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波儿醒过来,全身紧紧缩成一团,躺在那里,一道道细栅栏形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像一把金叉的尖齿,而当稠黏的血液在麻痹了的肌肉里流动、产生一种又刺又痒的感觉时,她静静地躺着凝望头上的天花板。天花板跟墙壁一样,是用粗糙的板条胡乱钉成的,板条之间有又细又窄的黑色缝隙;墙角有把梯子,梯子顶端有个正方形的出口,通向黑黝黝的阁楼,那儿也投射着细条的阳光光束。墙壁上一些钉子上挂着破碎的干枯老化的马具,她躺着,心不在焉地扯着身下压着的东西。她抓了一把,抬起头来,看见松开的上衣里胸罩与短裤之间和短裤与长袜之间赤裸的肉体。接着她想起了那只耗子,便爬起身来,冲到门口,使劲抓门,手里还攥着那把棉籽壳,她的脸跟17岁的姑娘们一样,由于睡眠不好而有些浮肿。
她以为门是锁上的,好一阵子打不开,麻木的双手在没有刨光的板门上乱抓,弄得听得见自己指甲的擦划声。门往外开了,她跳了出去。但她马上又蹦回来,回进小间,砰地把门关上。那瞎子正拖着脚用小快步从坡上走下来,用拐棍敲着地面,另一只手在腰部揪住一团裤腰。他经过小间,背带拖在屁股上,球鞋在过道的干草上拖曳着,不久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拐棍轻轻敲打那一排空的牲口棚隔栏的清脆声响。
谭波儿蜷靠在门上,扯住上衣裹紧身体。她听见他在后边某一间隔栏内的声音。她打开房门,向外张望,看到沐浴在5月灿烂阳光下的大房子,她感觉到安息日的宁静,想起那些姑娘和男友穿着新的春装走出宿舍,沿着有树荫的街道漫步走向那发出使人感到清凉的不慌不忙的钟声的地方。她抬起一只脚,察看被弄脏的袜底,用手掌抹抹,然后把另一只脚上的袜底也抹抹。
瞎子的拐棍又响了起来。她猛地缩回脑袋,关上房门,只留下一条缝隙,看着他从门前走过去,这时他走得慢一些了,边走边把背带往肩膀上拉。他登上坡道,走进大房子。她这才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她疾步走向屋子,路面粗糙,只穿着长筒袜子的双脚畏畏缩缩,简直不敢沾地,她边走边注意着屋内的动静。她走上门廊,进了厨房,收住脚步,在寂静中倾听。炉灶中没有火。灶上搁着熏黑的咖啡壶和一只油腻的煎锅;桌上胡乱堆着一些用过的脏盘碟。我从……从……起就没吃过饭。昨天是一整天,她想,但我当时没吃饭。我从……起就没吃过东西,而那天晚上参加舞会,我连晚饭都没吃。我从星期五正餐以后就没吃过东西,她想。而现在已经是星期天了,她想到蓝天下使人感到清凉的教堂尖塔的钟声,钟楼四周鸽子柔和的咕咕声像是管风琴低音部乐声的回声。她回到门口,向外窥视。她然后裹紧着上衣,走了出来。
她走进房子,顺着过道朝前飞奔。太阳现在已经照在前门廊上,她伸长脖子奔跑着,两眼注视着围在门框中的那片阳光。门框中空无一人。她奔到入口右侧的那扇门,打开房门,一跃而入,关上房门,用后背顶住门。床上没有人。一条褪了色的百衲被被弄成一团,横搁在床上。床上放着一只有卡其布套的水壶和一只轻便舞鞋。地板上放着她的衣裙和帽子。
她拎起裙子和帽子,努力用手和上衣的一角去擦掉上面的尘土。然后她开始寻找另一只鞋,掀开了被子,弯腰向床下寻找。最后她在壁炉的铁薪架和倒下的砖头堆之间的木柴灰堆里找到了那只鞋,鞋子侧放着,里面有半鞋灰,好像是有人把鞋踢进或扔进炉膛的。她把灰倒出来,用上衣把鞋擦干净,放在床上,拿起水壶,把它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水壶上有“美国”两字和用模板印上的已经模糊不清的黑色号码。她然后脱掉上衣,穿上衣裙。
她长腿细胳臂,臀部小巧而高翘——是个已经不是孩子可还没有发育成妇人的娇小的、孩子气的身材——她迅速地走动着,捋平长筒袜,挣扎着套上单薄的紧身衣裙。现在我什么都能忍受了,她带着一种麻木而疲惫的惊讶神情,平静地想道;我就是什么都能忍受了。她从一只袜筒内取出一块系在半截黑缎带上的挂表。九点钟了。她用手指梳理纠结成一团的发髻,梳出三四粒棉籽壳。她拿起上衣和帽子,又到门口倾听。
她回到后门廊。脸盆里留下一点儿脏水。她涮了脸盆,倒满了水,洗起脸来。有只钉子上挂着条脏兮兮的毛巾。她小心翼翼地用它擦脸,然后从上衣里掏出粉盒,正要对镜化妆,发现女人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她。
“早上好。”谭波儿说。女人把娃娃抱在髋关节处。孩子沉睡着。“你好,娃娃,”谭波儿弯下身体说,“你要整天都睡觉吗?看看谭波儿吧。”她们走进厨房。女人往一只杯子里倒咖啡。
“我想咖啡已经凉了,”她说,“除非你想生个火。”她从烤箱里拿出一盘面包。
“不用了,”谭波儿说,啜着半温不热的咖啡,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松散的弹丸一小团一小团地跟着液体活动起来,“我不饿。我两天没吃饭了,可不觉得饿。这是不是有点怪?我没吃饭有……”她望着女人的后背,表情僵硬、古怪、求饶似的,“你这儿没有盥洗室,对吗?”
“什么?”女人说。她扭头望着谭波儿,而谭波儿带着那种讨好、求饶的怪相看着她。女人从搁板上拿下一本邮购商品目录,撕下几张递给谭波儿。“你得去谷仓,跟我们一样。”
“是吗?”谭波儿握着纸说,“谷仓。”
“他们都走了,”女人说,“今天早上他们不会回来的。”
“是啊,”谭波儿说,“谷仓。”
“对;就是谷仓,”女人说,“除非你太纯洁了,不必干这种事。”
“是的。”谭波儿说。她望着门外,目光越过杂草丛生的空地。在昏暗的柏树之间,果园在阳光照耀下显得灿烂明亮。她穿上上衣,戴上帽子,朝谷仓走去,一手拿着撕下的书页,上面满是一幅幅晾衣服夹子、带专利的衣服脱水机和洗衣粉的铜图。她走上过道,停下脚步。把纸张折了又折,然后一面向前走,一面畏畏缩缩地朝那些空荡荡的牲口隔栏飞快地瞥视。她笔直穿过谷仓。谷仓的后门敞开着,门外是一大丛盛开着白色和淡紫色花朵的曼陀罗。她又走到了阳光下,走进草丛。然后她开始奔跑,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飞速奔跑,草丛中的巨大、潮湿、带难闻臭味的花朵抽打着她的小腿。她弯下身子,扭动着钻过一道由松垂的生了锈的铅丝做的围栏,在树丛里往山下奔跑。
山脚下,一块狭长的沙地把一个小山谷的两道斜坡一隔为二,沙地弯弯曲曲,在阳光照着的地方形成一连串光彩夺目的亮点。谭波儿站在沙地上,倾听洒满阳光的树叶间小鸟的啁啾,一面听一面四下张望。她顺着干涸的溪床来到一块突出的山肩所形成的一个纠结着荆棘的隐蔽处。头顶树枝上新长出的绿叶间还挂着那些没有落下的前一年的枯叶。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带着绝望的神情反复折叠手里的纸张。她站起来时,看见沟顶闪烁发亮的树叶堆里有个蹲着的男人的身影。
一刹那间,她站着看到自己冲出自己的身体飞跑,掉了一只鞋子。她看着自己的两腿在沙地上轻快地移动着,穿过树荫下斑斑驳驳的阳光,跑了几码,然后侧转身子跑回来,一把抓起鞋子,又飞快地转身再跑。
她看到大房子时人正好对着前门廊。那瞎子正坐在椅子里,仰着脑袋晒太阳。她在树林边停下来,穿上鞋子。她跨过给踩坏的草坪,跃上门廊,顺着过道朝后跑。她跑到后门廊,发现谷仓门口有个男人正在朝大房子张望。她两大步就跨过门廊,进入厨房,只见那女人正坐在桌边抽烟,孩子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在偷看我!”谭波儿说,“他一直在偷看我!”她靠在门边,向外窥探,然后走到女人身边来,面孔瘦小苍白,眼睛像两个用雪茄烫出的空洞。她把一只手放在冰凉的炉灶上。
“谁在偷看?”女人说。
“是啊,”谭波儿说,“他躲在那边树丛里,一直在偷看我。”她朝门口看看,然后又望着女人,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放在炉灶上。她带着哭音尖叫起来,猛地缩回手,捂住了嘴,转身往门口跑去。女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另一只手还抱着孩子,谭波儿便反弹似的回到厨房里。戈德温正朝房子走过来。他看了她们一眼,便径自走进过道。
谭波儿挣扎起来。“放手,”她轻声说,“放手!你放手!”她身子一再向前冲,在门的边框上挤压女人的手,这才脱出身来。她一耸身跳下门廊,奔向谷仓,冲进通道,爬上梯子,手脚并用地钻出楼梯口,站起来,向着一堆烂干草跑去。
忽然,她的冲刺中断了,她头朝下地奔跑着;她看见自己的两条腿还在空中奔跑,她轻飘飘而又结结实实地朝天摔倒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仰望一个长方形的豁口,一些震动得嗒嗒响的松动的木板正在合上这个豁口。一些薄薄的灰尘穿过一狭条一狭条的阳光洒落下来。
她一手摸索着身下的东西,然后又想起了那只耗子。她整个身子鱼跃打挺,折腾了一通,终于在松乱的棉籽壳堆里站了起来,然后张开两手,保持了直立的姿势,两手撑在墙角的两边,脸蛋离那蜷伏在横梁上的耗子不到一英尺。一瞬间,她和耗子四目对视,然后耗子的眼睛突然像两只小电灯泡似的亮了一下,就在她往后一闪的当儿,耗子向着她的脑袋跳了过来,她脚下又踩着了什么在翻滚的东西。
她朝对面的墙角倒过去,脸朝下地摔倒在棉籽壳和散放在地上的几个啃得干干净净的玉米棒子上。有样东西撞在墙上,反弹回来打在她的头上。耗子这时也在那个角落里,正伏在地板上。它和她的脸又相距不到一英尺,它的眼睛一亮一暗,仿佛受着肺部呼吸的控制。接着它直立起来,背对墙角,前脚缩在胸部,对着她用细小悲哀的嗓门吱吱地尖叫起来。她望着耗子,手脚并用地向后倒退。她站起来向房门冲去,一面使劲捶门,一面转脸望着耗子,身子弓起,使劲顶在门上,两只光手在门板上乱摸乱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