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光球像月亮一样悬浮在头顶。以梨子为中心,照亮了周围三四十米的地方。但是看不到的区域还是被浓黑的雾气笼罩着。
仔细听,那些雾气涌动着发出了呜咽声。时不时从光线中露出一张张丑陋的脸孔,似妖似人。那些都是式神们千百年积累的怨恨。
梨子看向一旁的八岐大蛇。他面对着远处的黑雾,自问自答说说笑笑,已经精分好一会儿了。
她一直知道八岐大蛇身体还藏着另一个灵魂。那个灵魂虽然说话的时候嗓音冷冰冰,但是看向她的眸光却比晴明大人还要温柔。
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总会给她这种感觉呢?
“清水,”八俣在她身后说,“我跟那个家伙商量了,我们还是接着往里面走吧。这些怪物的异动很不寻常。我们进去找一找,兴许有不错的发现。”
梨子回头看着他,八俣把面具正了正。一头长发也不挽,就那么随意的披在身后。这个时候再给他手里塞个袋子,就是傍晚出门垃圾的人嘛。随意又散漫。
“怎么了?”清水隼人问,“是不是这里太冷了?你进来怎么没准备冬装,你的式神也不提醒你?小黑屋常年冰冷,是怨恨和寂寞组成……”
“我想起一个梦。”梨子低低地说,“梦里面有个带着白瓷面具的人,和我哥哥一起来到近江的乡下。”
“你是看我的面具想起你的梦了是吗?”八俣笑着说,嗓音明显比之前跟土佐流在一起时开朗许多。“这种面具哪都有卖的。太寻常了。很多不想暴露真面目的妖怪都会买一个。我有一套十二个神情的面具呢。”
“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梨子说。
“你不是已经在问了,”八俣笑着说,“怀疑我身体里的灵魂是你走失多年的哥哥?唔,我要怎么评价你这个想法呢?很有想象力。但是不太现实。”
“怎么说呢,我为什么要跟低微的人类融合?我可是神明。你愿意让蚂蚁在你身体里吗?除非我脑袋抽了。”他脑袋还真抽了。
梨子轻轻皱起眉,“这话虽然不错,但是……”
“但是你觉得我的善意来的十分奇怪对不对?”八俣问。
梨子点点头,“非常奇怪。仔细想想,在镜之国的时候,您明明是要杀死我。都捏住了我的脖子。但是突然就松手了。治好了晴明大人,放走了我。之后,很多次的相遇。明明您可以轻松杀死我,但是每次都把我放走了。”
“这不难理解,”八俣说,“我呀,还是条小蛇的时候也有一个妹妹呢。我很疼爱那个妹妹,希望有一天可以跟她一起称霸山谷,长得高高大大把山谷挤满。”
“但是后来,妹妹失踪了。那次在镜之国看到你,突然就想了起来。心一软放过了你。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放的放的就习惯了嘛。”
“更何况还有安倍晴明那个小子。不管怎么说也是熟人的遗子。偶尔照应一下,展示我善良的形象。”
梨子眨眨睫毛,怎么听都像是编出来的故事。八岐大蛇对她的反应,绝对不像是他说的这样。
“而且呀,”八俣接着说,“梦这个东西通常都是反应着内心。只能说你很想见到你哥哥。”说到这里,他嗓音柔和一点,“你很想他,对不对?”
清水隼人静静地看着她。
“很想他,”梨子承认,“虽然对他没有太多印象。但是奶奶总给我讲他的事情。听久了,就像他伴着我成长一样。作为清水家的长男,他也继承了清水氏的特性。”
“非常的聪明,无论什么书,只要看一遍就能记住。他的剑术也很好,少年时很多成年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喜欢吃蔬菜不喜吃肉。不喜欢喝水,奶奶总用这个数落他。”
八俣笑着看着她,“原来你哥哥是这个样子啊。”
梨子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奶奶有句话让我告诉他。”
不管对方是不是她猜测的那样,她都把这个当成一个希望。如果是,那么她就把奶奶的话传达给他了。如果不是,也没关系。那个隐藏在八岐大蛇身体里的,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因为大多数,放过她的人,都是他。会选择跟邪神融合的人,一定背负着难以想象的艰辛。希望奶奶的话,可以对他有所安慰。
“什么话?”八俣问。
“奶奶说比起恨意,她更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八岐大蛇的气息微微变化,由春风般的和煦,变成了那带着点凌厉冰冷的气场。梨子知道,那个藏在八岐大蛇身体里的人出来了。
但是他许久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纵然他在掩饰情绪,梨子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的哀伤。
“是这样啊……”八俣打破平静,“你的奶奶真的是很不错的人呢。我听说,她死于山精之手对吗?”
“是,后来晴明大人替我杀死了它。”
“嗯,从小黑屋里出去,我带你捣个山精窝吧。”八俣笑着说。
“轰——”
黑洞深处传来巨大的嘶吼声。那声音跟野兽不同,似乎更贴近人的声音。
梨子下意识朝声音处望去,四周的怪物也呲着牙朝声音处嚎叫。
“里面那个东西,跟这些怪物似乎是同伴呢。”八俣笑着说。
“进去看看。”清水隼人说。
八俣轻轻揪了一下手腕上的细线。他手腕上系了一大把细线。顺着细线往上望,上面就像风筝似的密密麻麻全是人。
足有几百人。那些都是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式神,八俣把他们的五识封住,不让他们听或看。就这样轻飘飘地带了进来。
在某一个式神的口袋里,露出了小木偶的头,拿着一柄小铜镜在偷摸摸对着底下照。铜镜连接着黑洞外.阴阳寮的大铜镜。
一群年龄各异的阴阳师,正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铜镜。
“这个人到底是谁,我是那些怪物都不害怕他呢?难道是清水梨花子新得的式神?”
“什么式神可以在小黑屋活动自如?”有阴阳师提出反对意见。
“别忘了她可是拥有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和大天狗的人啊。所以她就算得到一位邪神做式神,我也不奇怪。看身形为什么有点像八岐大蛇呢?”
晴明眸光微动,心里堵着的那股郁气突然消散了。
对啊,他怎么忘了呢?就说为什么小梨会突然到小黑屋。一定是清水隼人得到消息,想给他妹妹弄个厉害式神。不过,小梨知道对方是谁了吗?
“八岐大蛇?”所有阴阳师都朝说话人翻了个白眼。
“你当八岐大蛇是大白菜吗?祂可以轻易地挑起黄泉之国与高天原的恶斗。祂冷酷至极,轻易就能灭掉一座城。”
“祂搅乱了阴阳师大会,把伊势森林炼作大阵。眼睛都不眨地把入内雀放进平安京。捅开了饿鬼的阵眼。利用红镜饼收集人的贪欲,放入平安京大阵为自己试炼晶体。”
“虽然失败的次数也不少,但是祂似乎并不在乎。还是轻轻松松地继续干坏事。唔,如果没有记错,每次造成祂失败的人,似乎都是清水梨花子吧?你觉得祂能去做她的式神吗?怕是嚼碎她的心都有。”
“那会是谁呢?说起来这个清水梨花子真的是很厉害。我听说她是被惠比寿大神亲自要去的巫女。所以,她的很多退治妖怪事件中,都或多或少出现那位神明的影子。”
“更不用提鲶鱼大神地震那次,这位巫女大人当着整个平安京的面,聆听到了多位神明的声音。最后还被惠比寿大神亲自送到海底,为鲶鱼大神派出困扰。”
“当时我们不是都在场吗?看到晴明和清水游了出来。鲶鱼大神还送了一截胡须给她。胡须啊,那可是鲶鱼大神的胡须。传说中可以找到宝藏的东西。”
众人一阵恍惚,从普通人到巫女,时间不足一年。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做了这么多退治大妖的事。
仔细想想,这么多事件里,他们都在做什么?好像每次都是在清水和晴明都做完了,才赶到现场发出赞叹。
“他们头顶上飞着那么多式神又是为什么?”又有人问。
寮头皱皱眉,“北原,这个镜子有办法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吗?”
“没办法。”北原说,“能看到画面,已经是我的宝物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要是能听到他们说什么就好了。”寮头轻声说。
好好奇啊,这位超强者简直拥有神明的力量。真想知道,清水梨花子是怎么找到这么厉害的人为她保驾护航的?如果大家可以认识一下,把那气味招到阴阳寮就好了。
“啊,那些怪物向他们涌过去了。”阴阳师一阵惊呼。
铜镜里,随着梨子和八岐大蛇越走越深,怪物的体型也越来越大。与外面那些畏惧八岐大蛇的怪物不同。里面这些体格巨大的怪物,开始流着口水跃跃欲试往上扑。
“你跟好我。”清水隼人说,他身上仿若蛇形一样的腰带垂下来的部分,严严实实护好了梨子。边上的怪物试探着伸出像蜘蛛一样的肉色四肢,立刻就被腰带抽成了齑粉。
而试图袭击八岐大蛇的怪物,也被他隔空一个个捏爆。一时间,镇住了跃跃欲试的怪物。八岐大蛇一边走一边扭头看着梨子,也时不时把她那边的怪物捏爆几个。
“上一次,在时间岛屿……”梨子说。
清水隼人轻“嗯”一声看着她。
“您没有拿到晶体。我记得伊邪那美说,您体内的人还有三天就会消亡。到现在为止,已近过去半个月了。为什么还在呢?”
“你听到了她的话,一定也听到她说,如果八俣分给我一半本体,我就能存活下来的事情吧?”清水隼人问。
“是,我听到了,难道……”梨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八岐大蛇分给您一半本体?”
“是这样。”清水隼人说,“所以,暂时我不会消失了。”
“但是力量上,会像伊邪那美说的那样折损一半吗?”梨子又问。
“确实是这样。”清水隼人点点头。
梨子万分震惊,在她看到的事件里。只有妖怪吞噬或舍弃掉融合的人类。这种用自己一半实力换取对方性命的事。别说是靠力量存活的神明,就是她本人也不太愿意做。
“那不是以后遇到伊邪那美,您就只有跑了?”
“不一定哦,”八俣笑着说,“伊邪那美只是用我以前的实力来衡量。这么多年过去了。多多少少我也得长进一点不是吗?所以,再次遇到她谁输谁赢说不准呢。但是折损实力确实也是存在的。我身体里那位,真是亏欠我太多啦。”
“右上方。”清水隼人淡淡地说。
“好的。”八俣一把捏爆从右上方跃下的怪物,“这些家伙好像个头又大了一圈,胆量也增加了。都敢往下跳了。”
“看起来是因为里面那位吧。”清水隼人停了下来,稳稳地挡在梨子前面。
梨子从旁边偷偷探出一点点头,瞳孔中映出悬浮于半空的白骨堆成的山。灰色的烟雾从骨山的裂缝间升腾起来,一点一点拉长,逐渐形成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男子坐在山顶,穿着橘色的水干。一腿曲着,一腿搭下来,冷淡地斜睨着他们。
因为隔着太远,梨子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觉得对方隐隐散发着黑气,怨气朝天地看着他们。
周围蠢蠢欲动的怪物似乎都是他放养的,有几只安静地趴在他的脚下,很臣服的样子。
“你们阴阳师还真是不死心啊,”男子阴鸷地说,“竟然跑到这么深的地方。啧,收获不错啊。竟然捕获了这么多式神。出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八俣笑吟吟地说,“可惜没有找到厉害的大妖。我看你不错。坐在上面一副排场很大的样子。”
“你觉得怎么样?”梨子听到清水隼人问她。
“嗯?”
“怎么了?”
梨子轻轻皱着眉,四下乱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很多双眼睛看着我。”
“有眼睛看着你?”清水隼人扫视了一下周围,“是这些包围着我们的怪物吗?”
“不是。”梨子摇摇头,抬起眼睛向上看去。
“是哪个式神没有封住五识?”
骨山上的男子轻嗤一声,“跟我说着话突然就去做别的事情,你们阴阳师都是这么没礼貌的吗?”
八俣笑着说,“自然是有比跟你说话更重要的事情啊。”
“比我更重要?”男子站起来,神情狂妄,“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人类。我是铃鹿山的主人大岳丸。我没有进来之前,整个伊势和近江,听到我的名字就会颤抖。我……”
“啊,在那里。”梨子脸上露出笑容,指着头顶的式神,“就在那个式神的口袋里,有个反光的东西。我感觉到的那些视线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清水隼人伸出手,一个明亮的东西飞到了他的手中。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手里举着一把小铜镜。铜镜里正好反射出他带着面具的脸。
“似乎有人对我们很感兴趣呢。”他冷笑着收拢手指,小木偶发出“咔咔”地声响,碎成一堆粉末。
黑洞外,北原苍介发出一声哀鸣跪在地上,那是他赖以生存的宝物。平常抓妖怪,就凭这个东西做他的眼睛呢。
寮头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毕竟北原苍介不属于他们阴阳寮,这次是专门借用他的宝物才招过来。
“呃,北原。因为你这次表现特别好,如果你愿意进寮里工作,随时欢迎你来。”
北原苍介这才觉得好点。虽然丢失了一件宝贝,但是换到了铁饭碗。到了他这个年纪,再去抓妖怪就有点冒风险了。阴阳寮一直很难进,没想到这次竟然因为这种事情进去了。
他不禁感激地望向晴明,多亏了梨花子。要不是她发现了小木偶,他也不能这么容易得到寮头的歉疚。
黑洞内,梨子正在问八岐大蛇大岳丸是谁。
“你不知道很正常,”八俣说,“大岳丸已经消失了近百年。他当时统治铃鹿山的时候,确实极负盛名。甚至连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童子,都不敢轻易进犯铃鹿山。”
“哼,”大岳丸冷冷道,“酒吞童子怎么样了?我消失后,大江山应该更嚣张了?”
“那倒没有,”八俣笑着说,“他转行了。”
“转行?”
“是啊,”八俣漫不经心地看向梨子,“转行做这位大人的式神了。”
“做式神?”大岳丸猛地站起来,双眸流转着难以置信的情绪盯着梨子。
从刚开始这两人进来,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戴面具的人身上。毕竟他一路上咔咔地捏怪,捏得那么轻松自在。所以他就忽视了这个小姑娘。
能够得到酒吞童子做式神,一定是拥有把那家伙打服的实力才能做到啊。而且还要拥有极高的人格魅力,不然大妖们是宁愿自尽也不愿成为式神。
“他不是还有手下的吗?那个跟他战力差不多的茨木童子呢?没来报仇?”大岳丸问。
“他也改行做式神了。”八俣笑着说。
“不要告诉我,还是这个小姑娘的式神?”大岳丸惊讶地说。
“是啊。”梨子笑着点点头。
大岳丸轻轻地倒吸一口气,看着梨子半天说不出来话。许久才感叹着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真给我们妖族丢脸。就是死,也不能做式神啊。”
梨子问:“你在这里又是为什么呢?看起来这是式神们才会进入的地方。但是你却可以自由地行动。”
“我当然是式神才会进这个鬼地方。这个地方虽然可以关住我,但是没法限制我的行动。”
大岳丸说,“让我签订耻辱契约的那个人类已经死了。真是可惜,”他冷笑,“我马上就要出去了。如果可以亲手杀了她,该有多好。”
“她?”梨子有点感兴趣地问。
“就是那个叫铃鹿御前的女人,”大岳丸冷冰冰地说,“她利用我的爱恋,帮助一个低微的人类将军谋取铃鹿山。用计谋让我成为她的式神。”
“她说她作为阴阳师,身边却连一个像样的式神都没有,被同僚取笑。那种漏洞百出的计谋,不过是因为我太爱慕她,才会随意中计。”
“成为她的式神后,她毫不犹豫把我丢进了小黑屋。不仅如此,还把我的三明之剑送给了那个人类。”
“是那三把被称为大通连、小通连、显明连的神剑吗?”八俣感兴趣地说,“我在现任天皇的桌子上看到了。”
“可恶,”大岳丸捏紧拳,咬牙切齿道,“我的东西竟然让肮脏的人类碰触。出去就杀了他。”
“后来呢?”梨子问,“你进到小黑屋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那些白骨堆成的山又是什么?”
“那些都是我的这些手下吃掉的式神。我恨阴阳师,也恨这些不争气去做式神的妖怪。既然软了骨头,不如就全都取出来。”
“满口谎话的阴阳师和软骨头式神都不陪在这世上存活。我利用我的力量统治了这群诞生于式神恐惧和怨恨里的怪物。”
“我要带着它们冲出大门,报复带给我伤害的人。那个让我陷入这样境遇的人虽然早就死了。但是她的后代现在却还在平安京享受著显赫的荣华呢。”
大岳丸全身发出了异常强烈的斗气,四周扬起了沙尘。他幽黑的双眸中,散发出愤恨的光芒,“我在这里待了太久太久了。久得不知道时间。”
“人类真是又狡猾又美丽的生物。我当时还天真的认为,成为式神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换种方式陪伴她罢了。我现在才知道,想要得到一个人类,就绝对不能成为她的式神。”
大岳丸从骨山上跃下来,站在她面前,双眸冷冷地注视着她,“所以,我最讨厌女人。给女人做式神,是永远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