹呀。”
小清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不会的。”
庞四道:“这么说吧,只要姑娘有用得着庞四的地方,一声召唤,庞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他一拱手。
小清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庞四冲元芳道:“兄弟,你的功夫我佩服。咱们后会有期!”说着,纵身一跃跳到岸上,转身进了芦苇荡。
小清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看了看李元芳道:“就要到卧虎庄了。说句实话,我真不想回去。”
李元芳眼望河面,淡淡地道:“那就别回去。”
小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挺实在的。我离家半年多了,也不能永远不回去呀。其实,我还是挺想我爹的。”
李元芳仍然眼望河面,面无表情地道:“那还说什么,赶快回去呗。”
小清道:“哼,你呀,就像个木头人,跟你说什么都是白搭。”
李元芳好像没听见一样,缓缓闭上了双眼。
小清转身对梢公喊道:“三哥,开船!”
哨公一声忽哨,竹篙点水,船缓缓离岸,向河中驶去。
大港汊位于洪泽湖中央,由成千上万个芦苇荡组成,直如迷宫一般。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水面染成血红色。
一艘大趸船远远而来,穿过苇荡驶进港汊,转眼便消失在港汊中密布的芦苇群里。
片刻工夫,一条快船随后赶到,船头甲板上蹲着几个头戴斗笠,渔民打扮的人,其中一个掀起了斗笠,不是旁人,正是狄春。他四下观察了一下,对身旁的卫士道:“大船呢,怎么不见了?”
卫士手指前方道:“应该是往那边去了。”
狄春看了看周围密布的芦苇群道:“这大港汊里就像迷宫一般,咱们得跟紧点儿,别让他们溜了。”
卫士点了点头。
狄春冲后面的梢公打了个手势,梢公竹篙疾点,快船向着大趸船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此时落日西沉,只剩下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小清乘坐的快船停靠在岸边,梢公升火做饭。李元芳坐在船头,眼望河水,一动不动,静静地思索着。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小清走了过来,坐在元芳身旁,轻声道:“还在想你是谁?”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不管怎么想,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似乎从前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只有那堆火,大火……”
小清道:“你呀,就别再难为自己了。依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改头换面,重新为人。”
李元芳勉强笑了笑道:“说得轻巧,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似乎……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完……”
小清道:“什么事情?”
李元芳苦笑道:“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小清同情地道:“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一切慢慢来。如果有一天你真能想起些什么,恐怕首先就会想到自己是谁了。在这之前,你还是踏踏实实地随我回卧虎庄,其他的等安顿下来再说。”
李元芳眼望河面,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身后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您看,过来了一条船!”
小清抬起头来。果然,迎面一条大趸船拐过苇荡向这边驶来,转眼便到了近前。
小清站起身,梢公和保镖们也围了过来,众人齐向趸船上望去。
只见大趸船上没有任何标志,也没有旗帜,船头甲板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人。
一个保镖道:“这船倒也奇怪,连个认标都没有,万一翻在湖里都不知是谁家的船。”
另一人道:“就是,哪怕挂个小旗儿也好啊。”
说着话,大趸船与快船交错而过。忽然,小清身后的梢公道:“哎,这,这好像是我们卧虎庄的船呀!”
小清一愣道:“哦?”
其他几名保镖道:“老三,你眼花了吧。咱卧虎庄的船哪能不带认标啊。”
梢公道:“你们不常在码头不知就里,这条趸船我在咱们庄上见过,肯定错不了。”
小清道:“奇怪,咱们庄上的船怎么会从山阳方向过来?”
梢公道:“是啊,难道是去运货的?不对呀,那边是洪泽湖,没镇没甸,连个码头也没有。”
眼见大趸船拐进了另一条港汊,消失在视线之外。小清不解地摇了摇头。
突然,身后的梢公又道:“你们看,又来了一条船!”
小清回过头,只见一只快船箭一般飞驶而来,片刻间便到了眼前。此时,天已擦黑。
狄春四下观望着,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岸旁停靠着一条船,船上的人用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他赶忙压低了斗笠,低声对身后众人道:“不要说话,赶快驶过去。”
梢公加紧摇橹,两只快船擦肩而过。忽然,一条熟悉的身影从狄春眼前飞掠而过,他猛地抬起头轻声道:“李将军……”
他飞快地回过头,向对面船上望去。果然,李元芳坐在船头,一动不动地对着河水发愣。狄春登时惊呆了,他站起身脱口喊道:“李将军!”
对面快船上,小清等人听到狄春的呼喊,全都一愣。小清道:“他叫谁呢?”
梢公道:“好像叫李将军。”
“李将军?”
她四下看了看又笑道:“人家没跟咱们说话。好了,别看了,赶快烧饭!”
众人答应着散了开去。
狄春三脚两步奔到船尾,此时,两船相距已有几丈的距离,狄春大喊道:“李将军!李将军!”
坐在对面船头的李元芳却好像没有听到,一动也不动。
狄春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身旁的卫士道:“狄春,你喊什么呢?”
狄春道:“你刚刚看到坐在船头那个男的了吗?”
卫士摇了摇头道:“没留意。”
狄春道:“那,那好像是李将军。”
卫士也愣住了:“什么,李将军?不会吧,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肯定是你看花眼了。”
狄春无奈地道:“也许吧。”
他转回头对梢公道:“加把劲儿,跟上大趸船!”
梢公用力摆橹,快船飞快地尾随大船拐进港汊。
李元芳依旧坐在船头。身后,小清走过来道:“哎,吃饭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小清道:“总是哎哎哎的叫你,连我都觉得别扭。再说,你连个名字也没有,回到庄上,我怎么和我爹说呀。”
李元芳心不在焉地道:“随便起一个就行了。”
小清咯咯地笑了出来:“你倒是好打发。是我给起呀,还是你自己起。”
李元芳木然道:“听你的。”
小清笑了:“好吧。嗯,你失去了记忆,是我们从水里救起来的,就叫水生吧。”
李元芳道:“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水生了。”
小清看着他,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已经入夜,行辕中一片寂静。
正堂亮着灯火,狄公手中拿着李翰留下的那封绝命书,缓缓踱着步,静静地思索着。忽然,狄公停住脚步,又反复读起绝命书来。
“臣李翰再拜:前蒙圣恩,委查邗沟覆船事,而今事尚未谐,邗沟又起波澜,盐船翻覆,官盐损折。臣虽殚精竭虑,仍无法查知原委,实有负圣上信任所托。而今,大事已发,回旋无地,臣惟有以死谢罪!因绝笔留书。臣李翰再拜顿首。”
狄公将绝命书在手中翻来覆去前前后后查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深深吸了口气,又踱了起来。
曾泰端茶推门进来,轻轻叫道:“恩师。”
狄公转过身来道:“啊,是曾泰呀。”
曾泰将茶碗放在桌上道:“怎么,您还在想绝命书的事?”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我将这封绝命书上的笔迹字体,与李翰亲笔撰写的移文反复比对了多次,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难道,这封绝命书真的是李翰所留?可李翰在鲁吉英到来之前便已死去,他并不知道邗沟又发覆船事件,又怎么会写下这样一封绝命书呢?”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在鲁吉英到来之前,有人便将邗沟覆船的事告诉了李翰,这才致令其留书自尽?只是此人乃悄悄前来,守卫山阳行馆的卫士们没有发现罢了。”
狄公稍一沉吟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但邗沟最后一次翻船是发生在山阳县境内,鲁吉英身为山阳县令,应该是最早得知此事的人。你想一想,还有谁能比他更早知道?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么此人一定就是袭击运盐船队的歹徒。他很可能利用轻功,暗暗潜入山阳行馆,那么,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此人找到了李翰会怎么样呢?”
曾泰道:“将邗沟覆船的事告诉李翰,而后离去。”
狄公摇摇头道:“如果事情是这样,李翰就已经知道邗沟覆船乃是歹人策划,那他为何还要在绝命书中说,自己无法查出覆船原委,又为何要自尽呢?”
曾泰仔细想了想,良久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先将此事告知李翰,再逼他写下绝命书,最后,动手将李翰杀死,做成自缢的假现场?”
狄公摇了摇头道:“如果事情像你说的这样,凶手只需要杀死李翰,做好假现场就足够了,完全不需要留下这封绝命书。”
曾泰不解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凶手逼李翰写绝命书的目的是什么?”
曾泰道:“当然是为了误导我们,令我们相信,李翰是因邗沟再发覆船事件而自缢身亡的。”
狄公道:“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不等鲁吉英到山阳行馆报信之后再动手呢?那时,李翰已得知邗沟再发覆船事件,留书自缢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现在呢,李翰死在鲁吉英到行馆之前,却未卜先知地留下了一封绝命书,这不是更容易引起我们的怀疑吗?”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又道:“而且,凶手杀死李翰容易,可逼迫李翰亲笔写下这封绝命书就难了。因为李翰既已知必死,怎么可能再替自己掘坟?”
曾泰道:“也是。”
狄公又拿起桌上的绝命书道:“所以我才对这封书信百思不得其解。”
曾泰叹了口气道:“其实学生也觉得此信甚为突兀,可以说很不合理。恩师,会不会是有人模仿笔迹?”
狄公缓缓坐在榻上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我仔细地验看了很多遍,绝命书上的字迹与李翰手书从运笔力度,到字尾勾画的轻重都完全相同,旁人不可能模仿得如此相象。”
曾泰道:“可恩师,学生曾听人说起,江湖上有高手仿造本朝阎立本先生的画迹,经装裱之后,几可乱真,连其本人也难以分辨。”
狄公有些不以为意地解释道:“绘画与书法是不同的,先师阎立本大人曾说过……”突然,狄公的话锋顿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道,“装裱!”说着,狄公飞快地拿起绝命书,在手里捻了捻,信纸似乎比单张纸页要厚一些。狄公又将绝命书放在风灯前仔细观察着。
灯光透过信纸,纸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而且字里行间似乎有一道道细线。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曾泰,端一盆水来。”
曾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一会儿端着一个黄铜盆走了进来,将盆置在榻上,里面盛着半盆清水。狄公将绝命书放进了水中,不一会儿,信纸上浮起一层小泡。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信纸竟然脱落开来,一张变成了两张。
曾泰惊呼道:“恩师,你看,信纸变成了两张!”
狄公点了点头,屏住呼吸,伸手入盆,轻轻将信纸的上层揭了下来。
二人一时惊呆了。
只见下层信纸上糊满了一张张小碎纸片,每张碎纸片上写着一个字。
绝命书竟然是用很多单字拼凑而成的!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到了吧,这封绝命书是从李翰手书的其他文稿上剪下后拼凑在一起,而后经高手匠人装裱,最终变成了可以乱真的证物!曾泰呀,若不是你说到装裱点醒了我,我们恐怕还要为此困惑下去。”
曾泰惊得睁大了眼睛,半天说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狄公情绪振奋道:“解开了这个疑团,再加上我们对山阳行馆勘察后得出的结论,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李翰绝非自缢而亡,而是被人设计谋杀的。而且,从这封装裱精绝的书信来判断,凶手一定是经过了悉心策划和长时间的准备,才会对李翰施以最后一击。”
曾泰道:“不错。如此精工细作的装裱功夫,绝非一两日内可以完成。可恩师,这些歹人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气力,做一件画蛇添足的事情呢?”
狄公沉思道:“这一点是个谜呀,我也参详不透。难道背后尚有隐情?”顿了顿,狄公又道,“至少目前我们已经确定了李翰的死因。下面要做的,就是要尽快查清凶手杀死李翰的动机,是因为分赃不均,还是杀人灭口?要搞清此事,李翰是否受贿就变成至关重要的一点。”
曾泰点了点头道:“鸿通柜坊便是此事的关键。”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语中的。”
曾泰道:“可,怎样才能从鸿通柜坊套出实情呢?”
狄公缓缓踱了起来。忽然,他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曾泰看了看狄公,会意地笑道:“恩师,有办法了?”
狄公一脸神秘地道:“曾泰,明日清晨,你知会扬州司马,命他给我找来三具男尸。”
曾泰大惑不解:“三具男尸?”
狄公道:“正是。而且,每一具尸体都要穿上正四品的紫红色官袍。”
曾泰糊涂了:“还,还要穿四品官袍……恩师,这是何意呀?”
狄公微笑道:“我自有用处。”
鸿通柜坊门庭若市,商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路人纷纷向街口望去。
一队千牛卫在军头肖豹的率领下纵马飞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柜坊门前。肖豹一声大喝,众卫士跳下马来,将柜坊团团围住。出入的商人们吓得两旁闪避。
肖豹翻身跳下战马,率两名卫士大步走进柜坊。
柜坊掌柜的和管事们正自惊疑不定,见肖豹率卫士走进门来,掌柜的赶忙迎上,赔笑道:“几位军爷,你们这是……”
肖豹道:“你就是鸿通柜坊的周掌柜?”
掌柜的赶忙道:“是,是。正是小人。”
肖豹举起手中的金批大令道:“奉黜置使大人令,请周掌柜带上李翰大人的亲笔签名,赶赴行辕,听候询问!”
掌柜的猛吃一惊:“什,什么?黜置使大人……”
肖豹皱了皱眉头道:“少啰唆,赶快带齐东西,随我走!”
掌柜的连声答道:“是,是!”
狄公曾泰坐在正中的榻上,低声说着什么。肖豹快步走了进来,回道:“大人,周掌柜带到。”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他进来。”
肖豹回身对外面道:“进来吧。”
掌柜三脚两步跑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鸿通柜坊掌柜,叩见黜置使大人。”
狄公道:“起来说话。”
掌柜站起身来,一抬头看到了上座的狄公,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你,你……”
旁边的肖豹一声断喝:“大胆!”
掌柜的“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上次不知是大人驾临小号……”
狄公笑道:“好了,好了。周掌柜,不必害怕,起来吧。”
掌柜的哆里哆嗦站起身来。
狄公道:“东西带来了吗?”
掌柜的赶忙从怀里掏出存底道:“带,带,带来了。这,这就是李大人在本号存银时在存底上的签名。”
肖豹伸手接过,递给了狄公。狄公拿起桌上李翰签名的文书两下一对,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周掌柜,你可是在欺瞒本官呀?”
掌柜的吓得再次跪倒:“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狄公站起身来道:“本官手中有李翰大人的亲笔签名,与这张存底上的签名完全不符,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将两份签名掷在掌柜的面前:“你自己看看!”
掌柜的颤抖着看了看道:“这,这,小,小的也不知呀……”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在柜坊之时,你自己所说的还记得吧?你说,是李大人亲自将二十万两银子存进柜坊,你非但见过李大人,还跟他很熟,是吗?嗯?”
掌柜的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是……”
狄公冷笑一声道:“好极了,你随我来。”说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肖豹一声大喝:“走!”
掌柜的浑身一抖,随狄公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