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一开始似乎逐渐复原。然后他一定又中风了一次,因为有天早上茱莉亚进他房间,发现他的状况急遽恶化。他讲话让人听不懂,双腿也好像没法移动。稍早他得用便盆;现在则是凯勒被叫去帮忙,才发现茱莉亚在帮他父亲换尿布。
医生来过,替他挂了静脉注射器。“不然他会饿死,”他告诉茱莉亚,“不过即使如此,我们也没办法正常监视他。他现在不可能改变心意,你知道,所以就得靠你,让我们把他送进医院了。”
稍后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论我怎么决定,到最后都会是错的。我只是希望……”
“你希望什么?”
“算了,”她说,“我不想说出来。”
她的下半句要说什么,其实很清楚了。她希望老人死掉,一了百了。
凯勒进去看那老人睡觉,觉得任何人都不可能另作他想了。如果顺其自然而不加干涉,鲁萨德先生可能就会放弃一切,拒绝进食和喝水,一两天之内就会走了。但通过医学的奇迹,现在替他接上了静脉注射器,茱莉亚也教了他如何补充点滴注射液,于是老人得以继续苟延残喘,直到另一个身体机能又垮掉为止。
凯勒站在他床边,想到另一个老人——裘塞佩·拉戈,又名“布头乔伊”,或老天帮忙,又名“恶龙乔”。凯勒从没用别的名字想过他,心里一向只认定他是“老头”,其实当面也从没叫过他。或者他早年喊过他老爷?有可能,他不记得了。
老头一直到死前,身体状况依然维持得很好,但总是会有什么出差错的,不是吗?而在老头身上,不对劲的是脑子。他开始犯错,忘记细节,有回他派凯勒去圣路易处理一件差事,那件差事是在某个特定的旅馆房间里,老头把房间号码写下来交给凯勒。只不过他写的其实不是房号,他写的是314,但根本不是那个房间,一点都不像,事后凯勒猜半天,才发现那是圣路易的电话区域号码。反正凯勒被派去那个错误的房间,做了他该做的事情,但解决的却不是他该解决的人。那个旅馆房间里还有个女人,所以这两个人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老头这样处理业务怎么成呢?
另外还发生了其他一些事情,让桃儿无法再否认了,而且最夸张的是,那个老人找来一个编高中校刊的小子,要帮他写回忆录。桃儿赶紧防患未然,叫凯勒出门旅行。他当时已经在收集邮票,准备要退休了,桃儿怂恿他去外地看一个邮票展,一路都用他自己的名字登记,而且所有开销都用他自己的信用卡。
换句话说,事情发生时,让他在别的地方。
她在老人睡前喝的可可里面加了安眠药,这样她用枕头捂住他的脸时,他就会仍在熟睡中。于是事情就是这样。在甜美的梦境中退场,过去多年来,无数人也都是这样离开人世的,只是方式稍微比较温和一点。
“我不敢说这是他想要的,”后来桃儿告诉过他,“因为他从没说过,但我可以告诉你,换了我会想要这样。所以万一我以后变成像他那样,凯勒,而你在我身边,我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做。”
当时他答应了,然后桃儿翻了个白眼。“现在说得可容易,”她说,“但等到那个时候,你会告诉自己,‘我来想想看,现在我是不是该替桃儿做件事情呢?’可是我好像想不起来那是什么鬼了。”
“我刚刚去看了你父亲。”他告诉茱莉亚。“你知道,如果有什么事你想找机会跟他说的,现在可能是个好时机。”
“你不会是觉得……”
“我不敢打包票,”他说,“但出于一些原因,我想他顶多只能再撑一两天了。”
她点点头,站起来,走进她父亲的病房。
那天夜里稍后,她上楼跟他在一起。他们没做爱,而是一起躺在黑暗中。她谈起自己的小时候,一路追溯到她出生前的家族史。他话不多,大部分只是听,同时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下楼后,他起床出去二楼的阳台。满天乌云,没有月亮或星星。他想着那台忠实的老Sentra车,在密西西比河底锈烂掉,又想到桃儿、他的邮票和他母亲,还有他未曾谋面的父亲。真好笑,有些事情你好几年都没想到过,忽然间全都在脑袋里冒出来。
他在阳台上待了一个多小时,应该够让她进入梦乡了,然后他小心翼翼下楼,避免楼梯板发出咯吱声。
桃儿以前是用枕头。很简单,而且迅速,唯一的问题是会留下点状血斑,非常明显,可以看得出来。这无所谓,因为桃儿找来的那位家庭医师根本没多看死者一眼,就签下了死亡证明。当一个老人显然是自然死亡时,你通常就不会多事要去仔细验尸。
这个屋里也不会有验尸,因为医生知道这名老人已经中风过两次,而且正被肝癌折磨得快死了。但这位医生可能会比白原市那个老头的医师更仔细观察,如果他在克雷蒙特·鲁萨德的眼球上发现了红色斑点,他就会以为茱莉亚帮他进入下一个世界。他可能不以为然,也可能认为这是一个尽责女儿最后一个爱的举动,但何必给他批判的机会呢?
如果之前他们能让他住院,就可以严密观察他,他们可能会给他血液稀释剂,减低再度中风的机会。但鉴于他肝脏的危险状况,一般所选择的血液稀释剂可迈丁(adin)可能轻易造成他的内出血致死。不过即使没有可迈丁,他也还是会死,所以他的死亡不会引发任何怀疑。
可迈丁是处方药,凯勒没有门路弄到。但早在可迈丁用来当作人类的抗凝血剂之前,这种药原来称为华法林(warfarin),是用来毒老鼠的,它会让老鼠的血液无法凝结,因而流血致死。
买华法林不需要医师处方,但他连买都不必。之前他在车库里刚好看到有一盒旧的老鼠药,跟园艺工具放在一起。上头找不到保存期限的字样,但他觉得应该还是有效用。难不成放久了就会减低毒性?而且这些老鼠药很可能不是制药级的等级,所以专家会建议你不可以拿来像可迈丁那样,用于治疗人类。但眼前的状况,他根本不必去担心药品有杂质或造成副作用,对吧?
他把粉状的华法林加到静脉注射袋内,站在那老人的床边,等着药品滴入他的血管内。他很好奇这个药会如何产生效用,或者会不会产生效用。
几分钟后他进了厨房。壶里还有咖啡,他倒了一杯放进微波炉加热。如果她醒了来到厨房,他就会说他睡不着。但她没醒,于是他喝完咖啡,在水槽里把杯子冲干净,又回到老人的床边。
那个医生除了探了下病人的脉搏,几乎都没检查。即使老人身上有点状血斑,或甚至是太阳穴有枪伤的伤口,凯勒也不认为这医生会注意到。他签了死亡证明书,然后茱莉亚打电话给他们家族以前用过的葬仪社老板。有十几、二十个亲朋好友来参加告别式。唐尼·沃林斯和他太太来了,另外凯勒也第一次见到了佩西·默瑞尔和她先生艾德格。告别式后,这两对夫妇陪他们回家。遗体已经火化了,从各方面考虑,凯勒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这么一来就不必去墓地,在墓旁再举行一次葬礼。
两对夫妇都没在他们家待太久,他们离开后,茱莉亚说:“好吧,现在我可以回威奇塔了。老天,看看你脸上的表情!”
“唔,一时之间,我还……”
“我刚搬回来的时候,老是不断告诉自己,说我只会待到他不需要我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待到他过世。但我想我很快就明白,我再也不会离开了。这里是我的家,你懂吗?”
“除了新奥尔良,很难想象你待在任何地方。其实是,除了这栋房子,我无法想象你待在其他地方。”
“威奇塔没什么不好,”她说,“我在那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上瑜伽课,参加读书会。那里是生活的好地方,但不会给你归乡的感觉。”
他懂她的意思。
“我可以去别的地方,两个月之内我就可以重拾我在威奇塔的生活。或许不上瑜伽而改上彼拉提斯课;或许参加桥牌会,而不必去研究英国作家芭芭拉·泰勒(BarbaraTaylorBradford)在书里这么写的用意。但那会是同样的生活,我的新朋友也会像在威奇塔的那些朋友,等过了几年我到别的地方,也同样可以再找一批新朋友取代。”
“那现在呢?”
“现在我得整理他的东西,想想哪些该送走,要送到哪里。你能帮我吗?”
“当然。”
“另外我们要打扫那个房间。里头味道好重,香烟味和生病的气味。我不晓得该拿他的骨灰怎么办。”
“一般不是埋在地下吗?”
“我想是吧,但这不就违背原先火化的目的了吗?最后还是有个墓碑?我知道我希望怎样。”
“怎样?”
“像你那辆车一样,不过不是河里。把我的骨灰撒在墨西哥湾就行了。万一你有机会的话,能帮我做这件事吗?”
“我看你替我处理后事的几率还大一点。不过你的想法很不错,墨西哥湾是个好地方。”
“你不要撒在纽约那边的长岛海湾?你不想回家?”
“不,我喜欢留在这里。”
“我想我要哭了,”她真哭了,他拥住她。然后她说,“不要太快,好吗?墨西哥湾不会跑掉的。你就待在这里一阵子,好吗?”
丹尼的一个熟人有船,愿意带他们两个出海到墨西哥湾。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到海湾上,他们撒了骨灰后,回到码头。那个船主连油钱都不肯收。
出租公司来收回医疗病床,然后两个开着白色厢型车的年轻人来收走静脉注射的仪器。病房里用过的床单和毛巾,还有茱莉亚的父亲穿过的睡衣之类的,都被凯勒装进垃圾袋里。癌症不会传染,那些衣服和床单可以洗过再用,但他还是把东西装进垃圾袋,拿出去放在街边,等垃圾车收走。
佩西·默瑞尔的一个朋友来为病房进行烟熏仪式。凯勒原先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那女人动手了才晓得。她拿出一把东西,说是晒干的鼠尾草,一端用火柴点着了,然后绕着房里走,让烟雾散发到各处。她的嘴唇从头到尾都在动,但完全不可能听出她在讲什么,或是不是有发出声音。她总共进行了十五分钟,但凯勒感觉上却更久,等她结束后,茱莉亚谢了她,小心问她进行这些仪式是否收钱。
“啊,不,”那女人说,“不过我倒是很想喝杯咖啡。”
她是个很奇怪的人,身材像个小精灵,年龄和种族背景都很难猜。她对那咖啡大加赞美,但只喝了三分之一。出门前她告诉他们,说他们的能量很棒。
“好奇怪的人。”目送她开车离去后,茱莉亚这么说。“真好奇佩西从哪儿找来的。”
“我是好奇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他跟着茱莉亚回到起居室,皱起眉头。“不管做了什么,”他说,“我想可能有用,除非只是用新气味取代旧气味。”
“不止这样。她改变了这里的能量。拜托别问我那是什么意思。”
这对凯勒是全新的经验。他其实没做什么以前没做过的事情。但这是他第一回办事完毕后,还留下来收拾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