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敬晖奉狄公之命,连夜率众卫士搜查刺史府的各个角落。狄公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迷茫,百思而不解,故而随后也来到了刺史府现场。
卫士们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虎敬晖便到公堂上向狄公禀报。此时,狄公正静静地坐在那里沉思着,虎敬晖推门进来,轻声道:“都搜遍了,没有。”
狄公“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虎敬晖道:“大人,我想,如果此人假冒刺史,那么真刺史一定早就被杀了。”
狄公抬起头来:“有可能。”
虎敬晖道:“而且,大人请想,即使真方谦还活着,他们怎么可能将他放在府中?这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狄公点点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但我有一种直觉,这个刺史府里一定有蹊跷。你想,刺史是一方之长,官秩四品,怎么可能被人随随便便地调换,是什么人才有能力做这样的惊天大案?再有,这个假方谦的势力竟发展得如此之大,幽州军政官吏三分之二都附逆于他。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虎敬晖点头:“有道理。”
狄公接着道:“还有,假方谦为什么要甘冒大险,行此奇事?目的是为了控制幽州。可控制幽州又是为了什么?”
虎敬晖一惊:“他们是不是要起兵造反?”
狄公摇摇头:“不像啊。凭幽州一州之力想要和朝廷的十二卫抗衡,可以说是以卵击石。”
虎敬晖茫然:“那、那是为什么?”
狄公道:“我就是因为想不出原因,才来到这里看一看,希望能够找出点什么端倪来。”
虎敬晖问:“那,大人,还继续搜吗?”
狄公站起来:“今天就到这儿,收队吧。”
都督府花园里,一条黑影闪电般掠过花园向正堂奔来。正堂里黑着灯,黑影飞快地蹿到门前,伏在门上静听着。此人一袭青袍,正是“蝮蛇”。
房内悄无声息。“蝮蛇”伸手打开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狄公居住的西屋门紧闭着。“蝮蛇”蹑手蹑脚走到西屋门前,伸手推开了门,里面摆放着一张紫檀木床和一套茶桌茶凳,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蝮蛇”四下巡视一番,缓缓退了出去。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狄公说话的声音。“蝮蛇”猛吃一惊,飞快地出了正堂,带上房门,消失在夜色中。
正堂外,狄春在前面打着灯笼,狄公在卫士的护从下来到门前。
狄春和狄公走进正堂,卫士们站在门前。他俩进得正堂里,狄春将几盏风灯点燃,屋内一片明亮。狄春道:“老爷,您每天都到四更天还不休息,身体能顶得住吗?”
狄公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小鬼头,是你顶不住吧?”
狄春笑了:“反正我觉得,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差不多就行了,何必那么拼命呢!”
狄公笑道:“你呀,就是这张嘴。”说着,他冲狄春使了个眼色,狄春点点头。
狄公拿起桌上的风灯,推开西屋门,突然他停住脚步,眼睛死死地看着事先铺了一层薄薄的草灰的地面,上面果然出现了两个浅浅的脚印。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朝狄春招招手。狄春跑过来,低头一看,惊喜道:“老爷,您这法子还真灵!”狄公嘘了一声:“拓下鞋样!”狄春点头。
都督府大门前,几匹马飞驰而来,停在府门前,马上人翻身下马,急匆匆地走进府内,正是幽州长史和几名官吏。
狄公正在花园里一边漫步,一边凝神静思着。李元芳走来报告:“大人,幽州长史和银曹参军在西花厅等候,说是有要事回禀。”
狄公点点头道:“知道了,说我马上到。”
几分钟后,狄公走进西花厅。长史赶忙迎上:“大人,出大事了!”
狄公一愣:“不要着急,慢慢讲!”
长史道:“今晨卑职率人验看银库,发现库存几千万两官银竟然不翼而飞了!”
狄公一怔:“不、不翼而飞?”
银曹参军战战兢兢地道:“是呀,大人,库存的官银都不见了!”
狄公与长史对望了一眼:“这、这怎么可能!”
银曹接着道:“不光如此,掌管府库的四名掌固也失去了踪迹!”
狄公惊呆了。长史继续道:“大人,您来之前,府库一直由吴司马亲自掌管,府库中的掌固也是吴大人的心腹充任。每月的明细账目按惯例要通过长史和银曹参军,这一条也被废去,只由刺史大人和司马大人过目即可。”
狄公愤愤地道:“什么?这、这是明目张胆的贪赃舞弊,尔等为何不上奏朝廷?”
长史道:“卑职曾两度给户部去函,反映此事,然而,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后来此事被司马大人知道了,威胁卑职,如再上奏就要动用官刑。”
狄公道:“说方、吴二人盗用府银,这我相信。可是说他们把府库搬空,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守库卫士直属户部,并未附逆。如果方谦等人公然盗取官银,司库官怎能不上报朝廷。”
银曹参军道:“这确是怪事一件。”
长史附和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狄公狠狠地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你二人马上组织人马彻查此事,凡与府库有关的人员,一个都不能放过!而且,幽州境内所有银号、钱庄都要查到,一定要找到官银的下落!”
长史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府库位于刺史府的东南跨院内,离二堂约有几百米的距离。院门前站满了卫兵。静夜中,只听一声高唱:“狄大人到!”卫兵们躬身施礼。狄公、李元芳和虎敬晖二人在幽州银曹和千牛卫的陪同下缓步走进府库的院子。
狄公四下看了看,对身旁几人道:“你们看到了,这里守卫如此森严,即使府库的掌固都是内贼,如此大宗的银两也不可能运得出去!”
李元芳道:“依卑职看来,他们肯定是分批运出的。”
狄公道:“即使每次只运一箱,门前的卫士也会发现。”
银曹道:“大人,今天长史突击审讯守库卫士,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大宗银两出库。”
狄公点点头:“长史已向我禀报审讯的结果。”
李元芳莫名其妙:“这可就怪了。”
虎敬晖道:“他们会不会以慰抚款,或别的什么名义支出银两,实际却暗中将银子运往别处呢?”
狄公沉思着点了点头:“有这种可能。但这是一种途径,而且,绝不会是主要途径。”
李元芳点点头:“大人言之有理。”
狄公道:“真是令人不解。走,进去看看。”
银库的两扇大铁门“轰隆”一声打开,狄公等人走了进去。
银库内空空如也,铁制的官银架空空荡荡。狄公四下看着,整个银库的四围墙壁和地板都是生铁铸成,没有任何缝隙。李元芳摇了摇头:“我真是想不出,这些人是怎么把银子运出去的。”
银曹叹了口气:“卑职也是想不明白,这银库真可以说的上是铜打铁铸的,如此保险的所在竟会出这样的事,说句实话,卑职真的认为,此非人力所能为呀。”
狄公四下里看了一会儿,最后,他摇了摇头道:“走吧。”
狄公一行出了银库,银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房子道:“狄大人,请到二堂歇息吧。”狄公点头。忽然,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银库,又看了看对面的二堂。
银曹奇怪道:“大人,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狄公道:“怪哉,二堂应在公堂之侧呀,怎么会建在府库前面?”
银曹苦笑道:“大人,实不瞒您说,这是方大人的独创,用回廊将公堂和二堂连接起来。当时,卑职等也觉得非常怪异,这既不合定制,又不合规矩。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狄公点头,静静地思索着,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银曹张了张嘴刚想问什么,被虎敬晖一把拉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银曹吓得赶忙后退两步。忽然狄公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府库的院门前,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直走到二堂的后山墙下,才停住脚步。
李元芳道:“共一百一十五步。”
狄公点点头,微微一笑。他猛一挥手:“走,进二堂!”狄公率众人走进二堂,他的一双鹰眼四下搜寻着:椅子、茶几、桌案、地上的灰砖……他的目光停在了几块灰砖上。那几块砖比周围的微微高出一些,不仔细看是绝对看不出的。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狄公大步走到那几块灰砖旁,蹲下身仔细地端详着,灰砖缝隙中的土是浮在表面上的,显见曾被人撬起过。这时,一名衙役正好端着茶水走进来,狄公向他招了招手,衙役赶忙走过来,狄公伸手拿起托盘上的茶壶,将壶中的茶水向地上倒去。众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只见地上的茶水很快渗进了土里。虎敬晖道:“怎么渗得这么快,想是这房子的地基比较松软。”银曹愕然:“真是奇哉怪也!”
狄公深深吸了口气,对虎敬晖道:“叫几个人来。”虎敬晖一声招呼,门外跑进来几名卫士。
狄公道:“来,把这几块砖搬开。”
卫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砖搬到了一旁。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惊呼,灰砖下竟然是一个暗门!
狄公道:“原来玄机在这里!二堂与府库离得最近,他们从此处挖掘秘道,直通府库,将银两从府库中搬下秘道,再从这里送出,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便将府库盗空。真是高手!”
李元芳道:“我下去看看。”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去!”而后对银曹道:“你留在这儿,任何人不听传唤不得入内!”
银曹应了声“是”。李元芳伸手拉开洞门,沿着梯级走了下去。下面一片漆黑,李元芳道:“拿个灯笼!”外面的卫士闻声跑进来,递过一个灯笼,李元芳伸手接过,快步往下走去,狄公和虎敬晖随后跟上。
三人下得秘道,李元芳打着灯笼在前面走着,狄公四下里观察。秘道是用实土夯成,空空荡荡。三人慢慢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有几层台阶通到上面。李元芳快步登上台阶,顶端是一个铁制的暗门。他伸手推了推,暗门没有动。他想了想,使劲往下一拉,“哗”的一声,暗门打开了,露出了上面的一层铁板。狄公快步跟了上来。李元芳伸手推了推,铁板纹丝不动。他转身对狄公道:“是死的。”
狄公道:“绝不可能!”说着,他走过来,四下观察着,突然发现暗门旁有一条突出的铁把手,狄公伸手抓住,向下一压,“咔嚓”一声,头顶的铁板弹了起来,顿时露出一缕灯光。狄公露出头,向外看去,只见一间空旷的大房子,四面用生铁包裹。狄公轻声道:“是银库!”
他走下台阶,回到秘道中,对二人道:“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方谦通过秘道,把官银运出刺史府,再转运到别的地方。”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沉吟道:“那么,他们把官银运到哪里去了呢?”
虎敬晖道:“这些人行事如此诡秘,肯定用官银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狄公道:“我们出去吧。”
二人点头,跟随狄公向出口走去。忽然,狄公收住脚步,回过身来,双眼死死地盯着秘道左边的墙壁。李元芳问“怎么了”,狄公没有答话。他走到墙壁旁伸手敲了敲,墙壁竟然发出一阵“扑扑”声。
狄公用手使劲按了一下,墙壁竟然凹陷进去。李元芳和虎敬晖不约而同地一声惊呼:“墙是假的!”
狄公点点头:“是的。是用沙网和石子做成的。”说着,他的一双鹰眼搜寻着。假墙的尽头有一凸起处,狄公走过去,伸手一按,“咯啦”一声响。狄公道:“这里有门道!”
话音未落,假墙发出一阵“喀啦啦”的巨响,李元芳和虎敬晖迅速挡在狄公面前,保护狄公。那假墙壁在“轧轧”的响声中徐徐打开了,果然是一道门户!狄公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喀嚓”一声,墙壁静止了,露出了里面的一间暗室。
李元芳轻声道:“大人,让我先进。”说着,他一伸手,将一柄轻钢柳叶刀拿在手里。他举起灯笼,慢慢走进暗室。狄公和虎敬晖紧张地望着他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出。
忽然李元芳发出一声惊呼,狄公和虎敬晖一个箭步蹿了进去。只见李元芳举着灯笼傻呆呆地站在暗室当中,木然不动。
狄公问道:“怎么了?”
李元芳深吸了一口气,向暗室的角落一指:“大人,您看!”
狄公接过灯笼举起来,一个人背对门口而坐,一动不动。狄公缓缓走过去,身后的李元芳道:“大人小心。”说着,一步跨了过去。虎敬晖也赶忙卫护在狄公身边。
狄公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只见此人身穿一袭黄衫,长发披肩,面墙而坐,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略略歪了歪头:“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狄公和李、虎同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闻言一愣,猛地转过身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不是别人,正是幽州刺史——方谦!
李元芳、虎敬晖不禁一声惊叫,狄公沉住气:“幽州刺史方大人?”
方谦点点头:“不错。你是谁?”
狄公道:“狄仁杰。”
方谦大吃一惊:“并州狄怀英?”
狄公点头:“正是。”
方谦双膝跪倒,泪水夺眶而出:“卑职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狄公,卑职有礼!”
狄公伸出双手将他搀扶起来:“方大人,为何落到如此地步?”
方谦道:“卑职一时不慎,误中歹人奸计,以致沦落阶下数年之久。大人,我、我……”说着,他泣不成声。
狄公长叹一声:“大人,你受委屈了。”
方谦抽咽着道:“卑职无能,上负天恩,下愧黎民,令幽州沦入歹徒之手,卑职、卑职罪该万死!”
狄公安慰道:“方大人不必悲伤,事情我都知道了。而今本阁忝掌幽州都督,一定会还大人一个清白!”
方谦以头触地,直碰得咚咚地响:“谢大人!”
狄公对李元芳道:“元芳,扶方大人起身。”
李元芳赶忙伸手扶起方谦,慢慢向洞外走去。
虎敬晖仿佛还没醒过味儿来,他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是真方谦?”
狄公点点头:“看来是的。”
虎敬晖道:“这可真是意想不到!”
狄公等三人将方谦接到都督府暂时安顿下来。稍事休息,狄公便在东花厅设便宴,为方谦压惊。桌上摆满了酒菜,狄公和李元芳坐在桌旁等待着。
对面房门一开,狄春和两名仆役快步走了出来。狄公问:“方大人呢?”狄春回答说正在更衣。
狄公责骂道:“好个刁钻的狄春,你们怎么不伺候方大人更衣?”狄春赶忙辩解:“老爷,小的冤枉。是方大人把我们轰出来的。”
狄公一愣:“哦,却是为何?”
狄春道:“他说他不习惯让人伺候,衣服自己穿就行了。”
狄公道:“是这样。罢了,你去吧。”狄春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
李元芳微笑道:“看来这位方大人倒是勤俭得很啊。”
狄公道:“哦,何以见得?”
李元芳道:“官居四品的大员,不用仆役伺候,这在朝中的大官里可不多见啊!”
狄公笑了笑:“单凭这一点,我就自愧不如。”
李元芳自知失言,一句话把狄公也捎上了,便赶忙躬身道:“卑职失言,请大人恕罪。”
狄公笑着摆了摆手:“坐下,坐下。元芳啊,你的话说得没有错,这种事情虽然很小,却能体察为官者的人品、秉性。”
李元芳笑了:“卑职口无遮拦,把大人也牵连进去了。”
狄公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看到不对的地方及时指出来,这才是为我好啊。”
脚步声响,方谦快步从门里走出来,狄公和李元芳站起身。方谦长揖到地:“卑职再谢大人救命之恩,再生之德没齿不忘!”
狄公微笑道:“方大人太客气了,这也是本阁职责所在。来,请坐吧。”
三人落座后,狄公对李元芳使了个眼色,李元芳从怀里掏出了几样东西放在桌上。狄公拿起其中一张发旧的黄色绢书,轻轻展了开来:“方大人,这样东西你还认识吧?”
方谦一愣,赶忙道:“认识,这是卑职的刺史印信。”
狄公点点头,将印信铺在桌上,印信下方是一个大大的朱泥指印。狄公道:“这是方大人当年就任幽州刺史时按下的朱泥指印。本阁不是不相信方大人,只因假刺史案后一切都须格外小心,以免节外生枝。”
方谦点点头:“明白了。”
李元芳递上印泥,方谦将大拇指在印泥中蘸了蘸,按在印信上的朱泥指印旁边。狄公拿起印信,仔细比对了一番,两个指印一模一样。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果然是丝毫不差。”
方谦也笑道:“狄大人真是心细如发呀!倘若这几年中有个像大人这样的上官来检视一下,也就不会有假刺史的事发生了。”
狄公收起印信,指了指桌上的菜:“略备薄酒,方大人不要见笑。”
方谦道:“多谢狄公厚赐,那卑职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笑吟吟地望着他。方谦偶一抬头,发现了二人的目光,赶忙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道:“卑职吃相不雅,令大人见笑了。”
狄公摇摇头:“久困地道之中,换了谁也会这样。”
方谦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狄公道:“方大人,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你是怎么落入歹人之手的?”
方谦点了点头,说道:“三年前,我的故人刘金突然来访……”
一听刘金的名字,狄公和李元芳登时一怔,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方谦继续道:“刘金与卑职已十多年没有来往,卑职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热情地招待了他。入夜,我二人对坐饮酒,他突然对我提起了一件往事。那是十年前,我曾被越王邀请,前往襄阳观花,到达后才知道,越王竟然是要所有与会的人与他共同谋反,卑职当即严词拒绝,回到幽州后绝口不提此事。后越王谋反伏诛,却并未牵连卑职,当时卑职非常庆幸。而此刻,刘金重提往事,令卑职心惊肉跳。他说要我举幽州之兵与天下英雄共同起事,匡复李唐天下,当时卑职便严词拒绝,当晚酒席不欢而散。回到下处,卑职越想越觉得危险,便悄悄前往刘金的下处,让他尽快离开幽州。不想刘金有恃无恐,威胁卑职,如不附逆便要投状上告,揭发卑职参加襄阳大会之事,卑职万分恐慌。正在此时,京中侦骑突然来到,将驿馆包围,捉拿刘金,卑职躲在床下才逃过了这一厄运,而刘金竟然并没有出卖我。第二天凌晨,卑职回到府里,却发现书房中坐着另外一位方谦,卑职万分震惊之下,还未及询问便被埋伏在屋内的歹徒捆绑起来,关在刺史府内的后院。大约半年之后,才被移进了秘道中。”
狄公听罢,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刘金在幽州被捕前,是和你在一起。”
方谦道:“正是。”
狄公道:“方大人,本阁有一事不明。”
方谦道:“狄公请讲。”
狄公道:“既然他们已经假冒了你,为何还要将你留下?”
方谦道:“这卑职就不知道了。想是州事繁复,他们一时之间无法应付,因此还需要咨询卑职。”
狄公道:“他们曾经向你询问过州内事务?”
方谦道:“是的。大人,卑职有罪,为了保全性命对他们有问必答。”
狄公嗯了一声:“这也是人之常情。”
方谦叹了口气:“大人真是通情达理呀。”
狄公点头:“方大人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本阁还有一些事情要请教。”
方谦道:“不敢,卑职定是有问必答。”
狄公站起来,和李元芳离席,走出屋子。方谦长长地舒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山中,夜深沉,浓雾徐徐腾起,霎时间弥散开来,窄窄的古刹庙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一条黑影闪电般地从雾气中冲出来,停在庙门前。此人一袭青袍,正是“蝮蛇”。
古刹正殿上点着青灯。金木兰头戴斗笠,盘膝坐在殿中。门外脚步声响,春香快步走进来:“主人,他来了。”
金木兰点了点头。随着话声,“蝮蛇”快步走进殿内,劈头质问:“狄仁杰破了都督府内的秘道,找到了真方谦!你为什么要把真方谦放在那儿,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金木兰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你紧张什么,这正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蝮蛇”莫名其妙:“什么?”
金木兰站起身道:“也可以说,是我故意安排的。”
“蝮蛇”问:“为什么?”
金木兰道:“你知道这个真方谦是谁吗?”
“蝮蛇”道:“方谦就是方谦,还能是谁!”
金木兰摇摇头:“不,你错了。他是你的老熟人,听到他的真名,你会惊得跳起来!”
“蝮蛇”道:“我从来不会跳起来。”
金木兰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蝮蛇”霍地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是他!”
金木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说过,你会跳起来的!”
“蝮蛇”道:“你疯了!跟狄仁杰玩儿这种游戏,绝不会有好下场!”
金木兰颇不以为然,哼了一声:“狄仁杰怎么了,这一次我就不信他还能查出真相!”
“蝮蛇”:“你在玩儿火!”
金木兰道:“我不会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幽州毁于一旦!”
“蝮蛇”长叹一声:“说吧,要我做什么?”
金木兰道:“你要负责与他的联络,以及消息的传递。还有,就是他的安全。”
“蝮蛇”一愣:“安全?”
金木兰道:“一旦发现他背叛我们,就立即下手除掉他!”
夜,都督府方谦房间。方谦缓缓关上房门,插上门栓,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轻轻除去外袍,挂在衣架上,从外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东西,而后,他转身走进里屋,关上房门,轻轻撂下床上的帐幔,一头钻了进去。赤裸的后背,一块一尺半长,半尺宽的方形伤口,赫然显露,令人触目惊心!方谦脸部的肌肉抽动着,他的右手从纸包里抓起一把白色粉末,轻轻撒在伤口上,一阵抽痛,方谦轻轻地叫了一声,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他喘着粗气,良久,拿起衬衣轻轻套在身上,慢慢地趴在床上。
万籁俱寂,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都督府正堂里还亮着灯。一条黑影闪电般地掠到正堂前,正是“蝮蛇”。他伸手轻轻捅开窗纸向里面望去,看到狄公正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一盏孤灯在明灭间闪烁。狄公的身体很有节奏地晃动着,脚步很慢,却很坚实;他的双目凝神看着前方,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停住脚步,仰起头轻声道:“方谦、方谦……”
夜渐深,方谦已经睡熟。忽然响起一阵咝咝声,一条蝮蛇很快游进门来,停在方谦床前,身体盘起,高高地翘起了头。方谦仿佛听到了声音,眼睛动了动。蝮蛇“嗖”的一声蹿到床上,方谦猛地睁开双眼,一个三角蛇头,正对着他的双眼,方谦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蛇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他。
方谦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正是“蝮蛇”!方谦吓得魂不附体,低声问:“你是谁?”
“蝮蛇”徐徐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怎么,不认识了?我救过你的命!”
方谦仔细地打量着他:“啊,是、是你。‘蝮蛇’!”
“蝮蛇”点点头,伸手提起床上的毒蛇放在地上,毒蛇迅速向门口游去。“蝮蛇”掏出一块白丝手帕轻轻擦了擦手。
方谦道:“是金木兰让你来和我联系的?”
“蝮蛇”道:“正是。”
西厢房的门开了,一名仆役披着衣服走出来,睡眼惺忪,向东厕走去。经过方谦居住的正房门前时,他听得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便停住了脚步。说话声消失了。仆役蹑手蹑脚地向正房门口走去。屋里又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他趴在门边,静静地听着。忽然,脚下传来一阵咝咝声,仆役转过头。一条毒蛇高昂着头,三角眼死死地瞪视着他,舌信飞快地伸缩着。仆役颤抖着慢慢向后退去,毒蛇一动不动。突然仆役脚下一绊,身体失去了平衡,毒蛇一声嘶叫,猛扑过来,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咽喉,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叫,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正堂上,狄公笔走龙蛇迅速地写着什么。门“吱呀”一声开了,狄春走进来,轻声道:“老爷,您叫我。”
狄公点了点头,毛笔一收,拿起书案上的信纸吹了吹,折好放进封套,对狄春道:“六百里加急,将此信送到京城,面交张柬之大人。”
狄春答应着,接过信转身跑出门去。第二天清晨,狄春已经身背“幽州六百里加急”的招文袋,策马飞奔在官道上了。
狄公徐徐穿行在都督府花园小径中。远处,十几名仆役在李元芳的指挥下来来往往地忙碌着。狄公觉得奇怪,便停住身形,转身叫道:“元芳!”
远处,李元芳回过头:“大人,这么早您就起来了。”狄公向他招了招手,李元芳对仆役们吩咐了几句,快步走了过来。
狄公问道:“元芳,你们在做什么?”
李元芳道:“哦,是这样,昨晚,东花厅的一名仆役遭蛇咬身亡,今晨管事来报,卑职想这种事还是不要惊动大人为好。这不,卑职正指挥仆役们安放尸身,准备棺裹盛敛。”
狄公点了点头:“告诉管事,多给死者的家人一些银两。”
李元芳道:“是,卑职已经吩咐过了。”
狄公“嗯”了一声:“你去吧。”李元芳转身离去。
狄公继续向前走去,忽然他停住脚步,回头向李元芳喊道:“等等!”
李元芳转过身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狄公道:“你刚才说,是东花厅?”
李元芳道:“是呀。那名仆役死在东厕门前,想是夜间如厕遭遇蛇咬。”
狄公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地道:“东花厅,方大人住在那儿呀!”
李元芳赶忙道:“哦,早上卑职已经去问过安了,方大人无恙。”
狄公抬起头来:“你是说那名仆役是被蛇咬死的?”
李元芳道:“正是。”
狄公沉吟着抬起头:“带我去看看尸体。”
仆役的尸身躺在担架上,脸色灰黑,大睁着双眼,咽喉处有三个明显的小洞。狄公缓缓蹲下身,检视着仆役的瞳孔,李元芳在一旁静静地望着。狄公的手指在仆役咽喉的伤口处轻轻地擦着,而后,将手指放在鼻端闻了闻,点点头:“是蛇咬,这一点可以肯定。”
李元芳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狄公站起身来:“元芳,你是说,他躺在东厕门前。”
李元芳:“正是。”
狄公问:“头朝什么方向?”
李元芳道:“头朝东厕的门。”
狄公沉思着。李元芳道:“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狄公笑了笑:“头朝东厕的门就说明,他是未进东厕前被蛇咬死的,对吗?”
李元芳点点头:“应该是。”
狄公道:“这就有些奇怪了。在正常情况下,毒蛇袭人,伤口应该在脚跟、小腿,至多到大腿,因为,蛇无腰,不可能像虎豹、犬类一样高高跃起攻击,所以,通常蛇咬的伤口都比较低。可你看看,这名仆役的伤口竟然在咽喉……”
李元芳点点头:“依大人之见……”
狄公道:“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毒蛇盘踞在东厕内的房梁之上,被仆役惊动,自上而下地攻击。”
李元芳道:“有道理。”
狄公笑着摇摇头:“没道理!”
李元芳一愣:“却是为何?”
狄公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名仆役的尸体应该是倒在东厕内,或受伤后冲出东厕,倒在门前死去,他的头应该冲哪个方向?”
李元芳道:“东厕之外。”
狄公点点头:“正是。而且,即使是虎豹、犬类这种大型猛兽,未受训练的情况下也不会咬人咽喉,就更不要说蛇了!”
李元芳道:“大人的意思是……”
狄公道:“幽州地处北地,毒蛇本就很少,即使有也是隐遁深山之中,怎么会跑到都督府来!”
他转身问身旁的一名老仆道:“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老仆摇摇头:“回大人的话,从来没有过,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毒蛇长什么样呢!”
狄公道:“这就是了。”
李元芳挠了挠头:“难道说,是仆役的仇人故意放蛇咬他……”说到这儿,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不像啊!”
狄公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也许这不过是个意外。这样吧,你命卫士立刻行动,在都督府内查找蛇穴。就从东厕查起。”
李元芳道:“是。”
已是下午时分,长安城内熙来攘往,热闹非凡。一骑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乘客正是狄春。不一会儿,狄春已经置身于中书省判事堂前。
张柬之坐在书案后翻阅着卷宗,一名掌固进来通报:“阁老,幽州狄仁杰大人派人送来六百里加急文书,说要亲手交与阁老。”
张柬之点了点头:“人呢?”掌固回道现在判事堂外。张柬之命快把狄春请进来。
眨眼间,狄春快步走了进来,双膝跪倒:“小人狄春,叩见阁老。”
张柬之道:“起来说话。”
狄春站起来,从身后解下招文袋,掏出封套递了过去:“这是狄大人给阁老的书信。”
张柬之接过来,拿出信纸,迅速地看了一遍,抬起头道:“我知道了。来人!”
掌固进来,张柬之吩咐道:“拿中书省牒子到吏部,调取幽州刺史方谦的库档。”
都督府正堂上,狄公坐在书案后,李元芳和虎敬晖二人坐在下首汇报着情况。李元芳道:“卑职和虎将军率卫士遍查都督府内,别说蛇穴了,连条蚯蚓都没见着。”
虎敬晖道:“是呀,末将命人将东厕的房顶拆了下来,也没有找到。”
狄公笑眯眯地点点头:“好一条神秘的夺命毒蛇呀,一击得手,立刻消失!”
虎敬晖道:“大人,依末将看,这也许就是个意外。”
李元芳点头附和:“卑职也是这么认为。虽然大人的分析很有道理,可自然之中还是有些解释不清的事情。”
狄公点了点头:“也许吧,此事暂且放下。”
正说到这儿,一名卫士进来报告:“大人,方谦大人求见。”
狄公道:“快请。”
李、虎二人站起身来告退。方谦走进来,狄公和颜悦色地招呼:“方大人,请坐吧。”
方谦跨了一点椅边,坐了下来,后背离椅背足有一尺多远。
狄公仔细观察着他:“方大人太拘谨了,这里不是中书省,不必坐得如此规矩。”
方谦愣了愣,身体赶忙向椅子里面坐了坐,但后背仍然悬在椅背前。
狄公笑了笑:“昨夜,本阁已具折将大人的情况申明,发六百里加急送往吏部,待吏部判事后送中书门下勘审,想不日即有回音,大人就可官复原职了。”
方谦连忙躬身道:“承阁老费心,卑职感激涕零!”
狄公点了点头:“幽州之乱方平,地方不稳,民心失散,方大人任重道远啊。”
方谦道:“阁老宰承天下,政令清明,为世人称道,治国尚游刃有余,更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幽州了。有您在这里,卑职肩上的担子也就没那么重了,一切全凭阁老区处,卑职只是做好分内的事也就是了。”
狄公淡然一笑:“方大人名字中这个‘谦’字,取得好,只是过谦了。”
方谦笑了:“这是卑职的肺腑之言。”
狄公点点头:“方大人,假刺史案告破后,本阁发现府库中上千万两官银不知去向,大人可听说过此事吗?”
方谦摇摇头:“卑职刚出牢笼,还没有人将此事告之卑职。”
狄公点点头:“你在秘道中关押了三年,对吧?”
方谦点点头:“正是。”
狄公问:“在此期间,你听到过秘道中有什么动静吗?”
方谦被问糊涂了:“动静?”
狄公道:“是呀,比如说,大队人马频繁走动。”
方谦想了想道:“好像没有。也许……大人知道,卑职被囚之处乃是独立的监房,与外界隔绝,可能是卑职没有听到吧。大人的意思是?”
狄公摆了摆手:“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大笔官银失踪,本阁心里着急,想问问你,也许能得到一些蛛丝马迹。”
方谦点点头。狄公端起茶盅喝了口茶,他的眼睛在观察方谦,见方谦偷偷地擦了擦汗。狄公缓缓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方大人是不是后背有伤啊?”
方谦暗暗一惊,抬起头来:“伤、伤?”
狄公道:“是呀,方大人自从坐下之后,后背一直不敢靠上椅背,所以,本阁才有此一问。”
方谦道:“大人的观察可真是细致入微呀!承大人下问,卑职后背无伤。”说着,他赶忙将后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狄公注意到在后背挨上椅背的一瞬间,方谦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狄公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无伤就好。”
狄公决定再探秘密地道。他叫了虎敬晖,趁着夜色的掩护来到幽州刺史府二堂外。守门军士问清了他们的身份,赶忙施礼,并立即揭开秘道的上盖。二人提着灯笼,拾级而下,来到了秘道中。
虎敬晖不明白狄公的意图,问道:“大人,咱们又来这秘道做什么?”
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快步走到关押方谦的那座独立的监房,从虎敬晖手中接过灯笼,走了进去。监房中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盛水的瓦罐和两个破碗。狄公四下看了一圈,转身对虎敬晖道:“敬晖,把监房的门关上。”
虎敬晖一愣:“关上?”
狄公点点头道:“关上门后,你从银库的出口,穿过秘道走到二堂的出口,脚步尽量重一些。”
虎敬晖不解地点了点头,伸手一按墙壁旁凸出的按钮,门“咯吱吱”地关上了。狄公慢慢地坐在了秘道的地上。不一会儿,只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越走越近,继而又渐走渐远。
狄公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虎敬晖返回,推门进来,问道:“大人,行了吗?”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非常好!敬晖,你是员福将!”说着,他快步向秘道外走去。虎敬晖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
都督府东厢房里,传出一阵怒斥,听声音正是方谦:“大胆奴才,是哪个让你随便闯进本官的房里!”
狄公和李元芳刚刚跨进院门,听到怒喝之声,狄公一摆手,二人收住了脚步。仆役的声音传了出来:“大人,是管事吩咐小的给大人送洗脸水,伺候大人更衣的。”
方谦怒不可遏,叱道:“我早就说过,衣服我自己会穿,不用你们这些奴才伺候!真是岂有此理,府中的管事是怎么教训你们这些蠢材的!给我滚出去!”
狄公和李元芳交换了一下眼色。
仆役被骂得灰头土脸,走了出来,回手关上房门。一见狄公和李元芳站在院里,他吃了一惊,刚想说话,狄公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仆役把已到嘴边的话咽进了肚里。
狄公向他摆了摆手,仆役快步向西厢房走去。李元芳低声道:“大人,还进去吗?”狄公沉吟片刻,一摆手,二人走出小院。
李元芳道:“这位方大人的脾气也忒大了,就算是勤俭也用不着这么过分呀。”
狄公笑了笑:“元芳,让管事的把刚刚那名仆役叫到我房中。”
那仆役来到正堂。狄公坐在书案后,看了看他,和颜悦色地道:“你不要害怕,我问到什么,实话实说。”
仆役应了声“是”。狄公问:“刚才,方大人为什么要申斥你?”
仆役叹了口气:“大人不问,小的也不敢说,这位方大人实在是太难伺候了。昨天晚上,我和狄总管伺候他穿衣,便被他轰了出来。今天上午,方大人起床后,小的循例进房收拾,不想,方大人劈头盖脸将小的骂了一顿,让小的以后再也不准进他的房间。”
狄公道:“这可怪了,说不用人伺候更衣,那也还罢了,怎么收拾床铺他也不让?”
仆役道:“可不是。晚上,管事的吩咐小的为方大人端水,小的就将情况告诉了管事,不想,管事也将小的骂了一顿,说小的偷懒耍滑,要打板子。小的无奈,只得端着水到正房。小的还留了个心眼,进门前,先敲了敲门,门里没人应声,小的这才端着水进了房里。这不后来的您就都知道了。”
狄公点了点头:“你受委屈了。”
仆役一咧嘴:“得了,大人,有您这一句话,就算受点儿委屈也算不了什么。哎,您说这人跟人真不一样啊!就说大人您吧,我们常常私下议论,那么大的官,可从来对我们这些下人不打不骂,和颜悦色,可这位方大人,哎……”
狄公笑了笑:“方大人被关在牢中多年,脾气有些急躁,你们就不要怪他了。”仆役道:“是。”
狄公问道:“啊,对了,今晚你进到方大人的房中都看见了什么?”
仆役想了想道:“小人进去的时候,没有动静,刚刚放下脸盆,方大人便从床上的帐幔里钻出来,把小人臭骂一顿。”
狄公问:“你是说,他从帐幔里钻出来的?”
仆役道:“正是。”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好了,你去吧,不要对人说起,我叫你问话的事情。”
仆役道:“大人放心。”
与此同时,虎敬晖率一队千牛卫在花园中巡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虎敬晖回过头问道:“怎么了?”一名卫士指着花丛里大声道:“将军,蛇、蛇!”虎敬晖一个箭步蹿了过去,花圃中一条蝮蛇盘做一团,蛇头高昂,一对三角眼发出阵阵精光。
虎敬晖低声道:“大家都别动!”他徐徐拔出腰间的钢刀,“咝”的一声,蝮蛇腾空跃起,直向虎敬晖扑来。虎敬晖向旁边跃开一步,一声断喝,钢动挥动,将蝮蛇斩成两截,身体落在地上,不停地扭曲着。虎敬晖挑起断蛇,急匆匆地去向狄公报告。
狄公一惊,抬起头来:“怎么了,敬晖?”
虎敬晖一举手里的两截死蛇:“找到了!”
狄公站起来:“在哪里发现的?”
虎敬晖道:“花园中的花圃里。这厮真是厉害,从花圃中蹿出来咬卑职的咽喉,被卑职一刀斩为两截。”说着,他将蛇放在书案上。
狄公仔细地看着,忽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深夜,大柳树村的草房里。一道闪电在窗前亮起,紧跟着响起了一声炸雷,狄公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伸手从炕桌上拿起水罐,外面一道闪电划过,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水碗里有一些细细的渣滓。
狄公放下水罐,拿起喝水碗,借着窗外闪电发出的光亮看着。良久,他轻轻吐了口气,放下水碗,披衣下地。忽然对面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狄公的目光一瞥,一条蝮蛇盘在对面,蛇头翘起,正对着狄公。狄公猛吃一惊,立刻站住不动,“唰”的一声,蝮蛇很快地蹿出门去。
外屋。虎敬晖躺在大炕上,已沉沉睡去。一道闪电亮起,他的身旁空空如也,李元芳不见了。又是一道闪电,瞬间的光亮将一条人影投在了墙壁上。狄公猛地回过身来。李元芳站在门前。狄公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李元芳问:“大人,您找我?”狄公笑了笑:“这么晚还出去?”李元芳答道:“解个手。有事吗?”
狄公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虎敬晖道:“怎么了大人,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狄公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我分析得一点儿不错,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毒蛇!”
虎敬晖道:“大人的意思是……”
狄公道:“这条蛇,我曾经见过。”
虎敬晖愣住了:“见过?您在哪儿见过?”
狄公道:“还记得我们夜宿大柳树村那个晚上吗?”
虎敬晖点点头:“是,我记得。”
狄公道:“就在那个晚上,我见到了这条毒蛇。”
虎敬晖“哦?”了一声。狄公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展开,正是“蝮蛇”常用的那块湖丝手帕,右下角绣着一条小蛇。
虎敬晖猛吃一惊:“您是说……”
狄公点点头,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看来,‘蝮蛇’离我们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