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特頓自己都感到很吃驚,他居然還可以活著參觀博物館。他之前的生活充滿了驚險刺激,每次冒險都足以使他致命,這些都是現在站在他身邊的這些人所無法理解的。現在他已經四十歲了,成了家,有了理想的工作,他過去的生活好像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但是有時在不經意間走過的地方,就像現在這個博物館,某些景象仍然可以使他回憶起從前的情景。掛在大廳內的灰色圖畫使他想起了一九七〇年,那年發生的事至今仍讓他血脈賁張。掛在旁邊牆上的巨幅大海照片又將他拋回童年記憶的海洋。今天,他可能看上去與站在他身邊的人沒有太多區別,但這些人裡沒有誰曾經經歷過他以前那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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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於一九五一年秋來到這個世界,是傑克和帕特麗夏夫婦的第一個孩子。他們的家庭是二十世紀五〇年代完美的家庭的典型:傑克是耶魯大學的畢業生,是斯佩里公司前途無量的宇宙航太工程師,在當時那個年代,「宇宙航太」這個詞讓人聯想到火星人和死亡射線,而宇宙航太工程師是一份可以引發無數遐想的工作;帕特麗夏是一名二十四歲、剛離開舞臺的時裝模特兒,她曾在國際時裝舞臺上展現過她優美的身材和瀑布般的棕色長髮。
約翰三歲的時候,他們舉家遷到了花園市一處農場式房屋中。這裡是長島地區的高尚住宅區,住滿了曼哈頓的高級白領、當地的企業老板,還有像艾迪.阿卡若一樣的職業騎師。這裡是撫養孩子成長的最理想住所。花園市的生活既安全又平靜。住著寬敞房屋,看著彩色電視,他們過著幸福的新式生活。
約翰四歲時,帕特麗夏的第二個兒子降生了。他的名字馬可瑞是以他外祖父的名字命名的。當兩個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時,花園市的生活水準又有了提高。長島鐵路途經這個小城,每個社區都有幸設有一站。查特頓一家購買了大螢幕電視,並可以用電力取暖。約翰也騎著嶄新漂亮的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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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麗夏非常喜歡海灘,她經常帶著兩個孩子,開車四十分鐘到長島南部海岸的吉爾格海灘遊玩。到了那裡之後,她會讓兩個孩子自由玩耍。他們光著腳,熾熱的沙灘燙得他們的腳像著火了一樣,他們急忙跑到大西洋的海水中,讓海水緩解他們腳上的熾熱感。約翰的父親從不和他們一起去海邊。他的工作很忙,而且他不喜歡沙灘和海水。
但正是海水使約翰產生了奇妙的感覺。在家裡,很少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激動,在學校也一樣。看書沒什麼意思,米老鼠也一般。但當他站在漫過膝蓋的大西洋海水中,望向遠處的地平線時,他感到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無人了解的世界。回到家後,他會把T恤拉到臉上,拼命吸取上面海水的味道,即使這樣也會讓他產生奇妙的感覺。
約翰感到他的家庭和其他小朋友的家庭略有不同。他的母親對他說話時從來不拐彎抹角,她會把她的想法直接說出來。約翰的父親喜歡找樂子。但他不像電視上那些父親一樣喜歡拋棒球或釣魚。傑克在家的時候在書桌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研究他的宇宙航太方程式,每天抽四包「健」牌香菸。如果他喝了兩杯馬丁尼,他就會戴著一個猩猩面具在鄰里間四處遊蕩,跟別人開玩笑。
傑克開始酗酒後,帕特麗夏勸他做一個合格的父親。但他開始變本加厲地工作、抽菸、喝酒,作為對妻子的反抗。最後,帕特麗夏決定,只要她自己的父親還活著,她就不再管傑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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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麗夏的父親,瑞.艾莫特.阿里森,是一名退休的海軍少將。他還是一名戰鬥英雄,他曾在二十世紀三〇年代指揮美國潛艇部隊歷時十年,而後還指揮戰艦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帕特麗夏自小就崇拜她的父親。對她來說,他的父親就是勇氣、尊嚴和熱愛生活的最好象徵。他退休後搬到南卡羅萊那居住——那裡臨近海灘。帕特麗夏經常去看望她的父親,並開始用她父親的事例來教育兩個兒子。
她向兒子們講述她父親對潛艇的熱愛,講述潛艇上每個艇員彼此之間的互相依賴,這樣應徵入伍的熱血青年才能像她父親一樣與潛艇共存亡。她告訴孩子們,她的父親以此為榮。有時她會講述阿里森將軍在二戰太平洋海戰中的英雄事跡。但大多數時候,她會告訴兒子們她的父親怎樣將自己塑造成為一個男子漢。她還告訴他們,戰爭結束後,他的父親拄著拐杖艱難地拜訪每個在他手下犧牲的士兵的家人,他認為這是他應盡的職責。他要親自告訴他們,他由衷地感謝他們的兒子所付出的一切。她還告訴兒子們,她的父親資助那些應徵入伍的戰士們的家庭,並不斷激勵他們奮發向上。幾乎每天她都會強調,她的父親最看重的就是優秀傑出和堅持不懈,他認為只要有崇高的目標,而且堅持不懈地為之奮鬥,那麼生命就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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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級時,約翰在學校的一次戲劇演出中扮演「勇敢王子」的角色。他不是主角,主角是「魅力王子」。他對女孩子沒有吸引力,她們都圍在「魅力王子」身邊。在劇中,他最後被殺死了。但是他很喜歡這個角色。有時在黑夜裡他會想:「事實上,我就像那個『勇敢王子』,我沒有『魅力王子』那麼英俊,女孩子不會喜歡我。但是如果說我有什麼特質的話,那一定是勇氣。做個『勇敢王子』要比做『魅力王子』好,因為勇氣是我與生俱來的特質。」
約翰到了十歲,他父母之間的爭吵更厲害了。他經常待在海邊,說起話來冷嘲熱諷,笑起來非常深沉,比起成年人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兒子真像個大人。」帕特麗夏的朋友對她說。那個夏天,鄰居答應讓約翰試試他們的潛水設備。氣瓶是有浮力的,所以約翰只能浮在水面上。但是他的頭一直埋在水裡,他驚奇地發現在水中居然還可以呼吸。他看到陽光穿過水面一直照向海底,他非常希望能夠潛下去,因為他想看到更深的地方。但是他答應過鄰居不再向下潛了,於是他一邊在水中呼吸一邊拼命地想:「如果我能到海底去,那感覺一定妙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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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十二歲那年的夏天,他和朋友羅伯.丹尼格里斯一路搭便車離開花園市出去冒險。在一九六三年的美國,搭便車旅行還是一項安全的活動。他們到了離家五十英里處莎福克縣的一處小村落。約翰和羅伯開始沿著鄉村小路步行。他們偶然發現了一所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看上去這是一所棄屋:院子裡長滿了荒草,低垂的樹枝遮住了緊閉的窗戶,屋裡看上去幽暗而安靜,就像連陽光也不忍打擾一樣。兩個孩子慢慢靠近,他們看過很多恐怖電影,對可能出現的情節也有所準備,兩人都覺得屋裡肯定藏有故事。他們推了推門,門開了。
他們在樓上發現了一堆幾十年前的報紙,報紙都沒有翻開過。他們坐在布滿裂縫的柳條箱上,開始互相大聲朗讀報紙上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屬於另一個年代,當時為大家所關心的事情現在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約翰在地下室發現了好幾罈水果蜜餞——足夠吃好幾年的——他被這些蜜餞所代表的想法所深深感染。這裡的主人曾打算在這裡住很長時間,他們曾希望能夠在以後享受這些甘甜的蜜餞。兩個孩子在屋裡停留了幾個小時,沒有想過要破壞這個地方或弄亂這裡的物品。黃昏時分,他們整理好了房間,連報紙也按原樣擺好。
在搭車回家的路上,他們做出種種設想來解釋這所棄屋和房屋以前的主人:蜜餞暗示了屋裡曾住著一位女士;窗戶用木條釘起來是因為房主是在突發狀況下離開的;放在那裡的報紙顯示,自那以後,就沒有人住在那所房子裡了。他們在腦海中激烈地推斷,而時間也在不知不覺中消逝而去。
幾天以後,他們嘗試過再次搭車返回那所房屋,但他們無法說出他們要去的準確地點。兩個孩子在鄉間小路上到處尋找,但一無所獲。他們之後又作過幾次嘗試,但都沒有成功。
那個地方一直令他們魂牽夢縈。他們試過很多次,他們甚至畫了地圖,但他們再也沒有找到那所房屋:他們永遠不知道他們曾到過的那個地方到底在哪裡。之後,兩人又搭車出去過很多次,但再也沒有發現過那樣令他們感興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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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約翰上了花園市高中。也正是這一年,第一支海軍陸戰隊在越南峴港登陸。約翰個子很高,留著金黃色的短髮,長著方形的下巴,看上去更像一個成年人了。他交友廣泛,尤其是那些欽佩他冒險精神的人更喜歡和他交朋友,他們佩服他可以搭車跑到五十英里外去冒險,也佩服他有能力改裝機車。
約翰在高中時仍然成績平平。到了二年級的時候,他從小學起就模模糊糊形成的想法開始變得清晰起來。他想知道,花園市是個與外界隔絕的地方,像被一層保護罩包圍著,裡面的居民根本不了解外面世界所發生的事情。這裡的人所關心的問題非常狹隘——他們只關心誰住上了最好的度假屋。鄰居們都倡導民權,甚至出去遊行支持「黑人孩子」進入白人高中,但事實上,在花園市根本就沒有少數民族居住。
升入高年級後,約翰依然對海灘充滿熱愛。當然,他從未夢想能夠成為頂級的捕魚人或是衝浪冠軍或是下一個雅克.庫斯托。除了他的外祖父以外,他心目中沒有其他的英雄。他甚至沒有外號。但是他總是對海洋充滿嚮往,每次看到大西洋,他都會驚異於世界的寬廣,而這個廣闊的世界一定存在於花園市之外。
一九六八年,約翰上高中三年級,這時,有關美軍在越戰中嚴重傷亡的報導鋪天蓋地。每個人都對此事持不同看法,約翰仔細聆聽所有人的意見。但是約翰越是深入思考這些觀點,他越是懷疑這些人是否真的理解這件事情。他不是質疑這些觀點的正確性:事實上,他非常佩服他們的熱情,也深受這個時代氣息的鼓舞。但他開始問自己,持有這些觀點的人,他們自己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他不斷問自己,同時也更加確信,他們中沒有多少人曾經到過外面的世界,曾經找尋過自我。
那時,約翰的父母已經離異,他的父親搬到加利福尼亞。一天傍晚,約翰的父親給家裡打電話,問兒子對未來的打算。約翰知道他父親想聽的是什麼——他會考上耶魯,然後找一份與他相配的工作。但是約翰卻特意說了些讓他父親感到不可思議的話。他告訴他父親,他想去探索世界,不是作為旅遊者或學者意義上的探索,而是要去尋找生命的答案。他告訴他父親,他不知道要走向哪裡,只知道他必須要走下去,他必須要去尋找自我。
「你到底要幹什麼?」他父親暴跳如雷。傑克已經開始了自己的事業。他為自動飲料機發明了電路系統,用這個裝置,酒吧的招待可以一次從一個飲料機裡倒出好幾杯蘇打水。他的事業如日中天,他有錢,約翰可以到他那裡工作。
「這只是你的計劃,不是我的。」約翰說。
「如果你不願意的話,約翰,你一輩子只能當一個普通的工人。」
約翰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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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初,約翰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一個戴著黑臂章的女孩走進了他們的教室。當時B52轟炸機對高棉邊境進行了大規模的轟炸。美國反戰運動者要求美軍撤離越南。那天那個女孩做了有力的演說,她完全相信自己反戰立場的正確性。約翰將自己想像成一名冒著生命危險參戰的戰士,然後詢問自己是否會贊同女孩所持的立場、佩戴的臂章以及揮舞的拳頭,但他沒有答案。他沒有足夠的信息來回答這個問題,這就是約翰生命的中心問題。就在這間教室裡,就在這個戴著臂章的女孩旁邊,別的同學都附和著「對極了」,但約翰對此卻沒有答案。他從來沒有出去尋找過自我。
一個想法出現在約翰的腦海中:軍隊可以將他帶到那個廣闊的世界中;參軍可以幫助他尋找自我。他問自己,是否敢去殺人,是否肯為自己鄙視的事業而搏鬥,他再次無法給出答案。而後他有了主意:他可以志願參加軍隊醫療隊。不管事情變得多麼糟糕,作為醫療志願者,他只需幫助別人,而不用去殺人。這樣他既可以心安理得地留在軍隊裡,又可以獲得親身體驗來解決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問題。
他首選了海軍,他外祖父的那支部隊。但是海軍為英雄的後代提供特殊照顧政策,約翰不想受到特殊照顧。但其他部門不能保證所從事工作的專業性,只有陸軍同意,作為醫療志願者參軍可以等同於服四年兵役。於是約翰應徵入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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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〇年一月,陸軍將二等兵查特頓分配到了駐日本瀨戶內島的第二百四十九總醫院的神經外科病房,當年他十八歲。設立該病房的目的只有一個:治療戰爭恐懼症。每天都有大批傷員從山的那邊被送進病房,有的被打掉了後顱骨,有的脊柱斷裂,有的神志不清哭天搶地,還有的只剩下半邊臉。查特頓為傷員擦洗身體,為他們更換衣服,然後把他們抬到病床上,讓他們從殘酷武器造成的傷害中恢復過來。很多傷員是查特頓的同齡人。有時在進手術室之前,有的傷員會看著查特頓然
後對他說:「我癱瘓了,夥計。」查特頓有時會在病房裡呆呆地出神,他想弄清楚一個十八歲的人突然失去了一部分身體的感覺是怎樣的。
如果有個士兵可以在一九七〇年保證身體完好無損的話,那麼這個士兵一定是查特頓。他經常乘火車出行,在瀨戶內島的火鍋店裡吃飯喝酒。他喜歡他的工作——需要投入感情,而且對別人至關重要。他正在觀察這個世界,同時又沒有對他人造成傷害。但是當他看到成隊的傷員被送到神經病房的時候,他卻無法停止問自己: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些人造成這麼嚴重的傷害?這些事是怎樣在這些人身上發生的呢?山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查特頓開始研究這些傷員。當醫生講解輪椅和呼吸管時,他基本上都在觀察傷員的眼睛。他們的眼神穿過面前醫生的身體,直直地看向前方。對查特頓來說,他們並不是《英烈傳》裡的衝鋒隊員。他們呆滯、恐懼、孤獨,但他們似乎知道一些查特頓並不了解的東西。
幾個月過去了,一車車患上精神病的傷員被送到了第二百四十九醫院。查特頓更加迫切地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貪婪地閱讀報紙、書籍,並和傷員交談。但這些消息來源只能告訴他一些政治性的東西。他們無法解釋世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他的心裡再次充滿了求知欲,就像小的時候站在海邊時的感受一樣,他要自己去找尋答案。
查特頓開始告訴朋友,他可能會要求轉到越南的部隊中去。他們對他的決定做出了迅速的反應,而且意見一致:「你瘋了嗎?」他試著將這個想法告訴家裡,他們也懇求他重新考慮一下,並解釋說神經外科病房的救護員肩負著最高的使命。但他告訴他們,他並不是出於愛國主義或其他什麼崇高的目的——他只是想了解那些士兵的處境。最後甚至連傷員也懇求查特頓,「千萬別去——你的決定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們說。一個癱瘓的士兵告訴他,「待在這,服完役,趕緊回家。我已經殘廢了,但是你還是完好無損的,你一定不能像我這樣。」但是查特頓仍然申請了調動。一九七〇年六月,他登上了飛往南越朱萊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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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頓被分配到第二十三步兵師第三十一團第四營。他著陸後,被告知要到位於寮國邊境一處重火力點的戰地救護站報到,那個地方被稱為西登陸區。他當天上午抵達了重火力點。
中午前後,基地的電話響起來。一個人接了電話,很長時間沒說一句話,然後低聲向話筒說道:「他媽的。」很快,基地所有的人開始混亂起來。一個軍官把查特頓叫了過來,「帶好你的裝備!一名救護員在戰場上剛下直升機就被炸死了。你去代替他的位置。」查特頓不敢相信聽到的是真的。他要取代一個死了的救護員?在直升飛機上?去戰場?然後這個對他說話的軍官開始抽泣,眼神越來越瘋狂,就像查特頓在日本醫院看到的那些精神崩潰的士兵的眼神一樣。
其他人抓起武器和裝備從他身邊跑來跑去,而查特頓卻待在原地無所適從。他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裡去,要做些什麼,一分鐘後,一個滿頭棕色亂髮的小個子男人抓住他的胳膊,對他說:「聽著,我也是救護員。跟著我,我們準備去陣地。」這名救護員看起來年紀不小了,至少有二十四歲。他說自己的名字叫「毛斯」。
「跟著我。」毛斯說。
毛斯領著查特頓藏到了基地的一個掩體處。在直升機來接查特頓到叢林去以前至少還有好幾個小時。到時候,毛斯說,他會告訴查特頓直升機的吊索在哪裡。「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聊天。」他說道。
在掩體中,毛斯將查特頓的救生包中塞滿了戰地醫療工具——瘧疾藥片、四環素片、嗎啡、繃帶、剪刀,以及戰地服裝等——他還向查特頓解釋了如何在叢林中使用這些工具,這遠比查特頓在醫院的時候要複雜得多。在講解中間,他還穿插了自己對越戰的看法。
「我痛恨戰爭,」毛斯說,「但既然我已經到這裡了,我就要盡我所能為這些人做些事情,我要當個好救護員。這場戰爭與我沒有太大關係,做一個好救護員就是我的全部工作。」
毛斯將瘧疾藥片和痢疾藥片分別做好標記,將查特頓的包扣緊,然後告訴他,一般來說,救護員除了要帶一個大的救生包以外,還要另外準備一個小的,這樣才可能夠用。一邊巡邏,他一邊告訴查特頓,一個優秀的救護員會將外傷藥與治過敏和肚痛的藥區分開、單獨放置——你不可能用過敏藥去治療一個頭部中彈的傷員。
「這些人就是你的責任,」毛斯接著說,「對我來說,我就對我的傷員負責。這是唯一重要的事——治療這些傷員。他們是最重要的。」
看到毛斯掛在後面的。四十五毫米口徑手槍,查特頓問道——難道戰地救護員的武裝就只有這麼簡單嗎?
「很多救護員都背著來福槍或機關槍,」毛斯回答道,「我攜帶武器的唯一原因是我要用它來保護倒下去的傷員。我不願意因為我沒有武器而讓敵人殺死我正在救治的傷員。但是我不會攜帶有攻擊性的武器,我不是勇士,我把手槍掛在後面。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只是一個象徵。它不斷提醒我,我待在這裡的原因。」
之後的兩個小時裡,查特頓一直沉浸在毛斯的哲學中。毛斯對勇氣、奉獻和信仰有著自己的看法,這些觀點與查特頓的想法是相符的,但他之前卻始終沒能將這些觀點系統地闡述出來。在這兩個小時中,查特頓甚至忘記了那天他即將奔赴前線。
直升機終於來了。有人喊道,「出發了!」毛斯在查特頓的包中又裝上手榴彈和一塊雨布,然後利用最後一點時間又檢查了一遍查特頓是否記住各種藥片的用途。查特頓抓起了頭盔,也在後面別上了一把。四十五毫米口徑手槍。
「還有一件事,」毛斯說道,「你會遇到很多狀況,但是你要盡一切力量在前線活下來,到時你不得不做出很多決定。如果有狀況發生,你一定要問自己幾個問題。『十年、二十年後,我想做些什麼?我老了以後會怎樣看待今天我做出的這個決定?』這些問題將會幫助你做出重要的決定。」
查特頓點點頭,握了握毛斯的手。毛斯留在基地,查特頓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再見到他。他只說了一句,「非常感謝,毛斯。再見。」然後,他爬上直升機,坐在一個給養箱上——直升機上沒有座位也沒有安全帶——飛機升空了,消失在叢林上方,迎著陽光直赴真正的越南戰場。
直升機將查特頓和幾箱給養放到叢林中,然後升空離開。叢林一望無際,似乎沒有任何人存在。終於,查特頓聽到在一片樹林後發出一陣沙沙聲。他迎著聲音望去,看到十幾個人從叢林中走出來。都是西方人,滿臉汙垢,留著蓬亂的長髮和參差不齊的鬍鬚。在查特頓看來,好像是加利福尼亞的摩托幫突然出現在了越南。這些人向他走來,他們的橄欖綠色T恤和褲子全都破舊不堪。每人佩戴鋼盔、防彈衣或其他軍事裝備。看著他們漸漸走近,查特頓覺得每個人的表情都一模一樣,他們表情漠然,好像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引起他們的驚奇。
士兵們打開給養箱,開始補充裝備。沒人理查特頓,甚至連派到連指揮所的那名救護員也沒有對他說一句話。偶爾,他們中會有人上下打量一下查特頓,如果給他們充滿疲憊和厭惡的眼神做個注解,那肯定是說:你狗屁不懂,肯定在這裡待不長。就算我們需要幫助,你也根本提供不了。這些人裝備完畢後,其中一個對查特頓哼了一聲,「走吧。」這些人是一個排。他們要轉移到新的戰鬥位置去。在行進過程中,如有必要,他們會追蹤並消滅北越士兵。他們走進了叢林,查特頓與他們一起排成縱隊前進。
他們穿過稻田,打死叮在身上小鳥一樣大小的昆蟲,跋涉過鱷魚肆虐的河流,避過裝滿槍炮的坦克。在叢林中行進了一個小時後,忽然響起了槍聲,士兵們開始向周圍的樹林掃射。查特頓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要炸開了。射擊停止後,他向四周觀望,其他人的表情和他剛見他們時沒什麼兩樣。幾分鐘後,他們重新啟程。查特頓定了定神,然後加入隊伍一同前進。他心情平靜後,大腦禁不住開始思考,「這些人都是些瘋狂的殺手,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我他媽到底在哪兒?我在幹什麼?」
天氣悶熱,士兵們當夜露天休息。其他人都睡著了,而查特頓卻在輾轉反側。破曉時分,他看到叢林中有一隻老虎出沒。第二天,氣溫達到了華氏一百度,士兵們到達一個廢棄村莊的邊緣。根據情報,有敵軍在附近出沒。除了查特頓,其他人都全副武裝,時刻準備進行戰鬥。但其中最出色的是約翰.萊科,一名來自紐澤西的二十八歲的裱糊工人。查特頓認定他是全排的核心人物。萊科高六.二英尺,重二百二十磅,他已經是第三次上越南戰場,是越南戰場的老前輩了。他手持一柄M六十機關槍,七百發子彈交叉掛在胸前。萊科的外號是「老么」,據說是因為他將「黑桃么」放到被他消滅的敵人的胸口上。
巡邏開始後,士兵們排成縱隊行進。不久,他們走到一塊乾涸的稻田邊,通過稻田可以到達對面的丘陵地。他們走到一處開闊地帶,開始在山坡上搜索敵人的蹤跡。進入空地五十碼後,萊科登上一塊岩石觀察周圍的情況。這時從左邊的山坡上射出了子彈。一共五發子彈,其中一發從左至右橫穿萊科的胯部。萊科驚呆了,他將武器扔到地上然後臥倒在地,將自己掩藏在兩英尺深的草叢裡。剩下的人趕緊後撤,在一個十英尺高的土堆後藏了起來。有人大喊:「老么中槍了。救護員!救護員!」查特頓和另一名救護員匍匐前進。他們可以看到五十碼外萊科在草叢中的大致輪廓。他倒在開闊地裡,是個明顯的靶子。但敵人沒有再向他開槍,他們很可能是在等救護員出現,他們打算一次結果兩個。
連裡的另一名救護員、查特頓的上級,緊緊縮在土牆的後面。
「他媽的,我才不過去呢。」他對查特頓說。
整排的人只能憤怒地盯著他。而他們根本沒對查特頓抱任何希望,沒有一個新手在來到越南的第二天就敢上戰場。
「我去。」查特頓說道。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但最吃驚的還是查特頓自己。他開始卸掉多餘的裝備,只留下了毛斯給他準備的那個小救護包。
「上帝啊,這個孩子要過去。」有人說道。
士兵們找好位置準備火力掩護。時間每過一秒鐘,查特頓就覺得視野變得越窄,樹林中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直到最後,他所能聽到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臟的狂跳聲。在日本醫院的時候,查特頓曾經設想過這樣的時刻。他決定,如果自己面臨這種抉擇時,他就要以外祖父為榜樣。現在,他準備在毫無武裝的情況下去救萊科,他對自己說:「我要去找尋自我了。」
查特頓向空地衝去,一陣炮火從遠處山坡的左側向他射來。跑到一半時,他可以看到萊科躺在草叢中。他跑得更快了,他前面的地面被子彈打得塵土四濺。而在他的身後,其他的士兵也用猛烈的炮火還擊,在雙方炮火的夾擊下,天空好像要爆炸了一樣,查特頓以為會被擊中。他一直等著自己倒下去的那一刻,但是一個模糊的感覺卻在阻止他向回跑,那種感覺就是他不希望後半生仍會記起他曾經放棄過。一秒鐘後,他滑到了萊科旁邊的草地上。
「我躺在草地上,渾身麻木,快要休克了,」後來萊科回憶道,「然後,我看到了這個新來的傢伙,來的是這個新來的傢伙!他帶了他所有能帶的東西。我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他卻衝到了火線上,這個傢伙在用生命冒險。」
查特頓將自己掩藏在萊科身邊的草叢中,密集的子彈掀起了他們旁邊的地皮。查特頓從他的救護包中拿出剪刀,將萊科的褲子扯開,檢查動脈血管是否受傷。幸好沒有傷到動脈,萊科可以移動。現在,查特頓必須將他弄回土牆後面掩護起來。這短短的五十碼現在看來就像要橫穿整個越南一樣那麼遙遠。
查特頓想過將萊科扛在肩上,但這個受傷的戰士要比他重五十磅。查特頓坐在萊科後面的地上,拉著他的胳膊。更多的子彈落在他們周圍的地上。查特頓開始用腿將身體向後推,每次將萊科向後拖出一人的距離。他們隨時都可能被子彈擊中。兩分鐘後,他們距離土牆只有一半的距離了。而現在其他的士兵已經精確地找到了敵人火力的位置,他們擊退了對查特頓和萊科的攻擊。很快兩人距土牆只有十英尺了,然後只有五英尺,最後終於到了土牆的後面。士兵們衝到他們面前。不一會兒,兩架美國眼鏡蛇攻擊直升機向敵人射出了大規模火力。一架休伊救傷直升機隨後而來,將已經休克的萊科空運到了醫院。
休伊消失後,查特頓癱倒在地。他已經筋疲力盡了,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哪裡。但他還是看得出這些人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他們開始跟他說話了,他們拍著他的肩膀,他們衝他微笑,他們叫他「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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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們繼續穿
過叢林,有些人懷疑查特頓的勇氣究竟能維持多長時間。越南戰場上的美國救護員在隨小分隊巡邏時面臨的危險是不容低估的,因為他們的工作就是救助受傷的士兵。救護員經常會發現他們身處火力最猛烈的地點——雷區周圍、狙擊手的射程之內,甚至餌雷之上。救護員所面臨的危險中充滿了敵人的詭計:敵人最想消滅的就是救護員。殺死小分隊的救護員就意味著士兵受傷後只能自我救治,這會嚴重挫傷小分隊的士氣。
萊科受傷後,查特頓一直自願參加小分隊的每次巡邏。隊員們邊笑邊拍著查特頓的後背,告訴他,參加巡邏的救護員每次都會拖回一車受傷的士兵的。但查特頓的體內有某種東西在翻騰著,他在第一次巡邏中的出眾表現使他的內心充滿了成就感。他不能就此放棄,因為在他生命中這個事業第一次使他感到與眾不同,第一次使他感到自己可能很了不起。
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裡,查特頓每天都和他的小分隊一起巡邏,每天他們都會與敵人交火。查特頓經常衝出去把受傷的士兵救回來,而且他總是用同一種方法。當其他的救護員沿著掩體爬行,盡量減少暴露的可能性時,查特頓就衝出去,迎著敵人的炮火,將受傷的六.二英尺高的壯漢拖回自己這邊。不久,「醫生」就成了比任何授予的獎章和榮耀更重要的榮譽,士兵們都說「醫生」真是個瘋狂的傢伙。
查特頓和小分隊一起戰鬥了兩個星期後,他聽說毛斯犧牲了。毛斯的小分隊俘獲了俘虜,毛斯去看守他們。敵方的一名狙擊手潛伏到他們附近,尋找狙擊目標。他可能同時選中了好幾個人。但是由於毛斯佩戴的是一把。四十五毫米口徑手槍,與其他人不一樣——在敵人看來,他看上去像是一名軍官。狙擊手將毛斯鎖定在他的射程內,然後扣動扳機,在他身上打了好幾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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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查特頓還對越南抱有一絲幻想的話,那麼這點幻想也隨著毛斯的被殺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將四十五毫米口徑手槍換成了一把M十六來福槍。他來越南是尋找答案的,尋找關於美國和人類的答案,但忽然間這些答案全都變得明朗起來:美國捲入越戰是錯誤的;人類互相殘殺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野獸。這就是答案,沒有什麼了不起。然而查特頓仍然自願參加每次巡邏,主動衝出去救回每個傷員。當他背靠著樹,坐在地上氣喘吁吁時,他深切感受到一個優秀的人的生命是多麼的充實。他開始迷惑,如果沒有到越南來,也許他為這些問題找到的是完全不同的答案。
「大家都在談論這個叫查特頓的小夥子,」營裡的外科醫生諾曼.薩凱說道,「我從未見過他,但聽說的第一件與他有關的事就是他居然上火線。我簡直不敢相信,救護員一般是不會參戰的。即使參加巡邏,也只是進行醫療救護。上火線?沒人聽說過救護員上火線的。我想這個孩子可能是瘋了,但是大家都說不是,只是因為他與眾不同。他總是大家談論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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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過去了,查特頓的表現仍然引人注目。他在戰鬥中研究自己和他人,觀察那些活下來和死去的士兵,研究他們勇敢和氣餒的時候,仔細留意周圍人的行為。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探索生存下去的正確方式。漸漸地,他從中提取出了幾條原則,這些原則對他來說是不容辯駁的真理。他將這些原則像救護包中的各種藥片一樣在腦海中分類裝好。在他六個月的戰地服役臨近尾聲時,他總結出了以下幾條原則:
——如果一項任務過於容易,那麼此前肯定已經有人把它完成了。
——如果跟著別人的腳步亦步亦趨,那麼就會錯失挑戰更有價值的問題的機會。
——成為優秀的人才,必須要具備以下條件:良好的準備、無私的奉獻、集中的注意力、堅定的毅力;缺少任何一項條件,你註定只能碌碌無為。
——生活經常會給你做出重大抉擇的機會,這是人生的十字路口,你必須決定是就此停下還是繼續前進;人的一生充滿了做出抉擇的機會。
——仔細研究所有的事情;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真的像它看上去的那樣,或是像別人告訴你的那樣。
——如果你的判斷是基於明確的是非觀,那麼你會很容易做出決定。
——那些在戰場上被殺死的人都是些神經緊張的人。那些什麼都不在乎的人,他會說,「我早就死了——我的生死其實無關緊要,唯一重要的是我要完成自己擔負的使命。」這樣他們就擁有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
——最糟糕的決定就是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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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中,查特頓一直在考慮生存的正確方式與錯誤方式,同時他一直在構思他的原則。每次巡邏都會有人流血,有人死亡,但這也使查特頓的想法更加完善了。他開始認為也許他到越南來就是為了能夠形成這些原則。小的時候,當他試圖看穿深不可測的大西洋時,他確信大洋的彼岸肯定有他要找的東西。現在他知道了,正是這些想法在呼喚著他,這些想法告訴他人應當怎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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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六月,在服完十二個月的兵役後,查特頓開始回家休假,兩個星期後,他將返回越南繼續在戰地服役六個月。見到他時,他母親驚呆了。他的兒子既不坐在椅子上,也不睡在床上,而是一直待在地板上。他雙腿交叉坐在地上,吃光了一桌的飯菜。她問他話時,他起先什麼都不說,然後開始抽泣,講述那些被打掉後顱骨、哭天搶地,甚至餓死的士兵,講述他第一次殺人的感覺,講述那些人類能夠見到的最可怕的情形。但講完這些後,他又能很快平靜下來。
他媽媽抓起電話,給一個在軍界頗有權力的朋友打了電話。查特頓再也沒有回到越南。他被重新分配到布魯克林漢密爾頓堡的醫務室,他在那裡時精神狀態非常糟糕。軍隊給他指派了一名精神病醫師,在醫生面前,他們要求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直到他們認為他已經恢復了健康。他和在高中認識的一個女孩結了婚,但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的婚姻,幾個月後他們離婚了。這就是他在這兩年中每天做的事——每天按時打卡上下班、感到憤怒和困擾、對未來感到迷惑——直至他結束了在軍隊的四年服役生涯。
然後查特頓決定把一切全部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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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八年間查特頓不停地更換工作。他曾住在佛羅里達。在那裡,他嘗試到醫院工作,並打算上大學。但他父親於一九七六年死於心臟病,時年四十八歲。之後,他搬到了紐澤西,在旅遊城市凱波梅開了個小公司,從事建築業。但這些工作都不能重新喚起他在越南時曾有過的那種充實的感覺,自從他回到美國後,這種感覺就徹底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一九七八年春天,查特頓在凱波梅碼頭上碰到一個熟人,他決定到那人的捕貝船上工作。一天後,他隨捕貝船出海。船上的人向他介紹了工作流程。捕貝船上有兩臺十英尺寬的挖掘機,機器會順著海底進行挖掘。每半個小時,挖掘機升起一次,將挖上來的東西傾倒到甲板上。然後船員將埋藏在各種淤泥和海底生物中的扇貝挖出來,將剩下的垃圾丟出船外。最後,他們將扇貝搬到切割室中,將貝殼去掉。當查特頓問起他要做什麼工作時,這些人告訴他:「做所有的工作。」
從一開始,查特頓就很喜歡捕貝的工作。他學會了切割和焊接鋼管,打水手結,接電纜——總之,學會了所有工作中需要用到的東西,這些東西引起了他內心的共鳴。他吃的東西比國王還豐盛,那個滿臉鬍子拉碴的廚師做的扇貝和龍蝦要比五星級法國餐廳的主廚好不知多少倍。但最讓他動心的還是因為這份工作可以使他在甲板上觀察到海底世界。挖掘機對大西洋底的任何物品都一視同仁,不管是什麼東西,它都一股腦地挖出來。在一堆堆的扇貝中,你可以找到俄羅斯的漁網、鯨魚的頭骨、炸彈、榴炮彈、乳齒象的象牙、步槍,還有沉船的物品。很多沉船物品。其他船員將沉船物品當作垃圾。對他們來說,扇貝等於金錢,其他的東西都一文不值,都被直接扔到了船外。但對查特頓來說,這些扇貝以外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出海九天,船主付給查特頓三千美元和一包十磅重的扇貝。在一九七八年,這簡直是一筆巨款。更重要的是,查特頓在船上已經有了一席之地。那年,他又隨船出海了幾次,有時可能有所收獲,但也有捕不到扇貝的時候。但每次都會從海裡撈上來很多沉船物品,這讓他的腦海中充滿幻想。他開始往家裡搬這些從海裡撈上來的東西,直到把屋子裝扮得像電影中的海盜船一樣——電視機上放著捕龍蝦器、牆上掛著鯨魚頭骨、屋頂放著鯨魚骨架、而天花板上則掛著一張俄羅斯漁網。朋友進到他的屋裡後,覺得像是掉進了陷阱。
這樣的生活查特頓過了兩年。在這兩年中,他賺了不少錢,而且作為一個捕扇貝工已經對大海有了很深的了解。他經常說要到深海去潛水,但緊張而無規律的工作一直妨礙了他的計劃的實施。查特頓決定,等工作輕鬆後,他就背上氣瓶,去看看真實的海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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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〇年,查特頓又一次出海大獲豐收後,他遇到了凱西.卡斯特,凱西和人合夥在凱波梅的碼頭開了一家小餐廳。查特頓還沒喝完第一杯酒,就知道他對凱西心存好感。查特頓知道很多女人都喜歡平靜安逸的生活,但凱西一直過著充滿創造性、無拘無束的生活。她在附近的大西洋城長大,但高中畢業後就跑到加利福尼亞嘗試不同的生活。她穿著農婦的裙子、羊皮外套,留著史蒂薇.妮克絲【註:美國搖滾歌手。】一樣的金色頭髮,一天到晚表情冷靜。當大家討論伍德斯托克音樂節時,她對他們說,雖然她住在那裡,卻從來沒有去參加過那個音樂節。
也許最吸引查特頓的就是她的實用主義。凱西不像他所知道的那些女人一樣熱衷於那些女性化的活動。她不喜歡去美容院,覺得逛商場很無聊,她更喜歡進行劇烈的戶外運動。她尊重查特頓,因為他靠自己的雙手在海上謀生計。
凱西並沒有被查特頓嚇跑。他二十九歲,但是還沒有打算上大學。他一出海就是幾個星期,而且都是在有狂風巨浪的時候出海。但卡斯特崇拜他身上具備的這種特質,當查特頓告訴她他不能確定今後會在哪裡生活時,她也告訴他,她對他有信心。
凱西和查特頓住到了一起。他給她買了一把手槍,以便在他出海的時候能夠保護自己。他發現凱西可以靈活地使用手槍。她之前從未使用過武器,但她每次開槍都能打中靶心,這才是他喜歡的女孩。他們都不急著結婚或生孩子,他們在一起覺得很輕鬆,而且無拘無束。「如果一個女人可以容忍這些鯨魚骨頭,」查特頓想到,「那麼我想她也一定能夠容忍我。」
一九八一年,兩人住在一起還不到一年,扇貝市場就出現了危機。查特頓的收入直線下降,凱西的餐館也關閉了,他們手頭開始拮据起來。查特頓簽約出海十七天,筋疲力盡,但船主最後只給了他八十五美元。他知道是退出捕貝行業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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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他和凱西討論了以後的生活。軍隊給他的津貼馬上就要中止了,如果他想上學的話,他必須現在就開始計劃。查特頓對電腦很感興趣,打算將來在這個行業選擇工作,他報名參加了一個程式設計課程。
在上完第一節課的當天晚上,查特頓突然從夢中醒來,然後坐了起來。他搖醒凱西,一開始她還以為他在做惡夢或是又想到了越南的經歷。她抓著他的胳膊,沒敢開燈。
「凱西,凱西,凱西……」
「約翰,怎麼了?」
「我當不了程式設計員。」
「你在說什麼?」
「我不能一輩子都坐在螢幕前。」
「好吧,好吧。你應該做自己覺得快樂的事情,約翰。」
「現在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了。我要當一個商業潛水員。」
「那是什麼工作?」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現在還不知道,就是覺得很適合我……一個商業潛水員。」
說完後,他滿足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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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頓並不知道商業潛水員應該做些什麼,而且不知道在哪裡工作。但是一聽到這個職業的名稱,他就感覺眼前的迷霧散開了,陽光照亮了他的生活。第二天,他跑出去買了一本《潛水人》雜誌。雜誌裡面有商業潛水員學校的廣告,他覺得這個想法太完美了。他從事過很多工作:木工、鐵架工、呼吸系統醫療,現在是潛水。他天生是屬於大海的,坎登的一所學校設有潛水課程。兩個月後,他開著他的紫色格雷姆林到那所學校去追尋他的新夢想。
查特頓在教室裡聽了幾分鐘後,就確定商業潛水員正是他想要的工作。老師講到,商業潛水員每次的工作都與上次不同,需要隨機應變,在現場解決問題,工作環境複雜而又變化莫測。查特頓激動得幾乎坐不住了,就是這種環境才能讓他像在越南戰場上一樣優秀。
他喜歡這個行業中使用的有
力的工具——精銅製成的二十五磅重的頭盔、把潛水員與空氣發生器連接起來的空氣管、厚厚的橡膠手套,以及防寒乾衣——感覺就像穿上了第二層皮膚。四個月的課程結束後,查特頓覺得奇怪,為什麼他以前就一直不知道潛水可以作為一項謀生的工作來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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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查特頓與一家在紐約港工作的商業潛水機構簽訂了合約。在工作的第一個月中,他大概潛了五十次水,每次潛水對他來說都是不同的挑戰。在同一個星期裡,他可能會去拆除水下的混凝土建築,或在紐約港務局的航空港周圍打樁,或將南街下面的生鏽的支柱焊接起來。每次他都對老板說:「我可以做到。」
查特頓在曼哈頓的水底遇到了很多問題。他經常在能見度為零的環境中工作——在隧道或涵洞裡,或者在堆滿淤泥和沉積物的水下建築裡,這些地方能見度非常低,即使將手套放在面鏡上,也看不清楚。他要將身體擠進人類根本無法適應的狹小空間中,然後在裡面做非常細緻的工作。厚厚的橡膠手套讓他的觸覺變得遲鈍。冬天,他的乾衣泡在紐約港冰冷海水中好像貼在身上的保鮮膜。有時,前一晚的海潮會將他一天的工作成果全部毀掉。
回家以後,查特頓告訴凱西,「這個工作就是為我而產生的。」在水中,他感覺自己就是整個工作的中心,即使擠在鋼管之間他也覺得很放鬆,即使看不清任何東西,他也不會感到不安。他積極地嘗試,每項任務對他來說都像老朋友一樣熟悉。
查特頓喜歡挑戰自我。當能見度為零時,他將身體靠在周圍建築的裂縫上,同時運用肘、膝、頸,甚至腳蹼的感覺,直至整個工作環境的畫面展現在他的想像之中。他調動起了身體的各個部分,例如,將左小腿靠在牆上保持平衡,右膝蓋放在一個扳手上,將一隻腳伸出洞外,作為測量水流變化的壓力計。他在水底工作的時間越長,他的感覺就變得越加靈敏,他甚至能夠僅僅通過潛水刀上傳來的不同震動感覺來區分普通鋼材和煅燒過的鋼材。他經常只需腳踝輕觸就能判斷出一個物體的材質和所處的狀態。
由於經常視線不清,查特頓具備了超常的想像能力。他經常對在潛水中可能遇到的情況進行設想:如果他的手沒有抓緊,從纜繩上滑落下來怎麼辦;如果隧道的支柱倒塌,他要如何調整身體的方向;如果涵洞前端坍塌,他該如何從涵洞的裂縫中滑出。從事這份工作的第二年,他開始相信,他的大腦和身體可以像眼睛一樣清晰地辨明物體,這使他即使在危險的環境中也可以保持常人無法擁有的平靜心情。當水底發生狀況時,四周一片黑暗時,周圍充滿嘈雜聲時,他都不會感到恐慌,因為他相信自己是可以弄清周圍的狀況的。不久,他就開始向商業潛水行業中最艱難、最危險的環境挑戰。運用他的身體,運用他的裝備,運用他的工具去感覺,這使他充滿信心,因為只要他的腦海中可以勾畫出周圍的情景,他就是安全的。岸上的工作人員開始稱查特頓為「天才」。
能見度好的時候,他會觀察周圍所有的情況。他研究物體落入水中的方式、被水流衝擊過的沉積物發生的變化、金屬分解後的狀態、水流在人造物體周圍運動的方式,以及木片被埋在沙堆中後最終的方向,所有這些都使他產生興趣。他相信,他看到的這些東西遲早有一天會對他的潛水有所幫助。
他不知疲倦地計劃著。每次工作時,他都演習一遍他的潛水動作,就像芭蕾舞演員排練舞蹈一樣。他先想清楚程序,然後排列使用工具的順序,直到他認為整個計劃足以應付所有的突發狀況後才會入水。他清楚地記得,在越南戰場上,那些等到戰鬥開始後才考慮如何行動的士兵是什麼下場。他的做法可以盡量減少他在水底做決定的機會,這樣任何突發狀況都不會影響到他的判斷力。
大多數情況下,查特頓都不會輕易放棄。他認為商業潛水員還應當是一個優秀的焊接工、一個專業的爆破工、一個出色的裝配工。如果你沒有全心全意地完成工作,你是不會成為優秀的潛水員的。在商業潛水員的生活中,每天都會遇到各種突發狀況。查特頓認為正是為了應對這些突發狀況,生存才有了意義。他常常想,他活了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等待這些時刻的到來。一天,他頭盔上的電焊鏡壞了,但更換電焊鏡會耽誤工作的進程。於是,他決定不用電焊鏡進行焊接,他閉上雙眼完成了工作。當查特頓拿著破碎的電焊鏡上岸後,他對目瞪口呆的工作人員說道:「搞定了,夥計們。」當晚,查特頓心滿意足地開車回家,他終於又找到了一份可以讓他與眾不同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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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查特頓加入碼頭營造商聯盟,搬到了紐澤西的哈肯薩克市。作為商業潛水員,他收入頗豐。他的大部分業餘時間都用於近海潛水,尤其是他經常到附近的一個天主教靜修處潛水。在那一片離岸幾百英尺的淺海海域有兩艘沉船,一艘鐵製船,一艘木製船。查特頓經常對它們進行勘查,並樂此不疲。
這兩艘沉船引起了查特頓到其他沉船探險的興趣。他走訪了潛水用品商店,諮詢附近沉船的相關信息。一個店員向他指了指一大堆關於近期潛水包租船的綠色宣傳單,查特頓一邊翻閱,一邊驚奇於看到的這些著名的沉船名稱:「聖地亞哥」號、「莫哈克」號和「德克薩斯指揮塔」號。當他看到一份八月份的出海計劃後,他停止了翻閱——是「安德亞.多利安」號,歷史上著名的沉船。電視上曾經播放過有關這艘船的紀錄片。他問店員,去「多利安」號的船上是否還有空位。
「『多利安』號是沉船裡的珠穆朗瑪峰,夥計,」店員對他說。「只有那些最棒的潛水員才敢去。很多人死在了『多利安』號上。你還是先從容易一點的沉船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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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頓多次租船到近海沉船中去探險,每次他都被從沉船上發現的故事所深深吸引。看到他對沉船潛水表現出的狂熱,凱西也報名參加了一個潛水學習班,他們一起勘查了附近的多艘沉船。凱西認為她能到這些沉船探險已經非常滿足了,但是查特頓卻遠遠不夠。他決定取得深海潛水資格證書,他認為這是為到「多利安」號探險做準備的最明智的選擇。
一九八五年夏末,一個潛水用品商店的店主得知查特頓對沉船探險的熱情後,建議他與其他有經驗的潛水員一起租「探索者」號出海。「探索者」號的主人是比爾.萊格,他是潛水運動領域的一個傳奇人物。店主對他說,「萊格可能是個粗魯的討厭鬼,但是你們倆對潛水的熱情可能不相伯仲。」
查特頓開始了解「探索者」號,萊格和他的顧客都背著兩個氣瓶,帶著長柄重錘、撬棍、備用照明燈和三把刀。他們研究沉船的甲板圖,然後盡可能駛向偏遠海域。有時他們甚至根據不完整的經緯度數字,試圖尋找無人發現過的沉船。這種精神深深吸引著查特頓,這就像是美國早期開拓者的精神,是被查特頓所深深推崇的精神。
查特頓第一次隨「探索者」號出海時,萊格根本看不起他,但是查特頓對這個船長充滿敬意。萊格是個討厭的傢伙——這一點查特頓在船還沒離開碼頭的時候就體會到了——但是他喜歡尋找富有挑戰性的目標。查特頓在萊格周圍徘徊時,經常聽到萊格的咆哮聲。「他是什麼東西,」萊格怒吼道,「他說這不可能做到?是他不敢去吧?」每次「探索者」號出海,查特頓幾乎都要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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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有幾次週末隨「探索者」號出海時,查特頓注意到他在工作中培養的技巧可以自如地運用到沉船探險中去。他渴望能夠潛到危險的環境中,因為他知道自己肯定有辦法返回水面。在能見度很低的情況下,他也能夠保持冷靜,因為他知道他可以憑藉身體來弄清周圍的情況。他對突發狀況應付自如——隨「探索者」號出海經常會遇到突發狀況。一九八六年,查特頓主動提出要潛入「德克薩斯指揮塔」號底部將遇難潛水員的屍體打撈上來。在他之前從沒有哪個第一次到這裡潛水的人敢這樣做。而查特頓卻連著做了兩次。
一九八七年,查特頓向凱西求婚了。從他買給她一把手槍作為防身之用後,凱西將她對武器的興趣轉化成為競技射擊職業。她到全國各地參加各種比賽,甚至保持了好幾項賽事的全國記錄。但這樣的生活對他們兩個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使他們想起了查特頓在海上捕貝的那些日子。他們好像在各過各的生活,凱西參加比賽的時候,他們都深切地思念著對方。
由於查特頓用嚴格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他對別人的期望值也就很高。如果他的朋友、家人甚至凱西行事上有所欠缺,甚至與他的價值觀相悖,那他往往會很長時間不和他們說話。一次,一個朋友答應上午九點鐘過來幫助查特頓清理樹葉,但是他到了中午的時候才出現。查特頓從他身邊走開,一個月沒有和他說一句話。「他靠不住,」他對凱西說,「我不能像他那樣生活。信譽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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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婚禮選在一次前往基韋斯特的探險旅程中。幾個月以後,查特頓獲得了深海潛水的資格。現在,他可以挑戰「安德亞.多利安」號了。萊格要到「多利安」號進行為期五天的探險,查特頓報了名。這次潛水具有歷史性的意義,他們在船上發現了很多有收藏價值的物品。查特頓心中充滿了對「多利安」號的熱愛,他做夢都會夢到這艘沉船。「多利安」號上有很多地方從沒有被任何潛水員勘探過。這些是無法到達的地方,但到底什麼是「無法到達的地方」呢?
一九八八年初,查特頓準備再次勘查「多利安」號。他不斷問自己他為什麼如此沉迷於這艘沉船。隨著啟程的日期日漸來臨,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一艘沉船就是一個巨大的祕密寶庫。有些祕密可以通過探險被揭開,這些答案可以在被打撈上來的沉船物品上得到體現。但深藏在沉船內部的其他祕密卻是很難觸及的。這些難以發掘的正是關於潛水員自己的祕密。如果有心發掘,每艘沉船都會為潛水員提供無盡的機會來認識自己。他可以潛得更深,尋找那些從未被別人征服過的地方。對查特頓來說,即便是最小的沉船也會為他提供這樣的機會。他可以有機會去解決那些值得解決的問題,這對他來說是意義非凡的,只有這樣他才會覺得自己的生命是有價值的。他對同事說,深海沉船潛水可以使人發現自我、了解自我。
在接下來的三年中,查特頓一直堅持不懈地勘查「多利安」號。他進入了三等艙、二等艙和頭等艙的廚房——很多年來,這些地方都被認為是無法進入的。這是一項以收藏品多少來衡量的運動,但查特頓常常放棄「多利安」號上的物品,他對其他的潛水員說:「一個人能用幾隻茶杯啊?」他被公認為東部海岸最優秀的潛水員之一,有人說他甚至能夠躋身世界上最優秀的潛水員之列。一天萊格給出了他的最高評價,「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恐怕沒有人能夠找到你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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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格酗酒越來越厲害,他的怨恨情緒也與日俱增。他的大部分生意都由查特頓替他打理,只有這樣「探索者」號的生意才能維持下去。查特頓的臉上經常掛著笑容,時不時冒出幾句俏皮話,還經常發出爽朗的笑聲。但是,如果有人違背了他的原則,他也會反應強烈。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的懶惰和放蕩,他這樣要求自己,也這樣要求別人。
一九九〇年,他聽說一家潛水用品商店店主將沉在羅德島附近的潛艇U853上的一具遺骸打撈了出來。查特頓立刻給他打電話。那時,幾乎所有東部海岸的潛水員都已聽說過查特頓的名字。
「我聽說你把U853上的屍骨撈出來了。」查特頓說道。
「啊,是啊,我想一定是有傳言了吧。」那人回答道。
「你把它放到你屋子裡了?」
「是啊,放到我屋子裡了。」
「你他媽想幹什麼?」查特頓怒吼道。
那人發出尷尬的笑聲。
「我可沒覺得有什麼好笑。」查特頓說。
「我說,夥計,他們是敵人。是他媽德國人。我們把他們打敗了。」
查特頓衝著聽筒大喊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覺得你做的很了不起是吧。那我就打電話給報紙,讓他們報導你,採訪你。然後你就能告訴他們你這個盜墓者到底有多了不起。然後,整個美國都會感謝你這個竊盜別人屍骨的英雄,這可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我現在就打電話給記者。」
電話那邊鴉雀無聲。
「你想讓我怎麼做?」那人最後說道。
「你知道嗎?你闖禍了,你闖了大禍,」查特頓說道,「你做出了這樣的事,我不能坐視不管。那些是潛艇上的戰士,你侵犯的是戰爭的墳墓,你要把那些屍骨放回去。你不能就把他們扔在潛艇外面,你要把他們放回他們原來的地方。然後,你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你已經放回去了。只有這樣我才不會再找你麻煩。」
一週以後,有傳言說,屍骨已經被放回了潛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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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九九一年時,萊格由於酗酒已經不能再潛水了。醫生說,酗酒會讓他送命的。但是,每晚當「探索者」號上的潛水員們睡著後,查特頓和萊格都會談論起沉船探險,談論潛水到底是要找尋些什麼,談論如果能夠找到從前無人發現的重要沉船,那感覺將會多麼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