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西到达关原一带天已经亮了。他从米原换乘北陆线列车,朝霞洒在了余吴湖面上,皑皑白雪覆盖着贱之岳山岳地带。他在大圣寺下车时,已近中午了。
今西荣太郎搭上电车。小电车朝着南方群山的怀抱中驶去,越过山代后平原越来越小,眼看要碰到山麓,电车才停下来。这就是终点——山中温泉。
下电车多半是来温泉疗养的人们。关西方言听来特别刺耳。今西取出记事本,在站前问明自己要去的方向。站前就是温泉镇,可是今西要去的地方,在山那边,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
今西乘上了出租汽车,沿着乡村公路驶去。潺潺的溪水流过路旁,远处房屋密集的地方,就是山中温泉。
“先生,您是头一次来这儿吧?”中年司机背着身子问。当听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道:“您不是来洗温泉的吗?”
“噢,来到温泉了,我先去拜访一位朋友。”今西吸着烟回答。
山头上阴冷的云雾在渐渐地散去。
“送客人去XX村的,还真少。”
“唔,那儿偏僻吗?”
“那儿什么也没有。而且,虽说叫个村子,其实不过五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地分散各处。全都是农民,很少有人雇用出租汽车。”
“村子这么荒凉吗?”
“穷极啦。在山中、山代一带,到处是来自关西方面的客人狂欢作乐,可是在相距不到八公里的这块土地上,却有不少人上顿不接下顿。人世间真是莫名其妙……”说到这儿,司机住嘴不往下说了。
“先生,XX村里有亲戚吗?”
“不,没有亲戚。我想去拜访山下先生家。”
“山下先生吗?那个村子人,有一半姓山下的,叫什么名?”
“山下忠太郎。”
“打听一下看吧。”司机就象他自己说的,由于很少到这一带来,他对村里的情况似乎也不太了解。
平坦的道路变成了山路。贫瘠的小块田地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山间。汽车驶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象小船儿似地颠簸摇晃。当车子爬过第二个山头时,司机说:
“先生,那就是XX村,现在归属于山中镇,您瞧,完全不象个村庄的样子。”
在司机手指的方向稀疏的矮小屋顶闪着亮光。司机要去问路,今西制止了。他让汽车停在民房的近处。
汽车停下的地方,排列着五、六户农家。说是排列,其实各户之间都被田地隔开,七零八落地各不相接。也许是由于多雨的缘故,家家的房檐都伸出很宽。
在一所房前,站着一个身背婴儿的二十二、三岁妇女。今西走上前去,这个女子从汽车停下时起一直在冷冷地瞟看。
“请问,”今西轻轻点一下头,对方却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山下忠太郎家在什么地方?”
女人没施脂粉,也许是由于劳动的关系,皮肤粗糙,满脸雀斑。
“你问山下忠太郎先生吗?”女人慢吞吞地说,“在山那面。”
在她下颏所指的方向横着一条山棱。
“谢谢你!”今西道谢后正想离去。
“喂,你等一等,”女人喊住他,“山下忠太郎已经不在人世啦。”
对于这一点,今西不是没有想到,即使还活着,也一定是相当年迈的老人了。
“噢,什么时候故去的呢?”今西停住脚步。
“啊,已经有十二、三年了。”
“那么,现在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现在吗?有他的女儿阿妙,还招了个女婿。”
“原来是这样。女儿叫阿妙,那么,女婿叫什么名字呢?”
“叫庄治。不过,你现在去也不一定在家,可能下地去了。”
“谢谢你!”今西荣太郎返回出租汽车前。当司机听说在那座山棱的后面时,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
“先生,路太坏呀。”
确实道路窄得不知道车子能不能过去,而且比刚才走的路还要崎岖。今西却要求他无论如何去一趟。
“对不起,麻烦你跑一趟,我多付小费好了。”
“那倒不必啦。”司机勉勉强强同意下来。
汽车好象走在田埂上,艰难地行驶着。绕过山棱,景色变了。一个部落在群山环抱中展现在眼前。
今西荣太郎走下汽车,沿着羊肠小径住前走。这时,只见一位老年妇女正在田间干活。今西在她面前停住脚步。
“请问,”他恭敬地招呼道:“山下忠太郎先生的家在什么地方?”
老年妇女手柱铁锹直起腰来:“忠太郎早已死去了……”她一双红烂的眼睛,好象患着砂眼。
“听说现在是由他的养子庄治先生当家……?”今西刚刚听来的情况便问她。
“庄治家就是那座房子。”老妇人又伸伸腰,举起沾满泥土的手指点。那座房子在五、六家并排着的农户的最远处,房子是顺着山坡盖的,茅草屋顶显得很高。
今西道谢后,刚要离开,老妇人说:“喂,你现在去找庄治也没用啊!”
“啊?他不在家吗?”
“庄治出外做工了。”
“做工?到哪儿?”
“听说是在大阪。这一带从现在到明春,用不着男劳力,大部分人都到外地做工去了。”
“那么,现在谁在家呢?”
“庄治的媳妇在。说是媳妇,其实是这家的姑娘阿妙。”
“是阿妙啊,谢谢你了。”
今西顺着小路住前走。看来各家都很贫困,房屋矮小、破旧,又很脏。每当今西从房前走过,就有老人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目送着这个陌生人走过去。
今西穿过干涸的田地走到那座房子前,发现陈旧的门柱上挂着写有“山下庄治”的肮脏的名牌。大门关着,他绕到旁边一看,套窗也没有打开,给人的印象是,家中无人。
今西又回到前面,敲敲门,无人应声。但是,手往门上一推,没有上锁,自己嘎啦嘎啦地开了。
“有人吗?有人吗?”
今西朝着昏暗的房间里呼喊起来。这时,从里面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慢腾腾地向今西走来。借着亮光望去,是一个大脑壳、瘦瘦的男孩子,看上去有十二、三岁,一副肮脏的样子。
“家里有人吗?”今西向男孩问道。
那孩子不作声,仰脸望着他。两只眼睛一只雪白,另一只眸子很小。今西看了怔一下。
“没有别人在吗?”今西放大了声音。这时,从里面传来一阵声响。孩子一声不响地抬头望着今西,那阴森森的一只眼睛,使他感觉可厌。明知是个孩子也不能引起怜爱之情。那孩子面容苍白,看来体质很坏。
这时,从昏暗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今西举目望去。那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女人,头发稀稀的,前额已经秃光了,面孔苍白,似乎有些浮肿。
“这儿是山下庄治先生的家吗?”今西向那女子鞠个躬。
“啊,是的。”女子用浑浊的目光打量着今西。看样子她是独眼少年的母亲。今西直感到她就是庄治的妻子阿妙。她答话时表情迟钝。
“我是本浦千代吉先生的朋友。”今西一边说一边窥视着她。她那惺忪困倦的眼神,呆呆地木然不动。“我在冈山县同千代吉先生相识,听说这儿是他夫人的娘家,我有事到这附近来,顺便拜访一下。”
“是啊!”阿妙轻轻点点头,“啊,请这边坐。”这是阿妙这个女人说出的第一句寒暄话。
男孩子依然翻着白眼珠望着。
“你到那边去!”阿妙挥手让男孩子走开。于是他默默地慢腾腾地向后面走去。
“请!”阿妙招呼目送少年离去的今西。污黑的木凳上摆着一张薄薄的座垫。
“谢谢!”今西荣太郎说着坐下来。“请不必客气。”他向忙着沏茶的女人说。
阿妙把茶杯放在托盘里让今西饮茶。虽不太干净,可今西也愉快地呷了一口。
“听说庄治先生没有在家?”他说。
“是的,到大阪去了。”阿妙面对今西坐下。
“一个奇妙的缘份使我和令妹夫千代吉先生交上了朋友。他可真是个好人。”
“多谢您关照。”阿妙低头施礼。
阿妙似乎把今西当成了冈山慈光园的职员或者医务人员,她以为今西是在那里同千代吉相识的。
“千代吉先生多次谈到山中温泉,我早就希望来,这次就便先到你这儿拜访……”
“噢,是这样啊。”
“听说令妹阿政在昭和十年去世了。那个男孩子现在怎样?就是千代吉先生和令妹生下的那个孩子。”
“是秀夫吗?”阿妙反问道。
“啊,是的,是叫秀夫,常听千代吉先生念叨。听说秀夫是在千代吉先生入慈光园之前同他分手的?”
“是的……,千代吉对您讲过什么吗?”
“没有。只是动不动就念叨不知秀夫后来怎样了。”
“是啊,妹妹生下秀夫四年后就去世了。死前一直没能看到孩子的成长。”
“怎么回事呢?令妹不是同千代吉先生分手后,就回到娘家了吗?”
“您好象全都知道,实不相瞒,千代吉自从染上那种病后,妹妹马上就和他分开了。妹妹这样做虽不合适,可遇上这种病人也没有办法。千代吉很痛苦,便领着秀夫出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在昭和九年。”
“千代吉先生出走,有投奔的目标吗?”
“谈不上有什么目标。他是为了治病,到各地去拜庙求神。”
“这么说是要朝山拜庙周游全国啦?”
“我想是这样的。”
“那么,现在知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呢?”
“连千代吉周游过哪些地方也不知道。因为他和自己的母亲也不通音信。”阿妙低着头回答说,“妹妹和千代吉分手后,在大阪一个饭馆里当女工,不过,只有一年工夫,不久便得病死在那里了。”
初见面时,还以为阿妙有些麻木不仁,一经交谈,才知她表里不同,她是一个很精明的人。
“这么说,令妹直到死时也不知道千代吉先生和秀夫的消息罗?”
“是的。妹妹时常来信,说不知道他们父子哪里去了。”
“那么,现在呢?秀夫,也就是你的外甥,今年该有三十岁了吧?”
“有了吗?”阿妙听后,象是在掐指算着,“可不是吗,也该有这么大岁数了。”
“完全没有音信吗?”
“没有。那孩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听千代吉先生讲,他进冈山县慈光园是在昭和十三年,当时父子是在岛根县的一个乡村里分别的。”
“是吗?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秀夫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千代吉先生所挂念的也就是这件事。秀夫以后的情况,这里一点也不知道吗?”
“可不是吗!刚才这才听你说到千代吉是在岛根县和儿子分别的。”
“外地有没有要求寄秀夫的居住证明抄件或者到本的呢?”
“没有过。这儿村公所的人,我很熟悉。常听他们说,即使秀夫死在外乡,只要弄清了身分也会给村公所寄死亡通知书来。”
“是吗?”
阿妙叹了口气说:“妹妹也太不幸了。不知道千代吉有那种倒霉病便结了婚,婚后发现才大吃一惊。千代吉舍不得孩子,领出去到处流浪,可是妹妹总惦念着孩子会不会也传染上那种病。直到最后妹妹也是因为操心劳累而死的。”
“最后我再问一句,”今西说,“有没有陌生的青年男子来这一带漫无目的地闲逛过呢?”
今西指的是秀夫。他想,秀夫假若知道了自己母亲的故乡,出于怀念之情,说不定也来这里看看。
“没有,一次也没有这种人来过。”
今西荣太郎走出山下妙的家。阿妙送到门口,她伫立在昏暗的门口,一直注视着今西走回出租汽车等候的地方。
今西途中两次回头挥手告别。当他乘坐的车子开动时,他看到紧靠路边上站着那个独目少年正抬头望着在车窗张望的今西。他不禁产生一种怜恤的感情。他联想到自己的儿子太郎。
此行的目的总算达到了。今西就是想要了解千代吉的儿子秀夫的下落。通过与阿妙的交谈,至少弄清了下列几点:
①秀夫被千代吉带出去后一直下落不明。
②秀夫生死不明,但原籍村公所未收到他死亡的通知。
③没有迹象表明秀夫到这一带来过。
④村里没有人了解秀夫的现状。
今西荣太郎最后还
办了一作重要事情,这就是让阿妙看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
“哎呀,”阿妙歪着头端祥了好久:“分别时那孩子只有四岁,很难说象不象这个人。”
“有没有象似令妹或千代吉先生的地方呢?”
“哎呀,看来不象父亲,您这么一提,我看眼睛倒有几分象妹妹。”
这一回答足以使他心满意足,因为原先并没有想到能在这儿确认一下这张照片。
今西荣太郎回到山中镇,走下出租汽车,因为饿了,便跑进眼前一家饮食店。
他吃着面条,店里的收音机传来市场行情报告。
今西边吃面条边听广播,眼前浮现出一幅曲线高低起伏的图表。行情的涨落象一条曲线在眼前浮动。这曲线,时而象一座小山,时而又象一条深谷。……突然,头脑里跳出了在演员宫田邦郎死亡的现场捡到的那张纸条。那上面也同样罗列着一些数字。
今西吃完面条取出记事本,又一次读起抄写在上面的数字。
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股票行情的数字,使他联想起这张失业保险金的发放金额。
难道这些数字真与宫田邦郎之死有关吗?是偶然失落在那里的,还是与他的死有什么联系呢?估量宫田本人不会对这些数字有兴趣,肯定是别人扔在那里或者遗失的。那么,这个人是不是与宫田邦郎有关系呢?
今西荣太郎合上了记事本。他打算搭乘今晚的火车。此行的目的大体已经达到了,今夜已经没有心绪再到温泉悠然自乐了。
他走出面馆,漫步街头,温泉纪念品商店比比皆是。他走进其中一家,看看所谓的纪念品,无非是毛巾、栗羊羹、包子之类。他给太郎买了栗羊羹。忽然,货架上涂着轮岛漆的带扣(日本妇女睡带上的装饰品),吸引了他。他正看着日本妇女腰带上的装饰品,女店员走上前来。
“您好,您给多大岁数的人买啊?”
今西面带赧色说道:“三十七岁。”这是他的妻子的年龄。
“这一种最合适。”女店员说着把涂漆的腰带卡子取出五、六个放在今西面前。
今西从中选出一个让女店员包好。这是他来到山中温泉给妻子选购的唯一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