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灵州城里一片死寂。一队身穿官衣的捕快,悄无声息地穿过大街,向青年下榻的小巷奔去,转眼间来到了小客栈门前。两个“脚夫”冲后面的人挥了挥手,所有捕快蹲下了身。一个“脚夫”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店小二轻声道:“李头儿,那人已经睡下了。”
“脚夫”冲后面的捕快一挥手,众人拔刀枪冲进客栈。
青年一声大叫,猛地从榻上蹦起来,不停地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惊恐之色。捕快们飞快地冲进院子,向青年下榻的房间奔去。冷不防房檐下寒星一闪,随着暗器尖锐的破空声,冲在最前的两个“脚夫”突然停住脚步,他们的咽喉处赫然钉着两只转轮镳,不知是从何方投来。
屋内的青年人手握刀柄,两眼紧盯着窗门,严阵以待。他发现外面有一条人影投在窗棂之间。青年冷冷地道:“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人影轻轻一声:“我可不是为了赏金来的,更不想杀你。”
青年道:“哦,这倒怪了。那么,阁下夤夜造访有何指教?”
人影道:“给你指条生路!”
青年一愣:“什么?”
人影发出轻松的笑声:“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
青年长长地叹息一声。人影道:“天字第一号通缉犯,就算你能躲到天涯海角,仍然逃脱不了被杀的命运。不是吗?自从朝廷发下海捕文书,你这一路上大小十数场恶战,弄得你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否则,你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闯进灵州城来治伤!我的话说得不过分吧?”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人影接着道:“想活命就去找一个人。”
青年问:“谁?”
人影道:“狄仁杰。”
青年一愣:“狄公?”
人影道:“不错。他已奉旨回京查察使团被杀案,现已过汜水,不日到达绛帐。现在只有他能救你!”
青年坐起来:“他会相信我?”
人影笑了:“他是朝内有名的神断,仅凭衣着便能断人身份。而且,除他之外,你没有任何别的希望。想活命就尽快找到他!”
青年人犹豫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来:“阁下尊姓大名?”窗外没有回答,人影已经不见了。青年一愣,伸手拉开门走出房间。他登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十几名捕快的尸体呈扇形散躺在屋门前,每个人都是咽喉中剑。四周一片死寂。青年的手有些颤抖了,他咽了口唾沫,慢慢穿过院子,向前走去。只见大门前的正房里亮着油灯,店老板和几名伙计横尸于地。青年倒抽了一口凉气。房顶上传来人影的声音:“我是为了救你才杀死他们的,这笔账当然应该记在你的头上,对吗?”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头顶掠过,带着一丝轻轻的笑声渐渐远去,在这静夜之中显得异常阴森。青年站在屋中,凝眉沉思。突然他双眉一扬,两眼大睁,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他已经下定决心,去投奔狄仁杰。
夜,汜水县城。街道上冷冷清清,秋风萧瑟,吹得地上的落叶飘浮起来。一座大门前悬挂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上书:“汜水驿馆”。门前四名卫士在不停地巡视着。
在一个房间里,狄仁杰正静静地坐在桌前,翻阅着案情资料。良久,他抬起头,轻声道:“真使团遇害,假使团进京,土窑失火,郡主遇刺……”
狄春端着茶走进来:“老爷,茶好了。”
狄公嗯了一声道:“你说,这中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狄春莫名其妙:“您说什么?”
狄公抬起头,“扑哧”一声笑了:“我这可真是问道于盲了。”
狄春笑道:“这句话我明白,您是骂我呢。”
狄公也笑道:“应该说你自己拣骂。”
狄春道:“老爷,咱们还得走多少天才能到京城啊?”
狄公道:“这里已经是汜水县,离京最多还有三四天的路程。”
狄春舒了口气:“这就好了!天天骑马,我这两条腿都磨起大泡了。”
狄公笑道:“要不,明天咱们俩换换,我骑马,你坐车。”
狄春一缩脖子:“哎哟,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不过老爷,话说回来,我自打跟了您还没这么威风过呢。上百人的卫队开道,又敲锣又打鼓,沿路好吃好喝好待承。哪像咱们在彭泽县,天天爬山越岭,吃糠咽菜,看起来还是得当大官呀!”
狄公道:“我倒觉得还是吃糠咽菜好,心里安生些。”
狄春一愣:“那是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想过呀?”
狄公叹了口气:“朝事纷繁,人际复杂,时间大多消磨在作表面功夫上,倒不如做个县令,离老百姓近些,能多替他们办点实事。”
狄春道:“可是老爷,您想过没有,官越大能替老百姓办的事就越多呀!”
狄公笑了:“嗯,这话说得好!官儿不在大小,只要肯为老百姓办事。你这小家伙,说话越发的有些筋节了。”
狄春道:“跟您那么多年,多少也得学点儿呀!”
狄公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好了,快去吧,别打搅我的思路。”
狄春笑嘻嘻地走了出去。狄公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嘴中念念有词。忽然他收住脚步,静静地思索着,而后转身走到桌案前,拿起案头的资料,轻声念道:“使团全部罹难,唯护卫队队正李元芳一人只身逃走……”
他又开始踱起步来,嘴里喃喃地道:“只身逃走?这个行为太奇怪了!既然是内外勾结,又何必做得如此明显!这不是明显地为我们留下了线索吗?如此周密的计划,难道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站住,仰着头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轻声道:“李元芳,李元芳……”
清晨,暗灰色的云层裹挟着旭日的霞光,混合出一种奇丽的光效。远处洁净的雪山若隐若现;近处低矮的灌木,茫茫戈壁一切都是那么奇幻莫测。一骑在山脚下飞驰,马上乘客正是那位青年,他的嘴里大声吆喝,狂鞭坐骑。
长安御花园。微风习习,吹动一汪碧水。武则天缓缓走在花园中,虽然是阳光明媚,但她的心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身后的内侍轻声道:“陛下,前面有石阶,小心脚下。”武则天“嗯”了一声,慢慢地沿石阶走上花园中的亭子。
脚步声响起,一名内侍飞跑而来:“皇上,张柬之大人有要事回禀。”
武则天站住:“叫。”
武则天徐徐坐在交亭的长凳上,张柬之快步走到她面前,双膝跪倒:“臣张柬之……”
武则天摆了摆手:“起来说话。”
张柬之站起来:“陛下,今晨灵州送来六百里加急文书,逆贼李元芳在灵州出现!”
武则天霍地站起来:“抓住了吗?”
张柬之道:“文书说,此贼猖獗之极,昨夜杀死了前去围捕的灵州捕快十九人,失去踪迹。”说着,他从袖中拿出公文呈了上去,武则天接过来很快看了一遍,狠狠将公文摔在地上:“废物,一群废物!”
官道上,车轮隆隆,蹄踏如雷,钦差卫队飞驰着。迎面两骑飞奔而来,马上人穿着公差的服色。一人高声喊道:“请问这是狄仁杰大人的行驾吗?”卫队长猛勒坐骑,卫队缓缓停下。
队长答道:“正是!你们是什么人?”
公差道:“卑职绛帐县公人,有紧急公文呈递!”
狄公撩开马车的窗帘问车外的狄春道:“为什么停下?”狄春道绛帐县有紧急公文呈递。狄公道:“递上来。”
狄春向公差招了招手,公差飞马来到车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呈上公文:“狄大人,这是刑部转发的灵州六百里加急文书,要我县火速递到大人手中!”
狄公接过公文,迅速打开看了一遍,点点头:“知道了。”马上吩咐狄春签阁单,打发公人回去。
狄公撂下窗帘,轻声道:“好一个李元芳,真是胆大包天!我倒想见识见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山洞中。金木兰凭案而坐,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名单。丫鬟春香进来,轻声道:“主人,于风回来了。”
金木兰抬起头来:“哦,叫他进来。”
眨眼之间,于风已经站在她的面前,躬身施礼道:“主人,我回来了。”
金木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于风微笑道:“主人的计策真是妙绝天下!李元芳听了我的一番话,当天夜里便启程赶往绛帐县去见狄仁杰了。”
金木兰点点头:“好。绛帐那边都布置好了吗?”
于风道:“全部安排就绪,只待二人见面,计划就开始实施。”
金木兰嗯了一声:“你要马上赶到绛帐,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干净利落,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于风道:“是,我马上出发。”
金木兰舒了口气:“只要这二人一了结,使团被杀案便不了了之,我们就要马上进行下一步行动。哦,对了,你马上派人到长安联络‘蝮蛇’,要他随时将朝廷动静向我们报告。”
于风应道:“是,我马上去办。”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金木兰的手轻轻按动了书案旁的一个按钮,竹帘徐徐放了下来。
深夜,绛帐驿馆门前,钦差卫队往来巡逻,严密把守。
狄公坐在桌案前,手中的毛笔不停地在纸上勾勒着:李元芳——杀突厥使团——逃离现场——又突然在灵州出现——杀捕快——怪!怪!怪!
狄公的笔在纸上连写了几个“怪”字,而后缓缓抬起头来凝神思索。狄春端着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狄公的神态,他赶忙轻轻地放下茶杯,转身向外走去。
“狄春!”狄春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笑道:“老爷,真对不起,我老是这么不长眼,专挑您想事的时候进来。”
狄公笑了:“这次,你进来得很是时候。”
狄春道:“真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我问你,如果你是李元芳,杀死突厥使团后应该怎么办?”
狄春一伸舌头:“哎哟老爷,小的可不敢杀使团,也没这个能耐!”
狄公笑道:“我是说‘如果’。”
狄春沉吟着。狄公道:“不要考虑,就要你直接的思维。”
狄春道:“那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让朝廷找不到我。”
狄公笑着点点头:“对,这是最合乎逻辑的想法。”
狄春也笑了:“怎么,小的还有说对的时候?”
狄公道:“你说的是人的第一个反应,当然是正确的。”
他徐徐地踱了起来:“可是,这个李元芳呢,他只身逃走,已经将朝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可为何还不赶快销声匿迹,却硬要跑到灵州做下大案,难道怕官家忽略了他的存在?这样做不合逻辑呀……”
狄春笑道:“这个人的脑子肯定有毛病。这不找死吗!”
狄公点点头:“话糙理不糙,这确实是找死。”
狄春道:“可不,又没人逼着他去灵州……”
狄公突然抬起头看着狄春,狄春吓了一跳,赶忙看了看自己身上:“怎、怎么了老爷?”
狄公问:“你刚刚说什么?”
狄春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我说,又没人逼着他去灵州……”
狄公猛地双掌一击:“如果说有人不愿意让他藏起来,那会怎么样?”
狄春傻了:“不、不愿意他藏起来?”
狄公道:“不错。”
狄春道:“可、可为什么?”
狄公道:“当然是为了转移朝廷的注意力。我们姑且这么说。而今,事情还不明朗,真相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我们只是作这样的假设:使团出事后,朝廷发下海捕文书,作为李元芳肯定是想要藏匿起来。可是有一个幕后主使却将他的行踪通报给各路想领赏金的人马,江湖上的、公门中的,于是各路人马同时追杀。这样,他就是想藏起来也不可能了,只得四处流亡。这个推论是对李元芳目前这种做法唯一合理的解释。”
狄春点点头:“理上说是没错,可、可海捕文书上说李元芳就是杀害使团的主犯啊。既然他是主犯,那么一切就是他筹划的,怎么会反过来又遭人追杀?”
狄公淡然一笑:“他绝不是主犯。”狄春愣住了。
狄公道:“如果他是主犯,他的名字就绝不会出现在使团名单中,更不会在使团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只身逃走。这样做,无异于把自己竖为靶子,供人追杀!”
狄春琢磨着狄公的话,许久,才点点头。
狄公道:“好了,你去吧!”
狄春答应着退出门去,伸手带上房门。狄公沉思着,慢慢踱了起来。
驿馆门前,一阵风吹来,地上的落叶轻轻飘了起来。一条黑影闪电般地落在驿馆的围墙上,转瞬间消失在夜色中。一名守门卫士仿佛听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四下里看着,只见一片落叶被风吹得腾起在空中,他放心了。
狄公仍在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步。“扑”的一声轻响,灯灭了,屋内霎时一片漆黑。狄公奇怪地四下看了看,门窗紧闭,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铺洒进来,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安详。狄公走到门边,伸出双手想要开门,身后又是“扑”一声轻响,狄公回过身,桌案上的风灯竟然自己点亮了。狄公站在门前没有动,一双鹰眼迅速地环视着屋内,他的目光落在了窗户上——刚刚还关闭着的窗户,现在竟然洞开着!狄公快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窗外空荡荡没有一丝动静。狄公踌躇着放下窗户,当他再次转过身来时,一个身穿皂袍的年轻人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他。此人正是灵州城中的那位青年。
狄公惊呆了:“你是谁?”
青年笑了笑:“都说狄公推理如神,常能以气质衣着断人身份,小可正想见识见识。”
狄公道:“我想,你深夜来访,总不是想和我玩捉迷藏吧?”
青年道:“我只想证明一下,狄公真像传说中那么神,还是浪得虚名。”
狄公淡然一笑:“我已年逾古稀,早就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名声对我来说更是身外之物。而且,我狄怀英是浪得虚名,还是有真才实学,恐怕也不是你一个年轻人一句话就能评说的。”
青年笑了:“这应该算是巧言令色吧。”
狄公也笑了:“随你怎么想。不过,我已经预感到,今天可能会有些收获,为了不浪费时间,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年轻人微笑道:“请吧。”
狄公望着他,良久,轻轻咳嗽了一声,俨然是个算命先生:“腰杆挺直,腿微分,双手据案,典型的卫军下级军官的坐姿。面容憔悴,脸色苍白,而双颊却有红晕,此乃失血过多所致,这一点,从你双肩渗出的血迹可以得到证明。”
青年一怔,赶忙向自己的肩膀看去,果然肩两侧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
狄公继续道:“如此深夜,从窗户潜进房中见我,定是不欲被人发现行迹。那么,一个军官,身负重伤,行踪诡秘,还会是谁呢?李元芳,护送突厥使团的卫队长,朝廷第一号通缉犯!”
青年惊得目瞪口呆,望着狄公,许久才道:“如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是不敢相信!不错,我正是李元芳。”
狄公点了点头:“在这种情况下,竟敢只身前来见我,看来你有些胆色。为什么要杀害突厥使团?”
李元芳道:“大人真的认为这件事是我干的?”
狄公笑了:“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
李元芳道:“事实就是,我并没有勾结歹徒杀害使团!”
狄公笑了:“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李元芳道:“别人不会,大人会。”
狄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即使我相信你,也帮不了你。我只是个彭泽县令。”
李元芳道:“应该说现在是。”
狄公一惊:“哦?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大人奉旨回京,不就是为了调查此事吗?”
狄公突然抬起头,双眉一扬:“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元芳笑了笑:“职业秘密。”
狄公道:“看来,你今天来,是想给我讲个故事。”
李元芳道:“不错。”
狄公道:“你能肯定我会相信你?”
李元芳道:“是的。”
狄公问:“为什么?”
李元芳道:“就凭大人的头脑和准确的判断。”
狄公笑了:“这顶高帽儿戴得不错。看来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了。年轻人,是不是可以让老头子坐下来听你讲故事呢?”
李元芳赶忙起身:“哦,对不起。大人请坐。”
狄公缓缓坐在了椅子上:“说吧!”
李元芳道:“我们是八月十二日从永城出发的。卑职的任务是率领护卫队,保证突厥使团的安全。开始一切都非常顺利,直到八月二十二日夜里,使团宿营甘南道石河川。大约三更时分,我率人查营……”他勾画了当时发生的图景——
夜,石河川。营地中点着几堆篝火,李元芳率人查夜。突然一支响箭冲天而起,李元芳一惊,抬起头来。“轰隆”一声巨响,沙地塌陷下去,李元芳一声大喝:“不好,有埋伏!”他的身体跃到空中,身后破空声响起,李元芳空中转体,一伸手将来物抄在手中,是一支狼牙大箭!
攻击开始了,地面流沙滚动,沙土中迸出数十名蒙面杀手,眨眼间,十几名巡夜士兵尸横就地……
李元芳长叹一声:“可怕的攻击,是我平生仅见!那些杀手的专业程度,我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只有短短的一刻钟时间,所有人就都倒下了,卑职保护着始毕可汗杀出重围。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可怕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他向狄公描绘当时的场面——
李元芳保护着始毕在沙漠中飞奔,始毕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一个包裹。新月如钩,前面出现一座废弃的城堡。李元芳高喊:“快,进城堡!”二人飞奔着冲了进去。
始毕一屁股坐在矮墙旁,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伤痕:“李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李元芳道:“在这儿躲一躲,天亮再想办法。”
忽然,一条蝮蛇从阴影中游出来,停在始毕的身前。紧接着,身后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只见一个青袍人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望着他。始毕紧紧地抱着包裹,浑身不停地打颤。
李元芳冷冷地望着面前的青袍人:“你是谁?”
青袍道:“叫我‘蝮蛇’吧!”
李元芳问:“你在等我们?”
“蝮蛇”点点头:“是的。”
李元芳低声对始毕道:“快走!”
始毕如梦初醒,抱着包裹冲出城堡。“蝮蛇”没有动,只是望着李元芳。
始毕飞跑着,两行鲜血印在沙地上。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响起,始毕惊恐地回过头。一骑从身后飞驰而来,“仓啷”一声,始毕的头颅飞了出去,怀里的包裹“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一阵大风吹过,把包裹吹开,露出了里面的多宝珠。
城堡里,李元芳与“蝮蛇”对峙着,二人一动不动。好久,“蝮蛇”从袖管中抽出一方手帕,轻轻擦了擦手,而后扔在地上。手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宝剑。李元芳双手空空,静静地望着他。“蝮蛇”悠闲地将剑背到身后,轻声道:“动手吧!”李元芳仍然没有动弹。
突然寒光一闪,李元芳的攻击开始了,“哧啦”一声,“蝮蛇”的左肩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徐徐渗出。
李元芳静静地望着他,手里出现了一柄其薄如纸的轻钢刀。
“蝮蛇”似乎很高兴:“多少年了,我从没遇到过对手。我真的很高兴。”说着,他悠闲地挽了个剑花,剑缓缓向李元芳前胸刺来,李元芳既不挡架也不闪避,掌中刀猛地一颤,直奔“蝮蛇”咽喉斩来。
忽然,“蝮蛇”手中那柄慢悠悠的剑,闪电般动了起来,“仓”的一声响,李元芳的刀被剑尖点在了一旁;“嚓!”李元芳的后背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李元芳飞快地转过身来,“蝮蛇”已经不见了,静夜中传来一声长笑:“你不错,很不错!”声音越来越远。
一块白色的手帕静静地躺在地上,李元芳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
李元芳长叹一声:“他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狄公道:“刚才你说到了那方手帕……”
李元芳一愣,继而露出了微笑:“大人的精明谨细真是世间少有,用我言辞中的细节,试探我所说的是真还是假。”
狄公也笑了:“话虽不错,但稍稍有一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方手帕是唯一的证物,我想看看。”
李元芳点点头:“它现在就在卑职身上。”说着,伸手入怀,掏出手帕递了过去。狄公伸手接过来,仔细地看着,手帕是上好的湖州真丝制成,右下角绣着一条小小的蝮蛇。狄公望着手帕沉思了半天,忽然抬起头问道:“他为什么要放你走?”
李元芳道:“我现在明白了,他们是要把串谋杀害突厥使团的罪责嫁祸在我的身上。果然,朝廷下了海捕文书,我本想藏匿起来,待风声过后再向上官说明原委,讨回清白;可想不到的是,就像是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看着我,不管我躲在哪里,那些想领赏格的江湖人物和公门中人就出现在哪里。到今天,卑职已经过大小十数战,身负重伤,无奈之下,今天才来见您。”
狄公双目如电,望着李元芳,忽然“噗嗤”一笑:“不是你想来见我,是他们让你来见我!”
李元芳大吃一惊:“什么意思?”
狄公冷笑一声:“你是怎么知道我奉旨回京查案?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落脚之处?这些都是朝廷机密,你一个落难之人怎能得知?嗯?”
这几句话问得李元芳张口结舌:“我、我……”
狄公道:“是有人指引你来的。是谁?”
李元芳大惊失色:“是,是……是这样,几天前,卑职潜入灵州治伤,不想被公门捕快发现……”
狄公道:“于是,你在夜里杀死了抓捕你的公门中人……”
李元芳道:“捕快不是卑职杀的。”
狄公冷冷地道:“哦,那是谁杀的?”
李元芳道:“是个奇怪的人,他站在窗外告诉卑职只有找到狄大人才能活命,而后就消失了。卑职出房间一看,捕快的尸体躺了一地,就连店家也被他杀死了。”
狄公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直视着李元芳,似乎要看到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李元芳咽了口唾沫,他第一次感到了紧张:“卑、卑职所说句句是实。”
狄公不置可否,笑了笑道:“你用什么武器?”
李元芳一愣:“卑职用刀。”
狄公道:“给我看看。”
李元芳赶忙从身后拔出钢刀,递了过去。狄公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说道:“这把刀跟着你很多年了吧?”
李元芳道:“是呀,从卑职在凉州服役,它就跟在卑职身边。”
狄公点了点头。
狄公将刀递给了李元芳。李元芳道:“大人还是不相信我?”
狄公淡然一笑:“灵州传来的文书上说,仵作验尸的结果表明,捕快们是被剑杀死的。”
李元芳笑了:“大人真乃神人也!”
狄公笑了笑:“你藏到哪里,那些追杀你的人就会出现在哪里,个中原因你知道吗?”
李元芳摇摇头。狄公道:“因为,他们不想让你藏起来。也就是说,不管你到哪儿,你一直被人跟踪,当然,到这里也不例外。”李元芳绝望了。
就在此时,院里传来一阵喧哗,紧跟着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狄公猛地回过头。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喊道:“狄大人。狄大人!”
狄公问:“是谁?”门外回答道:“大人,京里的千牛卫前来传旨!”
狄公不禁一惊,向李元芳一努嘴,李元芳迅速蹿进里屋。
狄公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前站着四五名千牛卫,正中的首领手托圣旨:“请狄大人接旨!”
狄公双膝跪倒:“臣狄仁杰接旨。”
千牛卫首领展开圣旨读道:“京中巨变,朝内惶惶,使团遭戮,逆党猖獗,卿奉前旨北来,鞍马劳顿,朕本应顾念,然则,朝事紧急,无敢因循贻误,着即随千牛卫连夜赴京,不可迁延枉顾。钦此。”
狄公叩下头去:“臣领旨谢恩。”他的目光落在了首领的快靴上。首领递过圣旨,狄公伸手接过。
首领道:“大人,马车已经备好,就在门外。”
狄公道:“随我同来的钦差和随从卫士们是不是也要一起走?”
千牛卫首领道:“圣意急迫,就不必等他们了。请大人马上随我们赴京。”
狄公点了点头:“请贵使稍候,容我略略收拾一下。”
千牛卫首领道:“我们在外面等您。”
狄公微笑道:“将军是幽州人吧?”
首领一愣,赶忙道:“啊,卑职是山东人。”
狄公点头:“是这样。”
首领向院外走去。狄公关上了房门,李元芳从里屋走了出来。
狄公微笑道:“我能信任你吗?”李元芳点了点头。
千牛卫侍立驿馆门前,静静地等待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狄公身披斗篷,头戴风帽,快步走出来。千牛卫首领上前打开车门,狄公坐了进去。首领关上门,冲卫士们一挥手,众卫士飞身上马,马蹄声声,车轮挫地,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
千牛卫骑兵簇拥着马车一路飞奔,冲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头前的首领伸手用力一挥,马队停止了前进。首领飞身下马,身后众侍卫也跟着纷纷下马。十几个人将马车团团围住。首领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接着,闪电般拔出腰间钢刀一声大吼:“动手!”
轿旁的卫士们迅速出手,十几柄钢刀几乎是在同时刺进了轿中。“嚓嚓”之声不绝于耳。奇怪的是轿内竟然没有任何声响。首领一挥手,卫士们立即住手。他慢慢走到轿旁,小心地挑起轿帘。轿内亮起一点寒光,伴随着“嚓”的一声响,首领的人头飞了出去,鲜血标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车厢“砰”的一声四散崩裂,一条人影凌空飞出,正是李元芳!卫士们大惊失色,一拥而上,将李元芳围在了当中。李元芳的身体飞快地转动着,每次出手都有一名卫士的咽喉被割开,转眼之间,十几名卫士尸横当地。
李元芳钢刀反转,闪电般架在最后一名卫士的脖颈上。卫士的眼中闪烁着恐惧的光芒。这时,小巷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狄公催马来到李元芳身旁,翻身下马,走到卫士面前。李元芳望着那名卫士冷冷地道:“要死还是要活?”卫士颤抖着,一言不发。
狄公微笑道:“只问一个问题,说了就放你走。”卫士看了看狄公,又看了看李元芳,慢慢点了点头。
狄公问:“你们在县城外埋伏了多少人?”
李元芳一愣,目光望向狄公。卫士的面色陡然大变,脸部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狄公逼问:“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卫士浑身颤抖。忽然他一张嘴,一点寒星,直奔狄公眉心,由于距离过近,狄公根本没有反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元芳一举刀挡在狄公面前,“铛”的一声,枣核钉射在刀身上,反弹出去。
那卫士又闪电般地拔出腰间短刀,向狄公腹部刺来。危急之下,李元芳手腕一转,钢刀下劈,随着一声惨叫,卫士握刀的手臂落在地上。他双眼通红,和身向狄公猛扑过来,李元芳反手一刀,卫士的人头激飞出去,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
李元芳惊魂方定,问:“大人,您没事吧?”
狄公反倒非常镇定,他摇了摇头:“好凶悍的杀手啊!”
李元芳好奇地望着狄公:“大人,您怎么看出这些人是假钦差?”
狄公笑了笑:“说穿了不值一提,宣旨的卫士脚上穿的是快靴。可千牛卫的标准服色应是飞熊服、红中衣、脚下穿虎头攒金靴。这是朝制,不可能更改,这是第一个疑点。第二,宣旨之人明明是幽州口音,可他却矢口否认。第三,皇上并不知道我已到绛帐,更不会宣我连夜进京。”
李元芳惊讶不已:“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杀死灵州捕快,引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杀死大人,嫁祸给我!”
狄公道:“这一次,不光是嫁祸,连你也要死!”
李元芳一愣。狄公道:“还不明白?他们已在城外设下了埋伏,只要你出城,立刻就遭毒手。这样,一个故事就产生了,李元芳率歹徒假传圣旨杀死办案大臣狄仁杰,在出城时,遭遇仇家袭击身亡。于是,突厥使团被杀案涉案的第一号通缉犯与办案大臣同归于尽,再没有任何人证、物证!此案即成悬案,旁人即使想查,也无从下手,因而就不了了之。”
李元芳咬碎钢牙:“好歹毒的计策!”
狄公冷笑一声:“他们只是算错了一点。”
李元芳问是什么,狄公道:“他们要对付的是狄仁杰!”
李元芳道:“大人,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马上回到馆驿,有卫士们保护,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狄公沉吟着摇摇头:“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绝不会放我们离开绛帐。这些亡命之徒,定会孤注一掷,回到馆驿,不但你我性命难保,还要连累那些无辜的卫士。”
李元芳吃惊:“您是说,他们会攻击馆驿?”
狄公望着他:“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暴露,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别无善法。”
李元芳焦急地问:“现在怎么办?”
狄公道:“金蝉脱壳。”
夜,绛帐城外的树林中,猫头鹰发出一阵阵枭啼,令人毛骨悚然。
一条黑影如大鸟般从树顶落在了地上,正是于风。他一声口哨,树上飞快地滑下了几十个蒙面人。于风低声问道:“李元芳怎么还没来?”
身旁一人答道:“算时间早就应该来了。”
于风浑身一抖,颤声道:“会不会出事了!”而后一挥手:“跟我来!”说着,于风一伙飞奔入城,来到小巷。迷茫中,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十几具假千牛卫的尸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于风和杀手们静静地望着这般景象。一名杀手问怎么办,于风俯身摸了摸地上的尸体,咬牙切齿地道:“绝不能让他们逃走,尤其是狄仁杰,否则,我们的处境就会非常不妙。尸体还是热的,他们跑不远,给我追!”说着,他一挥手,身体鹰一般飞掠出去,身后众杀手迅速跟上,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地上那十几具尸体中,忽然中间的两具蠕动起来。“唰”的一声,其中的一具飞快地弹起来,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正是李元芳!他伸手扶起身旁的狄公,急促地道:“大人,现在怎么办?”
狄公深深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马上出城!”
武则天在武三思和内侍的陪同下,在御花园里漫步。秋风萧瑟,木叶飘零。武则天忽然大发感叹,吸了口气道:“夫秋,刑官也。好一派肃杀之象啊!”
武三思问:“陛下,还在想着突厥特使被杀案?”
武则天道:“两国修好,来之不易。突厥内部也有两股势力,以始毕可汗为首的主和,以莫度可汗为首的主战。两派明争暗斗,此次吉利听从始毕的建议,派遣始毕前来议和,想不到竟会被害死在石河川。一旦吉利得知此事,莫度派势力立刻就会抬头,两国的前景黯淡呀!”
武三思道:“哼,陛下,难道我堂堂天朝,还会怕他小小的突厥不成!”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战火重燃,黎民涂炭,那些企图恢复李唐天下的逆党更会兴风作浪,借机起事,国家再无宁日,这些你都想过没有?亏你还是堂堂的宰相!”
武三思吓得赶忙躬身道:“是臣失言。”
武三思系武则天之侄,封梁王,参与军政要事,官居宰相。此人嫉贤妒才,结党营私,仗着武则天的权势,作威作福,专事排斥张柬之等直臣,唯对武则天忠心耿耿。武则天看在眼里,对他既爱之,又恶之,恨铁不成钢。
武则天哼了一声,问道:“狄仁杰还没到?”
武三思道:“还没有。”
武则天道:“这个狄怀英,怎的如此迁延,真是岂有此理!”
武三思赶忙道:“陛下,臣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狄仁杰回来?”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要不,朕把此案交给你处理,限期三个月,逾期严惩!”
武三思浑身一抖:“这……”
武则天笑了:“你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不会难为你。前朝的宰相魏百策曾经对太宗皇帝说过一番话:开国之臣,但凡有一技之长,即可用之,可以不考虑其品德;而治世之臣,则要品才兼优方可。狄怀英的才具品格,为世人称颂,这一点是你比不了的。”
武三思碰了一鼻子的灰,非常狼狈,尴尬地道:“是。”
武则天看了他一眼:“你很忠心,这很好,但是你要明白,绝不能妒贤嫉能,你身居宰辅之位,要替国家着想,替朕分忧。不能总是想着结党弄权,清除异己。现在有朕做主,没有人敢动你,然而,朕百年之后,你该怎么办?到了那时,我看你这颗脑袋迟早要搬家。”
几句话说得武三思浑身大汗,连声道:“是,是。三思明白。”
武则天长叹一声:“而今的局势异常紧迫,除狄怀英外,朝中没有任何人可担此重任。”
话音刚落,一名常侍从后面快步赶上来,躬身道:“陛下,张柬之大人求见。”
武则天停下:“叫!”
张柬之急步赶来,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疑惧和惊慌。武则天笑道:“柬之,是不是狄怀英到了?”
张柬之躬身道:“陛下,出事了!”
武则天猛吃一惊:“哦?”
张柬之道:“今晨,绛帐县送来紧急公文报告,昨夜京中千牛卫到绛帐馆驿传旨,带走了狄大人。”
武则天倒抽了一口冷气:“朕并不曾命千牛卫前去传旨呀!”
轮到张柬之大吃一惊了:“什么?千牛卫不是皇上派去的?”
武则天道:“当然不是!到底怎么回事?”
张柬之道:“哦,今天清晨,绛帐县衙役发现前去传旨的十几名千牛卫全部被杀,狄大人失踪!”
武则天一声惊叫,连退三步,武三思也惊呆了。
再说于风一伙没有找到狄仁杰,回到山洞去见金木兰。金木兰冷冰冰地道:“狄仁杰解决了?”
于风低下头:“属下无能,狄仁杰和李元芳不知去向。”
金木兰霍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吼道:“连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身负重伤的废人都对付不了,要你们有什么用!现在,一切都暴露在狄仁杰眼前,嫁祸李元芳更是无从谈起,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于风双膝跪倒:“于风知罪,请主人处罚。”
金木兰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算了。事已至此,处罚你还有什么用。万幸的是,狄仁杰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现在名单到手,此次出击的任务也可以说圆满完成。立刻下令销毁一切痕迹,所有的人都撤回幽州,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能擅自行事!”
于风赶忙答应:“是。”金木兰道:“没有任何痕迹,狄仁杰再能也破不了这个无头公案!”
夜,武则天静静地坐在大明宫内的书案后沉思着。张柬之和虎敬晖快步走进殿来,一见武则天正在沉思,二人赶忙停住脚步,站在门前。武则天抬起头来:“柬之,怎么样?”
张柬之赶忙上前道:“陛下,钦差卫队和羽林军搜查了绛帐县周围一百里的所有镇甸和村落,没有狄大人的下落。”
虎敬晖道:“臣遍查千牛卫,昨夜无人出京。看来,那些千牛卫是假的。”
武则天不禁摇头叹息:“看来,狄怀英已经遇害了。”
张柬之也长叹一声:“想不到,狄怀英一代名臣,竟然死于宵小之手!”
武则天道:“是朕考虑不周呀,谁能想到这些逆党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张柬之道:“他们连突厥使团都敢假冒,还有什么不敢做呢!”
武则天道:“可笑的是,我们竟然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张柬之道:“臣等无能,令陛下殚精竭虑。”
武则天叹了口气:“这也不能怪你们。看来,要准备好对突厥作战了!柬之,先下手为强,我们要主动攻击。”
张柬之点点头:“事已至此,恐怕也别无善法了。”
武则天沉吟片刻,道:“你立刻拟旨,封左豹韬卫大将军丘神勣为西北道行军大总管,调左右威卫主力前赴凉州,入冬之前展开进攻,务求速战速决。”
张柬之道:“是!还有,陛下,三日后赴圆觉寺进香,是不是要改期?”
武则天摇摇头:“照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与此同时,狄仁杰与李元芳突然出现在长安城土窑废墟上。这里曾是关押刘金的地方,现在已被大火烧成一片残垣断壁。两人静静地站在瓦砾堆中,狄公的一双鹰眼搜索着蛛丝马迹:瓦砾、砖块;坍塌的窑口;砖块上斑驳的血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残瓦下的一丝白点儿。他慢慢走过去,手轻轻搬开残瓦,露出了下面压着的“白点儿”——那是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白色丝织品。他把它捡了起来。
不远处,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二人。
狄公回到客店后,把刚捡来的白丝残角放在桌上,随后将“蝮蛇”用的白丝手帕放在旁边,互相对照:两者的质料竟然一模一样!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李元芳进来,回身关上房门。狄公道:“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李元芳道:“皇上三日后要到圆觉寺进香。”
狄公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残角和手帕:“看看这个。”
李元芳走到桌前仔细比对着,忽然他抬起头来:“两者质料完全一样,都是‘蝮蛇’用过的手帕!”
狄公道:“是的。现在,有几点可以肯定:第一,土窑失火绝不是意外;第二,使团被杀与土窑失火为同一元凶——‘蝮蛇’,因此两案归一……”
说着,他走到桌前,提起笔在纸上画着:“杀使团——假冒使团进京……”
他停住了手,抬起头道:“第一个问题出现了:‘蝮蛇’为什么要甘冒奇险,袭杀使团,而且要冒充进京?”
李元芳一愣:“一定有目的。”
狄公点点头:“这一点是肯定的。我们用排除之法,第一种可能性,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
李元芳摇摇头:“那他们只需要杀死使团就够了,根本不用冒充进京。”
狄公点点头:“有道理,这一点可以排除了。第二种可能性,为了利益。冒充使团进京可以得到很多的赏赐。”
李元芳又摇摇头:“那样的话,他们大可不必放我逃走;更不会杀害郡主、暗杀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嗯,这一点也排除了。第三种可能性,利用使团身份为掩护,进入京师,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元芳沉思良久,抬起头来:“这是最有道理的假设。”
狄公点了点头:“是的。也只有这一种解释是合理的。那么,那个不可告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李元芳静静地思索着。狄公笑着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攻击土窑”四个字。随后又在纸上画下:“杀害使团——假冒进京——攻击土窑……”
李元芳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根据废墟中捡来的‘蝮蛇’手帕推断,攻击土窑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
狄公道:“于是,第二个问题出现了:土窑里有什么,致使‘蝮蛇’不惜甘冒大险?”
李元芳道:“肯定是一件对他们非常重要的东西。”
狄公道:“好,你说是一件东西,这算是一种假设。但是有两个疑问,第一,如果是一件东西的话,他们得到之后离开就是,何必要将土窑烧掉?”
李元芳犹豫道:“这……也许,他们怕留下痕迹。”
狄公道:“嗯,姑且算是一种解释。第二个疑问:千牛卫是皇帝的亲勋卫率,由他们守卫的东西一定与皇帝有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这件东西放进宫里,而要放在土窑之中?”
李元芳无言对答。他点了点头:“有道理,看来,这一点可以排除了。”
狄公道:“如果他们要找的不是一个物件,又是什么呢?”
李元芳沉思着:“会不会是一个人?”
狄公道:“好,又是一种假设。还是那个问题,如果他们要救这个人,救走就是了,为什么要烧掉土窑?”
李元芳挠了挠头。狄公沉思着,良久,抬起头来:“只有一种解释,他们要造成意外失火的假象,利用大火将所有尸体焚毁,令查案人员无法辨认尸首,这样,也就无法断定这场大火是意外还是人为。”
李元芳一拍大腿:“有道理!”
狄公道:“好!现在我们把前两个假设综合起来:这些人要利用使团身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就是要救走土窑里的神秘人物。”
李元芳一拍桌子:“这一切就合理了,没有使团身份,他们即使攻击土窑,救人得手,也无法将人带出长安!”
狄公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杀害郡主?”
李元芳抓耳挠腮:“是呀!”
狄公沉吟着,忽然抬起头来:“土窑案发,城门四闭。如果说,突厥使团也不能逃过搜查的话,那么在这个使团中,最不可能查到的是谁?”
李元芳双眼一亮:“郡主!”
狄公点点头:“现在可以断定,那个神秘人物就是坐着郡主的官轿出城的。这也就是他们杀害郡主的原因。”
李元芳双手一拍:“毫无破绽!”
狄公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明白了!”
李元芳由衷地佩服,说道:“大人真乃神人也!”
狄公微笑道:“现在我们可以面圣了。”
圆觉寺,这是一座百年古刹,寺门前,苍松翠柏横卧盘结,林阴蔽日。羽林卫结成队列,内外相连,将寺院围得水泄不通。武则天率张柬之、武三思等重臣,在方丈的陪同下漫步寺中。虎敬晖率千牛备身从旁卫护。一行人谈谈说说,来到了后院方丈的居所。武则天望着眼前这座幽雅的院落,不禁长叹一声。
方丈道:“陛下自进寺后,一直愁眉紧锁,想来心中定有愁烦阻塞,难以开颜。”
武则天笑了笑没有说话。方丈道:“所谓‘心’之一字,乃灵台方寸,斜月三星。灵台起火,斜月反背,三星缺一,自然方寸大乱,心中难以顺畅。”
武三思赶忙道:“皇上主乾坤于掌上,理万民于治下,那是何等圣明,岂能方寸大乱?方丈此言谬矣。”
方丈赶忙合十道:“是老僧失言。”
武则天笑了笑,缓缓向前走去。突然她停住脚步,耳旁回响着方丈刚刚的几句话:“灵台起火,斜月反背,三星缺一……”她的双眼亮了起来。
武三思问道:“陛下,怎么了?”
武则天一摆手,三思赶忙住嘴。武则天回头对方丈道:“灵台起火,斜月反背,三星缺一,那是一个‘狄’字。方丈此言不是没有用意的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方丈笑道:“老僧只是随口说出,并没有什么用意。陛下恐怕是心中所思吧,境由心生,一切都在方寸之间。”
武则天闻听此言,似有所感,目光扫视着院落之内。忽然发现左跨院的门紧锁着,她看了方丈一眼:“大师,左跨院的门为什么上锁?”
方丈道:“老僧不敢说。”
武则天道:“恕你无罪。”
方丈乃道:“院内有一奇人,名曰立帝货,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老僧怕他出去滥言闯祸,因此将其锁在院内。”
武则天道:“哦?有这样的人,朕倒要见见。”
方丈为难道:“这,万一此人得罪陛下,老僧万死难辞其罪。”
武则天笑道:“公然抗旨,一样是万死难辞其罪。”
方丈道:“既然陛下这么说,老僧就只得遵旨了。”说着,他走到院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武则天率众人慢慢走了过去。方丈道:“陛下,贫僧斗胆请陛下一人进去。”
武三思道:“老僧不知进退,陛下一人入内,万一出事,谁敢承当!”
武则天一挥手,打断了他:“好吧,朕就一个人进去。”说罢,武则天在方丈的陪同下缓缓走进院里。
小院内幽篁森森,清净雅致。武则天与方丈走在小径中,眼前出现一座禅房,武则天停住脚步。方丈微笑道:“此人就在僧房之内。”
武则天点点头,伸手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正二偏的禅房,屋内檀香袅袅。南房内传出一阵木鱼声,武则天缓步走进南房。一个人背对房门而坐。武则天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转过身来,双膝跪倒:“罪臣狄仁杰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惊讶得目瞪口呆:“怀英,真的是你!”
狄公道:“臣欺瞒陛下,罪该万死。”
武则天上前一步,双手搀起狄公:“怀英,快起来。”
狄公站起身:“陛下龙体清健,是臣之幸,天下之幸,万民之幸。”
武则天微笑道:“好了,你我之间就不必来这套虚文了。”
她轻轻拍了拍狄公的双手:“老家伙,几年不见,可真有些想你呀!”
狄公的眼眶湿润了,泪水轻轻滑落。
武则天笑道:“你可是老了,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不过,狄怀英就是狄怀英,狡猾的老狐狸。我一直就不相信,你真的死了。”
狄公也笑了:“知臣者陛下也。”
武则天缓缓坐在椅子上,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公道:“陛下,能不能容臣先问陛下一个问题?”
武则天点点头:“你问吧。”
狄公道:“土窑里的那个神秘人物究竟是谁?”
武则天一惊,抬起头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狄公道:“分析。”
武则天淡然一笑:“只有你说出这两字我能相信。看来,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狄公点点头:“是的。”
武则天点点头:“十年前,以越王李元轨和黄国公李霭为首的逆渠曾在襄阳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召集李唐的亲王故臣,谋反逆天,参与者竟有一百三十余人。这份名单在李霭记室刘金的手中。”
狄公道:“我曾听说过这份名单,名单中的很多人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越王骗到襄阳的。”
武则天点点头:“这一点我也知道。可刘金这逆贼却利用这份名单兴风作浪,串联与会之人起兵谋反。起初,很多人不想反,也不敢反,可刘金要挟他们,如不附逆,便将名单送往朝廷,抄家灭门,这些人恐惧之下,只得跟随。”
狄公点了点头:“此计很毒啊!把这些人逼上了绝路,反也死,不反也死,不如孤注一掷。”
武则天点了点头:“越王之乱被平定后,逆贼刘金侥幸逃脱。他贼心不死,持此名单四处奔波,威逼利诱,又串联了一批逆贼,以徐敬业为首,公然起兵反叛,乱平后,这个刘金竟再次潜逃。”
狄公长叹一声:“看来这份名单为祸不浅啊。”
武则天道:“正是。一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刘金在幽州被擒,被秘密押解来京。开始,他被关在天牢之中,我命千牛卫严刑审讯,要他交出名单,然而,此贼甚为强横,抵死不交。而外面的反贼,为得到名单,不惜一切进京营救,两个月之内,竟然有十几拨反贼闯入天牢。鉴于此情,我假意下诏将刘金处死,行刑那天找了个替死鬼砍下脑袋,暗中将刘金秘密转移到长安城内一个不起眼的土窑中,派重兵看守。这样,外面的反贼以为刘金已死,便不再前来。没想到……”
她长叹一声。狄公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陛下,这个假突厥使团就是为了营救刘金而来!”
武则天大惊失色:“什么?”
狄公从怀里拿出一份奏章,双手递了过去:“请陛下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