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那孩子自听说了小飞枉死之事, 还曾跑到幽州会馆周围去看了,后来便在柴家附近盘桓, 恰撞见过两次冯九道查案,坐的也是这样的青帷马车。
流浪儿在这世上讨生活, 最容易学会的就是察颜观色,乞讨之时也能更有把握,也能少挨些打骂。
夏芍药今日乘坐马车而来,人在车厢里没露面,可夏家的马车却在柴家巷子口停了一会,一直跟随拉着柴狗儿的薄板小棺材的驴车出城,到了城门口才回转, 便让这孩子误以为她便是前些日子往柴家四方邻居来查案的官员, 这才贸然拦路。
他原是一腔义愤之下,直如溺水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才吐露不少,等回过神来, 又暗暗后悔自己在未搞清楚眼前妇人的身份之下, 说的太多。因此面上显出迟疑之色:“夫人……真的肯为小飞申冤?”
夏芍药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衣袖拂过他面颊,能够闻得到清新的香味,是他从所未闻过的香味,脑袋上柔软的抚摸吓的他一动也不敢动,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他自开始在街面上行乞之后,被人打骂不计其数, 就算寻常人见了也要捏着鼻子走开,连家中养的阿猫阿狗都比不上,被这般怜惜相待,倒是初次,这体验太过新奇,让他忍不住贪恋这刻的时光。
榴花在旁解释:“你别怕,我家夫人就是幽州商会的会长,会馆就是她找人建造的。”
官府案子查的如何,这孩子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听说这会馆背后有人,且是朝中官员,心中警惕,猛然向后大大退了两步,榴花猜出他心中所想,顿时炸了:“喂小子,我家夫人可是被冤枉的,你说的那个孩子被墙压死,与我家夫人无关,是有人故意弄塌了墙,栽赃给我家夫人的。就连官府都已经查出了证据,只是如今还没找到凶手,我家夫人好心来送柴狗儿一趟,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是个火爆的性子,说着已经伸手揪住了那孩子的耳朵,骂了起来:“你瞧瞧你脏的跟什么似的,不过是街上一个乞儿,若不是我家夫人也着急想查清楚柴狗儿被谁害死,你以为今日轮得到你在我家夫人面前说话?”
夏芍药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揪起这孩子拉到了车夫面前,招呼:“刘叔,把这小子放车辕上,带回去洗涮干净,再送到后院去,夫人有话要问。脏兮兮的带到夫人面前去,没得熏着了夫人。”才后知后觉:“夫人,你看奴婢这样处置可好?”
这些日子夏芍药心情不好,侍候的丫环们都小心翼翼的,夏景行更是再三叮嘱要好生侍候着。今日遇上这孩子,等于柳暗花明,榴花心里高兴之下只盼着尽快回府问清楚,好把悬挂在夫人心里这桩事给解决了,等做了决定才发现――好像自作主张了?
她笑的一脸讨好,夏芍药莞尔:“既然都让你这丫头作主了,我就乐得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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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着夏芍药的孩子叫大头,被老刘带回去交给粗使的婆子洗涮干净,又找了府里小厮的衣服穿起来,送到了后院。
榴花看到他,上下打量一番,大是意外:“真没想到,洗涮干净也有模有样。”引了他进去见夏芍药。
夏芍药令人拿了点心给他吃,等他吃的差不多了,才问起他所知道的。
原来大头跟洪家爷孙俩一起在城外的关帝庙里住了也有快两年了。起先他一个人住,后来洪家爷孙俩也住了进来,互相照应。
洪老汉原来还有一门拉胡琴的手艺,带着孙子沿街卖艺,有时候也会被勾栏瓦舍临时雇了去伴奏,后来患上了眼盲症,眼睛一日浑浊似一日,收入大减,只能在城外关帝庙寄身。
一直到他过世,大头都跟他们爷孙俩在一起住,也常听起洪老汉起过世的儿子儿媳,说是家乡灾后瘟疫,一家子都死绝了,只余他跟小孙子到长安城来讨生活。
“小飞真的不是柴家的狗儿,自洪爷爷过世之后,小飞跟我都不会奏胡琴,他只能跟着我乞讨。过完年以后,我跟小飞在街上乞讨,遇上柴大两口子,他们非要说小飞是他们家的儿子,一直跟到了关帝庙。”
当日他们什么都没讨到,饿的肚子咕咕叫,柴大两口子提着点心一路跟到了关帝庙里,非要认小飞做儿子。
大头比小飞大了几岁,警惕心也高了很多,只觉得眼前的夫妻透着说不出的奇怪,他拦着小飞不肯。但柴大媳妇一口一个儿子叫个不住,还不住招手叫小飞:“儿子到娘这里来,从今往后你就是娘的亲儿子!娘以后天天给你吃蒸饼炒肉,甜甜的点心,给你买新衣服……那小子是嫉妒你有娘疼……”
小飞年纪不大,而且他不似大头,从四五岁开始就在街上行乞,独自一个人度过了许多年,见过的人情冷暖数不胜数。他是从小有父母疼爱,就算后来一路到长安,也有洪老汉的疼爱,总能保证他衣食温暖,也就是最近这大半年洪老汉病卧起不了身,乃至后来过世,他才算是正式跟着大头过上了乞儿的生活。
对于他来说,但凡生活有另外一种选择,也绝不会再做乞儿。
柴大两口子的出现,无异于给他黑暗之中点燃了一盏明灯,让他在绝望的生活之中有了另外一种选择的余地。
因此,当他歉疚的离开大头,投入柴大两口子的怀抱,大概是做梦也没想过,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大头见拦不住他,有心想要再叮嘱他几句,小飞已经被柴大两口子的描绘的幸福生活给牵引的兴奋不已,哪里还肯听从他的告诫,一直到他们走远了,大头才想起来远远跟着,也好看看小飞日子过的好不好。
“小飞去了柴家之后,我每日讨饭的时候总会偷偷往他家巷子那边去转悠,有起先也看到柴大两口子带着小飞出来玩,还当他真的过的不错。后来隔了一段日子再去,扒着墙头听到柴大两口子在打他……”他黯然垂头落泪:“是我没有保护好小飞,又没办法把他从柴家带走……”
夏芍药脑子里似被惊雷劈过――这也许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案!
事实并非像柴大两口子所说的,小飞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儿子。而是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小飞不是自己家的儿子,只不过是从街上捡回来的年纪相若的流浪儿,所以才能狠心的下手。
想通了这节,她心中烦闷欲呕,让榴花带了大头下去安顿,等晚上夏景行回来之后,将大头讲的告诉他,请他决断,她自己实不想再沾手。
夏景行与她成亲多年,家里家外的事情她都能操持顺当,很多时候老婆都强大到让他快要觉得她无所不能了,除了不能跟着他去前线打估计。虽然十分欣赏她的坚强,可也盼着她能够放心的依靠自己。
她的坚强,又何尝不是因为生活所逼。当初夏南天重病之时,那个目光坚定身负重担的少女,一直留在他心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夫妻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他最为遗憾的是,夏芍药无论何时都能够独当一面的魄力,以及从来不曾想过要依靠丈夫。
难得见到她软弱的一面,倒让夏景行倍感珍惜,只盼着她往后更能记得自己还有人可以放心依靠,揽了娇妻在怀,温柔安慰,“芍药别怕,这事儿有为夫来处理,你啊,只管安安心心在家里休息,陪着绮姐儿玩。”
夏芍药靠在他怀里良久,只觉岁月静好,不觉间问出一句话:“我怎么觉得,夫君近日格外的体贴呢?”简直拿她当孩子待,恨不得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他待绮姐儿都没这么小心过。
夏景行下巴抵着她的脑门,无声的笑了,“难道我往日竟不体贴?”
“也不是。”夏芍药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就是……感觉没最近贴心嘛。”一点点小情绪也被他关注着,事无巨细嘘寒问暖,“你最近不会是太闲了吧?”
她猛的坐了起来,瞪着丈夫。接触到了政治斗争的冰山一角,除了让她心生寒意之外,又生出另外一种担忧来,反觉得丈夫就好似在刀尖上行走一般,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这也太可怕了!
夏景行万没料到自己的体贴备至倒让老婆怀疑起自己的处境,顿时啼笑皆非:“你想哪儿去了?我这不是怕你被这事儿吓坏了嘛。乖,我没事儿,上面还有燕王顶着呢,况且为夫如今手握重兵,好歹也是实权派,谁要不听话,就将他揍趴下!”
事实证明,这只是夏景行安慰老婆的一面之词。武将手握重兵可随意将反对自己的政敌揍趴下,那纯属臆想。不但不能揍人,面对抹黑诬陷他的人,他都不能插手去查。
还好金殿争论之后,齐帝怕会馆之案另有隐情,接手的刑部官员隐含私心,索性派了燕王主理此事。
次日夏景行带了大头去燕王府,燕王雷厉风行,立刻召集了刑部的官员衙差前往柴家搜查。
柴大夫妻俩还在床上睡着,差役闯进去之后,夫妻俩精*赤条条,床上炕桌上还放着昨晚吃剩的酒菜,让人很难相信那个抱着儿子哭的肝肠寸断的妇人是她。
昨日小飞下葬,柴大媳妇难得将家里打扫干净,只道是送走了晦气。想到夏家家产万贯,这个案子到了最后,少不得夏家还要赔些人命银子,总算是没白浪费他们数月供养花费。
夫妻俩花了一两银子叫了一桌席面,举杯庆贺,酒至大酣,睡到了日上三竿,却被差役堵到了房里。
燕王一声令下,刑部的官员带着差人将柴家翻了个底朝天,从床下面砖缝里包着的油纸包里翻出了一包银子,全是十两的银锞子,足有二百两。
另从房里四处搜到不少碎银子,有的连柴大都不知道,看着差役从厨房咸菜坛子里翻出来的十两银子,照着老婆就扇了一巴掌:“贱*人,你竟然敢背着我藏私房钱!”
都到了这时候了,头顶悬着的刀都要落下来了,柴大媳妇哪里还惧这个赌棍丈夫,扯过衫子裹住了身子,跪趴在燕王脚下,砰砰磕头:“大人,狗儿的事情与民妇无关,都是这个丧尽天良的起了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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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终于查明,那两百两银子是晋王府的小管事派人送过来的,中间人就是当初在会馆门前制造混乱的闲汉之一,他家在晋王府供职的亲戚就是这小管事。
燕王就算是奉旨查案,也不敢贸然带着人闯进晋王府抓人。而进宫请旨,势必要让齐帝为难。
想来想去,唯有利用那闲汉引出小管事了。
柴大夫妇被押进刑部大牢之后,燕王便下令将那日抓住的所有闲汉都放了,只道他们身上嫌疑已经洗清,与此案再无瓜葛。等那闲汉出狱之后,却派了两名好手远远跟着。
那闲汉这些日子在牢里提心吊胆,见得柴大夫妇被抓进牢房,生怕他们供出自己,回家匆忙洗漱之后,就往晋王府角门去寻那小管事。
此事当初做的极为机密,他与柴大也是在赌场上认识的,只能算是狐朋狗友,他可不认为柴大的骨头硬到能扛过刑部的刑具。
幽州会馆之案在朝廷上影响极大,虽是一件小案子,可齐帝如今却当大案来办,小管事早得了晋王嘱咐,最近正在风头上,别随意乱跑,但人找到了晋王府门上,又不敢将他领进府里去,若让晋王知道,必会责怪他办事不周,且让闲汉攀咬上了晋王就不好了。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闲汉往街角茶馆而去,包了个小小的雅座,进去就埋怨他:“你既然出来了,没事瞎跑什么呀?”
“表哥,我这心里慌的很,总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你不知道,柴大夫妇都被抓进去了,万一他们咬出我……怎么办啊表哥?”
小管事这会儿倒有些后悔,当初竟然找了这么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来合谋做成此事。他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既然都将你放出来了,那就证明你无罪。若是查出来与你有关,你觉得刑部能这么快就放你出来吗?”
表兄弟俩正在嘀咕,雅座的门被一脚踹开,那小管事平日在燕王府也算得有几分体面,且又是晋王使顺手的奴才,还未回头就骂了出来:“瞎了眼的哪里都敢闯啊?”回头之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脊梁骨都矮了三寸:“燕……燕王殿下,您这是得闲了?”
“本王忙的很,哪有郝管事得闲?”
燕王慢悠悠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刑部两名主事,以及四名刑部差役,还有他派出来的跟踪好手。
郝管事的面色一寸寸的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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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会馆之案,算是落了幕。
燕王前往宣政殿禀报案情结果的时候,看着齐帝花白的头发,心中竟涌上几分不忍。
齐帝接过卷宗,以及结案陈词,看完之后整个人都被气懵了。他这两年本来身体就不好,实不且动怒,但是朝廷内外总有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无论是儿子还是兄弟,常令他失望。
尤其是这次晋王的作法,更令他伤心失望。
晋王被召进宫的时候,燕王早已经退下了。案子已经查明,至于齐帝准备如何处置,端看圣裁。郝管事已经全部都招了,此事自夏景行进京被任命为京郊大营掌军之后,就开始谋划的。
他总想着,自己是晋王府的人,以齐帝对晋王的宠爱,这点小事自然也会相容。连带着自己也能留住一条命。况且夏景行并没出什么事儿,此事对怀化大将军一点影响也无,这点小事晋王爷自然能遮掩过去。
郝管事不明白晋王策划此事的缘由,但齐帝却明白。
当初他力排众议召夏景行回来接管京郊大营,晋王三番四次出言拦阻,摆明了要压制夏景行,不肯让他有出头之日。但是为人君者,但有贤材美玉,又是忠君爱国之人,自然想要物说其用,不肯闲置。
兄弟俩在夏景行的事情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做兄长的从大局出发,而当弟弟的却只着眼于私人恩怨,当私人恩怨与大局并无冲突之时,齐帝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让过去。可是等私人恩怨与大局发生了冲突,还是做君王的身份远远大于宠溺弟弟的兄长身份。
“你真是糊涂透顶!就算你与夏景行有私人恩怨,可事关大局,怎么能为着私利而陷害朝廷重臣,且影响朝局?”
儿子在朝中结党营私也就罢了,反正都为了他身下的龙椅,因着重病,不少朝臣都在私底下选择站队,或倒向太子,或倒向二皇子;可就连宠爱了几十年的弟弟都跑来拖他的后腿,明知道他眼前无人可用,好容易挑出来个一心一意的夏景行能够放心用,当弟弟的不但不支持他,还要在背后拆台,不可谓不伤心。
晋王被齐帝宠了多少年,对这个兄长早没了理所应当忧心的君王之威,甚至还有几分不满:“皇兄明知道臣弟视夏景行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偏要重用他,可有考虑过臣弟的感受?”
靠的越近的人,便越不设防。
而晋王与齐帝兄弟几十年距离太近,总让他常不小心忘记兄弟俩之间的天堑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