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西荣太郎听说妹妹要回家,决定送到车站。
“阿雪,住下吧。”今西妻子一再挽留。妹妹惦记家,准备回去。
“你看,说是丈夫夜班时来消闲消闲,可是还惦着家。女人毕竟是忘不了家啊!”
“太没出息了。”妹妹也笑了,“平常日子可不能在外面住下啊,除非是夫妻吵架了,否则是办不到的。”
今西夫妇送妹妹走出家门,天已经很晚。街上大多数人家已熄灯闭户,狭窄的小巷里一片黑暗,只有几家夜店的灯光投射到路面上。
行人稀少。不一会,他们走到一处新建公寓的旁边。许是由于行道关系,妹妹情不自禁地站在公寓前观望起来。
“我哪怕有这座公寓的一半也好啊!”她不无感慨地说。
“那就趁早赶紧把房租积攒起来当本钱嘛!”今西笑着说。
“不行啊,生活费用猛涨,望尘莫及哩!”
三个人又走起来。这时,对面走来一位穿西装的女子,店铺的灯光照到她的侧脸上。这是一位体态绰约的年轻女郎。她象有所顾忌似地,疾步从今西他们身边走过。
当她走过去五、七步路时,妻子嘁嘁喳喳地对今西说:“就是这个人!”今西有点莫名其妙。“就是住在那所公寓的那个人。你看,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原来说是剧团的女话剧演员,不对了,据说是女办事员。”
今西回头看了看,这时,那个女子的身影已消失在公寓中。
“因为她是在剧团工作,所以一下子就当成女演员传开了。”
“是吗?”今西又迈步走起来。
“你们说什么?”妹妹从旁插嘴问。
“没有什么。上个月,那座公寓里搬来一位剧团的人,因为长得漂亮,大家都把她当成女演员了。”
“是什么剧团呢?”
“呀,这可没听说。”
妹妹喜欢电影和戏剧,所以才问起剧团的名称。
“那里房租多少?”妹妹的兴趣又折回到那所公寓上来。
今西妻子答道:“听说是六千元左右,押金另付。”
“六千元,对于剧团的办事员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一定是有人资助她吧。”
前卫剧团办事员成濑理惠子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她的房间在二楼里面,她从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里面黑糊糊的,闻到了一股自己房间所特有的气息。虽然刚刚搬来,但室内空气仍与外面不同,嗅到这种空气就给她以轻松的感觉。
这是一间六铺席大小的房间,到底是新建的,相当方便。理惠子打开收音机,响起了乐曲声。她把音量拧到最小位置,以防打扰邻居。
室内别无他人,只有收音机的声音可以使她的孤独感稍减轻。她进房间前曾看了看信箱,连封明信片也没有。
她感到腹中辘辘,便烤面包吃,一股香味扑鼻。房间里骤然变暖。这虽然是个小天地,但是生活开始了。她啜饮着浓浓的红茶,吃着面包,尔后呆呆地痴坐了一会。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尽管她不太喜欢,但是临睡前,关掉这仅有的声音,她会感到很寂寞的。
理惠子坐在桌前取出了笔记本,她常写日记。台灯打开了,但她没有马上动笔,两手托着腮在那里沉思起来。眼看着好象一个思路就要形成,但马上又支离破碎了。她就这样想了好久。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走到她门前停下了。她不由得抬起头来,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她应了一声,把门推开一道细缝。
“成濑,你的电话。”说话的是管理公寓的大婶。
时候已经这么晚了,她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对大婶的好意仍报以微笑。
“真对不起!”她跟在大婶身后,顺着走廊走去。电话设在楼下管理员的房间里。走廊上,各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拖鞋摆得整整齐齐,不少房间已经熄灯。
房门开了,管理员正穿着一件衫衬在看报纸。理惠子向他点头致意。话筒已从话机上取下来,放在那儿。
“喂喂,我是成濑。”理惠子把话筒放在耳边,小声说。
“啊,您是哪位?”经过反问弄清了对方的姓名之后,她“啊呀”了一声,但是,表情并不愉快。
“有什么事吗?”话筒紧贴在她的耳边,“不行啊,那不好办!”因为有管理员在场,她的声音显得畏缩而顾虑。
成濑理惠子从电话里听到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管理员虽然有意回避,但因为距离太近,她的声音仍能传到耳边。
“不好办,”成濑理惠子不断现出为难之色。虽然听不到那个男子在讲什么,但从打电话的情景看来,她是在谢绝对方提出的某种要求。因为有别人在场,她无法清楚讲明,所以讲话自然从简了。
电话里不停地讲着,她总是回答“不行”或者“难办”。最后,好象对方终于死了心,谈话才告结束,讲了大约三十分钟。
“谢谢啦!”她向管理员道谢后,走出了房间。她表情忧郁。在走廊上,同公寓的一个男子,与她擦肩走过,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也许是由于“剧团女演员”这一流言在起作用,人们总是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兴味索然地呆立着。窗外映出都市的夜景,新宿一带的霓虹灯大部分已经熄灭,而远处的万家灯火仍把天空映红一片。她若有所思地凝注着窗外。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理惠子拉上窗帘,回到桌前坐下。她翻开笔记本,拿起钢笔,手托着腮又想了片刻。笔动了起来,她边想边写,写了一行,又划了一条线删去。终于,她写道:“……难道爱情就命定是孤独的吗?三年来我们一直相爱。但是,毫无结果。今后还将这样继续下去。他说要永远相爱,但是对于这种许诺的言词,我感到无限空虚,仿佛象沙子从自己的指缝中流失一般。绝望,夜夜都在鞭挞着我的心灵。但是,我必须鼓起勇气,必须终生信任他,必须坚守住这孤独的爱情。我必须把孤寂咽到心里,并从中感到喜悦。我必须紧紧偎靠在这自己筑起的虚幻的爱情上活下来。这一爱情经常要求我做出牺牲,对此,我甚至必须感到殉教式的喜悦。他说永远相爱。在我活着期间,他会继续下去吗?……”
窗外,传来了一阵口哨声。她把头从笔记本上抬起来。哨声很有节奏地在窗外回响。她站了起来,没有往窗外望一眼,就关闭了电灯。
今西荣太郎夫妇把妹妹送到车站后,便开始往回走。从车站沿着公路走到一个斜坡顶部,这里有一个夜市。这儿也是每天清晨临时工们聚集的场所,附近有一个职业介绍所。此时,因为天色已晚,不少店铺已经闭店。有一家花店还开着。今西看到它,便停下了脚步。
“别买了,院子里没处放了。”
尽管妻子在一旁劝说,他仍然默默地走进去。“不买,光看看。”他安抚着妻子,站到了陈列的花盆前。顾客差不多走光了,主人说马上闭店了,贱卖,以此来诱惑他。
今西看了一遍,幸亏没有看中。脚下散乱着树枝和废纸。今西又回到人行道上。他感到肚子有点饿了,看到寿司铺还没有关门,便对妻子说:“吃点寿司好吗?”
妻子从敞开的门缝里向店里张望了一下,有点不悦地回答说:“算了吧!钱花在这上面太划不来,还不如明天做点好吃的呢!”
肚子饿了是现在,纵然明天做好吃的,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是今西理解妻子的心情,没有讲什么,兴意阑跚地沿着小巷往回走。金枪鱼的香味在脑际油然而生,但是他忍住了。
闾巷里,店铺都已关门,只有路灯在发光。在路灯的光照下,有一个男子在吹着口哨信步徘徊。吹的象是什么曲子,带着一定的旋律。
他正好在最近新建成的那栋公寓附近。透过路灯光,可以看见他戴着贝雷帽,虽然时已仲夏,也许爱美,却仍穿着黑色的衬衫,
看来,那个男子已在这里盘桓良久。也许是发现今西他们走来,口哨不响了。他好象不愿让人看清他的面目,若无其事似地向暗处走去。
今西不由自主地注视着那个男子,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可疑,似乎是出于职业的习惯。自然而然地便注意起来。
“肚子饿了,回家吃点茶泡饭吧。”舍不得花钱买寿司的妻子在一旁说。
“嗯,”今西满心不乐,没有多开口。
天空星光寥寥,他们就此通过小巷回家。
今西夫妇过去后,那个戴贝雷帽的男子又折回来,向着刚才熄灭灯光的窗口又吹起了口哨。黑黢黢的窗口垂着窗帘。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婴儿的啼声,男子故意重重踏着脚步,在这一带踱来踱去。公寓的窗子始终没有打开。又过了二十分钟,男子频频抬首观望那扇窗子,但是仍旧寂寞无声。他终于放弃了希望,离开小巷朝大街走去。行进间,依然恋恋不舍地回头向公寓张望。
他无精打采地向车站走去。为了找到待雇的出租汽车,他不时左右顾盼,只见好多车辆从身旁飞过,但是没有空车。
他的目光转向大街对面的寿司铺,从半掩的门扉中可以看到里面坐着几位客人。他穿过大街,走进店内。
有三位男女青年正在吃寿司。其中一个人看到他走进来,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他订了寿司,吃了起来。
一位女客人望着他的侧脸,向同伴们耳语了几句,大家便一起向他望去。这时,女客人从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满面笑容地走到戴贝雷帽男子旁边。
“对不起,”她拘谨地说,“如果我没认错,您是前卫剧团的宫田邦郎先生吧?”
男子咽下口中的寿司,一时不知所措。他望了望女子的面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错啊!”她回头向两位同来的男子笑道,“对不起,请您签个名好吗?”
她递过了褶褶巴巴的小本子,男子勉强地掏出钢笔,用熟练的手势签了名。
这个男子就是在和贺英良负伤时,同剧作家武边丰一郎一起到医院去探望的那位话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