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正堂上,李楷固将拦截丘静囚车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大帅,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微笑道:“这可真算得上是巧遇啊!如果不是元芳亲眼目睹了整个拦截囚车的经过,恐怕你们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李楷固道:“大人,元芳将军真是条好汉,我李楷固从军数十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狄公长叹一声:“我相信,他舍命保护的人,一定不会错!”他的眼圈红了,勉强笑了笑道,“你们放心吧,元芳的血不会白流,我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哦,对了,李将军,你刚刚说到在峡谷中劫囚车的还有一队黑衣人?”
楷固道:“正是。千牛卫就是被这些黑衣人在峡谷两侧设伏而惨遭毒手的!哎,是末将来晚了一步啊。”
丘静叹了口气道:“是呀。楷固,你若是再晚到一步,我也就死在他们手下了!”
狄公对丘静道:“丘大人,你刚才说那些截杀千牛卫的黑衣人是官军?”
丘静点点头:“正是。卑职认识那个领头的,他是右威卫麾下的军官,叫周胜。”
狄公对曾泰道:“明白了,看来这些黑衣人是大将军王孝杰派出的。”
曾泰一愣:“哦?为什么?”
狄公道:“你还记得吗,今早我问起李楷固造反的原因,王孝杰曾说有一个军士亲眼看到了李楷固在劫囚车。那名所谓恰巧路过此地的军士,实际上就是伏杀千牛卫,企图置丘静于死地的黑衣人。李楷固率军救援,击溃了黑衣人,而此人侥幸逃脱,看到了李将军。”
曾泰恍然大悟:“对,对,肯定是这样。”
李楷固也如梦初醒:“啊,原来事情是这样!我说王孝杰怎么会知道是我率军救走了丘大人。”
丘静钦佩地道:“早就闻听狄阁老断案如神,仅凭一言一行,便可道出事情的真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公道:“今早,王孝杰之所以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就是害怕露出狐狸尾巴。”
曾泰点点头道:“那么,这个王孝杰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置丘静于死地呢?在这之前,他动用官军,截杀千牛卫;而今晚,他竟不惜与恩师破脸,私自发兵包围客店,当街诱杀元芳三人,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蹊跷?”
狄公道:“问得好。这一点恐怕要由丘静来解释了。”
丘静摇摇头:“大帅,卑职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狄公从桌上拿起一份塘报递了过去:“这些塘报是你经由贺兰驿转发朝廷的吧?”
丘静赶忙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吃惊地抬起头:“正是。怎么、怎么都在大帅的手里?”
狄公道:“贺兰驿被歹人攻占,你所发的这些求救塘报,全部被换成了捷报、喜报送到京城,送到了皇帝手中。”
丘静猛吃一惊,“啪”的一声,塘报掉在地上。狄公道:“是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东硖石谷惨败,十万大军覆没!”
丘静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说为什么所有塘报都不见批复,驿卒也都没有回来,原来竟是这样!”
狄公点点头:“丘静啊,把你所知道的真实情况都说出来吧。”
山道上,一队骑兵在黑夜中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王孝杰,前面是一道峡谷,两旁山石林立。王孝杰勒住了坐骑,对身旁的苏宏晖道:“宏晖,这条路似乎有些不对呀?”
苏宏晖道:“大将军请放心,这条路卑职非常熟悉,肯定没错的。”
王孝杰点了点头,一声吆喝率队奔进峡谷。峡谷中伸手不见五指,马队飞奔进来。猛地,两旁山崖上响起一阵炮声,王孝杰大吃一惊,勒住了战马。霎时间,两侧山崖上伏兵四起,松明火把、亮子油松,将整个山谷照得如同白昼。
一名契丹将军从队列中走出来,微笑道:“大将军,末将在此恭候多时了!”
帅府正堂上,丘静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道:“大人,我和王孝杰的矛盾,是从大军的军粮被服转运开始的。自从战役开始以来,卑职日夜率衙属为大军筹集军粮被服,这一点,大人可以问问现在崇州的军曹、粮曹便知端的。”
狄公点了点头。丘静接着道:“然而,军粮运去了一次又一次,被服也是如此,卑职记得总共转运了七十余次。”
狄公道:“哦?七十余次?”
丘静点点头:“正是。”
狄公问:“一个月之内转运七十余次?”
丘静叹了口气:“正是。当时卑职觉得非常奇怪,每次运去没有多久,王将军便又派人来要。军粮也就罢了,十万大军每日的军炊耗费甚多,这卑职能够理解。可是被服呢,连被服也是如此吗?卑职算过,光从卑职手上转运的大军被服,便够三十万人使用的。”
狄公大吃一惊:“三十万人!”
丘静苦笑道:“是啊,崇州地处边关,本身就不富裕,对于此次战役的转运,卑职可以这样说,崇州百姓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狄公点点头:“你继续说吧。”
丘静道:“卑职几次写信向大将军询问此事,然他在回信中口气却非常强硬,说这是大军所需,不需多问。卑职没有办法,便暗暗命人前往军前查察,发现王孝杰将我崇州转运的粮食和被服暗暗地转到了东硖石谷以西平山的一个山坳之中。”
狄公猛地一惊:“哦,有这等事?”
丘静道:“正是。后来卑职命人在山坳中等待,果然,第五天上来了一群黑衣蒙面人……”
平山山坳里,堆满了大麻包,上面斗大的白字写着:“右威卫转运使”,周围几名威卫官军守卫着。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和车轮碾地的“咔咔”声,几名军士道:“来了,来了!”
众军跳起身来迎上前去。一个驮马车队转过山弯缓缓驶来,为首的身穿一身红衣,红巾蒙面,红斗篷,红皮靴,正是苏显儿。身后押车的都是黑衣蒙面人。几名官军迎上前:“您来了。”显儿点点头。
官军一指后面的麻包:“赶快装车吧!”苏显儿一挥手,后面的黑衣人快步上前,将麻包一个个放上了马车。
丘静道:“这些人把粮草被服装上马车以后,向正西而去。”
狄公猛吃一惊:“正西?那是契丹的地界呀!”
丘静道:“正是。”
狄公道:“刚才你说,领头的是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丘静道:“探马是这么说的。”
狄公的目光望向如燕:“你刚刚说,在贺兰驿也看到这个红衣女子与官军在一起?”
如燕点点头:“我亲眼所见。在东柳林镇上劫持我的也是她。”
狄公对丘静道:“你继续说吧。”
丘静道:“当时探马回来向我禀告,我百思不得其解,便写信询问王将军。没想到却招来了王将军的严厉申斥,说我私派探马刺探军情,是大罪;还说要我守口如瓶,如将此事说出,影响大军作战,便是抄家灭门之罪。他要我继续转运,不要多事。”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丘静接着道:“后来天气逐渐转冷,而大将军仍然按兵不动。卑职非常焦急,经过数十次转运,崇州已是异常空虚,大仓中连一粒粮也找不到了,被服更是早已告罄。我写信给大将军,问他何时才能展开决战,催得紧了,他回信说在等一支奇兵。”
狄公点点头:“是的,他们在等待赵文翙部借道突厥迂回敌后,而成合击之势。”
丘静道:“这件事后来我才得知。然而当时的情形异常严峻,我连发十几份塘报向朝廷陈明崇州危困和转运艰难,恳求兵部暂令大军撤回,等来年开春再战。”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王孝杰在兵败后具表朝廷,说他曾发回十几份塘报,要朝廷准许他退回崇州。”
丘静一愣道:“大人,这不可能啊!”
狄公问:“哦,为什么?”
丘静道:“卑职发出塘报便苦等消息,可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到了兵败前三天,我下定决心,再给大将军写一封信,在信中卑职力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他不必再等旨意,赶快退回崇州,协同守城。可大将军回信的口气非常严厉,说已受兵部严令,绝不能退兵,命我转运军粮被服。当时,卑职非常愤怒,经过七十余次转运,崇州早已十分空虚,还让卑职到哪里去筹集呢?总不能将百姓家中的存粮和被褥一并抢来吧!”
狄公点点头:“越是大军征战,越要保证后方的安定。”
丘静道:“于是,卑职在回信中向他说明崇州现状,请他立即返回。不想他竟派了一名军官拿着我写的信回来,当众羞辱卑职。这个军官就是那个截杀千牛卫的周胜。”
狄公点了点头。丘静道:“当时,卑职义愤之下,一时失去理智,将周胜捆绑起来,发回军前。”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李楷固道:“大帅,当时大军困守东硖石谷,末将问大将军为什么不退回崇州,他却说是丘大人挟私报复,以崇州危困,无力供养大军为由,不让主力进城。我不相信,他便命我率右营回到崇州与丘大人接洽大军退还之事。末将率军赶回,丘大人二话没说,便大开城门,将右营迎进城中。于是,末将派人前去传信,没想到信还未到,主力便已全军覆没!”
狄公不解,问道:“王孝杰为什么不愿回军呢?”
丘静气愤地道:“到现在,卑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十二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大军兵败的前一天深夜,卑职抓住了一名奸细。”
狄公一惊:“哦,什么奸细?”
丘静道:“此人名叫陈有龙,身手非常矫健,他翻山越岭潜到崇州城西,泅护城河,攀城而进。然而,当时城中的戒备异常森严,他刚一进城,便被禁营的密探张康盯上了。但张康并未打草惊蛇,而是尾随他来到了城里的悦来老店。到了半夜,王大将军府中的孙副将悄悄来到了店中……”他将张康目睹的情景详述了一遍——
那天夜里,悦来老店门前,一条黑影飞快地奔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孙副将闪身而入。
客房内的烛火将两条人影投在窗上,二人在低声说着话。门外,密探张康伏在墙根旁盯着房内。不一会儿,门开了,孙副将快步走了出来。
丘静道:“孙副将走后,张康向卑职禀报,卑职立刻率人将陈有龙抓捕归案。然此贼甚为强悍,严刑之下,竟抵死不说。”
狄公“哦”了一声,丘静继续道:“当时卑职认为事有蹊跷,于是命人连夜赶往大将军府抓捕孙副将,不想孙副将已经连夜出城。第二天主力大军便全军覆没。”
狄公猛地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
丘静叹了口气:“无凭无据,卑职不敢谰言猜测,只不过觉得此事过于凑巧,刚抓到了奸细,第二天主力就全军覆没。”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确实是非常巧合。丘静,那名奸细陈有龙现在何处?”
丘静道:“右威卫败军退回崇州,李尽灭率契丹主力攻城,当时的情势万分危急,卑职命崇州城内所有男子全部参加守城,大牢中的狱吏当然也不例外。那个陈有龙就趁着无人看管之机,潜出牢房逃走了。”
狄公面露紧张之色,赶忙问道:“那、那个孙副将呢?”
丘静的目光望向李楷固,楷固低下头道:“末将该死,率军哗变时杀死了这个孙副将。”
狄公不由得“唉”了一声,对丘静道:“所有知情人非死即逃,看来此事已成悬案。”
丘静长叹一声:“都怨卑职大意,没有看好那个奸细,否则……”
狄公道:“这也不能全怪你。契丹攻城,形势紧迫,你这样处置也没有错。”
丘静道:“谢大人体恤下情。”
狄公点点头:“好了,今天先到这里,你们下去休息,明日我们再谈。曾泰,你去安排他们住到西跨院儿。”
曾泰答应着,领二人走出门去。狄公望着二人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气。
深夜,帅府花园里静悄悄的,一条黑影飞掠而来,落在了花园的太湖石旁。黑影轻声道:“是你吗?”
太湖石后隐约露出了一双穿便鞋的脚,一个沙哑的声音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黑影轻轻叹了口气:“不太顺手,那小子很难对付。”
沙哑的声音道:“他在狄仁杰身边太危险了,一旦张口说话,我们会很被动!”
黑影道:“今晚我再去一次。”
沙哑的声音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得手!”
黑影轻声道:“是。”
帅府二堂内,李元芳静静地卧在榻上,双目紧闭。一双手轻轻为他盖上被子,正是如燕,她的眼中含着泪水,轻声道:“看你平时挺聪明,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这么傻呀?你为什么要扑上去,为什么……”
“因为,是他说服丘静和李楷固进城见我的。”
如燕一惊回过头来,狄公站在她身后。如燕赶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叔父。”
狄公点了点头,长叹一声:“在危难之时,元芳是绝不会丢下朋友,独自逃命的!”
如燕点点头。狄公缓缓坐到榻旁,伸手搭了搭元芳的脉搏,随后站起来:“而且,他非常清楚,这两个人在本案中起到了多么关键的作用。李元芳,忠义之士啊!”
狄公的眼圈红了:“他跟了我几年,我从没有给过他什么,可每一次出生入死却总少不了他。我、我……对不起他啊!”说到这里,热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如燕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王孝杰真是罪大恶极!”
门声一响,曾泰快步走进来:“恩师,丘静和李楷固都安排好了。”
狄公点了点头。曾泰道:“恩师,刚刚学生仔细地想过了,丘静所言每一步都若合符节,没有丝毫破绽,我想世上恐怕不会有人能编出如此精巧的谎言。因此,学生以为,他说的话还是可信的。”
狄公点点头,痛心地道:“是呀,王孝杰是皇帝一手提拔,是她的心腹爱将,我早就听说,此人虽然性情乖僻,桀骜不驯,却是一员沙场宿将。当年平突厥、克吐蕃战功赫赫,可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曾泰长叹一声:“此事背后恐怕不止王孝杰一人呀。”
狄公回过身来:“是的,是的。那个奇袭贺兰驿的红衣女人,那个假扮李楷固的高手,那些屡屡出击、行动严谨诡秘的黑衣人,还有,神秘地消失在突厥境内的赵文翙大军。这一切都说明,此案背后定有一个庞大势力在暗中支持,甚至还有第三股势力。”
曾泰一惊:“第三股势力?”
狄公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将整个事情连贯起来,那么,从丘静、李楷固的叙述和我们亲身经历的一切,可以做出这样一个推断:此事从一开始便是王孝杰伙同以红衣女子为代表的第二股势力,与契丹贵族李尽灭暗中勾结而展开的一个巨大的阴谋。”
曾泰点点头。狄公接着道:“战役开始,李尽灭连战连败,令朝廷上下对此役充满乐观,因此便不加详查。可就在此时,第二股势力派出奇兵强占贺兰驿,截夺塘报,以假换真,迷惑朝廷。而王孝杰则率大军突入东硖石谷,与李尽灭达成同盟,将十万大军拱手送与敌人。”
曾泰点点头。狄公继续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果说我们的大军因天气寒冷无法坚持,乃至丧失了战斗能力,那么,契丹人呢?他们被王孝杰围困于峡谷之中,岂不是更加困难?他们怎么还会有能力发动如此强大的攻势,以致将我右威卫十万大军全部歼灭?”
曾泰点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王孝杰把丘静转运给我军的粮草被服运到了契丹,这才使契丹军队安然过冬,积蓄力量,等待最后一战。”
狄公点点头:“可怜丘静被蒙在鼓里,一月之内竟转运了七十余次!可他哪里知道,他是在为双方将近二十万大军提供物资!这也难怪他在最后,会将王孝杰派来的使者捆绑起来。”
曾泰咬牙切齿地道:“王孝杰这个无耻败类,卖国卖家,真是罪该万死!”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而将这些大军物资转运到契丹军中的则是以红衣女子为代表的第二股势力。”
曾泰道:“是啊,此事每一步都进行得天衣无缝。”
狄公道:“而在兵败前一天进入崇州的那个奸细陈有龙,则是前来通知王孝杰总攻时间,不想却被丘静所获。”
曾泰道:“恩师,可这个奸细为何不直接到军中面见王孝杰,而要绕道崇州呢?”
狄公道:“目前,一切都还没有证据,只是推断。你知道两军阵前,防守是何等严密,传送情报的奸细是不可能直接进入军中的。”
曾泰连连点头:“对,对。”
狄公道:“于是他绕道崇州将消息通报给孙副将;于是,孙副将连夜出城将情报告知王孝杰。第二天清晨,契丹人的总攻便开始了。”
曾泰点了点头:“非常合理。”
狄公道:“兵败之后,王孝杰为脱却干系,栽害丘静,派王铁汉送塘报进京。在塘报中,他将丘静所发的十几份告急塘报,说成是自己所发,又声言自己早就想要撤军,却得不到兵部的答复,从而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了其他人的身上。而后,他又暗中通知红衣女子,让王铁汉目睹贺兰驿被袭,于是便有了贺兰驿中红衣女子率人追杀铁汉那一幕。但是,他们非常明白,绝不能真的杀死铁汉,一定要让他亲自见我说明情况,这样才能够令我先入为主,相信王孝杰所言。于是,在戏做足之后,红衣女子放了王铁汉一条生路。而这些人对我们更是非常了解,他们知道如燕将于何时到达永昌,于是便将王铁汉打伤后扔在如燕必经之路的道旁。如燕,是这样吗?”
如燕想了想道:“您要是这么说,好像还真是的。当时王铁汉昏迷不醒倒卧在路旁的长草之内。看了他随身带的塘报以后,我这才觉得事情非同寻常。”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他们为让我坚信这份塘报的真实性,假戏真做,袭击了曾泰和如燕,又袭击了我。于是,我进宫面圣具奏此事,皇帝下旨免王孝杰兵败之罪,而崇州刺史丘静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替罪羔羊。”
曾泰和如燕点头。狄公道:“然而,他们深知一旦丘静被押解回朝说出真相,那么,王孝杰便彻底暴露。于是王孝杰派官军化装后截杀丘静,不想却为李楷固所救。王孝杰惊恐之下,派大军进山追剿,企图在我们到达之前,将丘静和李楷固杀死灭口。然而,随着我们私访东柳林镇,随着朱风、宋无极的被俘,随着元芳、如燕暗探贺兰驿,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今日王孝杰与我的一番谈话,令他深感大事不妙。而恰在此时,他得到了元芳与丘、李暗入崇州的密报,惊惶之下率军赶到客店,不顾一切,杀人灭口。”
曾泰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全明白了。”
狄公道:“只有一个疑点。”
如燕道:“是谁将我们暗入崇州的消息密报给了王孝杰?”
狄公点头:“是啊!此事甚为蹊跷。”
如燕道:“元芳说我们四人当中有一个是内奸。”
狄公笑了笑:“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好了,此事待元芳醒来后,再听听他的意思。”
曾泰道:“恩师,那您刚刚所说的第三股势力?”
狄公笑了笑:“你忽略了赵文翙。”
曾泰一愣,马上明白了:“不错,赵文翙率大军借道突厥迂回契丹背后,却在出发后两天便断绝了消息,自此神秘失踪,这不能不说是奇事一件呀!”
狄公点了点头:“我们来做两种假设:第一种是赵文翙部在迂回过程中,遇到了类似沙暴这种异常天气,因而全军覆没。这种情况以前是发生过的。但是如果是这种情况,他们的尸体现在应该已被发现,然而,目前却没有丝毫的消息。”
曾泰点点头:“那,第二种呢?”
狄公道:“第二种假设,就是他们被一支神秘的军队伏击,以致全军覆没。”
曾泰吃了一惊:“您所说这支神秘的军队,是突厥人吗?”
狄公摇摇头:“突厥与我大周和睦相处已有数年之久。吉利可汗的为人我非常了解,他绝不会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如燕道:“那,是契丹人?”
狄公又摇摇头:“不可能。”
如燕道:“为什么?”
狄公笑了笑:“赵文翙部共两万余人,能够消灭他们的肯定是一支主力部队。而契丹军队总共不过十余万人,全部在东硖石谷中,你想想,他们怎么可能还有力量去歼灭赵文翙呢?”
曾泰和如燕点头。狄公接着道:“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歼灭赵文翙的,不是吉利可汗,也不是契丹人,是不是第三股势力呢?”
曾泰和如燕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不错,不错。”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因此,我敢断言,兵败东硖石谷只是这个计划的开始,后面的事情会更加凶险。”
曾泰和如燕对视一眼,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狄公接着道:“而今,我们要做的便是尽快取证,挖出内奸,查知他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从而破获逆党,保关河安定。曾泰。”
曾泰答道“在”。狄公吩咐道:“明日,你到刺史衙门,查阅战役期间的各库档案,核实丘静今晚所言。”
曾泰应诺。狄公道:“还有,就是找到那个发现奸细的密探张康,向他详细询问奸细陈有龙的情况。”
曾泰道:“请恩师放心。”
狄公道:“明日,如燕和我带八大军头,前往平山西坳,探查一番。”
如燕迷惑不解:“平山西坳?”
狄公道:“就是丘静所说的王孝杰囤积大军物资转运给契丹的那个山坳。”
如燕这才明白。狄公道:“当证据确凿以后,我们就要开始对王孝杰展开讯问。王孝杰此人性格乖张,行事偏激,这一点是朝中出了名的,我想此事会非常艰难。”
话音未落,狄春快步走进来禀报:“大将军权善才现在门外,说有急事求见。”
狄公道:“请他进来。”
狄春打开堂门:“大将军请进。”
权善才快步走进来,神色有些慌张:“大帅,王孝杰率部叛逃,投奔契丹去了!”
狄公大惊:“什么?”
权善才颤抖着道:“正是。两个时辰前,他率卫队叫开崇州北门,出城向西而去!”
狄公连退两步,深吸了一口气,陷入沉思。
帅府花园中,一条黑影飞掠而过,直向东跨院儿扑去。吴大憨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床榻上挂着帐幔,吴大憨背对窗户已经睡熟。一阵风带着呼哨吹过窗棂,窗户忽然被打开,一条黑影掠了进来,寒光一闪,刀已经砍在吴大憨脖颈处。忽然黑影低喝一声:“不好!”身体倒翻而出,向窗外飞去。黑暗中闪出一条人影,正是吴大憨。他的手上端着一张盘子弩,对准黑影狠狠一搂,“啪”!弩箭直飞,正中黑影,黑影哼了一声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吴大憨轻轻喘了两口气,走到窗前,就着月光向地上望去,地上有几滴鲜血。
与此同时,帅府二堂上,只剩下狄公一人,他双眉紧锁,缓缓地踱着步,口中喃喃地道:“在这整件事情里面,还有什么是我忽略的呢……”忽然,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迷雾之中,一个人影在脑海中若隐若现。他竭力捕捉着这个影子……慢慢的人影清晰起来——吴大憨。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这个吴大憨自从出现那一刻起,就令他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然而,乍到崇州,百事待定,他无暇细想此事,直到今天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究竟源自何处,正是吴大憨扑朔迷离的眼神和状态,令他心中起疑。想到东柳林镇房中那个从死人堆中高高跃起,手持利刃发出致命一击的刺客,那眼中的精光,敏捷剽悍的身手,都很难与眼前这个双眼混浊无神的呆傻之人吴大憨联系在一起。而且,自从这个吴大憨出现之后,他的身边陡然热闹起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狄公沉思着,缓缓踱了起来。
门声一响,狄春轻手轻脚地走进房中,一见老爷在想事,他赶忙将茶杯放在桌上,转身向外走去,狄公却叫住了他:“狄春呀,大憨最近还好吗?”
狄春笑道:“他呀,整天除了睡就是吃,要不就大喊大叫。”
狄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走到狄春身旁,在他的耳畔低语了几句,狄春猛吃一惊,继而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
初春时节,洛阳已是莺歌燕舞;上阳宫花园中绿柳抽新,湖水荡漾。武则天姗姗走在花园小径中,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并不像早春的花园一般晴朗。她双眉紧蹙,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她停住了,抬起头来,仰天长叹一声。
身后,一名力士飞跑而来:“陛下,张阁老和李侍郎求见。”
武则天道:“叫他们进来。”
力士答应着退下。武则天摇了摇头,轻声吟道:“沙场风云变,朝中异事常。垂听归败旅,万里平沙黄。”吟罢发出一声长叹。
张柬之、李昌鹤二人快步走来,武则天转过身:“怎么,又有什么坏消息?”
二人一愣,对视了一眼。张柬之赶忙道:“崇州快报,狄怀英已于日前到达治所。”
武则天点了点头:“但愿这一次他还能够有所作为。可是……”话没有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张柬之道:“陛下,且请宽怀,臣以为,有狄怀英掌崇州之事,当可尽快破获逆党,澄清关河。”
武则天抬起头来:“那,对契丹的战事呢?十万大军不明不白地覆没边塞。柬之、昌鹤,依你们之见,狄怀英还有没有力量在近期内消灭李尽灭?”
张柬之、李昌鹤低头沉思,谁都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片刻,张柬之道:“陛下,胜负不可逆料,也许狄怀英会有办法。”
武则天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半晌,才轻声道:“柬之呀,朕知道你不过是口出吉言,以宽朕心而已。”
张柬之轻轻叹了口气。李昌鹤道:“陛下,前日兵部司农郎李翰已发邸报给吉利可汗,询问赵文翙大军失踪之事。”
武则天转过身来:“哦,突厥那边怎么说?”
李昌鹤道:“迄今还未见突厥的回报。”
武则天面露不悦之色,轻轻哼了一声:“东硖石谷大败,究其缘由,乃因赵文翙部神秘失踪在突厥境内。尔兵部要即刻查清此事,如再迁延枉顾,尔小心则是!”
李昌鹤战战兢兢地道:“是,臣立刻传檄,让李翰催促突厥方面,尽快澄清此事。”
石国是吉利可汗的西廷。说是国,其实是一座并不很大的土城。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突厥人和各色胡人;铺户林立,杂技百戏,倒也说得上是热闹非凡。
牙帐是突厥可汗居住之所。说是帐,其实是一座类似宫殿的建筑。大门前,突厥护卫严密把守着。
吉利可汗坐在牙帐内读着洛阳来的邸报。“啪”的一声,他将邸报合上,抬起头来。身旁一位年轻人小声道:“父亲,怎么了?”
吉利道:“默啜呀,此事非常奇怪。”
默啜问道:“什么事?”
吉利深吸一口气:“这是大周朝廷的行文,说上个月向我们借道掩进的赵文翙部消失在我突厥境内!”
默啜吃了一惊:“这、这怎么可能?”
吉利道:“这已经是三日之内大周方面发来的第五份邸报了,看来,那边很急呀!”
默啜道:“父亲,我们怎样答复呢?”
吉利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有些蹊跷,默啜,你立刻知会大将军达勒哈,共同查察此事。一定要快!”
默啜道:“是,孩儿马上就去!”说着,他快步走出牙帐。吉利可汗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牙帐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默啜太子快步走出来,随侍赶忙打开车门,默啜上了车。马车内,一名女子背对车门而坐。女人慢慢回过头来,竟然就是那个曾在山洞里出现过的“大姐”!她微笑道:“怎么样,太子殿下?”
默啜笑了:“大周朝廷的邸报已到,看来我们可以行动了。”
“大姐”高兴地点了点头:“只要此事一发,我想你父亲的脸色一定会非常难看。”
默啜笑道:“这正是我想看到的。”二人相视,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平山山坳,这是一个高崖环抱的小山坳,只有坳口处有一条窄窄的小路通进山坳。山坳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大风撞击绝壁发出的呼啸声。
马蹄声响了起来,十几匹马驰进山坳,为首的是一个向导,后面跟着狄公、如燕以及张环、李朗等八大军头。狄公勒住马,四下里看了看,叹道:“好一个隐蔽的所在!难怪王孝杰要将转运给契丹人的物品存放在这里。”
如燕道:“也亏他们能找到这种地方。”
狄公翻身下马,问身旁的向导:“这里距东硖石谷有多少路程?”
向导道:“大约一百多里。先生,不是我说您,您怎么想起到这个地方来呀?这儿虽是我大周管界,可却是契丹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呀,万一遇到契丹骑兵,那、那咱们可就……”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如燕一拉向导:“行了,别啰唆个没完,走,陪我到那边看看。”说着,二人向远处走去。
狄公的目光四下巡视着,依山壁立着一座木棚,已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棚顶也已荡然无存。狄公走了过去,一双鹰眼四下里搜索着——倒塌的枝干、满地的干草、几条破麻袋……狄公走过去,捡起一条麻袋仔细地看,麻袋上写有“右威卫转运使”的字样。狄公抬起头来,忽然,稻草中露出的一块黑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过去,拨开干草,原来是一只破靴子。这是一只薄底快靴,已经帮穿底漏,满是尘土。狄公轻轻掸了掸,而后翻开靴筒向里面看去,里面模模糊糊印着几个字,狄公仔细辨认着。半晌,他徐徐抬起头来。
如燕从外面快步奔进来:“叔父,有什么发现?”
狄公道:“此处就是丘静所说的王孝杰囤积转运物资的所在。”
如燕点了点头。狄公指着地上的车辙道:“而红衣女子所率的黑衣人,则是将物资从这里装上马车,沿着前面那条小路向西,将军需物资送给契丹大军。”
如燕愤愤地道:“这个王孝杰真是罪大恶极!”
狄公又指着另一条车辙道:“可是,你看这条车辙,是向东而去的……”
他抬头向东望去,山道东西相贯,通向远方。狄公道:“契丹军队在正西,可这条车辙为什么会向东呢?”
如燕愣住了:“向东?”
狄公一招手,向导快步跑过来。狄公问道:“从这山谷向东是什么地方?”
向导答道:“啊,是青石谷,那是契丹人的管界。”
狄公点了点头,吩咐如燕:“你让张环将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全部带回崇州。”
如燕答应着快步而去。狄公将破靴子卷巴卷巴拿在手里,走出木棚。
崇州刺史府的大门口,卫队戒备森严。公堂上,曾泰率崇州的粮曹、军曹、法曹、银曹等各级曹官,翻阅着档案,不时地记录着。
一名粮曹托着账本走过来道:“曾大人,没错,战役期间,经卑职之手的转运,达七十一次。”
曾泰点了点头道:“抄录三份。”粮曹答应着快步而去。
军曹跑过来:“大人,您看,这里有所有被服的转运数量,总共是三十七万件。”
曾泰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们认为丘静大人怎么样?”
军曹道:“不瞒大人,丘大人可是少有的好官呀!施政宽仁,体惜下情,身行俱正,刚直不阿。转运之时,他直面大将军王孝杰,不屈从淫威,敢替崇州的百姓说话,老百姓对他感激得很啊!”曾泰点点头。
再说狄公独自站在山坳中央,静静地四下观察着地形。四面是百丈悬崖,周围是一片荒草。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了远方。身后,杨方、仁阔跑了过来:“大人。卑职等四下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什。”
狄公点了点头,望着四面的绝壁道:“这四面的山崖真是又高又陡啊。”
杨方点了点头:“是呀,怕有几十丈高。”
狄公道:“嗯,杨方,告诉大家我们绕道山背后,爬上去看看。”
杨方应道:“是!”
狄公、如燕等人吃力地爬上了山顶,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狄公一咬牙,挣扎着爬起身,向悬崖边走去。身后李朗道:“大人,小心啊。”
狄公点了点头,走到悬崖旁向下望去,由于距离太远,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山坳中那个大木棚,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如燕嘟囔道:“费了半天劲爬上来,可什么也看不见!”
狄公笑了:“好,咱们马上就下去。”
如燕笑道:“别,您还是看个明白吧。”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向导一声惊叫:“先生,是契丹人!”
狄公一惊,回头望去,果然,不远处一彪契丹马队沿着陡峭的山路奔来。狄公一摆手,众人立即匍匐在地。转眼间,契丹马队已奔到近前,为首的军官嘀咕了几句,身旁的军士赶忙回答。军官一指前面,众人飞驰而去。狄公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一旁的如燕道:“叔父,您怎么了?”
狄公道:“这几个契丹人,说的却是突厥话!”
如燕傻了:“啊,契丹人说突厥话,不会吧,您肯定是听错了。”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沉思着。忽然他抬起头指着刚刚契丹马队过来的方向问向导:“那个方向是什么所在?”
向导道:“先生刚刚您问过了,再往东去一百里便是青石谷,那可是契丹人的地界了。”
狄公沉思了片刻,果断地道:“去青石谷!”
刺史府二堂上,曾泰伏案疾书,一名掌固快步走了进来道:“大人,禁营密探张康,在门外等候。”
曾泰:“哦,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出现在二堂上。曾泰微笑着站起身:“你就是张康吧?”
小伙子双膝跪倒:“卑职张康叩见大人!”
曾泰道:“好了,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张康道谢后站起来。曾泰道:“张康啊,你还记得那个从城西潜入城中的奸细吗?”
张康道:“是,卑职记得。”
曾泰点了点头:“好,把事情的整个过程,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
张康道:“是!”
青石谷,月黑风高。狄公一行在夜色的掩护下,策马行进在狭窄的山道上。忽然,前面的向导打了个手势,狄公纵马来到他身旁低声问:“怎么了?”
向导轻声道:“这就是青石谷。”
狄公点点头,四下看了看对身后的如燕、张环等人道:“大家下马。”
众人无声地跳下马来。狄公对向导道:“马匹交给你,我们上去看看。”然后他向身后的众人一挥手,大家跟着他向旁边的山崖上爬去,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山顶。狄公走到悬崖边,向下一望,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山谷里用木栅围起了一片营寨,寨中点着一堆堆篝火,四周毡帐林立。看样子约摸有两三万契丹军队驻扎在此。
身旁的张环瞠目结舌地道:“这、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契丹主力?”
如燕道:“咱们本来就在契丹的地盘上,有他们的主力不是很正常吗?”
张环摇了摇头:“眼下,契丹主力都集中在崇州以北,准备休整以后进攻崇州,怎么可能有这么一支大军躲在山里?”
狄公道:“他们不是契丹人!”
众人都愣住了。如燕道:“叔父,可、可他们都穿着契丹的军服啊!”
狄公摇摇头,轻声道:“这里面有蹊跷,我要下去看看。”
如燕惊呆了:“什么,下去看看,叔父,您疯了,万一……”
狄公微笑道:“你放心吧。”说着,他冲张环、李朗一摆手,三人快步向崖下走去。
军营前,几名哨兵警戒着。马蹄声响,三骑马缓缓而来。哨兵一惊,一声断喝:“站住!”他说的真是突厥语。
狄公勒住了马,用突厥语回答道:“你们是什么部队?”
哨兵一听突厥语,登时一愣,上下打量着狄公等三人,怀疑地道:“你们是什么人?”
狄公的右手缓缓举了起来,手中正是那枚象征着突厥大汗至高权力的虎头飞鹰戒指。那哨兵快步走到近前一看,登时脸色大变,单膝跪倒:“迎接可汗陛下!”
狄公身后的张环、李朗惊呆了。狄公点了点头道:“请你们的长官出来。”
哨兵答应着飞跑进营,边跑边喊:“可汗陛下的使者到了!可汗陛下的使者到了!”登时,营寨里一片大乱。狄公对身旁的张环、李朗道:“不管出什么事,一定要镇定,千万不可莽撞行事!”二人点头。
平地一阵号角声,紧跟着,蹄声如雷,一名军官率队飞奔而出,一见狄公登时愣住了,问旁边的哨兵道:“可汗陛下的使者在哪里?”
哨兵朝狄公指了指。军官怒喝道:“简直是胡说,这三个明明是汉人!”
狄公一夹马慢慢向前走来,手中高举戒指,厉声喝道:“大汗之戒在此,还不上前参驾!”
军官一惊,凝目细望,果然,狄公手中的戒指正是那枚虎头飞鹰。军官赶快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道:“末将乌骑施恭迎尊使。”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们是豹师,还是鹰师?”
军官嗫嚅着道:“是,是鹰师。”
狄公正色道:“没有可汗陛下的命令,竟然私自出师,这是死罪!叫你们将军来!”
军官大惊失色,抬起头来:“回尊使,将军哈日勒已于今日回归突厥,目前营中末将的官阶最高。”
狄公收起戒指,翻身下马道:“头前引路。”
军官乌骑施高声答“是”,引领狄公等人走进军营。狄公边走边四下观察,只见周围的毡帐两旁,堆放着马鞍和兵器,看样子,这支军队已在此驻扎了很长时间。
狄公问道:“你们在此驻扎多久了?”
乌骑施赶忙答道:“将近一个月了。”
狄公点了点头。乌骑施看了看狄公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尊使,可汗的戒指怎么会在尊使的手中?”
狄公笑了笑:“我和吉利可汗是最亲密的朋友。这一次可汗发现部下的一支鹰师不见了,于是亲自来到这里。由于中途要经过汉人的地界,所以要我陪同,明白了吗?”
乌骑施吓得失魂落魄,惊叫道:“吉利可汗在附近?”
狄公一愣,望着他的表情,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便点了点头:“他就在附近驻扎,先派我持他的戒指前来与尔等接洽。”
乌骑施登时面无人色,他颤抖着道:“尊使,可汗陛下都知道了?”
狄公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着,他哼了一声道:“那还用问,否则,他会来吗?”
乌骑施“扑通”跪在地上:“尊使明鉴,这都是我们将军哈日勒听信了太子默啜的话,这才私自出兵来到契丹境内,与末将毫无关系!”
狄公一惊:“默啜?”
乌骑施道:“正是!”
狄公张嘴想问,忽然把话咽了回去,生怕暴露自己毫不知情。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你起来吧,回去我会替你在可汗面前美言几句。”
乌骑施站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多谢尊使。”
狄公点了点头。这时,一行人马走到了一顶破旧的毡帐旁,只见帐篷四周围满了全副武装的突厥军士。狄公心中“咯噔”一下,收住脚步问道:“这毡帐里是什么人呀?”
乌骑施一惊,吞吞吐吐地道:“是、是……”
狄公的口气严厉起来:“怎么,你不说实话?”
乌骑施赶忙道:“回尊使,是、是汉人的大将。”
狄公双眉一扬:“哦,叫什么名字?”
乌骑施道:“汉人的名字末将记不住。”
狄公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进去看看。”
乌骑施道:“是,是。尊使请进。”说着,他一摆手,卫兵闪开,狄公和张环、李朗快步走了进去。帐篷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很暗。一个中年将领斜靠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乌骑施一声大喝:“尊使降临,还不起来迎接!”
中年将领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此人浓眉大眼,颔下一部长髯,面色苍白,神情委顿,胡须上沾满了稻草。狄公站在他的面前,用汉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将领冷冷地反问:“你是何人?”
狄公喝道:“回答问题!”
中年将领轻轻哼了一声:“败军之将,赵文翙。”
狄公的心中猛地抽紧了,目光望向张环、李朗。二人惊讶得嘴都合不拢。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张、李二人才赶忙收起了惊诧的表情。至此,狄公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毡帐,低声对张环、李朗道:“一定要把他救走,否则,只要我们一离开,事情败露,赵将军性命就不保!”张、李二人点头。
后面,乌骑施跟了出来:“尊使,您还要看看哪里?”
狄公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我要马上回去上复吉利可汗。哼,乌骑施,这一次你们化装成契丹人袭击大周军队,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可汗陛下非常恼怒。你知道我突厥一向军纪严明,主帅犯罪,全军连坐!几年前的莫度可汗不就是这样吗?不光是他本人被杀,还连累全军被活埋,这就是前车之鉴!”
乌骑施浑身不停地颤抖,低声答道:“是,是。末将明白,可尊使刚刚说过,要在可汗面前替末将等美言的。”
狄公嗯了一声:“可是空口无凭啊,我拿什么让可汗相信你们无罪呢?”
乌骑施急得四下看着:“尊使,请您吩咐,要拿什么都可以!”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慢腾腾地说道:“这样吧,你带两个人,押着这个汉人将军与我一同前去面见可汗陛下,见到他你自己分说。你放心,我会帮你说话的。”
乌骑施略一犹豫,想了想,赶忙点头:“那、那好吧。尊使,见到可汗陛下,你可一定要为末将说几句话呀。”
狄公道:“这一点,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乌骑施一挥手,跟卫兵嘀咕了几句,卫兵面露迟疑之色,乌骑施厉声喝骂了几声,卫兵吓得赶忙跑进去,拉着赵文翙走出毡帐。
赵文翙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狄公不动声色地道:“去你该去的地方。让他上马!”
乌骑施大声答应着,一名突厥军士牵过马来将赵文翙扶了上去。狄公、张、李也上了马。乌骑施在马上一声大喝,所有军士让开了道路,马队飞奔出营,行进在山道上。
跑在前面的狄公对身旁的张环、李朗道:“准备动手!”二人点了点头。狄公猛地勒住坐骑,身后的乌骑施赶了上来:“尊使,怎么了?”
狄公笑了笑:“没什么,想让你休息一下。”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张环腾空而起,一脚踹在了乌骑施的头上,乌骑施的身体重重摔下战马,登时昏厥过去。身后的两名突厥军士大惊,刚要动手,李朗掌中大棍一摆,“砰砰”两声,二人重重地摔于马下。张环一声呼哨,周围草丛里登时动了起来,如燕、杨方、仁阔等人一跃而出。如燕轻声问怎么样,狄公道回去再说,赶快离开。
众人将乌骑施等三人捆了起来,放在马上。赵文翙看得莫名其妙。狄公快步走过来,微笑道:“赵将军,你受苦了!”
说着,他一挥手,杨方用刀将赵文翙的绑绳割开。赵文翙赶忙道:“阁下不是契丹人?”
狄公微笑着摇摇头:“我是狄仁杰。”
赵文翙登时傻了:“狄、狄仁杰!当朝宰辅狄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
赵文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末、末将不是在做梦吧?”
狄公道:“当然不是,我们马上回转崇州。”
赵文翙的双唇颤抖着,泪水涌出了眼窝,一个铁打的将军竟号啕大哭起来。狄公轻声道:“赵将军,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咱们马上离开!”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喊杀声。狄公一惊:“不好,他们发现了!”
狄公一行静静地伏在山侧的长草之中。下面,一队队突厥骑兵高举火把,厉声叫喊着向前追去。
如燕轻声道:“叔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低声道:“不能走大路了。只能绕道进山,从贺兰山中返回崇州。”如燕点了点头。
已是初更时分,崇州城里一片寂静。帅府中的灯火早已熄灭,四处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只有东跨院儿还亮着灯。孤灯下,吴大憨静静地坐在屋里,一滴泪水滚过面颊。他站起身,刚要灭灯,突然房门被打开,吴大憨一惊忙转过身来,只见狄春抱着被褥走进来,喊道:“哎,大憨,快来帮忙啊!”吴大憨立刻傻笑着跑过去,接过狄春手里的被褥放在榻上。
狄春笑道:“这两天,府里的房子紧张,我搬来和你一起住。”
吴大憨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紧张,紧张。”
狄春看着他的脸道:“哎,大憨,你怎么哭了?”
吴大憨一愣:“哭?没哭啊。”
狄春道:“你的脸上还有泪痕呢。”
吴大憨伸手擦了擦眼睛,打了个呵欠:“困了。”
狄春笑了:“困了就早点儿睡。”
窗外,一条黑影静静地向里面望着。
翌日清晨,园子里鸟语花香。狄春和王铁汉说着话走进花园。猛地,旁边的回廊里跳出一个人,指着王铁汉喊道:“假的!”王铁汉猛吃一惊。吴大憨傻笑着站在他的面前。王铁汉笑了出来:“大憨,你说我是假的?”
吴大憨笑道:“你是假的!”说完,他又一指狄春,“你也是假的!”
狄春笑着,忽然他一指吴大憨,又一指王铁汉,大声笑道:“你们俩都是假的!”
三人发出一阵大笑。狄春搂着吴大憨的肩膀道:“大憨呀,昨天夜里,您那呼噜打得可是有点儿意思。”
吴大憨傻笑着:“你半夜还打把式哩,差点儿把我踹到床底下去。”
狄春、王铁汉哈哈大笑。狄春道:“大憨呀,晚上我请你喝酒,哎铁汉,你也来呀。”
王铁汉笑着道:“请大憨喝酒,我一定奉陪!”
“大总管!”身后传来一声高叫,一名仆役飞跑而来:“大总管,曾大人请你过去。”
狄春道:“哦,走吧。”说完,他和仆役快步向前面走去。院中只剩下了王铁汉和吴大憨。王铁汉微笑道:“大憨呀,最近你的身体好吗?”大憨望着他,突然大声道:“假的,假的!”说完,他蹦蹦跳跳地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王铁汉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