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仙茶楼位于山阳县主街的正中央。此时正值卯时末,街道上人流川涌,熙来攘往。人群中,宁氏快步向群仙茶楼走来,门前的伙计赶忙迎上道:“这位客官,您几位?”
宁氏道:“只我一人。”
伙计殷勤地问道:“您坐楼上还是楼下?”
宁氏四下看了看道:“楼上吧,一会儿还有两位朋友要来。”
伙计高声道:“好嘞,您老随我来。”
茶楼中各色人等正品茗闲谈。伙计引着宁氏走上楼来,宁氏观察了一下四周,只见紧里面一副靠窗的座头儿甚是安静。宁氏道:“伙计,就在那副座头儿吧。”
伙计吆喝道:“齐了。里边一位!”
茶博士拿着水牌跑了出来,将宁氏带到座头,上了四盘小点心,宁氏点了一壶雨前,茶博士飞跑着下去沏茶,宁氏缓缓坐下,长出了一口气。
狄公、曾泰在县丞的陪同下来到山阳行馆二堂。堂内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收拾的可真干净。当时勘察死亡现场之时,都有谁在场?”
鲁吉英赶忙答道:“刺史崔亮大人、长史吴文登大人,还有就是卑职。”
狄公点了点头道:“李翰大人悬梁的准确位置在哪里?”
鲁吉英走到公案前,抬起头指着上面的主梁道:“就在这里。”
狄公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公案,直视着鲁吉英道:“你能肯定?”
鲁吉英心头一颤:“能!是卑职第一个发现李大人的尸身,就悬于这条主梁之下。”
狄公抬头望着房梁,深吸一口气道:“你见过李翰本人吧?”
鲁吉英道:“当然见过。”
狄公道:“他身量有多高?”
鲁吉英略一思忖道:“大约六尺……”说着,他一指曾泰,“与这位大人相仿。”
狄公道:“哦。那么,李大人悬梁,用的是绳子还是白绫?”
鲁吉英道:“是一条黄绫。”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叫人去找一条黄绫来,我有用。”
鲁吉英一愣,赶忙道:“是,是。”说着,赶忙回身吩咐随侍的掌固几句,掌固飞步奔出。
狄公道:“贵县,你是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人,是吗?”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将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上一遍。”
鲁吉英回忆道:“是,那天是三月十五,夜间下起了暴雨。那夜卑职来到这里找李大人时,却发现李大人他、他已经悬梁自尽了……当时堂中一片凌乱,地面正中有一个火盆,里面是满满一盆燃尽的纸屑。
“当时,卑职吓的昏死过去。后来,还是值宿的卫士发现了我,将我唤醒。”
狄公道:“你是说,李翰死前曾经焚烧过一些文书纸张?”
“正是。”说着,鲁吉英走到堂正中道,“火盆就放在这里,里面是满满的纸灰。”
狄公道:“纸灰是尚带火焰,还是已经熄灭了?”
鲁吉英想了想道:“已经熄灭。”
“你深夜到山阳行馆去做什么?”
“回大人,当时卑职接到禀告,邗沟又发覆船之事,卑职是来向李大人通报此事的。”
“然你一进二堂,却发现李翰已经自缢身亡了!”
“正是。”
“在此之前,还有没有旁人来过?”
“负责值宿的卫士说,在卑职到来之前,再没有旁人来过。”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也就是说,李翰大人是在还不知道邗沟覆船的情况下,便已经自缢身亡了?”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来道:“是,是的。大人高明。”
狄公望着他,笑了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本阁讲吗?”
鲁吉英犹豫着道:“啊,没,没什么了。”
狄公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曾泰。曾泰轻声道:“恩师,您在船上的怀疑被印证了,事情真的是这样。这可真是怪了,既然李翰并不知道邗沟又发生了覆船之事,他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留下那样一封绝命书?”
狄公道:“此事大有文章啊。哦,对了,贵县,李翰大人的遗体和他留下的绝命书,现在何处?”
鲁吉英道:“回大人,绝命书及所有在山阳行馆中找到的证物,都被刺史崔亮大人带回扬州了。”
狄公缓缓道:“李翰大人的遗体呢?”
鲁吉英顿了顿道:“回大人,李大人的尸身一直存放在县衙停尸房内,已达旬月有余。因近来天气转暖,尸身面部及身体各处已出现大片腐坏,因此……因此,几日前,卑职下令将尸身焚化了。”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焚化了?”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此事上报刺史大人了吗?”
鲁吉英咽了口唾沫道:“没,没有。是卑职自作主张。”
狄公不满地问道:“就算尸身腐坏,下令掩埋也就是了,为何要用火焚化?”
鲁吉英面色微微一变道:“啊,这……是这样,卑职是怕尸身腐烂引发瘟疫传播,这才下令焚烧。”
狄公望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道:“水部郎中李翰,官居四品,乃奉谕钦差,你一个小小的县令在未经上官许可的情形下,竟然私自焚化其尸身,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扑通”一声,鲁吉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卑职该死!这实在是卑职考虑不周,望大人开恩原宥。”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胆大之极,就是在替人受过。”
鲁吉英心中一惊,不由抬起头来,正与狄公四目交对,他赶忙低下头避开狄公的目光。
狄公道:“好了,起来吧。念在你是初犯,便不予责罚。日后行事,不可如此鲁莽。”
鲁吉英叩头道:“是,是。谢大人开恩。”说着,站起身来。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掌固托着一条黄绫走进来道:“大人,黄绫取到。”
狄公点了点头,接过黄绫递给曾泰道:“刚刚鲁县令说过,李翰的身量与你相仿,这样,你站到公案上,将手中的黄绫抛上房梁。”
曾泰接过黄绫,踩着座椅踏上了公案。
狄公又道:“等等!”
曾泰回过头来。
狄公对鲁吉英道:“把椅子也递给他。”
鲁吉英赶忙搬起座椅放在了公案上。
狄公对曾泰道:“曾泰,你上到座椅之上再抛。”
曾泰点了点头,站在椅子上右手用力将黄绫朝房梁抛去,但房梁过高,黄绫飞到一半便落了下来,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曾泰望着狄公摇了摇头道:“房梁太高了,抛不上去呀。”
狄公冲他招了招手道:“下来吧。”
曾泰跳下公案道:“恩师,这是何意呀?”
狄公道:“你抛不上去,难道李翰就能抛得上去吗?”
一旁的鲁吉英吃惊地望向狄公,眼中尽是钦佩之色。
此时,曾泰也已经明白了:“您是说,李翰不是自缢身亡!”
狄公笑了笑道:“你看看这二堂中房梁的高度,普通人不要说踩着桌案,就是再加一把椅子也无法将黄绫抛过房梁。李翰连将黄绫具结成环的能力都没有,他又是怎样投缳自尽的呢?”
曾泰惊道:“难道……是谋杀?”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鲁吉英道:“如此明显的破绽,贵县就没有发现吗?”
鲁吉英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当时卑职吓得胆战心惊,没,没敢仔细看……”
狄公点了点头道:“难道刺史崔亮也没有看出来?”
鲁吉英轻声道:“这,这卑职就不敢妄言了。”
狄公双目如电望着鲁吉英,漫声道:“隐瞒真相有时是聪明之举,可有时就显得不太明智了。贵县明白本阁的意思吗?”
鲁吉英浑身一抖道:“是,是。卑职明白。卑职不敢隐瞒,所言句句是实。”
狄公笑了笑道:“李翰之死是个谜呀。哦,对了,给阁部的回文中还讲到,在二堂后面的暗阁中发现了两张白银凭信?”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道:“贵县引我去看看那个暗阁吧。”
鲁吉英道:“大人请随我来。”
狄公点了点头,随鲁吉英走进内堂,来到座榻旁的山墙下。鲁吉英伸手在墙面上按了按,墙上弹起一个小小的暗门。
狄公道:“这就是存放凭信的暗阁?”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探头向里面看了看,又将暗门关闭,再打开,而后缓缓点了点头道:“贵县,当时,护卫山阳行馆的卫士都是李翰大人从京中带来的吧?”
“是的。一共有不到五十人。”
“那么,行馆中的仆佣杂役是从哪里来的?”
“是县里负责安排的。”
“是这样。贵县,还有什么要和本阁讲的吗?”
鲁吉英咳嗽了一声道:“啊,没有了。”
狄公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赶回扬州。你立刻准备快船一只,本阁现在就赶往码头。”
鲁吉英道:“是。卑职立即去办。”
狄公叮嘱道:“记住,本阁到来之事,不可张扬。”
鲁吉英赶忙道:“卑职不敢。”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这个鲁吉英有些意思。”
曾泰道:“恩师,您说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曾泰,看到了吗?我们在船上的分析已逐步得到了证实,李翰之死是个谜呀。他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致其死命的原因又是什么?”
曾泰道:“恩师,会不会与那两张鸿通柜坊的凭信有关?”
狄公沉思道:“现在还不好说。这次回扬州,我们就是要探一探这个鸿通柜坊的底细,首先要摸清究竟是不是李翰亲自将二十万两银子存入柜坊,这一点对判断李翰的死因至关重要。”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我们曾经说过,李翰之妻宁氏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而且,现在我敢断定,这个秘密与李翰之死有着紧密关联,甚至有可能是直接原因。但这些,只有等待元芳的消息了。”
曾泰点了点头。
鲁吉英走进来道:“二位大人,官船已备好,马车现在门外。”
狄公微笑道:“有劳了。”说着,与曾泰向外走去。
鲁吉英看着他们的背影,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时近正午,茶楼二层人流穿涌,一片喧嚷。宁氏仍然坐在靠窗的座头儿,一边饮茶一边不时地探头向楼梯口处观望。
鲁吉英身穿便装,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楼梯口,宁氏赶忙冲他招了招手。鲁吉英跑了过来,气喘嘘嘘地坐下道:“怎么,元芳还没到?”
宁氏摇了摇头。
鲁吉英看了看天色道:“不应该呀,已近午时了。”
宁氏道:“别急,才刚到午牌,我们在这儿等了还不到两个时辰。也许,元芳是下午才到呢。”
鲁吉英点了点头笑道:“你看我,真是沉不住气,还不如贤妹一个女人呢。”
宁氏道:“关心则乱。大哥,你把心放宽,安心等待,我二人品茶闲谈,也许你偶一回头,元芳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了。”
鲁吉英道:“对,对,把心放宽。咱们喝茶。”说着,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宁氏微笑道:“大哥,你饮茶像吃酒一般,脖子一仰便喝个罄尽。”
鲁吉英笑道:“你大哥是个粗人,只知道喝茶解渴,却品不出其中的味道。”
宁氏道:“大哥要慢些喝才是,或许我们要等上一整天呢。哎对了,那位狄大人怎么样?”
鲁吉英道:“我正要和你说,狄公要我陪他勘察李郎中死亡的现场。”
宁氏一惊道:“哦?快说说。”
鲁吉英道:“这位狄阁老真是名不虚传,太厉害了,目光像鹰一样,一眼就看出李郎中不是自缢身亡。”
宁氏道:“真的?”
鲁吉英道:“真的。他让我详细描述了当时现场的情形,问得非常仔细。”
宁氏问道:“大哥,狄阁老现在何处?”
鲁吉英道:“已经返回扬州了。”
宁氏道:“那你说,我们要不要将那封密信交给他?”
鲁吉英缓缓摇了摇头道:“一面之缘,不足取信。今天有些话我本来也想说的,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我看还是等元芳到来后,大家从长计议再做决定吧。”
宁氏双眉紧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鲁吉英向楼梯口看了看道:“等待是最可怕的事情。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不清楚等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是大运河支流的一条港汊,河道十分狭窄,中央有一座方圆十几丈的白苹洲,四周蒿苇丛生。
正午阳光披洒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中,上流头一件黑乎乎的东西顺水缓缓漂来,停在了白苹洲旁的芦苇荡中。
漂来的是一个人——李元芳。
他半身浸泡在水中,面庞肿胀惨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就在此时,河道下游传来一声忽哨,一条快船逆水而行,转眼间便到了白苹洲旁。船头甲板上使船的梢公一眼便看到了芦苇荡中的李元芳,他吃了一惊,转身向船舱内高声喊道:“小清姑娘,芦苇荡里有个人!”说着,他竹篙轻点,舟行登时减缓,船尾的舵手闻声摆舵,船停了下来。舱门打开,一个年纪约二十岁上下,容貌秀美的女子来到甲板上。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女子竟然和铁手团的杀手云姑长得一模一样。她跑到梢公身旁道:“三哥,怎么了?”
梢公一指芦苇荡:“您看,那儿有个人。”
女子顺他手指的方向定睛望去,看到了漂浮在荡子里的李元芳。
她一摆手道:“把弟兄们叫出来,赶快救人!”
梢公答应着冲船舱后喊道:“弟兄们,都出来!”
话音未落,七八个身着劲装保镖模样的人从舱内冲了出来:“姑娘,怎么了?”
女子笑道:“别一惊一乍的!”
她伸手一指水中的李元芳道:“看到了吗?大家一起动手,把他搭上来!”
众打手高声答是。梢公将船靠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将李元芳搭上船头,平放在甲板上。
李元芳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女子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身旁的梢公问道:“小清姑娘,怎么样?”
小清摇了摇头道:“没有呼吸,已经死了。你看,他的脸都被河水泡肿了,看起来落水已经很多天了。唉,真可怜。”
梢公道:“姑娘,现在怎么办?把他再丢回水里吧。”
小清皱了一下眉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咱们也不能带着个死人到处跑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杀了他呢。”
梢公点了点头,对身旁的打手们道:“大家动手吧。”
两个保镖走了过来,将元芳的身体翻转,一抬头,一抬脚,正要丢进河里,猛地,李元芳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鸣响。
两个保镖吓得手一哆嗦,将元芳又扔在了甲板上。随着砰的一声,李元芳的身体重重摔在甲板下。这一震他的喉头连续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嘴巴猛地张开,接连喷出了几口水。
小清惊叫道:“他还活着!”说着,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用力按压着李元芳的前胸。李元芳张开嘴,又喷出了几口水。小清将他的身体扶坐起来,对身旁的保镖道,“躲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扶住他。”
保镖赶忙扶住了元芳的身体。
小清双手用力在元芳后背捶打着,李元芳喉间颤动,又呕出了几口浊水。
小清道:“放他躺下!”
保镖将元芳平放在甲板上,小清不停地在他胸口按压着。猛地,元芳一声大叫,缓缓睁开眼睛。
小清长出一口气笑道:“好家伙,你没死呀!险些又把你扔进水里。”
李元芳双目呆滞地望着天空,一言不发。小清冲身后的人招了招手,两个保镖快步走了过来,将元芳扶起。
李元芳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人,就像傻了一样。
小清对梢公道:“去端碗热汤来。”
梢公赶忙跑进舱内,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一碗热汤。小清接过来,喂李元芳喝下,关切地问道:“好些了吗?”
李元芳长长舒了口气,四下看看,又看了看小清,茫然问道:“我,我在哪儿?”
小清笑道:“你在运河里漂着,我们把你救了上来。”
李元芳迷惑地四下看着,轻声道:“在,在运河里漂着……”
小清点了点头:“是呀。你叫什么名字?”
李元芳双眼迷离地望着对面的小清,竭力思索着,良久,他缓缓摇摇头轻声道:“我,我也不知道。”
小清哑然失笑道:“你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李元芳使劲晃晃脑袋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小清道:“那你为什么会漂在河里?”
李元芳双眼望向水面,用力回想着,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双手抱住头,痛苦地摇了摇。
小清道:“是不是遇到水匪了?”
李元芳猛地抬起头来道:“火,火……”
小清愣住了:“火?”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到处都是火……”
小清道:“是谁放的火?”
李元芳面目抽搐着,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呆呆地道:“想不起来了。”
小清道:“你要去哪里?”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要去哪里呢。”
小清同情地望着他,轻声道:“好了,我不问了。你到舱里换件衣服,好好休息一下。兴许一会儿就想起来了呢。”
李元芳点了点头,感激地道:“谢谢。”
小清微笑道:“没什么。”
李元芳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清道:“我叫葛亚清,别人都叫我小清。我看这样吧,既然你想不起自己要去哪里,就先与我同回卧虎庄吧。”
李元芳抬起头道:“卧虎庄?”
小清点了点头道:“卧虎庄在盱眙县境内,我就住在那里。”
李元芳木然地点了点头。
日已偏西。山阳县街道的行人中,两个熟悉的背影缓缓随人流向前走着,不时四下观察,正是铁手团的杀手龙风和云姑,二人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手中拿着一张画着宁氏形貌的草纸。
云姑四下看了看对龙风道:“大师兄,叫弟兄们分散查找吧。”
龙风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几人低语了几句,众人立即分散,消失在人群中。
龙风长叹一声道:“已经两天了,弟兄们转遍了山阳城,也没有发现宁氏的踪迹。昨日,宗主又派人传令,两日内找不到宁氏和密信,便提头来见。”
云姑愤愤地道:“哼,宗主实在是太过分了!为了一封密信,先是斩去了大师兄的左臂,而今又传下这等生死令!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们就算是走狗,也要等抓到狡兔后再下毒手啊!”
龙风苦笑了一下道:“我龙风为铁手团卖了几十年的命,尚且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更不要说你们了。而今,大家都是朝不保夕,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旦有个差池,便性命堪忧。”
云姑道:“宗主传来信息,说宁氏就在山阳县中,现在弟兄们查遍全城,却一无所获。难道这也要怪在我们头上?”
龙风长叹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龙风和云姑转过身来,杀手豹冲飞步来到二人面前。
云姑惊讶地道:“豹冲,你怎么来了?”
豹冲道:“大师兄,云姑,宗主要我给你二人传信。”
云姑和龙风对视一眼道:“不会又要我们提头来见吧?”
豹冲摇了摇头,凑到二人近前低语了几句。
云姑猛地抬起头:“哦!”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茶楼内的客人也已逐渐散去,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桌。
靠窗的座头前,鲁吉英和宁氏仍在耐心地等待着,但二人的脸上都已失去了轻松的微笑,目光死死地盯着楼梯口处。每当有人上楼,二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微微欠起身来。
脚步声响,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二位客官。”
鲁吉英和宁氏回过头。
伙计道:“真不好意思,再过一会儿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能不能先把账结了。”
鲁吉英赶忙道:“是我们不好意思,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天。伙计,你能不能和老板商量一下,晚一点打烊。”
伙计为难地道:“这……客官,小店卯初下板,申时打烊,这是规矩……”
鲁吉英伸出手,手里放着一锭十两大银。
伙计的眼睛登时亮了。
鲁吉英道:“这些够了吗?”
伙计一迭连声地道:“够,够,太够了。客官您安心坐着,愿意呆到什么时候都行。”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多谢。烦劳你再给我二人添些水来。”
伙计从鲁吉英手中一把抓过银子道:“您稍候,这就来。”说着,快步向柜台走去。
鲁吉英长出了一口气,目光望向宁氏,轻声道:“你说——元芳他,他还会来吗?”
宁氏的嘴唇有些颤抖了,良久,她一字一句地道:“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今天没有等到,我们明天继续等,直到他来。”
鲁吉英双手并拢,放在额前低声道:“老天爷,只要你让元芳马上出现在群仙茶楼,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话音未落,楼梯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鲁吉英飞快地抬起头,向楼梯口望去。猛地,他张大了嘴,目光中充满了惊愕。
宁氏看着他的表情,浑身一抖,激动地道:“大哥,是不是元芳来了!我,我不敢回头,你告诉我。”
鲁吉英颤声道:“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
宁氏一惊道:“怎么了?”
鲁吉英缓缓将头别了过去。
宁氏侧过身,用余光向楼梯口处一瞄,登时惊得花容失色。
龙风和云姑正站在楼梯口处,四下观察着。
宁氏浑身颤抖着道:“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鲁吉英颤声道:“看起来,元芳已遭遇了不测……”
宁氏忍不住轻轻抽泣一声,泪水已夺眶而出。
鲁吉英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道:“别哭,别哭,现在不是时候。我们要马上离开。”
宁氏轻轻点了点头,偷偷擦去眼角边的泪水。
鲁吉英轻声道:“贤妹,呆会儿只要楼上一乱,你马上离开。”
宁氏吃了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鲁吉英一咬牙道:“别问那么多了,无论如何你也要逃出去。”
泪水涌出宁氏的双眼,她一把抓住鲁吉英的手颤声道:“我们已经失去元芳,不能再失去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一起离开!”
鲁吉英苦笑道:“傻妹妹,这是不可能的。你以为他们是傻子吗。逃出茶楼后,立刻回县衙。记住了吗?”
宁氏含泪点了点头。
鲁吉英道:“回去后将密信收好,等我的消息。如果今夜我没有回家,明日一早你便离开山阳。记住我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哥……”
“好了,擦干泪水,他们走过来了。”
楼梯口处,龙风和云姑静静地观察着茶楼内的情形。二层除鲁吉英一桌外,只剩下了三四桌客人。龙风和云姑缓步向里面走来。
鲁吉英偷眼一望,店伙计拎着装满开水的茶壶快步走来。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一乱就跑。”
宁氏点了点头。
眼看伙计来到桌旁,鲁吉英侧背对着龙风和云姑站了起来,猛地扭身,重重地撞在店伙计身上。店伙计一声惊叫,手中茶壶里的开水登时泼洒出来,浇在鲁吉英的脸上。鲁吉英一声惨叫,双手捂脸,就势滚倒在地,厉声惨叫起来。
茶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龙风和云姑也转过身来。就趁这一空隙,宁氏飞快地站起身,向楼梯口处奔去。
那边厢,鲁吉英就地呼号翻滚,店伙计吓得蹲在他身旁不停地道歉,剩下的几桌客人一见有热闹,登时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龙风和云姑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宁氏从二人身后飞奔而过,向楼梯冲去。云姑眼睛一闪,宁氏已到楼梯口处,背对二人。起初云姑并未在意,然而,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
云姑轻声道:“茉莉花香!这香气怎的如此熟悉……”
一旁的龙风道:“什么?”
猛地,云姑一声惊呼道:“宁氏!”
她飞快地转身追了过去,宁氏正向楼下飞奔。云姑一拉龙风:“大师兄,那就是宁氏,追!”二人纵身而起,向宁氏追去。
那壁厢,鲁吉英已看到了这一幕,他不顾脸上的疼痛,猛地跳起身,推开身旁的茶博士和看热闹的人随后赶去。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天色已黑,宁氏飞奔而出,冲上街道,转眼便混入了人流之中。龙风和云姑随后赶到,四下查找。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叫:“你们看看老子是谁?”
云姑和龙风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鲁吉英冲下楼梯,边喊边向后厨奔去,嘴里高叫着:“密信在我手里!有种来抓我呀!”
云姑脱口喊道:“这家伙就是和宁氏在一起的人!”
龙风点了点头道:“我在铁仙观见过他!云姑,你追宁氏,我追他!”
云姑点了点头,二人一奔街道,一奔后厨追去。
宁氏穿梭在街道的人流中,拼命地奔跑,身后不远处,云姑紧紧相随。
眼前出现了一家饼店,宁氏一头冲了进去。店小二迎上前来,刚要说话,宁氏狠狠一推,小二登时摔在了一旁,宁氏飞步向后面奔去。
店小二跳起身来喊道:“你赶着投胎去呀……”
话音未落,身后云姑又到,飞起一脚将他踹得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旁边的方桌上。云姑借力而起,纵身向宁氏逃走的方向扑去。
饼店后门是一条小河。宁氏飞跑出来,四下看了看,拿起门旁的顶门杠,将后门顶住,而后跳起身来,向前奔去。
云姑追到后门,伸手一推,门从外面顶住了。她飞起一脚向门踹去,砰的一声,门旁尘灰落下。周围几名店伙计手持马勺、菜刀冲上前来,喊道:“你这疯女人,要做什么!给我滚开!”
云姑一声娇斥,拳掌并用,转眼之间便将几名伙计打得翻倒在地。她纵身上前,双脚连踹。
“砰”的一声巨响,后门飞了出去。云姑飞身跃了出来,四下观察了一下,腾身而起,朝宁氏逃走的方向追去。
云姑飞步冲上小桥,两下看去,除了一些行路的百姓外,却不见宁氏的踪迹。她屏声静气,站在桥上静静地观察着,周围并没有异常的情形。
她快步下桥走到河岸旁向桥拱下望去。
桥拱下空空如也。
云姑奇怪地四下看了看,快步向饼店方向奔去。
“哗”的一声,水花四溅,宁氏从水下露出头来。她望着云姑远去的背影,四下看了看,淌水走到岸边,吃力地爬上岸,裹着透湿的衣服向县衙方向奔去。
云姑已来到饼店后门,仔细地观察着。忽然,地面上一件东西跳入了眼帘,是一块木制腰牌。
她赶忙走过去,将腰牌拾起,就着饼店内透出的光亮一看,腰牌上刻着几个字:“凭此牌,进出县衙。”
云姑静静地思索着,少顷,脸上露出了微笑。
快船停靠在岸旁。李元芳独自坐在岸旁的柳树下,面对河水,苦苦思索着。
不远处,梢公、舵手和几名保镖在船尾用红泥炉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在微风中缓缓散开。
李元芳双目紧闭,大脑中频频闪现着大火的画面,除此之外,再也想不起别的。他痛苦地双手抱住了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小清从身后走了过来,坐在元芳身旁。
李元芳抬起头。
小清关切地问道:“怎么,还是想不起来?”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道:“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那场大火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我想,可能是丧失记忆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我到底是谁?是做什么的?在这之前,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会漂浮在运河上?”
小清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轻声安慰道:“好了,事已至此,你总要面对的。再这样苦思冥想下去,过不了几天你准会疯掉。依我说呀,你该换个角度想一想。”
李元芳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小清笑道:“这样说吧,如果你的过去并不美好,比如,你欠了别人的债,官司缠身,或者被坏人追杀……而现在,你失去了记忆,却恰恰是将这些痛苦的事情一股脑忘掉,所有生活重头来过,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李元芳苦笑了一下道:“你倒挺会安慰自己的……”他顿住话音,长长叹了口气,点点头缓缓地道,“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恐怕现在我也只能这样了。”
小清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像你一样,忘掉自己是谁,忘掉从前,去过新的生活。”
李元芳道:“为什么?”
小清摇了摇头,眼圈有些红了:“我娘死得早,爹爹又……”
她说不下去了。
李元芳道:“怎么,你爹对你不好?”
小清笑了笑道:“不,他对我很好。只是,只是我痛恨他所做的一切。”
李元芳点了点头,转头望向河面,心不在焉地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小清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算啦,不提他了……我和你说这番话,其实是想让你看开些,不要难为自己。把事情往好处想,说不定有一天你会突然将从前的一切都想起来呢。”
李元芳木然道:“但愿吧。”
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看你这样子像是个读书人。你随我回到卧虎庄后,我让爹爹给你在文房上安排个事儿做,保证你又轻松又体面。”
李元芳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那边梢公喊道:“小清姑娘,吃饭了!”
小清一把拉起李元芳道:“走,吃饭去!”
县衙正房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宁氏一头撞了进来。她回手上闩,靠在房门上喘息着,良久,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滴落下来。她双膝跪地,哭出声来。
就在此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氏猛地抬起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宁氏轻声问道:“谁?”
“我!”
宁氏大声惊呼:“大哥!”
鲁吉英道:“是我,快开门!”
宁氏飞快地拔下门闩,打开房门,鲁吉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嗵”一声瘫倒在地。
宁氏回手关门,一把扶起了他,轻声喊道:“大哥,你回来了!”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喘着气道:“我,我甩掉了那个道士,抄小路跑回来了。”
这时,宁氏才看到,鲁吉英的脸已被开水烫脱了皮,她心疼地轻抚着鲁吉英的脸抽泣道:“大哥,为了我,你,你受委屈了!”说着,她哭着说道,“我早就说过,我是个不祥的人,我会害死你们。现在元芳死了,你,你又成了这个样子,都是为了我……”
鲁吉英慌了手脚,连忙安慰道:“好妹妹,别哭,啊,犯不上,你大哥这张脸长的本来就难看,就是再难看一些也无所谓,别哭了,啊。唉,可惜元芳,一条好汉,就这么……”说着,泪水也夺眶而出。他狠狠地擦掉眼泪道,“好了,现在顾不得伤心了,事态万分紧急,咱们要想个办法。”
宁氏抬起头来,抽咽道:“还有什么办法?元芳死了,我们又暴露了行踪,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
鲁吉英一把拉起了她:“别那么泄气。还记得吗,元芳临行前,给我们留下了一张条子。”
宁氏抬起头道:“对,他说,如果十日后他没有到,就让我们将纸条打开来看。”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纸折的方胜,颤抖着打开,飞快地看了一遍,惊呼道:“他,他是千牛卫大将军……”
宁氏简直不敢相信:“什么?大,大将军!”
鲁吉英道:“而且,还,还是黜置使狄仁杰大人的卫队长……”
宁氏彻底惊呆了:“什么!就是今早你送走的那位狄阁老?”
鲁吉英道:“天哪!这,这可真是阴差阳错!元芳说,一旦他出了事,便要我二人带着密信去找狄阁老!你,你自己看看吧……”说着,将条子递了过去。宁氏接过,边看边惊叹道:“我说元芳为什么总是说,伸冤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原来,他们都是皇帝亲命前来扬州查案的大臣。”
鲁吉英狠狠给了自己脑袋一掌,骂道:“哎呀,我真是笨蛋!今早我就与狄阁老面对面呀,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真他娘该杀!”
宁氏一把拉住了他道:“这,这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元芳会出事呀!”
鲁吉英猛地抬起头道:“贤妹,事不宜迟,你我立刻离开山阳,赶赴扬州,面见狄阁老,将密信呈上,求他做主!”
宁氏点了点头:“好,我们马上动身!”
鲁吉英道:“密信现在哪里?”
宁氏道:“我已经收好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你马上收拾一下,我回去取些随身的衣物,咱们立刻离开!”说着转身离去。
宁氏叹了口气,麻利地收拾起自己的衣物。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别忙了,你们谁也走不了!”
宁氏猛吃一惊回过头,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鲁吉英站在门前,两柄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身旁是龙风和云姑。
夜阑人静,月光如水。河面上波光粼粼。
李元芳盘膝坐在舟头,双目紧闭,进入了冥想。他的脑中不断闪现着跳动的火焰,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燃烧声。
他双眉紧蹙,身体不停地发抖。
脑海中的大火依然熊熊燃烧着。忽然,火焰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个面孔。面孔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和蔼、亲切的脸,浓眉凤目,五绺长髯,正是狄公。
李元芳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画面和声音霎时间都消失了。
李元芳呆望着河水,轻声道:“他是谁……他,是谁……我又是谁?”
他静静地坐着,表情冰冷木然。
咔的一声微响从岸旁的芦苇荡中传来。这一点常人根本无法捕捉到的声音,在李元芳听来却非常刺耳。他猛地抬起头,向苇荡中望去。
芦苇不停地晃动,发出一阵哗哗声。
李元芳抬起头向树梢望去。
树梢纹丝不动。没有风。
与生俱来的警觉使李元芳浑身登时紧张起来,他缓缓站起身。
猛地,船下发出“豁啦”一声巨响,一条人影从水中飞跃而起,带起一片水花。李元芳抬起头来。
说时迟,那时快,寒光闪烁,一柄短刀直奔李元芳前胸刺来。
多少年刀光剑影中滚出来的傍身绝技,在此时自然而然地发挥了作用。李元芳身体一侧,短刀从脸旁划过,偷袭之人站在了甲板上。此人身材短小,面目凶狠,身上褴衫鹑衣百结。
李元芳望着他,毫无表情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褴衫人毫不理睬,一咬牙合身而上,钢刀直刺李元芳咽喉。李元芳身体一转又躲了过去,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褴衫人并不答话,一刀向李元芳前胸刺来,李元芳仍然是面无表情,身体飞快地绕着那人转动起来,只转了两圈儿,褴衫人就已经晕了,脚下踉跄,眼花缭乱,手中刀歪歪斜斜胡乱刺出。猛地,李元芳的身形如钉子一般定住了,褴衫人却还在惯性驱使之下不停转动,手中刀晃来晃去,脚步倚里歪斜,如同醉酒一般。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望着他,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褴衫人踉踉跄跄地停止了转动,他抬起头来,用刀指着李元芳道:“小子,你,你……”
砰的一声,舱门打开,一条身影飞掠而至,闪电般挡在李元芳面前。她一把夺过了褴衫人手中的短刀,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前胸。褴衫人大叫一声,掉进河中。
来人正是小清。她看了元芳一眼道:“你没事吧?”
李元芳摇了摇头。
脚步声响,舱内的保镖手持钢刀冲上船头,为首者厉声喝道:“哪里来的朋友在这里做买卖?”
呼的一声,岸旁芦苇荡中火光摇动,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大汉手持火把站起身来,将快船团团围住。这些人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有刀,有枪,竟然还有拿锄头和耙子的。
小清一见周围的情形,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李元芳的神色依旧木然而冰冷:“他们是做什么的?”
小清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进船舱里去,千万别出来。”
李元芳道:“我还是在这里吧。”
小清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不怕?”
李元芳目光望着河面,木然答道:“也许你用得上我。”
小清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站在我身后。”
李元芳没吭声,走到了小清身后。
只听为首的保镖高声道:“岸上是哪路的朋友,报上万儿来!”
芦苇中一个中年人大步走了出来,双手叉腰高声道:“你少说废话,交出船上的那个女孩子,我们保证不伤害其他人。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为首保镖一声冷笑道:“兄弟,你知道这条船是谁的吗?”
中年人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保镖道:“这可是卧虎庄葛天霸葛庄主的船!识相的赶紧离开,否则,让你们吃了不了兜着走!”
中年人冷笑一声道:“不是卧虎庄的船,老子还不劫呢!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跟踪你们半个月了。船上那个丫头是葛天霸的女儿吧!”
保镖一愣,目光望向了小清。
小清深深吸了口气,走到船头道:“不错,我爹就是葛天霸。”
中年人道:“好,请你下船随我们走!”
小清笑了笑道:“就是跟你们走,我也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中年人想了想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们是盱眙附近的盐枭。前些日子,我们辛辛苦苦攒了笔钱到海陵进了一批私盐,想挑回盱眙贩卖,不想到了卧虎镇却被葛天霸的人硬抢了去,还打死打伤我们二十多个兄弟。”
小清轻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中年人忿忿地道:“你爹也是贩私盐的,就说他势力大,可也不能只许他吃肉,不许我们穷汉喝口汤吧!这几年来,葛天霸将这四乡五镇所有的盐市都把持起来,不许我们卖盐,只要见到我们,非杀即打。两年了,有多少兄弟死伤在他手里!说句实话,要不是你爹把事做绝了,我们也不会干这路缺德事!行了,话到此为止,今天我们特意在这里等候,就是要将你劫走,让葛天霸知道知道,盐枭也不是好惹的。他要是想让你活命,就得给我们一个公道!”
小清眼中噙着泪水,抬起头道:“这位大哥,我替我爹给你赔个不是。今天你放我们走,待回庄后,我一定亲口对他说,让他不要再加害你们!”
中年人道:“这不行。我们跟踪了半个多月,这样让你走了,我没法跟弟兄们交待!”
话音刚落,众盐枭齐声喊道:“对,不能让他们走!”“快,滚下船来!”
中年人摆了摆手,盐枭们安静下来。
中年人道:“小姐,我看得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样吧,你跟我们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小清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跟你走!”
中年人一声冷笑道:“那就别怪我们动粗了!”
说着他一挥手,众盐枭一阵咆哮,抡动各种武器向快船猛冲过来。
为首的保镖一声大喝:“弟兄们,给我上!”说着,率领七八名保镖跳上岸去,霎时间刀光剑影,与盐枭们战在一处。
船上的小清急急地喊道:“别伤人,千万别伤人!”
此时,众人已杀红了眼,哪还听的进这些!保镖们如狼似虎,各个身手不凡,转眼之间,几名盐枭便受伤倒地。
中年人大怒,一摆掌中钢刀,率其他人加入了战团,这下,情势登时逆转。保镖们武功虽好,可对方人数众多,十个打一个,转眼之间,几名保镖便被盐枭打得七零八落,滚翻在地。盐枭们一拥而上,手里的各样器械向保镖身上砸去。
船上的小清一声惊叫,捂住了脸。
就在此时,只听中年人一声大喝:“大家都住手!”
所有盐枭都停住了手。
中年人道:“弟兄们,我们要的是那个丫头,与这些人无干,不要难为他们!”
盐枭们闻言,纷纷住手,带头儿的几人,将保镖拉起押在了一旁。
中年人道:“怎么样,小姐,下船吧!”
小清一咬牙道:“好,我跟你们走!”说着,迈步向跳板走去。
身后的梢公喊道:“小清姑娘,你不能去呀!”
小清回过头凄然一笑道:“回去告诉我爹,这就是报应。”说着,走下了跳板,来到中年人面前道,“走吧。”
“等等!”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
说话的人正是李元芳。
小清赶忙对他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别说话!回庄后,你就说是我的朋友,我爹不会亏待你!”说着,她对中年人道,“我们走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拉起小清转身走去。
“我说过了,等等!”
不知什么时候,李元芳已从船头到了岸上。
中年人回过身,冷冷地道:“小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元芳目光望着远方,懒懒地道:“你不能把她带走。”
中年人愣住了,猛地,一阵大笑:“小子,你算什么东西!看到那几个保镖了吗?连他们都躺下了,就别说你一个文绉绉的小瘦鸡子了!赶快滚回船上去!”
小清急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回船上去!”
中年人摇摇头,一拉小清转身要走。
李元芳收回目光,望向了中年人,一字一句地道:“我很累,不想多说话。她是我的朋友,你马上放开她!”
他的声音冰冷阴森。
中年人笑着转过身来道:“我看你是放着安稳日子不过,想他娘挨揍啊!”
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一拳打向李元芳的面门,李元芳身体一错,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中年人的软肋上,中年人一声惨叫,身体平飞出去,“砰”的一声摔在了船前。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傻了。
小清目瞪口呆地望着李元芳。
李元芳神色木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猛地,盐枭们叫骂着冲了上来,手中刀枪齐向李元芳而去。小清一声惊叫,扑上前来。
李元芳将她一把拉在身后,身形一纵,如大鸟一般跃过了众盐枭头顶,飞起一脚将一名盐枭踢飞,顺手从另一名盐枭手中夺过一把锄头,身形闪电一般纵跃向前,掌中锄头上下翻飞,劈扫拨刺,周围的盐枭碰着就飞,挨着就倒,转眼之间,二十多名盐枭纷纷倒地,哀叫之声响成了一片。
李元芳将锄头一摆,左手揽着小清的腰,脚下不丁不八地站在当中。此时的他又变回了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他双眼中精光四射,冷冷地望着周围的盐枭。
船上岸边一时无声,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再敢上来。
被李元芳揽在身旁的小清,红着脸挣扎了一下,李元芳赶忙松开手。小清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就是白天那个抱头痛思的可怜人。
此时,李元芳眼中精光渐敛,面色又恢复了木然。他对小清道:“我们走吧。”
小清点了点头。
李元芳将锄头扔在地上,拉着小清走到船旁,而后,冲那几个保镖道:“你们过来!”
几人答应着,挣脱了盐枭们的手,跑了过来。
这时,盐枭们才反应过来。一人高喊道:“别让他们跑了!”
剩下的人一拥上前。
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双掌连错,冲在前面的几名盐枭嚎叫着飞了出去,其余人登时停住脚步。
李元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眼木然地望着远方。
后面的小清一伸手拉起了被李元芳踢倒的中年人,从地上拾起一柄钢刀,放在了中年人的喉头,厉声喊道:“谁再敢动,我就杀了他!”
所有盐枭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小清低声道:“快走!”说着,拉起中年人与众保镖奔上快船,转过身来,只见李元芳仍然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焦急地喊道,“你干什么呢,还不上船!”
李元芳点了点头,猛地,身形倒纵,轻飘飘地落在了甲板上。
保镖将跳板搭起。
早已偷偷上岸将缆绳解下的梢公和舵手飞快地连撑带摇,小船箭一般离岸而去。
盐枭们发出一阵高喊,沿岸向小船追来。
小清一叠连声地催促着:“快,快点儿划!”
小船像离弦之箭,越去越远,将盐枭们甩在后面。终于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叫喊声了。
小清浑身像虚脱一般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
身后几名保镖骂骂咧咧地将中年人捆上,一边捆一边连踢带打。
中年怒目而视道:“要杀就杀,折磨人的不是好汉!”
小清赶忙站起身,走了过去道:“不要打他。”
保镖们停住了手。
小清对中年人道:“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交到我爹手里。只要摆脱了盐枭们的追赶,我就会放你走。”
中年人望着小清,咧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清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道:“庞,庞四。”
小清点了点头道:“庞大哥,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回到卧虎庄我会跟我爹讲,不要再迫害你们盐枭了。”
庞四猛地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道:“真的?”
小清道:“真的。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听我的话。”
泪水在庞四眼中打着转儿:“姑娘,您真是个好人。庞四,庞四……”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小清对保镖们道:“将他带到下层舱中,好好对待,不要难为他。”
为首的保镖道:“姑娘,要说您真是个菩萨心肠。要换了我,早把他给宰了!”
小清笑了笑道:“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为首保镖看了看站在船头,对着河面发呆的李元芳,冲小清使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姑娘,可真没看出来,这呆头呆脑的主儿竟然是个大高手。不瞒您说,我还没见过武功这么高的人呢。”
小清深吸一口气,冲他摆了摆手。为首保镖押着中年人进了船舱。
小清抬起头,向船头的李元芳望去。只见李元芳缓缓坐在甲板上,神色木然,呆呆地发愣。
小清缓缓走到他身后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落在这群盐枭手中,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李元芳没有动,只是木然答道:“应该的。”
小清坐在他的身旁道:“你,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李元芳道:“说什么?”
小清道:“你的这身武功啊。太可怕了,二十几个人一转眼就都倒在地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功夫。”
李元芳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小清奇怪道:“你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武功?”
李元芳望着河水淡淡地道:“当然知道。就像你知道手会拿东西,脚会走路一样。但它是怎么到的我身上就想不起来了。”
小清点了点头道:“面对那么多盐枭,出手救我,你不害怕?”
李元芳望着水面,冷冷地道:“就是再多一些,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盐枭把你带走……”
小清感激地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
李元芳道:“你怎么老说谢谢你。”
小清望着他,忽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淘气的微笑,一叠连声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她一口气说了十几个“谢谢你”。可李元芳却好像没有听到,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发呆。
小清收起笑容,轻叹一声道:“你真是个怪人!”
李元芳喃喃地道:“我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是个杀人犯?”
小清笑道:“就算你是杀人犯,也是个好杀人犯。”
李元芳道:“杀人犯还有好的?”
小清认真地道:“那要看他为什么杀人。”
李元芳木然地点了点头。
小清深吸一口气,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元芳。
李元芳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正好看到了她的表情:“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
小清摇了摇头道:“我是想说,若不是我在白天将你救起,今夜我就要和那些盐枭呆在一起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因必有果,所以,人还是应该多做些好事。”
李元芳笑了笑,忽然,他的脸上一阵抽搐。
小清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李元芳摇了摇头,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他转过头,目光望向河面呆呆地出起神儿来。
小清望着他,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