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尼立刻就找到买主了。对方出的价钱低于他的目标,但还是比他们的成本高得多,他决定赶紧脱手。“我们愈早把房子卖掉,就愈早可以开始下一个。”他告诉凯勒,房子卖掉后,凯勒分到的三分之一净利是一万一千元出头。他没记录自己工作了几个小时,但知道自己分到的钱折算之后,远高于一小时十二元的时薪。
他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家,还以为茱莉亚已经晓得了。因为桌上放着精致的瓷器餐具,花瓶里还插了鲜花。“我想有人告诉你了。”他说。但结果没有,她听了他的好消息之后向他道贺,吻了他,说桌上的花和一切,是因为她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他。她工作的学校要雇她次年担任全职老师。
“永久职位哩,”她说,“我真想告诉他们,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中,没有什么是永久的,但后来决定还是不要多话。”
“这样大概比较聪明。”
“当然,这表示有更多钱,也表示福利更好。而且再也不必每隔一两个月就得去设法熟悉一群新的小鬼头,以后我可以一整年都教同样一批小鬼头了。”
“太好了。”
“不过也有缺点,以后我就得每周上班五天,每年四十个星期;不像以前有工作时,只是因为其他老师生病,或是搬去不晓得哪儿。”
“威奇塔?”
“我会被这个工作绑住,但有什么我们真正想做的事情,会因此被耽误吗?最棒的是,我们有暑假,如果你想离开新奥尔良,我们就可以趁夏天去旅行。我想我应该答应他们。”
“你的意思是,你还没答应?”
“唔,我想先跟你商量。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他觉得应该,也这么告诉了她。然后她端上菜,是她以新奥尔良名菜的食谱稍加改变而来的,一道丰盛而美味的鲜肉秋葵炖菜加米饭,另外还有青菜色拉。甜点则是柠檬派,她去马格辛街一家小面包店买来的,他正在吃第二片时,她说她帮他买了个礼物。
“我还以为这个派就是礼物了。”他说。
“很好吃对吧?这个礼物也是在马格辛街买的,就在那家面包店往前两户。不晓得你注意过没。”
“注意到什么?”
“那家店。不晓得,说不定我犯了个错误。说不定你根本不想要这东西,说不定这东西只是在你的旧伤口上撒盐。”
“你知道,”他说,“我完全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礼物到底要不要给我?”
“其实不太算是礼物。我的意思是,我没包起来。这不是那种你会包起来的礼物。”
“很好,因为这样就省掉我拆开的时间了,我们可以利用这些时间慢慢扯。”
“我是不是疯了?‘没错,茱莉亚,你疯了。’你待着别动。”
“不然我能去哪里?”
她拿着一个扁扁的纸袋回来,所以那个礼物毕竟是包了起来,只是不太正式。“我只希望我没做错。”她说,把东西递给他,他伸手到纸袋里,抽出来是一份《林氏邮票新闻》。
“有这么一家店,小得几乎就像墙上的一个洞。卖邮票、钱币和政治竞选的别针。还有其他嗜好收藏品,但主要是刚刚讲的那三种。你知道我讲的是哪家店吗?”
他不知道。
“我走进去,不想买邮票送你,因为我觉得可能不太好……”
“这点你没想错。”
“可是我看到这份报纸,你不是提过一次?我想应该是。”
“有可能。”
“你以前常看这份报,对吧?”
“我是订户。”
“我就在那边考虑应不应该买给你?因为我知道你那些邮票没了,也知道那些收藏对你的意义有多重大,买这报纸可能只会让你觉得更失落。但接着我又想,或许你看那些文章会看得很开心,谁晓得,说不定你还会想,呃,比方说,开始另一批收藏,虽然在失去一切之后,这样恐怕是不可能的。然后我又想,啊,老天在上,茱莉亚,给那个可怜的小个子男人两块五,拿了报纸回家吧。于是我就买了。”
“于是你就买了。”
“现在,如果你觉得我这个主意很烂,”她说,“把报纸放回纸袋里还给我就行,我保证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看到它,然后我们可以假装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你太棒了,”他说,“这点我跟你说过吗?”
“说过,不过一向是在楼上说的。这是你头一回在一楼这么告诉我。”
“好吧,你真的很棒。”
“这个礼物还可以吗?”
“没错,而且未来充满希望。”
“我的意思是……”
“我懂你的意思。这个礼物不光是还可以。我不晓得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有趣的文章,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想看那些广告,更别说看了广告去买邮票什么的了。但这一切,应该由我自己去发现。”
“那我就松口气了,”她说,“我来给你倒杯咖啡,你拿着报纸去书房看如何?”
他看着第一版,搞不懂自己干嘛浪费时间。头条报道是有关一批帝俄时代、1917年革命前邮票及邮政史料的杰出收藏,在瑞士卢塞恩举行的拍卖会上以高价成交的。次要新闻则是最近美国一批卷筒邮票被发现有个错误,少印了一个颜色;还有另一则报道是有关美国邮局宣布次年新邮票的发行计划所引发的各方反应的。
同样的报道,他心想,每个星期都差不多,年复一年。细节有所变化,数字有所变化,但变化得愈多,感觉上就愈恒常不变。他还得检查报上的日期,好确定这期不是他几个月前或几年前看过的。
读者来函也还是一样很蠢,同样自我耽溺地发泄个人的不满,这个人抱怨要收集大量新邮票得花很多钱;那个人则气呼呼大骂邮局里的那些白痴,坚持要在他信件加盖重重的注销章,毁了他的邮票;还有其他人则加入永无休止的争辩,讨论如何吸引儿童集邮。凯勒猜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集邮比电动玩具更刺激,但毫无可能,就算你发行一系列会爆炸的邮票也没用。
凯勒接下来翻去看“餐桌集邮人”专栏,他听说这是该报最受欢迎的单元。他觉得很难以理解,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己也老是忍不住想看。这个单元的执笔评论者总共有两位,都是用笔名,每星期由其中一位撰文,文章都会极其详细地分析他新近从《林氏》广告主那边低价买来的一批邮票,通常便宜到只有一元。这星期又是典型的这类文章,笔名先生气得难以置信,因为他两元买来的那批邮票花了总共两星期才寄到,而且他还很不高兴,因为那批邮票中有整整百分之十一是小张通用邮票,而非广告中声称的大张纪念邮票。基督啊,凯勒心想,你住嘴行不行?如果你实在无法为自己的人生找到重心,那能不能至少假装你有?
然后有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又看了一篇文章,被吸引住了。接下来不知不觉,他就看着一个广告,里头列出一批拉丁美洲邮票清单,广告主是一个住在加州埃斯孔迪多的邮票商,经营世界各国邮票,过去几年凯勒跟他买过邮票。就像大部分邮票清单一样,这份清单只列出图录号码、品相缩写以及价钱,所以一般人其实看不懂,但凯勒的双眼不自觉被吸引过去,然后又被吸引到下一个广告,接下来他放下报纸,到楼上去一下。他拿着斯考特邮票目录下楼,回到书房,拿起《林氏邮票新闻》,回到他刚刚看到一半的地方。
“尼古拉斯?”
他从出神状态中醒来,抬起头。
“我只是要跟你说,我要上楼了。你上来时会关灯吧?”
他合上目录,把报纸放在一旁。“我现在就上去。”
“如果你看得正开心……”
“我明天还要早起,”他说,“我一个晚上只能消受这么多乐趣了。”
他冲了澡,刷了牙,同时她在床上等着他。他们做爱,事后他睁着眼睛躺在那里说:“那真的很窝心。”
“对我也是。”
“唔,刚刚那个是当然。但我指的是你买那份报纸给我。你真的很体贴。”
“我只是很高兴结果没出错。应该是吧?”
“我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说,“可是你要听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吗?我看到了一个广告,里面登的邮票好像很有趣,结果我就上楼去拿我的目录。”
“为了查价钱?”
“不,我不是要查价钱。我可能跟你说过,我把那本目录当成核对的清单。所以我把目录拿下楼,好确认我的收藏里是不是缺了某张特定的邮票。”
“这样很合理啊,”她说,“我不懂有什么可悲的。”
“可悲的地方是,”他说,“我的收藏缺的是所有的邮票,每张都缺,只除了瑞典的一号到五号。因为,除了那五张我不该买的邮票之外,我根本没有任何邮票收藏。”
“哦。”
“还有最精彩的部分。中间有一度,我发现自己这样很可悲——或荒谬,或随便你要怎么说吧。但我没有因此停下来,我照样去研究哪些邮票该买来,好充实我那份不再拥有的收藏。”
他差点看漏了。
次日他工作到很晚,到家时吃了晚餐,看了一小时电视,就上楼睡觉了。再隔天他休息,上午他尝试性初步修剪门前的那些杜鹃灌木,想找出一个折中的界限,让那些杜鹃可以生长,同时又可以让他和茱莉亚在前廊阳台时,可以享受多一些光线和视野。刚过中午十二点时,他停下来休息,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是修剪了太多还是太少。
到了傍晚,他们开着茱莉亚的车越过州界,到密西西比州墨西哥湾边的一家海鲜店。唐尼和克劳蒂亚曾大力推荐这家店,结果也还不错,但回家的路上他们一致同意,不值得大老远花时间跑这么一趟。他们进了家门,她有一堆衣服要洗,凯勒则看到书房椅子上的《林氏邮票新闻》,于是去拿了要丢掉。因为他已经看过大部分文章了,现在他也不集邮了,所以干吗还留着这玩意儿呢?
但他没丢掉,反之,他拿着报纸坐下来,不自觉又开始翻阅,同时想找出一个方法,在没有邮票收藏的情况下继续集邮。他心想,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只买他未曾拥有过的邮票,然后不要收在集邮册里面(因为他已经有过一整套的集邮册,或者该说曾经有过),而是放在盒子或是邮票插册里。这个方法的前提,应该是这些邮票等着未来要放进他的集邮册里,只等他找回他的收藏。但当然他不可能找回自己的那批收藏,这表示他永远不必整理邮票,一一放进集邮册里,可以专心收藏就好了。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样收集邮票,就像是鸟类学家收集鸟类。每种新的鸟,一旦被看到并鉴别出种类,就列入鸟类学家的终生名单中,不必实际拥有这些鸟类以宣称那是自己的。以同样的方式,凯勒曾经拥有的那些邮票,被夺走的那些,依然是他的。它们已经列入他的终生名单里了。
还是会用这本斯考特目录当他的核对清单。他每回买一张新邮票,就把目录上的号码圈起来,这样就不会搞错而买重复。新买来的呢,他心想,可以用别种颜色的笔打圈,蓝色或绿色,这样他一望即知,哪些是他失去那批收藏之前买的,哪些又是之后;或许也可以说,哪些是他实际拥有的,哪些则是理论上拥有的。
这真是太怪了,他知道,但收集邮票本身不就够怪了吗?
他翻着报纸,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没太注意眼前看到的东西。所以他大概看过那个小广告好几遍,却一直没看进去。
到最后几页,但还不到分类广告前,《林氏》会把整版大部分都用来登小幅广告,一英寸或两英寸高,一栏宽,这么大的空间基本上是让邮票商刊登启事。比方可以宣称自己专营法国及其殖民地邮票,或是1960年之前的大英帝国。从凯勒几年前订阅这份报纸以来,有个家伙每期都刊登同样的广告,说他专营AMG邮票,意思是二次大战后,同盟军政府(AlliedMilitaryGover)在德国和奥地利占领区所使用的邮票。又看到你了,凯勒注意到,还在这里,每个字都还是一样,而且——
在两栏之外,他看到这则广告:
JUSTPLAINKLASSICS(就只是古典)
SatisfaGuaranteed(保证满意)
.jpktoxicwaste.(.jpk有毒废弃物,)
凯勒瞪着那则广告,眨了好几次眼睛,但回去再看时,广告还在那儿。不可能啊,除非他是睡着了在做梦,否则那则广告真的在那儿。但是他一定看错了,因为不可能。
这辈子他碰到过几次,人在梦中,心知这是梦,努力想脱离梦境,但还是困在里面,即使他以为自己会醒来,恢复意识。眼前就是那样的状况吗?他站起来,
走了几圈,然后又坐下,很好奇自己刚刚真的是在走,或只是在梦中走。他拿起报纸,又看了几则广告,看是一般的广告,或是乱七八糟怪梦会出现的广告。
根据他的判断,其他广告都没问题。而“就只是古典”的广告还在那儿,依然不可能。
因为唯一可能刊登这则广告的人已经死了,脑袋中了两枪,在白原市被烧成焦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