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员外被杀案发生后,刘家庄全庄戒严,衙役和土兵把守庄门和各处通道,气氛非常紧张。
刘员外的无头尸身躺在床上,四周染满了血迹。狄公缓缓走过来,曾泰和刘大紧跟在身后。狄公的一双鹰眼在四下搜寻着:掀开的被子;染满鲜血的帐幔;黑黝黝的双手……
狄公沉思着,良久,他慢慢抬起头来,吩咐身后的衙役:“将尸体抬到花房,命仵作前来验尸。”
衙役们答应着快步走过来,抬起刘员外的尸体往外走。曾泰轻声道:“阁老,您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狄公反问:“你看呢?”
曾泰道:“只有一种解释。莹玉得知事情败露,杀人灭口,逃之夭夭。”
狄公道:“既然事情已经败露,还有什么必要杀人灭口,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曾泰一愣:“您的意思,不是莹玉干的?”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哎,对了,元芳呢?”
曾泰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
狄公一怔:“不应该啊!”
曾泰道:“也许是发现了什么,追查去了。”
狄公点点头:“有可能。或许他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大的惊奇。走,先到莹玉的房间看看。”
二人走进莹玉房间。狄公用手掀开褥子,一本书映入眼帘——《蓝衫记》。狄公拿起书,仔细看着。书本上的连线已被剪断。他拿起扉页,轻轻一提,整本书立刻展开,变成了一张空白的绢图。狄公惊讶不已。
曾泰在一旁道:“这样的书倒也奇怪。”
狄公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这张绢图,前后上下没有一个字、一幅画,干干净净。狄公不解地摇了摇头,将绢图合上——又变成了那本《蓝衫记》。
狄公抬起头,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屋中非常整洁,床上摆着莹玉常穿的那套衣裙,那也是叠得整整齐齐。他沉吟了片刻。说道:“看来,莹玉并没有打算逃之夭夭。”
曾泰也点点头:“是呀,看她屋中的情景确实不像。”
狄公道:“刘查礼被杀,莹玉失踪。想不到,刘家庄的戏竟是这样一种唱法,真是出人意料!难道说,除了莹玉,这庄内还有另外一股势力?”
曾泰惊得瞪大了眼睛:“另外一股势力?”
狄公道:“要马上找到李元芳!”
刘家庄后园小楼下的洞穴中,一点亮光由远而近慢悠悠地移动着,正是李元芳。他举着火折四下里照着,黑漆漆的洞穴曲折盘旋,不知何处才是尽头。他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去。突然,眼前豁然开朗,李元芳正处身在一座圆形石室之中。他将火折高高举起,四下里照着,不由得吓了一跳: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所有尸身的前胸和后背,插满了三角形的铁蒺藜,地上污血横流。李元芳倒抽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仔细地辨认。看死者的衣着打扮,正是昨晚随莹玉闯楼的那些夜行人,然而莹玉却并不在其内。
李元芳站起来,举着火折,继续缓缓向前走去。忽然他的脚下一软,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地面上碎石裂开,露出了下面的一块木板。他刚想抬脚,目光突然落在了死尸身上的铁蒺藜上。他顿时明白了:铁蒺藜是从木板下射出来的!他的脚狠狠地踩住木板,迅速将火折咬在嘴里,伸手脱下外罩的大氅,身体向上猛地一纵,高高拔起。而木板“砰”的一声弹了起来,一篷铁蒺藜从地下疾射而出,从四面八方直奔李元芳!
李元芳身体在空中一个翻身,手中大氅凌空一兜,将迎面而来的几只铁蒺藜裹在了衣服里,身体向后弹去,迅速落在地上。接着,他的右手猛地一抄,三只迎面飞来的铁蒺藜被他夹在指缝当中。铁蒺藜在火折的映照下发出一片淡蓝色的光芒,李元芳将暗器狠狠掷了出去,轻声骂道:“好歹毒的暗器!”
他喘了口大气,伸手揩去额头上的汗水,静静地望着铺满碎石的地面。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迅速弯下腰捡起一块三角砾石,右臂一振,石块疾飞而出,砸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砰”的一声,木板弹起,又是一丛铁蒺藜疾射而出,打在四面的岩壁上,发出一阵“当当”声。
李元芳发现,圆形石室的地面上有一排十几个一尺见方的小石坑,每块石头都能引发一丛铁蒺藜。于是他纵身而起,踩着一个个石坑走出了圆形石室。
与此同时,刘家庄正堂上,狄公焦急地来回踱着。曾泰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叫了声“大人!”。
狄公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曾泰摇了摇头:“查遍了周围,也没找到李将军的踪迹!”
狄公问:“他留下什么记号没有?”
曾泰摇摇头。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好,一定是出事了!”
曾泰不禁一惊:“出、出事了?”
狄公紧张地思索了好久。忽然,他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道:“他绝没有离开刘家庄!马上下令钦差卫队和衙役全庄搜查,一定要找到他!”
顷刻之间,刘家庄内,钦差卫队和衙役对每一个房间展开了大搜查。狄公、曾泰率随从大步走进后园中,来到二层小楼前。
小楼破旧斑驳,楼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锁。狄公看了刘大一眼:“开门!”
刘大苦着脸道:“小人没有钥匙呀。”
狄公一挥手:“把门砸开!”
衙役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铁锁砸开,推开大门。狄公、曾泰走进小楼。
小楼内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摆设。狄公静静地观察着,光秃秃的四面墙壁,有楼梯通往二层。刘大道:“大人,后园久已荒废,这座小楼里更是从没有人住过——”
曾泰一声低喝:“多嘴!还不退下!”刘大吃了一惊,赶忙退到一旁。
狄公仍在观察着,似乎没有听到两人的说话。曾泰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大人,您想到了什么?”
狄公道:“还记得吗,三天前,我们从州城回到刘家庄,元芳曾经说起,刘员外深夜从后园出来。”
曾泰双眼一亮:“对,我记得!”
狄公道:“我想这一次元芳必定是发现了什么,而且,一定与这座小楼有关。”
曾泰道:“那,李将军……”
狄公轻轻嘘了一声,朝身后一招手,刘大赶忙跑过来:“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狄公问道:“这座小楼是干什么用的?”
刘大苦笑道:“大人,小人刚刚不是说了吗,这座后园早已荒废,从没有人进来过。您也看见了,小人虽是刘家庄的管家,可就是没有这里的钥匙。”
狄公慢慢走到小楼中央,一双鹰眼仔细地观察着:墙壁、房梁、地面……飞快地从眼前掠过。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转头对刘大道:“依你说这座小楼荒废已久?”
刘大赶忙道:“是呀。”
狄公问:“从没有人打扫过?”
刘大笑道:“当然没有,小人连这儿的钥匙都没有,如何打扫。”
狄公冷笑一声:“你敢肯定?”
刘大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狄公道:“墙壁、地面一尘不染;房梁、窗口也没有一点蛛网,这像是荒废已久吗?”
刘大被问得哑口无言,赶忙朝四下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是呀。您说得还、还真对!”
狄公笑了笑,拍了拍刘大的肩膀,刘大疼得一龇牙,强笑道:“大、大人,这楼是有点儿古怪。”
狄公对曾泰道:“命令衙役、捕快仔细搜查!”
曾泰应道:“是!”
狄公徐徐向前走着。忽然他的目光被墙角边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他快步走过去。一个铜环静静地躺在墙角,狄公俯身拾了起来。曾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
狄公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是元芳腰带上的铜饰。”
曾泰一惊:“您怎么知道?”
狄公道:“本朝四品武官,共分四级,正四品上下,从四品上下,着便装一律以铜环饰腰。”曾泰这才恍然大悟。
狄公沉吟道:“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追踪来此,没想到中了埋伏……”
曾泰吃惊地道:“中了谁的埋伏?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袭击朝廷的四品武官?”
狄公道:“这正是关键所在!是莹玉?还是……”猛地,他的眼前闪过刚刚勘察现场时的画面:掀开的被子;溅满鲜血的帐幔;黑黝黝的双手……狄公狠狠一拍脑门:“哎呀!原来是这样!走,去花房!”
刘员外的无头尸体躺在花房里的地上,仵作正在一旁验尸。狄公、曾泰和刘大走进来。狄公走到尸体旁,一把抓起尸体的右手,仔细察看,发现指甲缝中渍满了黑泥。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问:“刘大。”
刘大赶忙走过来:“大人。”
狄公问:“昨晚,正房值夜的仆佣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刘大道:“哦,早上太爷已经问过了,值夜的人什么也没听到。”
狄公点了点头,放下尸体的手,直起腰:“你出去吧。”刘大答应着退出花房。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老狐狸!”
曾泰问道:“大人,您说的是谁?”
狄公镇定了一下情绪,说道:“刚刚勘察现场时我就觉得很奇怪,死者是刘查礼,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就算莹玉要杀人灭口,又何必将人头斩下带走,这是不合情理的事情。”
曾泰仔细地琢磨着狄公的话,徐徐点头:“您的意思是,凶手不是莹玉……”
狄公并没有直接回答:“还记得现场的情形吧?”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道:“尸体躺在床上,被子是掀开的,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死者在临死前发现了凶手,这才会掀开被子试图逃命。”
曾泰点头:“被子会不会是凶手掀开的呢?”
狄公说不可能,曾泰问为什么。狄公道:“如果你要斩人头颅,用得着把被子掀起来吗?”
曾泰笑了:“卑职愚钝。”
狄公道:“既然刘查礼有时间掀开被子,准备逃命,怎么会没有时间发出呼救之声?”
曾泰道:“也许是佣人没听见。”
狄公道:“不可能!刘查礼的房间与佣人房只有一墙之隔,大声呼救怎么会听不见?”
曾泰问:“那,您说是为什么?”
狄公道:“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将另一个人的尸体放在了床上,匆忙离开,来不及把被子盖上。”
曾泰懵了:“什、什么另一个人?卑职糊涂了。”
狄公大步走到尸体身旁,抓起尸体的右手:“死者的双手黝黑,指甲缝中渍满了黑泥,这样一双手,绝对不会属于刘查礼那样一位养尊处优的员外!”
曾泰终于明白了,发出一声惊叫:“您是说,这、这尸体不是刘查礼?!”
狄公斩钉截铁地道:“绝对不是!”
再说李元芳在洞中摸索着前进,前面出现了一个拐角,他加快脚步,转了过去。眼前的岩壁凹陷进去,外面用木栅栏围起,像是一座监房,栅栏门用铁链和铜锁锁住。监房中,一个身披大红斗篷,头戴大红匝巾的女子,面墙而卧。看打扮正是莹玉!
李元芳走到监房前轻声问道:“是莹玉夫人吗?”
没有回答。那人木然不动。李元芳四下观察了一下,周围没有任何声响。他右手一抖,宝剑在手,“仓”的一声,将铁链斩断,打开监门走了进去。那人依然一动不动。李元芳走到她身旁,缓缓蹲下,轻声道:“莹玉夫人,是我,李元芳。”
没有回答。李元芳伸出手,轻轻扳动她的身体,就在身体转过来的一刹那,李元芳看清了,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莹玉”闪电般弹起来,寒光一闪,直奔李元芳咽喉斩来。“扑”的一声,火折熄灭。危急之中,李元芳一个铁板桥躺下,躲过了这势在必中的一刀。
“莹玉”手腕一抖,寒光再起,直奔他面门划来。这一下已经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万分危急之中,李元芳猛地一拧腰,身体竟然平平地向左移开了两尺。“铛”的一声,那人的刀狠狠地劈在地上,迸起一串火星。
就在这瞬间,李元芳的身体已经闪电般地弹起来。与此同时,“莹玉”的刀也到了眼前。李元芳微一扭身,夹手夺过“莹玉”掌中的钢刀,寒光一闪,假莹玉的头颅“嗖”的一声飞了出去,霎时间鲜血四溅。
黑暗中传来一阵掌声,又听“嚓”的一声轻响,火把点亮。李元芳惊呆了,十几名弓箭手不知何时出现在监房外,弯弓搭箭对准他的前胸。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刘查礼!他拍着手,以嘲弄的口吻道:“真是好功夫。”
李元芳登时傻了:“是你?!”
刘员外微笑道:“李将军,没想到吧!”
李元芳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小楼中竟有如此厉害的机关,除了兵部司农郎,谁还能造得出来?”
刘员外点点头,笑道:“多谢你的夸奖。其实,我也很佩服你,孤身一人,闯过铁蒺藜阵,竟然是毫发无伤,可以算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李元芳问:“你到底在搞什么阴谋?”
刘员外嘲弄地道:“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死去,这就够了。”
李元芳冷笑一声:“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刘员外道:“这么近的距离,面对着十几枝狼牙箭,我实在想不出,你怎么能够活命!”
李元芳道:“如果我死在刘家庄,你该如何对狄大人交代?”
刘员外哈哈大笑:“事到如今,就忘了你的狄大人吧!他刚刚看到了我的‘尸体’,因此,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也不会联系到我这个‘死人’身上。”
李元芳愣住了。刘员外笑道:“再说,你以为,自己现在还在刘家庄吗?”
李元芳问:“你说什么?”
刘员外冷冷一笑:“你早已走出刘家庄了,现在你的站脚之处,是翠屏山的山腹!”
李元芳这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楼下的秘道通到庄外。我说怎么走了那么长时间。”
刘员外笑了:“这就对了。我当然不会让你死在刘家庄。几天后,你的尸体会出现在翠屏山中,与刘家庄毫无关系。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
李元芳笑了笑道:“你能不能对我这个快要死的人说句实话,刘家庄到底有什么秘密?”
刘员外道:“我只能告诉你,狄仁杰自作聪明,以为能够对付我。可他错了,我比他聪明十倍!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刘家庄的秘密!好了,就说到这儿吧,你该上路了。”说着,他一挥手,弓箭手上前一步。
刘员外幸灾乐祸地微笑道:“再见了,李将军!”
李元芳冷笑一声道:“还是让我先送你上路吧!”话音未落,李元芳右手猛地一振,掌中钢刀发出“喀嚓”一声裂响,刀头折断,落了下来,他的脚闪电般踢在刀头之上,刀头直奔刘员外飞来。刘员外一声惊叫,急忙闪避,已经来不及,刀头“扑”的一声插进了他的左肩,他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弓箭手大吃一惊,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李元芳右手一振,刀柄飞了出去,将火把击灭。刹那间,洞中一片漆黑,刘员外声嘶力竭地喊道:“放箭!”黑暗中,弓弦声,大箭破空声响成一片。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清越的龙吟,一切声响都中止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嚓”,洞中再一次亮了起来。李元芳手中拿着火折,他的身体已站在监房外,木栅栏被撞得粉碎,离他不远处倒卧着十几名弓箭手的尸体。李元芳拾起地上的火把,点燃,四下照着。刘员外不见了。他走到刘员外倒地之处仔细地寻找着,一行血迹向洞穴深处延伸,李元芳抬起头来。
刘家庄花房,曾泰吃惊地道:“您是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刘员外干的。”
狄公道:“不错。袭击李元芳的人就是他或是他的手下。”
曾泰问:“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没有道理吧。”
狄公笑了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谈话吧——”
正房。狄公望着刘员外,一字一顿地道:“莹玉到底要在你们父子身上得到什么?”
刘员外沉思着。狄公、李元芳和曾泰静静地望着他。
突然刘员外的眼睛亮了起来。狄公双眉一扬:“你想到了什么?”
刘员外一惊,立时察觉到自己失态,赶忙道:“啊,啊。没,没什么,草民真是想不出,莹玉为什么要这么做。”
狄公双目如电,望着刘员外:“是吗,真的想不起来?”
刘员外神色慌张,言语支支吾吾,躲躲闪闪。
狄公道:“刘查礼无意之中在我面前露出了马脚。他知道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便想以假死逃避我的追查,又可以嫁祸给莹玉,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他们之所以要斩去头颅,就是为了让我们无法辨认死者的身份。”
曾泰颇有些不以为然,道:“大人,虽然您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卑职还是不相信,刘查礼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狄公道:“你早晚会明白的。”
曾泰道:“那依您所说,既然刘查礼想以假死逃避追查,又为什么要袭击李将军?”
狄公道:“这还不明白吗?他没想到我把元芳留在了这里。元芳定是看到了什么,这才迫使刘查礼不得不对他痛下杀手!”
狄公长叹一声:“看来,元芳凶多吉少啊。”
曾泰道:“恕卑职多言,这是不是有些太匪夷所思了。”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真相大白之后,你就会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曾泰苦笑了一下:“也许是卑职愚钝。”
狄公道:“刘家庄定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湖州县城。十几匹骏马在街上飞奔着,领头之人正是狄春。他嘴里高声喊喝:“闪!”“闪!”行人四散闪避。马队飞驰而过,顷刻到了狄公馆驿,狄春勒住马缰,身后的马队纷纷停住。狄春翻身下马,问门前的卫士道:“老爷在吗?”卫士笑道:“是小狄春啊,大人到郊外的刘家庄去了。”
狄春一愣,回身快步走到一匹马前。马上人身穿黑色套头斗篷,看不清面容。狄春轻声说了句什么,马上人点点头。狄春飞身上马,一声吆喝,马队绝尘而去。
狄公正在刘家庄正堂上,吩咐刘大立刻将刘家庄中所有的家人、仆佣全部带到东厢跨院。刘大大声答应着,转身跑出正堂,冷不防肩膀撞在门框上,他疼得“哎哟”一声,扶着肩膀跑出门去。
狄公对曾泰道:“曾泰,命令衙役捕快和钦差卫队严加搜查,每一寸土、每一间房都要挖地敲砖,详加验看,尤其是后园的那座小楼!不论发现什么,立刻回报!”
曾泰应道:“是!”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狄公长舒了口气。忽然,他的目光被地上的一点东西吸引了,他赶忙站起来,快步走过去。地上洒着一滴鲜血。狄公愣住了,缓缓蹲下身,用手指蘸了蘸,血色鲜红粘稠。狄公站起来,静静地思索着。
洞穴里,李元芳发现地上有一串血迹,他举起火把,循迹四下寻找着。血迹到一堵石壁为止,再也没有向周围延伸的痕迹。
李元芳伸手敲了敲石壁,石壁是死的。他茫然地四下看着,周围都是黑黝黝的岩石,没有丝毫可疑之处。李元芳高举火把,忽然发现,岩壁上方约四五尺的地方,隐隐泛起一点暗红色,李元芳赶忙将火把凑了过去,竟是一个血手印!他马上反应过来,刘查礼是从这里逃走的。
李元芳用手在那地方向上使劲一推,“哗啦”一声巨响,一条长长的软梯从岩壁上方的山缝中落下来。李元芳将火把插进岩石缝里,顺着软梯向上攀去。
李元芳猫着腰,举着火折走在一条狭窄的岩缝中,转过一道小弯,前面出现了一个大拐角。李元芳转过拐角,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强烈的阳光将他的眼睛晃得一片昏花,他赶忙举手挡在眼前。他四下打量着,发现自己正处身于一个岩石围成的水池旁,池中碧水荡漾。他抬起头来,上面是一个拳头大小的井口,离水面约有十几丈高,井口处立着一部轳辘,井绳上隐约挂着一个水桶。李元芳明白了,自己正在一个水井之中。他四下看了看,两旁的井壁光滑平整,如果不是依靠上面的轳辘放下能够盛人的竹筐,凭自己之力休想上得去。他双手捧起池水喝了一口。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立即跳起来抽身向回走去,来到弓箭手的尸体旁,弯腰捡起一张硬弓,拿在手里拉了两下,而后将弓放在一旁,俯身解下尸体身上的衣服,把它们撕成一条条布条。然后在地上坐下,双手搓起绳子来。不一刻,布绳已有二三丈长。他继续搓着。
狄公坐在书案后沉思着,一组组画面从眼前飞快地掠过。门开了,曾泰手拿一团纱布,走了进来:“大人!”狄公抬起头。
曾泰将手里的纱布往前一递:“您看看这个。”
狄公接过来,展开,是一团带血的绷带,绷带上血迹已干。
狄公的眼睛亮了:“在哪里找到的?”
曾泰道:“捕快在庄子后边的垃圾坑中翻出来的。”
狄公站起来,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人物。”
曾泰问是谁,狄公的目光移向纱布,没有回答。
几名捕快在花园里掘地搜索,忽然铁锨“咯噔”一声停住了。捕快赵头儿对身旁的弟兄们道:“哎,这儿有点儿怪。”说着,他迅速铲几锹土,扬在一旁,低头一看,土里埋着一个带血的布包。赵头儿伸手将布包拿起来,打开,露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面目狰狞恐怖,脖颈旁血迹未干。赵头儿大声惊叫:“快去请县令大人!”
不一会儿,狄公便快速赶到了花园。曾泰赶忙迎上去,狄公问:“怎么样?”
曾泰道:“在花园里发现了一颗人头!”
狄公快步走了过去。人头摆放在地上。狄公拿起人头,走到刘员外那具无头尸体旁,将头安在尸身的脖颈处,竟然严丝合缝!
曾泰惊诧得目瞪口呆;现场的所有人不禁发出一阵惊呼。
狄公马上吩咐将刘大叫来。转眼之间,刘大来到花房,一见尸体,突然一声惊叫:“这是庄里的花匠,蒋老四。怎么,他、他……”
狄公望着曾泰:“现在你还觉得匪夷所思吗?”
曾泰转着眼珠子:“大人,卑职服了!刘查礼果真没死。”
狄公笑笑,说道:“他想玩儿火,好,我就帮他把火点燃起来!”
说着,他冲曾泰招招手,曾泰赶忙过来,狄公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曾泰先是一愣,继而点点头道:“卑职马上去办。”说完,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吩咐刘大:“你立刻去安排,今晚,所有家人仆佣都在东厢跨院安歇,任何人不许在庄内走动。只留你一人伺候。”
刘大应了声“是”,转身向外走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
钦差卫队团团包围着刘家的后院。曾泰带着两个衙役快步走到门前,对守门的卫士低语了几句,卫士点点头,曾泰走进院中。
马槽里拴着数十匹马,卫士们围在一辆青布顶篷的大车前。曾泰走过来,伸手指了指大车,卫士点点头。曾泰上前,揭开车帘,里面坐着的竟是张春和王五。
一名卫士带着刘大快步走到正堂门前,向里面一指:“进去吧,狄大人正等着你呢。”
刘大赔笑道:“有劳了。”说着,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堂内一片漆黑。刘大叫了一声“大人”,没有回答。刘大又叫了一声“狄大人!”,屋内毫无声息。
刘大奇怪地四下看了看,刚要转身出门,猛地黑暗中寒光一闪,一柄夜行刀直奔他胸前刺来。刘大一惊,本能地腾身而起,躲开了这一致命的攻击。身体刚刚落地,背后风声又起,刘大身体闪电般旋转一圈,飞起一脚将背后偷袭者的钢刀踢飞。说时迟,那时快,门前的刺客又到了眼前,掌中刀直奔刘大咽喉斩来。刘大身体一侧,伸出右手在刺客的手腕上轻轻一带,刀已到了他的手里,反手一刀向刺客劈来。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刀停在空中,脸色登时大变。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掌声。“扑”的一声轻响,屋中亮了起来。狄公和曾泰缓缓走出来。刘大登时脸色煞白。
“轰隆”一声,门开了,十几名卫士手持刀枪一拥而入,将刘大团团包围。那两名刺客伸手摘下了蒙面黑巾,正是钦差卫队的正副队长。
狄公道:“真是好功夫啊!我怎么就会忽略了你这位高手呢。”
刘大咽了口唾沫,把刀往地上一扔,故作镇静地道:“大人,小的不懂您的意思。”
狄公道:“是吗。我让你见两个人。”说着,他冲里面一挥手,张春和王五走出来。刘大吓得登时面无人色。
狄公问:“认识吧?”
刘大摇摇头:“小的不认识这两个人。”
狄公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张春、王五,你们说一说吧。”
张春恐惧地望着刘大道:“大人,这声音绝不会错,就是他!”王五也道:“就是他!小人到死也忘不了这个声音!”
刘大的手开始发抖了。
张春道:“就是他戴着黑面具,在县城牢房中威胁我和王五,要我二人画供认罪。”
众人屏息听着。张春含着泪接着道:“就这样,为了家人的性命,我们俩只得替人顶罪!”王五轻轻抽泣起来。
刘大冷笑一声:“真是一派胡言!大人,这二人明明是栽害小人!”
狄公问:“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栽害你?你刚刚说过,并不认识他们!”
刘大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狄公哼了一声:“怎么,说不出来了?哼,若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还不会怀疑到你。”
接着,他把今天早晨刘大到县衙报案时张春、王五的反应说了一遍。当时张春、王五正在正堂,狄公叫他们进里屋回避。刘大走后,狄公发现俩人吓得躲在角落里发抖。询问之下,他们才说,刚刚那个声音,就是在牢中威胁他们的那个蒙面人。
狄公道:“于是,我马上联想到了一件事,那是我第一次到刘家庄,公子刘传林命你陪我和元芳观看花园——”
刘家庄花园。狄公、李元芳二人在刘大的引领下穿行在花园中,前面出现了一座假山,四周没有了路。刘大一伸手,指向了假山旁的石洞:“二位,这边请。”
狄公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是个左撇子。”
刘大笑道:“哟,您老这眼睛可真厉害!没错,多少年养成的臭毛病。”
狄公道:“你是个左撇子。”
刘大道:“不错,那又怎么样?”
曾泰这才恍然大悟道:“啊,张春家发现的那把菜刀上,就是一个左手的血手印!是你,是你杀了借宿的客人!”
刘大的脸色变了:“请问县令大人,你有什么证据?难道就光凭张春、王五的一番话,就凭一个血手印,定小人之罪?”
狄公冷笑一声,厉声叱责道:“你是刘查礼的帮凶。就是你,杀死了那两个京城来的仆佣,嫁祸给张春、王五!也是你,昨天夜里袭击了李元芳!同样是你,杀死了花匠蒋老四,用他的尸体冒充刘查礼,企图混淆视听,将本阁引上歧途!我问你,刘查礼现在何处?”
刘大道:“俗话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大人这全是凭空臆想,何曾有半点证据?”
狄公又是一声嗤笑:“一个仆役,竟会有如此高强的身手,这难道不是证据吗?”
刘大抗辩道:“小人自幼练武,这难道也犯法?”
狄公道:“好一张巧嘴!”说着,一伸手。曾泰马上递过那团纱布。刘大的脸色骤变。
狄公道:“认得这个吧。我问过庄里的佣人,这团纱布,就是从你的房间里扔出来的。而且,今天我在小楼中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竟然疼得龇牙咧嘴。下午,我在这正堂里发现了一滴鲜血,那个位置正是你站过的。要不要脱衣验伤啊?”
猛地,刘大一跃而起,向窗外撞去。身周的卫士早有准备,一拥而上,刀枪齐下,将他砍翻在地,房中登时鲜血四溅。狄公高喊道:“刀下留人!”卫士们停住手,将刘大拉起,几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刘大前胸和后背上的刀口汩汩地流着鲜血,他大口喘着气。
狄公缓缓走到他面前:“我劝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免得皮肉受苦。刘查礼现在躲在哪里?”
刘大看了狄公一眼:“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狄公冷冷一笑:“这个世上,还没有我狄仁杰找不到的人!我再问你,李元芳在哪儿?!”
刘大脱口而出:“他死了。”
狄公冷笑一声道:“就凭你这两下子,还杀不了他!”说着他一伸手,撕开刘大的外衣,登时露出了里面缠裹着的绷带。狄公的脸上露出了鄙夷不屑的笑容:“哼,如果我所料不错,你身上的这些伤口,就是李元芳给你留下的礼物吧?你这个奸诈之徒,如果不是使用诡计,是绝对对付不了李元芳的!我再问一遍,他在哪儿?!”
刘大徐徐闭上双眼。蓦地,狄公触电般倒退了一步,他的嘴唇有些颤抖了。曾泰奇怪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狄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刘大的左肩。左肩上有一块小小的梅花刺青。顿时,往昔的一些画面闪入狄公的脑海:
——几个身穿千牛卫服色的人将狄公按倒在地,其中一人的左臂上文着一朵梅花刺青;
——狄公的身上遍体鳞伤,一个赤膊大汉手持皮鞭在狠狠地抽打着他。那大汉左肩文着一朵梅花刺青;
——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指着狄公咆哮着:“狄仁杰,我告诉你,不牵出杨执柔,你就是死路一条!”此人的左手腕上文着一朵梅花刺青。
狄公浑身一抖,抬起头来,颤声问道:“你是谁?你究竟是什么人?”
刘大看了看自己的左肩,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怎么,认出来了?看来,你也是进过例竟门的。识相点马上离开刘家庄,否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狄公大喝一声,一挥手:“把他押下去!”
李元芳置身于深井之中。他向上看去,小小的井口处漆黑一团。
李元芳从洞穴里钻出来,左手持弓箭,右手将一大捆绳索扔在地上,把绳头绑在箭尾,开弓搭箭,瞄准了井口轳辘上的那只水桶,“嗖”的一声,狼牙箭带着绳索疾飞而出。井台上“砰”的一声,狼牙箭洞穿了水桶的底部。远处,两个值夜的黑衣人听到声音,同时回过头:“什么声音?”二人四下寻找着。
李元芳在井底拉动绳索,上面的水桶在狼牙箭和绳索的带动下,迅速降下来。井上,轳辘把不停地转动着,发出“吱吱嘎嘎”的轻响。
两名值夜的黑衣人回过头来,一眼看到了转动着的轳辘。一人道:“嘿,真邪了,这轳辘成精了?怎么自己转起来了。”另一人道:“走,过去看看。”
水桶很快降到了井底,李元芳伸手抓住,抬头向上看去,井口处漆黑一片,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井台上,轳辘上的绳索已经放到尽头,两个黑衣人伸着脖子向下看着。一人道:“什么也看不见啊!”另一人道:“行了,别看了,肯定是轳辘松了,水桶自己掉下去的,绞上来吧。”
说着,他们中的一人绞动轳辘把,不知不觉地把李元芳慢慢提上来。绞轳辘的黑衣人奇怪道:“哎,怎、怎么这么沉呢?过来帮忙!”
另一人赶忙跑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真他妈废物,连个水桶也绞不上来。”二人一起使劲。那人道:“嘿,是够沉的,什么东西呀?”另一人道:“能有什么呀,肯定是轳辘坏了。一会儿,让人来修修。绞个水桶都这么费劲,要是有人上来,还不累死!”
李元芳抓着井绳,身体迅速上升。井台上,轳辘发出“喀哒”一声。一个黑衣人道:“到了。”另一人走到井台旁伸出手,想要去抓水桶。猛地一只手从下面伸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狠狠一拉,黑衣人大叫一声,身体向井下栽去,而与此同时,李元芳从井里腾空而起。另一个黑衣人还没回过神来,一只大脚已经踢在了他的脸上,那人哼了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地。
“吱呀”一声,对面房子的门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问道:“喊什么?”
李元芳道:“没什么,他摔了个跟头!”
那人道:“小心点,笨蛋!”说着,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李元芳长长地出了口气,抬起头来,四下里观察着。他正处身在一座农家院落中。院子很大,围着院墙有四五间石头垒成的房子,房中隐隐透出灯火。李元芳一猫腰,蹿到正中的一间房外,用舌尖舔破窗纸,向里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