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西荣太郎搭乘上二十二时由东京发车的下行快车“出云号”。
这次和往常不同,无人陪同,是一次单身的旅行。由于不是去跟踪或押送犯人,心情轻松而愉快。也许正因为如此,妻子一直送行到车站。
“几点钟到那边啊?”妻子芳子在月台上走着问道。
“明天早上八点钟左右吧。”
“哎呀,要坐二十一个小时以上呢!好远啊!”
“嗯,是很远。”
“这可不好受,坐这么长时间,太辛苦啦!”妻子同情地说。
“今西先生,”这时有人从背后搭话。回头一看,是熟识的S报社的年轻记者。
“到哪儿去?”新闻记者知道今西警探要上火车,两眼意味深长地闪着光芒。
“啊,到大阪去。”今西若无其事地答道。
“去大阪?有什么事吗?”新闻记者神色为之一动。
“亲戚家办喜事,非让我去不可。这不是老婆也来送行了。”新闻记者认识今西妻子,慌忙低头行礼。同时,也相信了今西的说辞。
“我以为你又要去抓人呢!”新闻记者笑着说。
“警探一坐火车,你们总爱那样猜测。人嘛,总会有私事要办的。”
“是啊,回来见。”记者扬起手,从月台上走过去了。
“真是疏忽不得呢。”芳子说道。
“今晚就我一个人还好说,如果象上次那样,和吉村在一起,可就麻烦了。”今西皱着眉头说。
火车驶离站台时妻子不住地挥手,今西也从车窗里探出头告别。这次与往常不同,完全是一种出外旅行的心情。
座席空着。今西取出芳子给他买的小瓶威士忌,喝了两三杯。
前面坐着一位带小孩的中年妇女,身子懒洋洋地向后倚着睡熟了。今西看了会儿报纸,不觉间也瞌睡了。
身旁没有人,他躺在座席上两臂叉在前面。又枕着臂肘躺了一会,后脑勺子痛起来。他又改换了姿势,身子很不舒服。国营铁路二等车厢的设备本身就是不让旅客舒舒服服地睡觉。尽管如此,不知不觉间,他依然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听到有人呼喊名古屋车站的站名。无意中又感到身上一阵疼痛,只得再次改换了躺卧的方向。
今西荣太郎七时半醒来,列车已经驶过了米原。
透过车窗向外眺望,朝露洒在辽阔的田野上,田野尽头,波光闪闪,时隐时现,那是琵琶湖。
多年未到这里了。以前去大阪押解犯人曾到过这里。旅行途中,这些往事还常常泛起。当时的犯人是一名抢劫杀人犯,潜逃到大阪,后来去押了回来。年龄只有二十二、三岁,面孔还象个小孩子。
在京都买了盒饭,吃过早饭。也许因为昨夜睡眠姿势异常,脖颈疼痛起来。今西时而扭扭脖子,时而捶捶肩头。
其后,是一段长途旅行。过了京都直到福知山之前,列车全在山地运行,无聊得很。
下午一时十一分,在丰冈吃过午饭。二时五十二分到鸟取,四时三十六分抵米子。从左首车窗里可以望到巍峨的高山。四时五十一分到安来,五时十一分抵达松江。
今西荣太郎在松江车站下车。从这里去龟嵩还需要三个多小吋,警察署办事人早已下班,即使今天赶到也无济事。
今西第一次来松江。他投宿在站前旅馆,住进了便宜的房间。警探出差旅费有限,一点也铺张不得。
吃过晚饭后,他来到街上。眼前有一座长桥,宍道湖在苍茫的暮色里泛着亮光,湖岸四周闪着寥寥灯火。桥下荡出一叶点着灯火的小舟。
踏上陌生的土地,瞭望夜幕中的湖光水色,阵阵旅愁不免涌上心头。
今西疲备不堪,昨夜未能睡好,加上日间在列车上颠簸,全身疼痛难忍。
今西马上回到旅馆,请人来作按摩。靠着警探有限的出差旅费,请人做按摩,未免铺张,但是今西下了狠心。
年轻时,不管怎样劳累,也不致如此,到底是年岁不饶人啊。按摩师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今西先付过钱说:“按摩中我可能入睡。请不要管我,完事尽管走好啦。”
他躺在铺盖上,四肢舒展开,按摩师捏着捏着,他果然瞌睡起来。按摩师同他讲话,他随便附合着,不知不觉间连自己也觉得声音可笑起来,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他第一次醒来时,四点左右,枕边微弱的灯光还亮着。他伏在床上吸着烟,然后取出记事本开始构思俳句。接着,又睡熟了。
今西荣太郎从宍道换乘上木次线列车。原来以为这条线路是落后的旧式列车,其实是内燃机车,使人感到格外新鲜。但是,眼前的景色完全不出今西所料,山多地少,河流时隐时现。
内燃机车上的乘客几乎全是本地人。今西倾听着他们的谈话,语调确实不同。语尾升高的语调特别明显,但是“斯斯调”,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严重。
夏日骄阳似火,山上茂密的林木干燥得透出白色。途中经过了几个车站,居民全聚居在车站附近。接着,列车又驶进了山里。
今西在出云三成车站下车。这儿是仁多郡仁多镇。因为龟嵩属三成警察署管辖,只设一个警察署,所以有必要先去三成警察署。
车站不大,仁多镇是这一地区的中心,顺着站前的缓坡走下去,有一条商业街。萧条的店铺里陈列着家用电气、杂货及绫罗绸缎等等,“名酒、八千代”的招牌特别醒目,大概是这一带酿造出来的。
他跨过桥。房屋依然连成一片。房顶上有的镶着瓦,但多半苫着柏树皮。走过邮政局、小学校来到三成警察署门前。这座建筑物相当豪华,完全不象是在农村;规模之大简直可与东京武藏野或立川警察署媲美。
在这座白色建筑物的背景上,也衬托着高高的山峰。
走进警察署,里面只坐着五个人,今西把名片递给穿警服的巡警,坐在里面身穿开襟衬衫的胖胖的男子便主动站了起来。
“是警视厅来的吧?”他笑容满面地说,“我是署长,请里边坐。”
今西被领到最里面署长办公桌前面。今西问候了几句,不过,四十岁的胖署长对今西远道而来表达了慰问之情。
“情况听县警局介绍过,”署长从抽屉里取出文件。“你是为三木谦一的案子来的吧?”
今西点点头说:“是的。署长先生想必已经知道,三木谦一这人是在东京被杀的。我们负责侦破这一案件。侦查过程中,发现三木曾在贵署任过职,为了调查三木当时的情况,便派我来了。”
署员提来茶水。
“时间很久了,”署长说,“二十多年了,署里已经没有人认识三木,不过,我们将尽力而为。”
“百忙中给你们添麻烦,实在对不起。”今西荣太郎低下头。
“详细情况还不太了解,刚才我说过,时间太久了。”署长开始讲起来,“不知有没有用处,我先讲一讲吧。昭和六年六月,三木谦一调到木次警察署,十年三月来到三成警察署,在龟嵩警察署执勤。这时他已是警长,十三年升为警司,任这里的警备科长,十四年退职。”
这些,今西离京前通过岛根县警察局的复函已经有所了解。
“署长先生,”今西说,“从他的简历看,我感到三木先生晋升得很快呢?”
“是的,这种情况很少见。”署长点点头。“三木这个人对工作热心,品德很好,做了许多好事。”
“唔!”
“譬如来到本署之后,就曾两次受到表彰。这里有抄件,从这上面看来,”署长眼望着文件说,“第一次是因为这一带发大水,也许就是因为刮起了现在常说的几号台风,河水泛滥了。对了,你到这儿来的途中,看到一道河吧,那叫斐伊川。”
今西忆起在他跨过的桥下滚滚流动的河水。
“那条河泛滥了,悬崖倒塌下来,死伤了不少人。当时,三木积极参加抢救,救起了三个人。他救起了一个被河水冲走的孩子。另外,还奋不顾身钻进因山崩而压塌的房屋,救出了一个老人和一名儿童。”
今西记下要点。
“另一件是,这附近发生了火灾。当时三木挺身而出,从熊熊燃烧的房子里救出了一名婴儿。当时,从火中逃出来的婴儿母亲正要返回火场,三木制止住她,自己跳进烈火里把婴儿救了出来。这件事也得到县警察部长颁发的感谢状。”
“原来如此。”今西把这件事也记在本子上。
“他威望很高,熟悉他的人,没有不赞扬他的。都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今西先生,我是在收到你们照会后才知道这些情况的。这么善良的一个人,竟会在东京遭人慘害,实在无法想象。”
今西本想从他的警官时代寻找他被害的原因,因此,期望听到他阴暗的过去。可是,如今听到的全是些光明的事迹。与设想大不相同了。
“三木谦一这个人,”署长说,“越了解越感到他是个高尚的人。本署出现过这样的人是我们的荣誉。不知为何遭此不幸,实在令人难过。”
“是的。”今西荣太郎想起三木谦一养子讲过的一句话:家父是位好善乐施的人。
“不过,光听我讲也许起不到参考作用,”署长补充说,“好在你还要对三木进行种种深入的调查。这一带有个合适的人。他不在本镇上住,在三木驻警察署工作时的龟嵩。我已通知他,今天他大概在等着你呢?”
“唔,是个什么人啊?”
“你也许知道,龟嵩这地方出产算盘。”署长解释说,“龟嵩造出的高级算盘,做为出云算盘誉满全国,他是制造算盘的,名叫桐原小十郎。是最老的字号。桐原以前与三木相交甚密。既然你已经远道从东京赶来,与其我们把听来的再讲给你,就不如你直接去找他了解了。”
“是啊。好,请安排我见见桐原先生。”
“龟嵩距这儿有段路程,虽说通公共汽车,但班次很少,就请坐署里的吉普车去吧。”
“这太感谢了。”今西致谢后说,“有件事我想打听一下,也许问得有些奇怪。”
“哦,什么事?”
“听署长先生讲话,同标准话没有什么不同。听说你是本地出生的,对不起,为什么听不出土音呢?”
“啊,这个啊,”署长笑着说,“这是因为我有意识地没讲本地话。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用乡村土话了。”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地方的人对自己讲乡村土音感到难为情。所以,同外来人讲话时都尽量使用近似的标准话。而且,搭乘蒸汽机车去宍道时,因为快到城镇了,也尽量不讲乡村土话。是啊,是有那么一种自卑感,当然也是由于交通发达了。如果讲这一带的方言,‘斯斯调’是很重的。不过,现在,除了深山密林或者老年人之外,都不讲那种方言土话了。”
“龟嵩情况如何呀?”
“龟嵩比这里用的要多一些。我向你介绍的桐原老人,方言比我们重多了。不过,你去了,他也不会全讲乡村方言的。”
今西荣太郎内心里倒想听一听出云方言到底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