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畔,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和煦的阳光铺洒在浔阳江面上,微风习习吹来,水面上波光荡漾。夹江峭壁旁,一条狭窄的栈道蜿蜒向江边伸展。
江畔的碎石滩旁停泊着一条渔船,舟尾的红泥火炉冒着淡淡的轻烟,一个村姑用力摇扇,催燃炭火,炉上的茶壶嘴里吐着袅袅水汽。舟头,一位身披蓑衣的老翁独坐垂钓。
栈道上,清脆的铃声由远而近,一头青驴转过山弯缓缓而来,驴上坐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后面跟着挑担的书童。主仆二人走到渔舟之侧,中年人勒住坐骑,高声问那钓叟道:“老人家,请问到五平县城是走这条路吗?”
钓叟回过头来,推起斗笠,正是狄仁杰。他微笑道:“由此向北十里,便是五平县城。”
中年人道了谢,主仆二人沿栈道向北而去。
“叔父!”身后传来如燕的叫声,一身村姑打扮的如燕端着茶碗从船尾走来:“茶好了。”
狄公笑呵呵地接过茶碗,连喝两大口,擦了擦胡子道:“嗯,茶好,水好,就是烹茶的手艺稍微差了点儿。”
如燕笑道:“得了吧,叔父,您老人家就凑合点儿吧。打早起出城到现在,您老钓了一上午,连条鱼影儿也没见着,害得我们白白陪您在这儿待了几个时辰。我看您这手艺还不如我呢!”
狄公哈哈大笑。忽然,水中的浮漂猛地一动。狄公站起来:“哎,有大鱼!元芳,快来!”
李元芳手拿着两沓宣纸从舱内奔出来,喊道:“别急,别急!大人,先溜再拉,别让鱼脱了钩!”
狄公沉住气,拉动手中的渔竿溜了起来。“啪”!一条大鱼蹿出水面,溅了狄公和如燕一身水。李元芳急忙将手中的宣纸扔在地上,抢上一步拉住钓竿,使劲往上拽着。狄公看着地上的宣纸心疼地喊道:“哎哟,元芳,我的诗!”
元芳笑道:“先别管诗了,把鱼拉上来再说!”说着,他双膀一较力,“砰”的一声,大鱼破水而出,重重地落在甲板上。狄公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将鱼按住,欣喜地道:“嘿,这条大鱼,怕不得有十来斤重!”
李元芳笑道:“大人,咱们来江州一年多了,天天外出垂钓,您这诗是写了不少,可鱼没钓上几条。今儿个可算是收获甚丰啊!”
狄公道:“哎,赶快把我那诗捡起来,别弄湿了!”
如燕笑道:“反正都是诗(湿),湿就湿了吧!”
三人哈哈大笑。猛地,山崖上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紧接着响起了男人们的呼喝之声。三人一愣,抬起头来看:江畔之侧的山崖上,一个女子飞奔到崖边,停住脚步,绝望地四下里看着。身后,几名身穿仆役服色的男人叫喊着扑过来。狄公等三人惊讶地望着山崖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女子狠狠一咬牙,纵身跳下悬崖,“扑通”落入水中。山崖上,仆役们嘶声喊道:“快、快下去!”说着,转身向山下奔来。
狄公对元芳道:“元芳,快、快救人!”元芳伸手抄起竹篙在水下一点,渔舟飞快地驶向女子落水之处。如燕挽起裤腿儿道:“我下去!”纵身一跃撺入水中,不一刻便将那女子托出水面,元芳马上伸手将她拉上渔舟。
狄公蹲下身,拉过女子的手腕,摸了摸脉搏。如燕道:“叔父,她不会死了吧?”
狄公抬起头道:“不要紧,是让水给冲得闭住气了!如燕,你来按压她的胸部,将积水排出来。”
如燕迅速蹲下身,挤压着女子的胸部。猛地,女子一声大叫呛出了几口水,缓缓睁开眼睛。如燕道:“醒了,醒了!”
忽然,江畔传来一阵叫喊:“哎,弄船的,把船驶过来!”那群恶仆飞跑到江畔碎石滩上,不停地冲狄公等人挥手。一人高叫道:“听到没有,快把船上的小娘儿们交出来,否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狄公、李元芳不屑地冷笑一声,未予理睬。那女子挣扎着爬起来:“求、求求你们,救救我,千万别把我交到他们的手上!”
如燕赶忙安慰道:“你放心吧,不会的。”
一名恶仆手持钢刀高声叫骂:“你们他娘混账王八蛋,竟然连侯爷的人都敢抢,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吧!赶快把船摇过来!”
李元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双手握成拳头,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理他们,走吧。”
元芳哼了一声,抄起竹篙轻轻一点,船头转向,朝江心方向驶去。岸上的恶仆们叫骂连连,却无可奈何。船上,那女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如燕道:“谢谢你们。”
如燕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锦娘。”
如燕笑道:“锦娘,这名字好听得紧。”
狄公蹲下身问道:“刚刚追赶你的那些恶仆是什么人?”
锦娘道:“是、是平南侯府的人。”
狄公问道:“平南侯府?”
锦娘答道:“正是。”
狄公道:“他们为什么要追赶你?”
锦娘抬起头看了看狄公,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啊,没、没什么。”
狄公见她吞吞吐吐,心里感到有些奇怪。
平南侯府庭院中,丫鬟、仆妇往来穿梭。正堂上,平南侯薛青麟焦躁不安地徘徊着。门“砰”的一声打开,率人在江边追逐锦娘的恶奴冲了进来,惊慌地道:“侯爷!”
薛青麟急切地问道:“杜二,锦娘呢?”
恶奴杜二道:“被、被人救走了!”
薛青麟一把揪住杜二胸前的衣襟厉声喝道:“什么?救走了?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杜二道:“我率人追赶锦娘到江边,这丫头见我们追得紧,竟然不顾死活跳下悬崖,被江面上几个使船的渔夫救起。我们连声喝骂让他们交人,可他们竟然毫不理睬,径自将船划走了。”
薛青麟勃然大怒,一扬手狠狠地给了杜二一记耳光:“真是他娘的一群废物,连个小小的女人和几个渔夫也对付不了,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杜二捂着脸道:“侯爷,谁、谁想到锦娘会、会跳崖,等我们赶到江边,那些渔夫已将锦娘救起。我们连唬带吓,说出咱平南侯府的名头,可那几个人理都不理,撑起船掉头而去,那、那小的们也没办法呀!”
薛青麟咬牙切齿地道:“哪里来的渔夫竟敢和我作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杜二,你马上带人到县里,命县衙捕快全体出动查找渔夫和锦娘的下落。找不回锦娘,我他妈活剐了你!快去!”说着,他狠狠一搡,把杜二摔出门去。杜二连滚带爬,抱头鼠窜,向外逃去。
正堂外,一个女人伏在窗前望着里面,堂内,薛青麟焦躁地徘徊着。女人轻轻直起身,踌躇了片刻,蹑手蹑脚地向后院走去。
鼓槌猛击着县衙门前的堂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门轰然打开,几名衙役冲出来,厉声喝道:“是何人击鼓?”
击鼓的老汉慌忙放下手里的鼓槌,“扑通”跪倒在地高声喊道:“冤枉啊!冤枉!求县令大人做主!”
衙役们一声吆喝,架起老汉快步走进衙去。公堂上,堂鼓阵阵。三班衙役拖着水火棍,边说边聊,散兵游勇般地从四方聚来,站在堂下。县丞快步走出来,坐在公案后。下站的衙役们还在说笑着,县丞狠狠地拍了几下惊堂木,连喊了几个“肃静!”,衙役们这才停止了说笑。
县丞高声喝道:“将击鼓之人带上堂来!”
几名衙役架着那位老汉快步上堂,老汉跪倒在地,连爬两步哭喊道:“大人,求您做主啊!”
县丞道:“有何冤屈,当堂讲来。”
老汉哭道:“小人是小蒲村儿的村民吴四,因欠平南侯府债务,一年前,侯府家丁将小人之女锦娘强抢进府为婢。昨夜二更时分,锦娘逃了回来,说平南侯看上了她,欲行非礼之事,她拼死挣扎,这才逃出虎口。正说话间,侯府的家丁赶来,硬生生地将锦娘抢走,小老儿与他们理论,却遭无端毒打!大人,求您做主啊!”
县丞道:“吴四,你女儿锦娘,既身在侯府为婢,就应顺从主人,怎可私自逃回家中,这也难怪侯府的人会来寻找。”
吴四道:“可、可大人,那平南侯要强霸小女呀!难道,这、这也要顺从?她为保贞洁逃离侯府,怎能说是私自逃回?大人……请您做主啊!”
县丞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当然了,平南侯如此做法是、是有些欠妥,啊——可是……”
吴四叩下头去:“求大人秉公执法,救出小女锦娘!”
县丞为难地道:“吴四啊,你看看,县令黄文越大人刚刚离任,新县令还没有到,我这县丞是个勉强凑数的,做不了主啊。这样,等新县令来了,你再到公堂鸣冤,也许,他有办法。”
老汉登时愣住了:“大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怎么,衙门不管?”
县丞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只是个县丞,做不了主。而且,吴老儿,我劝你一句,沾上平南侯府,你就忍了吧。不就是抢了你的女儿,打了你一顿吗?够便宜的了!你要是再告,兴许连老命都得搭进去。赶快回家去吧!”
老汉瞠目结舌:“什、什么,难道,抢了我的女儿就、就白抢了?”
县丞刚要说话,忽听衙外响起一阵叫喊。县丞一惊抬起头来。侯府的几名恶仆手持钢刀冲进公堂,为首的正是杜二。他大步走到公案前一把将县丞拽了起来:“黄大人呢?”
县丞赶忙道:“怎么,尊价不知,黄大人已离任,离开五平了!”
杜二指着县丞的鼻子道:“知道我们是谁吗?”
县丞赔笑道:“是,是。几位是平南侯府的大管家。”
杜二喝道:“告诉你,我不管黄文越在不在,你立刻出差给我将小蒲村的锦娘抓捕到案!”
县丞一惊,目光望向下面的老汉。老汉腾地跳起身来:“你、你们把我的女儿怎么样了?”
杜二一回头:“嘿,你这老不死的,跑这儿来了,我说到处找不着你呢!”说着,他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把抓住老汉的脖领,“你女儿呢?”
老汉哆里哆嗦地道:“不、不是被你们抓去了吗?”
杜二一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放你娘的狗屁!这臭娘们昨天夜里趁我们不注意逃出了侯府,今天早晨跳进浔阳江,被几个使船的给救走了。你说,她现在是不是回你们家了!”
老汉道:“没、没有……”
杜二怒骂道:“你这老棺材瓤子,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是不肯说实话的!”说着,他狠狠一把将老汉推倒在地,对身旁的恶仆们喊道,“给我打!”
喽啰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可怜那老汉来回翻滚,不停地求饶。县丞赶忙走过来:“哎,这位尊价,这里是公堂,请各位住手。”
杜二一瞪眼,凶神恶煞一般:“公堂怎么了!惹恼了咱们侯爷,让你他妈这破公堂变成灵堂!”他扭头对手下喝道,“给我狠狠地打!”
县丞气不打一处来,冲四周的衙役们一挥手。几名衙役上前两步,杜二冷笑一声:“我看看你们谁敢上前,啊?你们的家不都在五平吗,动了侯府的人,别说你们几个小王八蛋囫囵不了,就是你们的家人,也别想逃!”
衙役们停住脚步,胆怯地低下了头。杜二一把抓住县丞的脖领子:“你这个老东西,敢跟大爷来这一套,是不是活腻味了!”
县丞吓得浑身发抖,赶忙作揖道:“尊价,尊价,别动粗,别动粗!各位,这里好歹是公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离任的黄县令分上,请你们住手!”
杜二哼了一声,狠狠一把将他推开:“这他妈还像句人话。黄县令是我们侯爷的朋友,罢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弟兄们住手!”
恶仆们停住手脚。地上的吴四不停地捯着气儿,七窍之中冒出了鲜血。
杜二指着县丞的鼻子道:“我告诉你啊,明天这个时候交不出锦娘,我拆了你这狗窝!”说着,他一挥手,率一众恶仆威风凛凛地走出门去。
县丞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歪斜的冠戴对周围的衙役们道:“混账东西,愣着干吗,看看老头怎么样了!”
衙役们赶忙上前,扶起老汉,探了探鼻息,一人颤声道:“县丞大人,老头子死了!”
县丞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吴四呀吴四,好话对你说尽,你就是不肯听。现在怎么样?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来,收尸!”
五平县城里,人流熙来攘往。狄公、元芳、如燕提着捕获的大鱼,说笑着走进一家饭店。小二赶忙迎上:“哟,狄先生,您来了。”
狄公笑着将手中大鱼向前一伸:“怎么样,这是我今天在江里钓上来的!”身后的元芳和如燕不禁莞尔。
店小二笑道:“嘿,这鱼可真够大的,怕不下十多斤重。我说狄先生,您是把鱼精钓上来了!”
狄公哈哈大笑:“好了,好了,你没说我把龙王钓上来就算嘴下留情了。快,将鱼做了给我们端上桌来!”
小二接过鱼:“得了!”说着,快步向后厨跑去。
狄公三人拣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小二跑前跑后端酒上菜。狄公笑道:“今天真说得上是收获甚丰,钓了条大鱼,救了个落水之人。啊,到江州一年了,天天过得都是平淡无奇,只有今日还有些意思。”
如燕道:“那个锦娘煞是奇怪,下船之后连个谢都没说一声,扭头就跑,好像怕见着鬼似的。”
狄公道:“不错,这个丫头定是有难言之隐。还记得吗,在船上,她提到了平南侯府。”
如燕点了点头:“是的,可再问,她就不肯说了。叔父,听说这个平南侯府在五平可霸道得紧呀。”
狄公点点头:“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未曾亲见。”
如燕道:“叔父,这个平南侯到底是什么来历?”
狄公笑了笑:“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平南侯名叫薛青麟,本是太宗朝勇将薛万彻之孙。”
元芳一惊:“薛万彻?”
狄公点头:“正是。”
元芳道:“听说薛万彻有万夫不当之勇。玄武门之变前,他投靠在建成太子麾下,后来才被太宗收留。”
狄公道:“正是。二十年前,这个薛青麟依靠祖荫也不过就是个三等轻车都尉,世居江州。然而,当时的一件大冤案却令其平步青云。”
元芳问:“什么大冤案?”
狄公长叹一声:“那是越王李贞兵败之后,当时薛青麟寄居在江州的黄国公李霭门下,他写密信投入铜匦,诬告黄国公曾与越王暗中勾结,密谋反叛。”
李元芳重重地一捶桌子:“这个卑鄙小人!”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黄国公李霭是太宗皇帝的侄子,先帝的堂兄弟,为人谦和有礼,谨言慎行,从不仗势欺人,在江州的威望极高。当时,皇帝初登大宝,根基不稳,对李氏宗嗣本就心存戒惧,一闻此事,登时大怒,未及详查便派遣内卫赶赴江州,将黄国公一家捕入京城,满门抄斩,由此又连坐了近百名李氏后裔。这桩惨案是继越王之乱后,对李姓家族展开的最大一次清洗。至此,李姓后人几乎被诛灭殆尽!”
李元芳长长地叹了口气。狄公接着道:“而薛青麟也因为这次诬告,得宠于帝前。圣上亲自下诏嘉奖,赐其侯爵,世袭罔替。就这样,薛青麟便踩着李氏宗嗣的鲜血,坐上了平南侯的椅子。”
如燕恨恨地道:“这种人肯定不得好死!”
狄公叹了口气道:“此事已过去二十余载,记得当时我正任大理寺卿,亲眼目睹了屠杀黄国公家人的全过程,真是惨不可言,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啊!”
元芳点了点头:“皇帝杀人如麻,我看这一辈子,她的心里肯定难以平安了。”
狄公道:“皇帝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她不采取断然行动,地位便很难保全。可恨的是薛青麟这些乱臣贼子,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实为恶中之首!”
三人正说着,店小二端着鱼汤快步走来,笑道:“狄先生,您钓的鱼精来了!”
狄公哈哈大笑:“好,放下吧。”小二放下鱼汤退了下去。
狄公笑道:“来吧,尝尝我钓的这条鱼精。”元芳和如燕笑着举起筷子。
正是正午时分,小蒲村炊烟袅袅,只有吴四家门前冷冷清清的。一条娇小的人影飞快地闪进门来,正是锦娘。屋内凳倒桌翻,一片凌乱。她一见这般情形,登时愣住了,轻轻叫了声:“爹。”没有回答。她掀开东偏房的门帘,偏房内空空荡荡,没有吴四的影子。锦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在了炕上。
忽然屋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锦娘一惊,跳起身一把抓起门边的锄头,藏身在偏房门侧。门帘掀开了,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锦娘一愣,放下手中的锄头轻声道:“胡大娘。”
老太太一惊:“锦娘,你、你回来了?”
锦娘点点头。老太太道:“刚刚我听到这边有声,这才过来看看。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锦娘道:“逃回来的。大娘,我爹呢?”
老太太摇摇头:“他一早就跑到衙门告状去了。”
锦娘大惊:“什么,他、他到县城去告状了?”
老太太点点头:“是呀。”
锦娘狠狠一跺脚:“坏了!哎呀,他、他可真糊涂,我跟他说过,千万别离开家!”
老太太道:“他刚走没多久,平南侯府那帮天杀的就来了,把这儿翻了个底朝天。”
锦娘道:“不行,我得去找他!”
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好孩子,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平南侯府的那群畜生到处找你,万一被他们发现,你就完了。先到我家躲躲,你爹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锦娘急道:“不行啊,大娘,您不知道,那个黄县令和平南侯府穿一条裤子,万一他们把我爹……哎呀,我得赶快去!”
老太太嘱咐道:“孩子,你可千万要小心呀!”
锦娘道:“您放心吧。”说着,她快步奔出门去。
县城饭店内,狄公三人边吃边聊。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狄公抬起头来,栈道上问路的那主仆二人,快步走进门来。中年人一见狄公,一愣,随后笑道:“老人家不是那位江中钓叟吗?”
狄公微笑着点点头:“先生乃是栈道之中行色匆匆之人。”
中年人笑了:“小可林永忠,敢问老人家贵姓?”
狄公笑了笑:“姓狄,狄怀英。”
中年人躬身道:“领教了。”
狄公道:“一日之内两次相遇,可谓有缘呀。先生如不嫌弃便请同桌用膳如何?”
中年人推辞道:“萍水相逢怎敢叨扰老丈。”
狄公微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先生言重了。”
中年人道:“老丈说的是,那小可就不客气了。”说着,他快步走到桌旁,元芳、如燕赶忙给他腾出座位。
小二端上碗筷打趣道:“这位先生,您可是赶上了,狄先生今儿个刚刚钓了一条鱼精。”
林永忠一愣:“鱼精?”周围众人发出一阵大笑。林永忠这才明白,是个玩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狄公道:“请。”林永忠不再客套,举箸夹菜。
狄公仔细地打量着他,平静高雅而略带沧桑的面颊,细长干枯的右手,三段锦圆领袍。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林永忠抬起头来道:“老人家,您谈吐高雅,落落大方,以永忠看来,定然不会是个普通的渔人。”
狄公道:“哦,倒要请教?”
林永忠放下筷子道:“从气质谈吐判断,老人家定是一位渔中大隐,高雅名士。”
元芳、如燕对视一眼,露出了笑容。狄公笑道:“先生过奖了。山野匹夫怎敢当‘名士’二字。我看先生也并不是个寻常的行路之人吧?”
林永忠笑了:“就请老人家猜上一猜,权当耍子。”
狄公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番道:“眉含英气,品相端方,定是大家之子。”
林永忠一愣:“哦?大家之子?”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上可至王侯之家,下不低将相之门。”
林永忠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狄公道:“怎么,老朽说得不对?”
林永忠道:“小可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怎说得上‘大家’二字,就连‘中人’也谈不上啊。”
狄公笑了笑道:“看来,老朽一上来便猜错了。”
林永忠道:“老人家继续说吧,小可洗耳恭听。”
狄公点了点头:“手形长而干枯,右手食指头处稍稍凹陷,中指平滑,无名指关节处凸大,说明这是一双常年握笔的手。你身上穿的是江州产三段锦制成的圆领袍。一般情况下,在本朝,没有功名之人大多穿着斜领袍,而有功名之人,按制必须服圆领锦袍。因此,你定有功名在身。从面部特征看来,你的年龄大约在四十一二岁。因此,从年齿、服色到你的气质和手部特征综合判断,先生定是一名进士,天授元年及第,所中在三十名之后。”
林永忠瞪大了双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狄公微笑道:“怎么,老朽又猜错了?”
林永忠深吸了一口气:“不,不,一点没错。小可四十二岁,天授元年进士及第,中在第三十五名。老人家,你、你怎么会知道?”
元芳面带微笑,看了看身旁的如燕,如燕也听傻了。
狄公对着林永忠道:“从你的年齿和手部特征推断,你定是经过多年苦功才金榜得中,按照常理推断,你参考之时的年纪应为三十岁左右,也就是十二年前的天授元年,而天授之前三年与之后两年朝廷都没有开科,因此,你必定是天授元年的进士。”
林永忠点点头:“那老人家是怎么知道我中在三十名之后?”
狄公道:“这个就要从本朝的科举之制说起了。春秋之闱祖有定制,中在前三十名的进士由皇帝亲擢在阁部及州内行走;三十名之后的进士,由吏部遣至各县内听用。而你身为县令,当然是中在三十名之后,因而由吏部遣到江州任职。”
林永忠钦佩之色溢于言表,结结巴巴地道:“您、您怎么知道我是县令?”
狄公笑了:“你身着三段锦所制圆领袍,而三段锦则多为江州附近县一级官吏使用,因此我断定你必然是县令的身份。听说五平令黄文越离任,因此,我想你必定是接任之人。”
林永忠目瞪口呆地望着狄公,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怎么样,林县令,老朽说得还算准确吧?”
林永忠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老先生真乃神人是也,林永忠万分钦佩!”
狄公赶忙搀起了他:“林先生多礼了,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快快请坐。”
林永忠徐徐坐下道:“老先生身在山野,怎么对朝中规制如此熟悉?”
元芳和如燕笑了起来:“好了,林先生,快吃吧,菜都凉了。”
林永忠赶忙道:“啊,好,好。”
正在此时,街上一阵大乱,狄公等人抬头向街道上望去。几个平南侯府的恶仆,晃着膀子像螃蟹一样走在街道中央,行人纷纷闪避。李元芳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登时沉下来。狄公对他使了使眼色,元芳扭过头去。
一众恶奴走到饭店门前,其中一人像是发现了什么,赶忙将为首的恶仆拉到一旁,向饭店内的狄公等人连指带说。那恶仆双眉一扬:“是他们?”那人点了点头:“没错!”恶仆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步向饭店里走去。
小二见他走来,赶忙迎上,赔笑道:“哟,杜爷,您来了!”
恶仆一把将小二推开,径直走到狄公等人的桌前,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桌上的杯盘碗盏连同那“鱼精”一道,翻倒在地上,满地狼藉。
狄公等四人一惊,跳起身来;店中客人大惊失色,纷纷外逃;店小二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恶仆指着狄公的鼻子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竟敢虎口夺食,救走了那个小娘儿们!还认得老爷吗?”
李元芳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慢慢走了过来,狄公对他摆了摆手,元芳收住了脚步。恶仆一指狄公:“他奶奶的,说,你们把锦娘藏哪儿了?”
狄公笑了笑,对恶仆道:“她已经走了。”
恶仆的脸一横,喝道:“到哪去了?”
狄公冷笑一声:“你有必要知道吗?”
恶仆恶狠狠地道:“你这个老东西,大爷现在好好跟你说话,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赶快说出锦娘的下落,大爷我发发慈悲饶了你的狗命。否则,你就赶快买口棺材准备丧事吧!”
“你放肆!”林永忠一声大喝。恶仆看了他一眼,恶言恶语地说道:“哪来的兔儿相公,好大的声音!怎么着,你也想和爷爷说话!”
林永忠冷冷地道:“一个小小的奴才,张口老爷,闭口老爷,你以为自己是谁!身为婢仆,自应谦和下人,恭谨忍让。尔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坊里,霸道街市,你仗的是谁的势?”
恶仆一脸的不屑,冷笑道:“说出来,能把你的小命吓掉半条!平南侯,听说过吗?”
林永忠道:“当然听说过。平南侯薛青麟身为朝廷勋爵,自应以身作则,遵纪守法,想不到,他竟然纵仆乱市,横行乡里。这种人当以重法裁之,以儆效尤!”
“啪”!恶仆抡圆了胳膊给了林永忠一记耳光:“你说什么?”
林永忠猛地抬起头,狄公一把把他拉到身后,随后对那奴才厉声喝道:“你这侯府的恶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当街行凶,无视法纪!你真的以为这个世上没有人治得了你?你真的以为自己就能够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实话告诉你,今日你犯到我狄某手中,就是你们的末日到了!”
恶仆一脸鄙夷之色,仰着脖子大笑:“好,骂得好!老杂种,这样吧,我给你两条路:第一,就在这儿让弟兄们把你打死;第二,你把这地上的菜舔干净,说出锦娘的下落,我放你一条生路。”身后的恶仆们发出一阵哄笑。
狄公冷笑一声,点了点头:“我也给你两条路:第一,将这里收拾干净,向店家赔偿损坏之物,而后向狄某及林先生磕头赔罪。”
恶仆“哈”地笑了出来。身后的恶奴们一拥而上。恶仆对他们一摆手笑道:“我还想听听他给我的第二条路。”
狄公冷冷地道:“第二条路就不太好看了。我要将你拿到县中治罪!”
恶仆一阵狂笑,对身后众人道:“你们听到了吗,啊,他要将我拿到县中治罪!”
恶奴们哄笑起来。那恶仆慢慢走到狄公面前,一伸手抓住了狄公胸前的衣服。“啪”!狄公将他的手打落,冷冷地道:“你知道吗,你这一抓便已经将自己送进了衙门!”
恶仆骂道:“老杂种,我先把你送到阴曹地府!”说着,他抡起拳头狠狠向狄公打来。“砰”!旁边伸过了一只手,钢钳一般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拳头,正是李元芳。
恶仆疼得龇牙咧嘴:“哎,你、你……”李元芳轻轻一搡,恶仆连退几步,背靠在门框上。他惊呆了,但嘴还很硬,“小子,你他妈是什么人,敢动爷爷!”
李元芳慢慢走到他的面前道:“我已经很生气了,所以,不要再激怒我。否则,你的下场会很难堪!”
恶仆咽了口唾沫:“你、你敢动侯府的人,我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元芳道:“别说这些废话了!刚才狄先生说的,你应该听到了吧。希望你能够照做。”
恶仆望着李元芳,眼中露出了凶光,猛地狠狠一拳向元芳面门打来。人影一闪,耳郭中只听得“咔嚓”一声,恶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右手已被折断了,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落下来。所有人都傻了眼,店中一片寂静;本来喧嚣的街道上,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来往行人停住脚步,探头探脑地向店内张望。那恶仆疼得浑身发抖,上下牙关不停地击打着。
李元芳冷冷地道:“现在,你准备按照狄先生的吩咐做了吗?”
那恶仆还要嘴硬,举起左手指着元芳道:“你、你他妈的,有种就把老子的左手也打断……”
李元芳望着他,猛地,闪电般伸出手来。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又是“咔嚓”一声,恶仆的左手也被折断了。他再次发出一阵惨叫,脸色煞白,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李元芳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再说一遍,立刻将这里打扫干净,向两位先生磕头赔罪!”
恶仆腾地跳起来嘶声喊道:“弟兄们,上,给我宰了他!”身后的恶奴们一拥而上。
元芳身后人影一闪,正是如燕。她如闪电一般掠到店外,手脚连措,恶奴们还没有来得及冲进店内,便已号叫着跌倒在地,翻滚啼号。屋内那恶仆傻了眼,浑身不停地哆嗦着。
李元芳走到他身前道:“我已说了第二遍。知道吗,这就说明,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所以,你最好不要让我说第三遍。否则,我发誓,要把你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挂在这店门前!”说着,他的双手缓缓张开,眼中滑过一道寒光。
恶仆嘴唇颤抖,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狄公和林永忠面前,连连磕头:“二位先生,我该死!我不是人!是小的瞎了狗眼,不识好歹。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饶、饶小的一命!”
狄公和林永忠对视了一眼,冷冷地道:“色厉内荏,欺善怕恶,一副恶奴的嘴脸!”
恶仆磕头如捣:“是,是!小的不是人,不是人,您大人大量……”
狄公道:“好了,爬起来吧!”恶仆哆嗦着爬起来,偷偷看了元芳一眼。
李元芳道:“我记得,刚刚狄先生所说,除了磕头赔罪之外,还有别的吧!”
恶仆连忙道:“是,是。”他转过头对外面喝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呀,快进来,把这儿打扫干净!”
店外的恶奴们挣扎着爬起身,跑进店来,七手八脚地将翻倒的桌椅板凳扶了起来。店小二赶忙跑过来道:“几位爷爷,不敢劳你们大驾,小人自己来!”
一名恶奴道:“得了兄弟,还是我们来吧,要不然,那位大爷能饶了我们吗?”
小二只得停住手,由着恶奴们将屋内摔碎的盘碗和地上的残菜打扫干净。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恶仆,恶仆会意,赶忙道:“快,过来一个,从我怀里掏银子,赔给店主。”
一个恶奴跑过来,从他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道:“头儿,太多了吧?”
恶仆骂道:“多、多你娘的嘴,还不放在桌上!”那人赶忙将银两放在桌子上。恶仆鞠了个躬道,“几位大爷,您看这样行了吗?”
狄公冷冷地道:“元芳,将这恶奴带到县中治罪!”
元芳道:“是。”
恶仆一咧嘴:“哎哟,还没完呀,我今儿出门没挑日子!”
李元芳大步走过来,一把拎起恶仆的衣领,向外走去。狄公转过身,望着身旁的一众恶奴道:“尔等今后再敢为非作歹,欺压良善,此贼就是你们的标榜!”
恶奴们连声道:“是,是。再也不敢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希望你们说到做到。回去告诉薛青麟,让他小心行事,再敢造次,我绝不会放过他!”
恶奴唯唯道:“是,是。”
狄公一挥手,一众恶奴便如同是从鬼门关上放回来一般,抱头鼠窜,一溜烟地逃出店外。
狄公对林永忠道:“走,去县衙。”林永忠点了点头。二人快步走出店去。
街道上的人们望着狄公一行的背影,交头接耳议论开来。店小二快步走出来,对狄公喊道:“狄先生,您、您可要小心呀!”
狄公微笑着拱了拱手。店小二看了看手中的银两,长长地吐了口气。身旁的人问道:“哎,这狄先生是什么人呀,怎么敢惹平南侯府?”
店小二道:“他是最近半年才到咱们五平的,常来我们店里,嘻嘻哈哈,挺和气的人,真想不到……”
另一人道:“嘿,今天算是给咱们五平人出了口恶气!”
先前问话的那人道:“嗨,咱们五平人就是太老实了,谁受了他们的欺负也不敢说话,只能忍气吞声。再加上原来的那个县令黄文越与他们一个鼻子眼出气,五平老百姓哪还有活路!”
周围的群众不约而同地附和道:“这话说对了,他们连官府都不怕,能怕咱小老百姓!”“没错。好歹黄文越那个王八县令滚蛋了!”“哎,但愿新来的县令能是个清官哟。”“您就别想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家议论着渐渐散去。
吴四的尸体横陈在县衙大门前,被正午的阳光暴晒着,周围空无一人。一双脚走近来,正是锦娘。吴四的尸身仰面朝天,双眼睁得很大,脸上满是血污。锦娘停住了脚步,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她紧咬嘴唇,目光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良久,她缓缓蹲下身,为吴四合上了双眼,轻声道:“爹,爹,你怎么这么傻啊,这衙门是他们平南侯家的呀!你、你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你为什么这么傻呀!”
突然她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哭,猛扑在吴四的尸身上。不远处,李元芳、如燕押着恶仆快步走来,一见这情形,登时停住了脚步。身旁的恶仆脸色变了,他偷偷地看了元芳一眼。
元芳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如燕。如燕轻声道:“那不是锦娘吗?”元芳点了点头。身后,狄公、林永忠快步走了过来:“元芳,怎么了?”
李元芳指了指县衙门前。大门前,锦娘抚尸痛哭。狄公愣住了,他看了如燕一眼,轻轻一努嘴,如燕点点头快步走过去。林永忠轻声道:“老人家,咱们也过去看看吧。”狄公点了点头,二人向县衙门前走去。
李元芳转头望向身旁的恶仆,那恶仆登时脸如死灰,轻轻咳嗽了一声对元芳道:“大爷,看在小人服软认错的份儿上,您是不是放小人一马,就、就别到衙门了。”
李元芳喝道:“少废话,过去!”说着,狠狠在他的背上一推,杜二踉跄两步,向前冲去。
锦娘止住了哭,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紧紧咬着牙关站起身来。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拉住了她。锦娘转过头,身后是如燕。如燕轻声道:“锦娘,怎么了?”锦娘泪如雨下:“他们杀了我爹!”
如燕一惊。锦娘突然脑袋一扬,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县衙门前,一把抓起鼓槌拼命地敲了起来,霎时间鼓声如雷。后面,狄公、林永忠跟上来。狄公吃惊地问道:“如燕,怎么回事?”
如燕道:“她说衙门杀了她爹!”
狄公一惊,目光望向林永忠,林永忠深深地吸了口气。
县衙大门轰然打开,两名衙役冲出来,大声喝道:“是何人击鼓?”
锦娘道:“小女子鸣冤!”
两名衙役看了她一眼:“你是何人?”
锦娘一指地上的吴四嘶声喊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爹?”
两名衙役一愣,一人道:“你、你是锦娘?”
锦娘道:“正是。”
那人叹了口气,同情地道:“听我说,赶快跑,平南侯府的人正在找你!”
锦娘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杀我爹?”
那衙役回头看了看衙里低声道:“你爹不是我们打死的。你就别多问了,快走吧!”
锦娘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爹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要杀死他?”
衙役怒道:“你真是不知好歹,再不走就把你抓起来送到平南侯府,他们正愁找不到你呢!”
锦娘猛扑过去,边打边喊:“你们这帮天杀的!和平南侯府一起打死我爹,我跟你们拼了!”
一名衙役一把扭住了她厉声喝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好心放你一条生路,你却还在此死缠烂打!”
另一人道:“别废话了,把她抓进去,等平南侯的人来了交给他们,咱们就脱了干系。走!”二人拗住锦娘向衙门走去。
“住手!”身后传来一声大喝。两名衙役一惊,抬起头来。林永忠大步走上前来,一指锦娘:“此女身犯何罪,尔等为何要将她抓进县衙?”
一名衙役皱了皱眉道:“你是何人?”
林永忠一声大吼:“回答我的问题!”
衙役一惊,觉得此人有些来头,答道:“她、她得罪了平南侯府。”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着:“得罪了平南侯府就要被抓起来?这五平县衙是朝廷所治,还是平南侯所治?”
两名衙役登时语塞,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狄公缓缓走上前来,指着地下的吴四道:“此人因何而死?”
衙役咽了口唾沫:“他、他……哎我说,你们都是哪一路的神仙,跑到这儿来多管闲事!啊,我们平常受平南侯府的气还不够,还得听你们在这儿啰唣!给我滚,要不然,把你们也抓起来!”
狄公踏上一步,指着衙役的鼻子厉声喝道:“我把你这大胆的皂隶!我等法犯哪桩,律犯哪条?你身为公门中人,竟枉顾律法,光天化日之下以恶言威胁,真真是枉披了这身官衣!”
衙役见来势汹汹,只管一步步向后退着:“你、你……”
狄公厉声道:“我来问你,锦娘身犯何罪?她的父亲身犯何罪,竟致惨死衙前?锦娘不过是伤痛父亡,击鼓询问,可尔等竟不问曲直情由,不知抚慰怜恤,却倒行逆施,枉顾国法,替平南侯府为奴,竟将被害之人索拿进衙,真是狼心狗肺,禽兽不如!今日,在这县衙门前,你们说出道理还罢了,否则,我便要将尔等身送法曹,重刑处置!”
这一番话义正词严,铿锵有声,直惊得两名衙役哑口无言,不住地后退着。
“是谁在县衙门前放此狂言呀?”门里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县丞带着几名捕快走了出来。
狄公双眉一扬:“是我!”
县丞上下打量了狄公一番:“你是何人?”
狄公冷冷地道:“凡人。”
县丞道:“何处凡人,竟敢大闹县衙?”
狄公踏上一步:“路见不平,仗义执言!”
县丞一声冷笑:“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管不好是要惹祸上身的!”
狄公一声长笑,正颜厉色道:“天下人管天下事。狄某如怕惹祸上身,今天就不会来了!”
县丞被噎得红头涨脸:“你!”
狄公冲身后一摆手,李元芳押着恶仆大步走来,停在县丞面前。县丞登时发出一声惊呼:“你、你……”
恶仆低下了头。狄公道:“此贼横行街市,无故行凶,被我等擒获,县丞大人,今天你就给草民们一个公道吧!”
县丞咽了口唾沫,看了看恶仆,胆怯地道:“他、他是怎样的横行街市,无故行凶?”
狄公看了恶仆一眼道:“你自己说吧!”
恶仆看了看县丞,又看了看狄公,脸上露出了狞笑:“县丞大人,我们平南侯府的人做事一向规矩,怎么会无故行凶?”
狄公猛地回过头,两眼严厉地望着他;元芳的眼中射出怒火,他的身体一动,被狄公以眼色制止。县丞道:“哦,那此人为何如此说?”
恶仆大言不惭地道:“小的率人在街上行走,与这一干人相遇。他见我们不顺眼,便命手下上前寻衅,小的百般退让,可他们却下了毒手。您看,将小人打的两只手都折断了!”
县丞抬起头来,望向狄公:“怎么样,你听见了吗?”
狄公冷冷地道:“听见了。我还听见了你心中的胆怯与懦弱!听见了一个丧尽天良的官吏内心在颤抖!我来问你,此贼平素横行坊里,鱼肉百姓,难道你真的不知?平南侯府在这五平县中抢男霸女,无恶不作,难道你真的不晓?你身为县丞,食君之禄,遇此不平之事,竟然这般混淆是非,助纣为虐,心中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愧意!”
县丞低下头去,他看到来者不善,心里有些发虚。恶仆忽然一声大叫:“县丞大人,求您为小的做主!”说着,他向前一蹿脱离了李元芳的掌握,冲到县丞身旁喊道,“你还不命衙役将他们抓起来!快呀!”
县丞猛地抬起头,犹豫着。那恶仆急了,一声怪叫:“你他妈混蛋,还不下令!”
县丞一咬牙,大喝一声:“来呀,将这一干人等给我拿下!”衙役们高声答应着冲上来。
狄公一声怒喝:“谁敢造次!”
这一声怒吼神威凛凛,众衙役一惊,停住了脚步。狄公走到县丞面前,猛地抡起手臂,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县丞登时惊呆了,所有人都傻了。
狄公怒骂道:“你这畜生!身为县丞,食君禄,受官俸,堂堂朝廷七品,竟然丧尽天良,卑躬屈膝,以一县官力协助恶贼,为非作歹,残害治下百姓,真是猪狗不如!像这样的人岂能站于我天朝县衙之下,牧养我大周王民!”
林永忠怒喝道:“像这等龌龊小人,怎能委之以民,真是将我江州官吏的脸面丧失殆尽!”
县丞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水,委屈地说道:“难道我愿意受这样的侮辱?难道我愿意做缩头乌龟吗?!”他回过头来,望向恶仆,“他叫杜二,是平南侯府的管家,平日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真可以说是恶贯满盈,罪该万死!”
那恶仆愣住了:“你、你、你敢骂我?”
县丞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狄公:“不错,这些我都知道。你们想让我怎么办?啊,要我把他抓起来?!好!”他一声大喝,“来人,将这无恶不作的侯府恶奴与我拿下!”
周围的衙役们身体动了动,可没有一个敢上前。那恶仆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冷笑。县丞转过身对狄公道:“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五平县的衙役!”
狄公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身旁的林永忠。林永忠倒抽了一口冷气。
县丞含泪道:“你们说得对,我懦弱,我无能,我胆怯。可,是我一个人这样吗?这就是黄文越治下的五平!这里早就不是朝廷归治,这里是平南侯府的天下!”
狄公长叹一声。县丞指着那恶仆道:“你们都看到了,今天我得罪了他,明天我那一家老小就会在这县城内消失。”说着,他轻轻揩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林永忠走到县丞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压死的公文,递到他的手里。县丞一愣,伸手接了过来。林永忠道:“打开看看。”
县丞撕开公封,展开一看,登时惊呆了:“您、您、您就是新任五平县令林永忠大人?”
此言一出,全场惊呆,恶仆呆若木鸡。林永忠点点头道:“我就是林永忠。”
县丞赶忙跪倒在地,叩头道:“卑职不知县令大人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林永忠伸手将他搀起:“如果明天你一家真的被杀,那么相信我,尸体中也一定会有我!”
县丞霍地抬起头来,眼中噙着泪水:“大人!”
林永忠点了点头:“起来,都起来。”众人站起身来。
林永忠的目光望向那恶仆。恶仆冷笑一声道:“林县令,我奉劝你一句,在五平县做官得罪了平南侯府,是长久不了的!”
狄公不屑地道:“哦,是吗?我今天倒要看看,这平南侯府是怎样的强凶霸道,以至于一个恶奴竟敢威胁朝廷的县令!”
恶仆狞笑道:“不信你们就试一试。你们今天抓了我,明天就得跪着把我送出衙门!”
狄公道:“好,那你就等着吧!”他对林永忠使了个眼色,林永忠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吴四的尸体前问县丞道:“这老汉是怎么死的?”
县丞长叹一声道:“今天晌午,平南侯府的家奴杜二率人闯进公堂,勒令县衙出差抓捕小蒲村的锦娘。卑职还未及问明缘由,这恶奴便看到了前来告状的吴四,他立时命恶仆们拳打脚踢,卑职苦劝之下,这干恶奴才悻悻而去。他们走后,衙役们上前查看,这老汉吴四已经七窍流血而亡。”
狄公的目光望向恶仆:“杜二,就是他?”
县丞点点头:“就是他!”
恶仆冷笑一声,扭过头去。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杀死这老汉的凶手原来是你!”
恶仆有恃无恐地道:“不错,是我!”李元芳眼冒火花,双手攥成拳头。
狄公道:“县丞大人,人既已死,为何不用棺椁盛殓,而要将尸体暴晒于天光之下,这是何道理?”
县丞惭愧地道:“这杜二临走时威胁说,如果明天午时交不出锦娘,就、就要拆毁县衙。是我无能,畏怕平南侯府的势力,因此命人将老汉的尸体放在衙外,引锦娘前来!”
林永忠轻轻叹了一口气,狄公的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猛地,一直沉默着的锦娘扑上前来,狠狠一口咬在杜二的脖子上,鲜血立时流下来,杜二一声惨叫。如燕赶忙上前将锦娘拉开。
杜二捂着脖子叫道:“你、你他妈这个臭娘儿们,早晚有一天让你死在我手里!”
“啪”!如燕狠狠一掌打在杜二的脸上,血登时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
杜二怒道:“你、你他……”
“啪”!又是一记耳光,杜二原地转了一圈倒在地上。他望着如燕,吓得心惊肉跳,向后抽了抽身子。如燕缓缓走到他身前,一伸手捏住他的脖颈,“咯”的一声,杜二的舌头吐了出来,双眼翻白。
狄公道:“如燕,放开他。”
如燕松开了手道:“叔父,这等恶贼还留他做甚?既然县里的衙役们不敢动手,就让小女送他回家吧。”
杜二一脸恐惧之色,但还要犟嘴:“你、你敢在衙门行凶!”
如燕笑了笑道:“连你这种鼠辈都可以在县衙里公然打死告状之人,那就说明这五平县是大周律法管不到的地方,因此,我杀了你也就是很平常的事了。你说呢?”
她的话阴森森的透着杀机,杜二不禁浑身一抖,不敢再犟嘴了。
狄公道:“如燕,照顾锦娘。”如燕站起来,将锦娘扶到了一旁。
林永忠回过身,望着衙役们,沉重地道:“听到了吗?我们堂堂五平县公门,竟让百姓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块匾下!我们还有什么脸身穿这件官衣呀!”衙役们一个个羞愧地低下了头。
林永忠长叹一声,痛心地道:“连平南侯府的一个小小家奴都敢公然闯入县衙公堂,打死告状之人,这里还是不是我大周朝廷归治?这五平县,还在王化之下吗?”
突然,县丞踏上一步高声喊道:“弟兄们,咱们不能再这样窝囊了!我们越害怕,他们就越猖狂!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大家都会身受其害!”
衙役们抬起头来,望着林永忠和县丞。林永忠高声道:“如果你们还是血性男儿,那就随我上前,将这杀人害命的歹徒拿下,送进大牢!”说着,他大步向杜二走去。
县丞一声高喊:“弟兄们,大家一齐上啊!”说着,他也向杜二奔去。
瞬间的寂静。猛地,衙役们一声呐喊冲上前去。杜二惊恐地向后退缩,衙役们在林永忠和县丞的带领下,将恶贼杜二抹肩头拢二臂拗在了地上。林永忠一声令下:“送进大牢!”
林永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狄公长长地吐了一口闷气。林永忠快步走到狄公身旁道:“老人家,谢谢你。”然后,他转向元芳和如燕,“多谢你们。”
狄公道:“林县令,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想,薛青麟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永忠点了点头:“我已经想到了。老人家请放心,我会率领合县衙役与他周旋。”
狄公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以为衙役们真的已经打消了恐惧吗?”林永忠一愣,抬起头来。狄公道,“只有杀掉了薛青麟的锐气,才会使大家真正地从恐惧当中解脱出来!”
林永忠道:“依您之见,怎样才能杀掉他的锐气?”
狄公笑了笑:“扬刀立威!”
林永忠愣住了:“扬刀立威?”
狄公徐徐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林县令,你立刻命衙役关闭县衙大门,任谁敲打都不许开启。”
林永忠不解地道:“可,这是何意呀?”
狄公微笑道:“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林永忠点点头,快步向后堂走去。狄公冲元芳招了招手,元芳赶忙凑过来,狄公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元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我马上就去!”
狄公道:“我们做好圈套,只待此贼上钩!”
平南侯薛青麟在堂上焦躁地徘徊着。一双脚慢慢走近,薛青麟腾地转过身来。身后站着一位美貌的女子,手里端着茶碗。薛青麟皱了皱眉道:“小云,你走路怎么像蛇一样,没有一点儿声音?”
小云哼了一声道:“走路声音大,你嫌烦;声音小,你又说像蛇。你干脆把我的腿锯掉算了!”说着,她重重地将茶碗往桌上一撂,转身向外走去。
薛青麟赶忙拉住她:“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心里有点烦。”
小云哼了一声:“不就为了那个锦娘吗?跑就跑了吧,干吗非要去追,还值得生那么大的气!”
薛青麟尴尬地笑了笑道:“我、我这心里,只是有些放不下她。”
小云冷笑一声:“记得当时你和我也是这样说的吧。”
薛青麟轻轻干咳了一声:“小云,你这是何必,老夫老妻了。”
小云笑了笑:“你有多少个老妻呀?算上我十个。如果再加上锦娘,那就是十一个了。我真不明白,对女人,你什么时候有个够啊!”
薛青麟笑了,他搂住小云轻声道:“你知道,我对你是最好的,只要有你在,别的女人都无所谓!”
小云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头:“你呀,天上的麻雀都能让你骗下来。”
薛青麟笑道:“好了,你去吧。”
小云点了点头,快步向后堂走去。薛青麟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伸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将茶水泼在地上。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恶奴撞进门来喊道:“侯爷!”
薛青麟急切地问:“怎么样?锦娘找到了?”
恶奴哭丧着脸道:“还锦娘呢,小的们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薛青麟一惊:“什么?”
恶奴道:“哎呀,别提了,我们从县衙出来,杜管家带着我们几个满城寻找锦娘和那几个渔夫的踪影。中午时分,我们在城中柳荫街的一家饭店里找到了他们……”
薛青麟急道:“快点儿说,后来呢?”
恶奴道:“后来,双方动起手来。没想到他们那里边有两个硬点子,伸手就把杜管家的双手给打折了……”
薛青麟猛吃一惊:“什么?”
恶奴道:“是呀,小的们上前相救,想不到又出来个女的,身手更是了得,三下两下,便将小的们打得满地乱爬。”
薛青麟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一群废物!”
恶奴哭丧着脸道:“最后,他们把杜管家押去县衙,把小的们放了回来,还、还让我给您传话,说别犯到他手里,否则,否则……”
薛青麟一声怒吼:“否则什么?”
恶奴道:“否则,绝不会放过你!”
薛青麟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道:“锦娘呢,锦娘在哪里?”
恶奴颤抖着道:“没、没看见锦娘。小的想来,定是被他们藏了起来!”
猛地,薛青麟一声咆哮:“那几个人现在何处?”
恶奴挣扎着爬起身道:“在、在县衙!”
薛青麟大步走到墙边,伸手摘下墙上的单刀,咬牙切齿地道:“今天,侯爷要大开杀戒!”他转身对恶奴道,“带齐人手,去县衙!”
县衙二堂上,锦娘呆坐在榻上,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呆愣愣地望着窗外。如燕端着茶碗走进来,看到锦娘的模样,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茶碗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轻声道:“锦娘,想什么呢?”
锦娘笑了笑,没有回答,良久,一滴泪水缓缓滚落下来。如燕坐在她身旁,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轻声道:“知道吗,我也是没爹没娘,在遇到叔父之前,一直是孤苦伶仃。”
锦娘回过头来,“哇”的一声,一头扎进如燕的怀里,失声痛哭。如燕的眼圈也红了,她轻轻拍着锦娘的背问道:“你多大了?”
锦娘抽咽着道:“十九岁。”
如燕轻声道:“我叫如燕,今年二十五岁。锦娘,要是你不嫌弃,从今往后就把我当作你的姐姐吧。”
锦娘抬起一双泪眼,轻轻点了点头:“如燕姐。”
如燕笑了:“姐姐我别的不会,可要说能把人家越劝越难过,那是最拿手了。”
锦娘一愣,“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如燕道:“好了,好了,笑了就好,笑一笑,十年少。你这么个小美人儿,怎么能老哭丧着脸呀。”
锦娘不好意思地道:“姐姐,你说什么呀?”
如燕道:“还不好意思。你本来就是个美人儿,难怪平南侯看上了你。”
锦娘咬牙切齿地道:“我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薛青麟,为我爹报仇!”
如燕一把搂住了她:“好了,别发狠了。你以为杀人那么容易,是说杀就杀的?”
锦娘扭过头,目光望向了她:“如燕姐,你杀过人吗?”
如燕愣住了,半晌才苦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对杀人这么感兴趣?”
锦娘长叹一声道:“如燕姐,我真羡慕你,一身好武艺,谁都不怕,我要是有你这两下子,该有多好啊。”
如燕笑了笑:“那有什么好?一个姑娘家整天打呀杀的,连我自己都觉得烦。锦娘,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平南侯府,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锦娘叹了口气道:“小妹是平南侯府的侍婢,只因平南侯薛青麟见我长得有几分姿色,便硬要强霸为妾,小妹这才冒死逃出侯府。”
如燕点点头,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个畜生,早晚会遭报应的!”
锦娘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报仇!”
如燕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道:“好了,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斗得过那些恶人。放心吧,既然我叔父管了这件事,他就一定会替你做主。”
锦娘望着如燕好奇地道:“如燕姐,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如燕笑道:“问吧。”
锦娘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如燕愣了片刻,笑道:“我们,是、是闲人。”
锦娘失笑道:“闲人?”
如燕道:“不折不扣的闲人。”
锦娘摇摇头:“我能看得出,你们不是普通人。”
如燕笑了:“你这小丫头,真是个鬼精灵。好了,不要管我们是什么人,你只要知道姐姐会替你做主,这就足够了。”
锦娘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若有所思。
县衙的大门紧闭着。忽然街道尽头响起一阵马蹄声,薛青麟率领一干打手、家丁气势汹汹地冲到县衙大门前。他翻身下马,冲后面一挥手,两名恶奴奔到大门前,狠狠地拍打着门环高声喊道:“开门!开门!”
没有回答,衙门里也没有任何声响。恶奴回过头道:“侯爷,他们害怕了,把门都插上了!”
薛青麟冷冷地哼了一声:“现在才知道害怕,太晚了!再叫!”
两名恶奴恶声恶气地高叫道:“他娘的,你们这帮缩头乌龟,快把这丧门给老子打开,否则,爷爷杀将进去,你们他妈一个都别想活!”
仍然没有声音。薛青麟一声大喝:“把门给我砸开!”
那恶奴一惊,轻声道:“侯爷,擅砸县衙大门,这、这可是造反之罪呀!咱们……”
薛青麟怒喝道:“怕什么!我倒想看看,谁敢定我造反之罪。将大门砸开!”
身后的打手、恶奴们一声大吼,蜂拥上前,连砸带踹,县衙大门“轰隆”一声被砸开了。“噌啷”!薛青麟拔出钢刀,在一众打手的簇拥下大步走进门,向着公堂而去。
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坐在公案之后静静地看书,正是狄公。薛青麟皱了皱眉,冷冷地道:“你是何人,竟敢擅踞县公之位?”
狄公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冷冷地道:“你是何人,竟敢率领恶奴撞破县衙大门,私闯公堂?”
薛青麟一愣,骂道:“他奶奶的,这五平县中你还是第一个敢跟我这样讲话的人!老东西,你仗的是谁的势?”
狄公冷笑一声:“你一个小小的平南侯,秩不过四品,食邑仅止千户,竟敢如此为非作歹,你仗的又是谁的势!”
薛青麟气得脸色铁青,他紧了紧手中的钢刀,刚想说话,身后的恶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侯爷,这就是那个救走锦娘、打伤杜管家的渔夫。”
薛青麟双眉一扬:“哦?”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狄公道,“原来那个抢走锦娘的渔夫就是你!”
狄公冷笑一声道:“这个‘抢’字用得不太恰当,应该说你们才是‘抢’,而我们是‘救’。”
薛青麟一阵冷笑:“老东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你一个小小的渔夫,竟敢冒踞公堂,私扮县官,单凭这一点,本侯就要让你粉身碎骨!识相点赶快交出锦娘;牙迸半个不字,立刻就要你死在侯爷的刀下!”
狄公缓缓站起来走到薛青麟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薛青麟,你一无实官之秩,二则未入朝堂,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占据公堂发号施令?嗯?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强占民女,鱼肉百姓?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残杀我大周治下的百姓?难道就凭你二十年前构陷黄国公一家,就凭你踩踏着李氏宗族的鲜血坐上的这个龌龊的平南侯之位!”
薛青麟一声惊叫:“你、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狄公冷笑一声:“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劝你悬崖勒马,从善如流,否则,一旦天威将临,你悔之晚矣!”
薛青麟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他一声怒吼:“你这老贼,我宰了你!”说着,他举起掌中钢刀,向狄公头顶狠狠劈来。
“啪”!一件东西飞过来,正正地砸在他的手腕上,薛青麟只觉得一阵剧痛,掌中刀脱手飞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人影一闪,“啪!啪!啪!啪!”四记耳光在他的脸上爆响,薛青麟只觉头昏眼花,身体重重地向后摔去;身后的恶奴们一阵惊叫,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薛青麟吃惊地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个人,冷冷地望着他,正是李元芳。薛青麟伸手摸了摸被打得红肿的脸颊,颤抖着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李元芳一字一顿地道:“打你的人!”
薛青麟咽了口唾沫,猛地向后跳开两步,对身后的恶奴们喊道:“给我上,宰了他们!”
恶奴、打手一声应喝冲上前来。就在此时,堂后传来一声暴喝,张环、李朗、齐虎、潘越、肖豹、沈韬六大军头,率一众便衣护卫飞奔上堂,顷刻之间,堂上人影晃动。这些护卫本都是千牛卫府常年跟随狄公的卫士,因狄公以闲官致仕这才身着便服,可以说都是身经百战,侯府恶奴岂是他们的对手。但只见卫士们如虎入羊群一般转眼间便将一众恶奴打得东倒西歪,哭爹喊娘。
薛青麟惊得脸如土色,失魂落魄地连连后退。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不屑的微笑。薛青麟身旁的恶奴胆怯地道:“侯爷,撤吧,我看事情不妙啊!”
薛青麟咽了口唾沫道:“撤,撤!”
话音未落,公堂外一声呐喊,林永忠和县丞率一众衙役捕快飞奔上堂,拦住了薛青麟等人的去路。受尽屈辱的衙役们此时精神大振,高呼酣斗,刹那间,便将冲在前面的几个恶奴打翻在地,把企图逃走的薛青麟团团围住。
林永忠一声大喝:“你们这班造反作乱、私闯县衙的恶贼,立即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一众恶奴已被千牛卫和衙役们打得屁滚尿流,一听此言,立刻扔下手中的武器,纷纷跪倒在地。
狄公、李元芳、林永忠大步向薛青麟走来。此时的薛青麟早已失去了刚才的威风,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你、你们,你们竟敢围攻本侯,难道是、是要造反不成……”
林永忠踏上一步,一声断喝:“给我住口!你这为非作歹的奸侯,今日就是你的末日到了!”
薛青麟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谁?”
林永忠一声冷笑:“本县乃新任五平令林永忠!”
薛青麟猛吃一惊:“什么,你、你就是林永忠?!”
林永忠道:“不错,正是本县!薛青麟,你身为侯爵,朝廷勋略,本应以身作则,遵纪守法,造福乡梓。可谁想到,尔强凶霸道,祸乱一方,怂恿恶奴,杀人害命。这还不算,今日竟然私率家甲杀进县衙,公然作乱!而今被本县所围,竟还在此大言不惭,反诬本县造反,真真是罪大恶极,万死难恕!本县就要具折进京,参奏你造反作乱的大逆之罪!”
薛青麟冷汗顺着额角滚落下来。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中了狄公和林永忠的圈套。
林永忠望着他冷笑一声道:“来人,将这一干造反作乱的逆贼拿下!”
千牛卫和衙役捕快们暴雷也似答应着,一拥而上,将跪在地上的恶奴们绳捆索绑。此时,薛青麟方才明白过来,再不服软自己便难逃此劫。他赶忙踏上一步:“林县令且慢!”
林永忠道:“哦,薛侯爷还有话说?”
薛青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软语相求道:“林县令,本侯一时不察,误听谗言造次行事,还望大人看在本乡本土的份儿上海量宽容,薛青麟在此给大人赔罪。”说着,他躬身一揖。
林永忠轻轻哼了一声,刚要说话,身旁的狄公冲他摆了摆手。林永忠一愣。
狄公说话了:“林县令,既然薛侯爷知错能改,认罪赔情,我看此次之事就到此为止吧。”林永忠愣住了,他不解地望着狄公。
薛青麟赶忙道:“是啊,是啊,林大人,今后,青麟定当约束下人遵纪守法,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望大人宽宥则个。”
林永忠深吸了一口气,身旁的狄公又冲他使了个眼色。林永忠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本县也不便再说什么。然而,有两件事本县要即行处置,要侯爷知悉。”
薛青麟道:“大人请讲。”
林永忠道:“第一,乃是锦娘之事,请侯爷立刻写下赦书,还锦娘自由之身,今后绝不能再欺凌侮辱,挟恨报复。”
薛青麟一惊,抬起头来,犹豫着:“这……”
林永忠把脸一沉:“这有什么困难吗?”
薛青麟一咬牙:“也罢,就依林县令。”
林永忠道:“第二,侯府管家杜二,罪大恶极,不仅当街殴打本县,更有甚者,竟率家奴擅闯公堂,威胁县丞,而后竟然丧心病狂,指使恶奴打死告状之人吴四,而今,已被押入牢中!为平民愤,本县要将此贼当堂判死!”
薛青麟紧咬牙关,挤出一丝笑容:“应该,应该!”
林永忠一声大喝:“将杜二押上堂来!”
堂后脚步声响,几名衙役押着杜二大步上堂。这杜二兀自不知死到临头,见到薛青麟喜上眉梢,高喊道:“侯爷,这群王八蛋将小的私自关押,求侯爷做主!”
薛青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杜二登时愣住了:“侯爷……”
林永忠大步走到他的面前,冷冷地道:“记得刚才你还说起,今天将你抓进来,明天跪着把你送出去,是吗?”
杜二已看出大事不妙,转向薛青麟,结结巴巴地道:“侯爷,救、救我……”
薛青麟腾地转过头来一声大喝:“你这恶奴,打着本侯的旗号,在县中为非作歹,杀人害命,真是罪不容诛!请县令大人不必迟疑,立刻将此贼正法!”
杜二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什、什么,侯爷,侯爷,我对您忠心耿耿啊,侯爷!”
林永忠一摆手,厉声喝道:“拖出去斩了!”
衙役们高声答应,将杜二拖出堂去,杜二歇斯底里骂不绝口:“薛青麟,你他妈不是人,老子为你做尽了缺德事,现在你竟然见死不救,你、你他妈不得好死!”
薛青麟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林永忠一声大喝:“斩!”堂外,衙役们飞起一脚将杜二踢倒在地,手起刀落,杜二人头落地。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恶奴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有的不禁颤抖起来。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微笑。林永忠对县丞道:“明日将此贼首级悬于城门,张贴告示,以泄民愤!”
县丞高声答道:“是!”林永忠看了薛青麟一眼道:“将这一干家奴放开!”衙役们将家奴们的绑绳松开。
林永忠道:“薛侯爷,今日若不是看在这位狄先生的面上,本县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薛青麟连说了几个“是”。林永忠道:“自即日起,五平县复归朝廷治下,再不是你平南侯府的天下!今后,请你约束家人,小心行事!”
薛青麟连忙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请林县令放心。”
林永忠点了点头:“你们走吧。”薛青麟冲恶奴们挥了挥手,一行人灰头土脸地跑出县衙。
县丞和衙役们互望着,不知是谁首先发出了一声欢呼,霎时间,欢呼声响彻县衙之内。狄公、李元芳、林永忠相视而笑。
县衙大门外,薛青麟回过头,恶狠狠地望着里面,咬牙切齿地道:“等着吧,咱们没完!”
一个恶奴低声道:“侯爷,这林县令可真够狠的,您算是遇着对手了。”
薛青麟回过身,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废物,不说话你会死呀!走!”他翻身上马,一众家奴垂头丧气地尾随而去。
公堂内,林永忠率县丞及一众衙捕齐齐跪倒,高声道:“五平县令林永忠率合衙属役,叩谢狄先生鼎力相助之德!”众人齐声喊道:“谢狄先生!”
狄公赶忙将林永忠搀起来笑道:“好了,好了,起来,都起来!”众人站起身来。
狄公拍了拍林永忠的肩膀,微笑道:“林县令不畏强暴,为五平百姓挺身而出,这也令老朽万分钦敬!”
林永忠道:“永忠惭愧,若不是老先生运筹帷幄,方才的情形殊难预料。”
狄公笑了:“走,我们到后面去看看锦娘。”林永忠点了点头,几人向后堂走去。
林永忠道:“老人家,我终于明白了,您为什么要让我关闭县衙的大门。”
狄公点了点头笑道:“薛青麟私率家甲,攻破县衙,这就是造反。不论说到哪里,他都难逃干系。”
林永忠微笑道:“从在饭店中惩戒恶奴杜二之时起,您就已经想好了后面发生的一切。我说得不错吧?”
狄公点点头:“正是。薛青麟本就是称霸一方的诸侯,前任五平县令黄文越更是对其俯首帖耳,卑躬屈膝,这就致使他更加的不可一世,十分嚣张。我故意纵放他手下的恶奴回去报信。而他呢,本就没有将县衙放在眼中,当然更不会将我们这几个渔夫放在心上。因此,我料定,他得知此事,定然难抑心头怒火,必会率打手前来要人;而且,以他乖张的性格来说,肯定会不计后果将衙门砸开。果然一切均如所料。”
林永忠钦佩地道:“这才有了后面的扬刀立威。”
狄公道:“是呀,对付薛青麟这种人,不单单要有胆量,还要有谋略,否则,非但无法杀掉他的嚣张气焰,反会陷自己于被动之中。”
林永忠由衷地道:“老人家,永忠对您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我真难以想象,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狄公笑了笑道:“等时候到了,你就会明白的。”
林永忠点了点头,迟疑片刻道:“老人家,有件事永忠十分不解,想在老人家面前请教。”
狄公微笑道:“你是想问,既然抓住了薛青麟的把柄,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将其参倒,反而要放他一马,是吗?”
林永忠点点头:“正是。”
狄公笑了笑,目光望向李元芳:“元芳啊,你说呢?”
李元芳道:“仅凭今日之事,想要参倒薛青麟是不可能的。”
林永忠愣住了:“却是为何?”
李元芳道:“林大人,你是正七品县令,要参奏一个四品侯,奏折首先要到达州刺史手中,而后再层层上递至中书门下,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而薛青麟就不同了,他的奏折可直达天听,以此贼的为人定会先下手为强,将此事抢先奏报,而且,我敢肯定是轻描淡写,承认个错误。于是,在你的奏折尚未到阁部之前,皇帝的圣谕便已经传至五平,内容不过是劝诫一番,要其下不为例等一番官样文章。阁部接到你的奏折时,皇帝已将此事处置完毕,阁臣便不会再将此事奏达天子,于是奏折留中,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林永忠仔细地思忖着李元芳的话,茅塞顿开,点头道:“我说在此之前,遇到类似之事,结果总是不了了之,原来是这样!”
李元芳道:“所以,每年天子才要亲点几位阁部重臣任黜置使下至各道州县,查察吏治。”
林永忠看着元芳,有些奇怪地道:“元芳兄,这些事情,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李元芳笑了笑:“不过是听说而已。”
林永忠点了点头。狄公道:“林县令,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阻止你的原因。薛青麟在朝中的根子很深,尤其是与梁王武三思的关系非同寻常,想扳倒他,现在还不是时机。”
林永忠点点头。狄公道:“如今,我们的目的是杀掉薛青麟的锐气,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说大功告成,至于其他的只能徐图后进。”
林永忠恨恨地道:“只是太便宜这恶贼了!”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一眼,露出了笑容,他拍了拍林永忠的肩膀:“放心吧,皇帝会知道的。”
林永忠一愣:“哦?您的意思是……”
狄公笑了笑:“不可说,不可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