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莱斯坦·莱内由于前一晚喝了奔富葛兰许西拉子红酒,感觉很棒,所以现在正偷偷地溜进酒窖,想再找一瓶喝。他走下木楼梯,酒窖里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直往莱内衣服底下钻。当走完楼梯双脚接触到地面时,他已经被冻得直哈气。酒窖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藏酒,有的瓶身很干净,玻璃瓶上闪着亮光;有的显然时间已久,瓶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灰。莱内在藏酒架之间慢慢走着,舌头在牙齿后不安地躁动着,期待着即将出现在眼前的兴奋。几分钟后他如愿以偿地找到了第二瓶西拉子红酒。
重新回到阳光明媚的地面上,莱内感到自己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显然这是过度饮酒带来的后遗症。先前,喝完找到的西拉子红酒后他又去了趟酒窖,想再找一瓶来喝,可是没能找到,于是他只好用一瓶意大利白葡萄酒取而代之。本来如果把这瓶酒冰镇一个小时后再喝味道会更佳,但是要等这么久,莱内实在是忍受不了。
他一手拿着打开的酒瓶,一手抓着自己的夹克衫,在马丁斯敦庄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斯科尔兹内的宅子显然很气派。莱内不是那种爱慕虚荣、喜欢炫富的人——不过,他一直都是个穷光蛋——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羡慕起这座宅子来。宅子占地很大,有很多独立的屋子,屋子周围有大片大片的花园,每间屋子都建有精致的拱形窗。他停下脚步,放眼欣赏面前的豪宅。
不错,斯科尔兹内做得很好。如果莱内也有类似的野心的话,很可能他也会变得如此富有,但那时他只会把这份财富挥霍在酒上。
他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白葡萄酒,酒甜得有些发腻。
一名卫兵从莱内身边走过,明目张胆地背着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在院子里巡逻。莱内冲他点了点头,对方嘴里嘟哝了一串德文,算是回答。院子的另一端有一幢单独的房子,里面住了五个从东德偷渡到爱尔兰的逃亡者,他们占用了外屋中的两个房间。
哈康·福斯身穿一套泥巴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喷壶,例行公事地给院子里的植物浇水。莱内朝他挥手打招呼,他也冲他挥了挥手。
福斯是名挪威人。他在墙边的一行花圃旁跪了下来。由于肥料充足,花圃里的花开得极为绚烂,仿佛怒放的烟火一般。福斯开始收集花种,然后把枝叶和花瓣堆在身边的砾石地上。
莱内穿过小路向福斯走去。
福斯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和他打招呼:“你好。”
莱内笑着说:“这活很累人吧?”
挪威人耸耸肩说:“不累。我是两天前才来这里的。上校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说花园要再打理一下。找我有事吗?”
莱内将手中的酒瓶递到福斯面前。他笑着接过酒瓶,朝嘴里灌了一口。他将酒咽了下去,喉结动了几下。随后他将酒瓶还给莱内,并用手抹了把嘴。
“难道你不想要这份工作?”莱内问道,“你不想赚这份钱吗?”
福斯一边用他短粗的手指摆弄花圃里的花草,一边回答说:“哦,需要。我需要工作,也需要钱。我一直都很需要钱。”
莱内举起酒瓶对准自己的嘴巴,又喝了一口。“有钱是件好事。”
福斯爽朗地笑了起来。他耸了耸肩膀,点头表示赞同。“是啊,钱是好东西。有钱就会有吃的,就会有睡觉的地方。在这些方面,钱的确是好东西。”
莱内笑了笑,拍了拍福斯的后背,和他道了别,慢慢地朝院子外边走去。他穿过花园朝外屋走去。一群小鸡在屋前的空地上玩耍,不时用嘴啄一下地上的泥土。莱内用脚将它们赶开。
他看见蒂尔南正在一间露天马棚里对着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狗毛发火,嘴里骂骂咧咧的。看见莱内进来,这名红脸汉子才抬起头来停止了诅咒。
“你好。”他谦恭地低下头向莱内问好。
马棚的地上有一捆毯子,蒂尔南养的一只柯利牧羊犬躺在上面。它是只母狗。
十几只小狗围在这只母狗身边打闹。用木板做成的临时围栏将这些小狗圈了起来。
“多大了?”莱内问。
“七周。”蒂尔南回答说。“一只野狗勾引了它。小狗崽中有六只是杂种,没有一点用处。我本该现在就把这几只小杂种丢进河里淹死,但是我下不了手。它们就快要断奶了,所以这事不能再拖了。一旦等到我鼓足勇气,我就把它们装进麻袋里扔下河。”
这位老人伸出一只手,来回挠着其中一只小狗耳后的部位。他的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那只小狗开始用小爪子敲打蒂尔南瘦骨嶙峋的手指,用自己的小尖牙咬他手上粗硬的皮肤,后来它的兄弟姐妹们也加入到这个游戏中来。
“我要一只。”莱内说。他蹲下来,把酒瓶放在身旁的地上,认真打量着这些小狗崽,一会儿看看这只,一会儿看看那只。所有的小狗崽都在围攻蒂尔南的手掌,只有一只除外。这是一只黑褐色的小公狗,体形比它的兄弟姐妹们都小。莱内把手伸到它面前,小狗崽犹豫了一会儿,嗅了嗅他的味道,然后才伸出它的小舌头去舔莱内的手。
“我就要这只吧。”他说。
“好的,没问题,”蒂尔南说,“但是千万不要让我老婆在屋子里看见它,她会大发雷霆的。”
蒂尔南的老婆是斯科尔兹内的管家。她是一名德国妇女,身材肥胖且性格粗暴。二战前她就来到了爱尔兰,嫁给了蒂尔南这个爱尔兰人。莱内已经被她责备过了,因为他把泥带进了屋里。
“我会藏好不让她发现的。”莱内说。
他弯下身子将小狗崽从临时围栏中拎出来,向蒂尔南道谢后便离开了。小狗在莱内的手中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于是莱内便把它夹在自己的腋窝下,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拿起酒瓶朝屋子走去。
经过厨房时,他听见蒂尔南夫人正站在那里与新来的厨师争论着什么。厨师当天早晨刚到这里,他是斯科尔兹内特意从西班牙马德里的霍歇尔饭店——他在欧洲最喜欢的饭店——请来为他准备第二天晚宴的。厨房操作台上摆着六只雉鸡,被排成了两排。显然,蒂尔南夫人和厨师就如何处理这些雉鸡产生了意见分歧。两人各自激动地说着自己的语言,同时又不得不插入很多的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们的嗓门越说越大。
莱内偷偷地溜了进去,没有被人发现。
他朝着楼梯走去。正走到一半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塞莱斯坦。”
莱内停了下来,转过身一看,原来是斯科尔兹内在喊他。
“什么事?”
“你胳膊底下夹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小狗。”莱内说着将小狗举起来。小狗在半空中四脚乱蹬。
“不要让蒂尔南夫人在你房间里发现它。”
“不会让她发现的。”
斯科尔兹内手指着他的另一只手问道:“还有,那个是什么?”
莱内急忙抓紧酒瓶,说:“我口渴了。”
“不要再喝了。”斯科尔兹内说,“我今晚打算问哈康·福斯几个问题,到那时你必须得清醒过来。明白吗?”
“知道了。”
“很好。”
莱内回到自己的房间,先把酒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小狗放在床上。小狗在毯子上爬来爬去,到处嗅,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莱内把它翻过来仰卧在床上,用手挠它的肚子,小狗便用爪子打他的手。
在小狗躺的地方边上有一只旧皮包,是那种医生用的皮包,但是里面装的却不是药丸药片之类的,而是工具——有的很尖锐,有的有锯齿。
外面传来了口哨声,听声音应该就在他的窗下。是福斯在吹口哨。尽管他认为他今天其实是不用干活的,但是他仍干得很开心。他是对的,这份活本就是多余的,只是斯科尔兹内想让这个挪威人到这里来。工作结束后,斯科尔兹内会要求福斯留下来吃晚饭。可能福斯会提出异议说自己要回家去,但斯科尔兹内一定会坚持的。然后福斯会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可能还会喝点酒。
接下来就会有人把福斯带到院子外的那幢房子里,这时莱内也会带着他那装着亮闪闪的工具的皮包过去。他们两人会好好地彻夜长谈。
小狗咬住了莱内的食指,把他给咬疼了。莱内急忙抽出自己的手,生气地骂了小狗几句。手指流了点血,莱内把血吸掉,嘴里咸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