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拿着雪白的狐狸毛,一脸犹豫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看了。”
“为什么不看呢?”梨子有些不解,“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不就是为了知道究竟是谁把稻荷神诬陷成邪神。知道这个,再把两束狐狸毛合在一起交给阴阳寮裁断。晴明大人就可以摆脱邪神之子的名声。稻荷神也可以得到应有的平反。”
“我很担心……”晴明低垂着眼帘轻声说,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芒。
“担心什么?”梨子问。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是不好的事情。”晴明抬起眼望着她问,“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就像在走曾经走过的路。虽然不记得路是怎么走的,但是那种感觉却十分的熟悉。”
“曾经走过的路?”梨子不明白地重复了一遍。
晴明扫到从柴火堆后面钻出来的幸人,微微皱眉,“先不说这个了,等回到兹城再说吧。”
雪女放出了一部分人,这部分人怯怯地站在不远处看着梨子和晴明。他们以冰人的状态过了一段时间。突然乍现人世,神情和大脑都转不过弯。只知道站得直直的,眼神犹疑地扫视着周围。
幸人狂奔过去抱住他的哥哥。真人也激动的回抱住他,“没想到还有机会再呼吸到人世的空气。还能以结实的身体站在土地上。幸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是那两位大人救了你。”幸人大声说。
“两位大人?”真人把目光投向梨子和晴明。
“对,就是那位阴阳师大人和巫女大人。他们好厉害,三言两语就把妖怪说服了。妖怪答应放出了哥哥和其他人。我原本不相信,但是哥哥你真的出来了。”
梨子抿嘴笑笑,只要别把晴明大人打成跟雪女一伙儿的就行,晴明大人现在无法再增添新的罪名。一个邪神之子就已经够他受了。
晴明微微一笑,“既然大家都出来了,我们就回去吧。啊,对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灿灿的樱花掷向幸人。
幸人一把接住,低头扫了一眼脸上露出惊愕,“不不,我不能收您的金子。如果不是大人您,我哥哥就再也回不来了。说起来,应该是我们来报答您。”
“这是说好的报酬,”晴明说,“两件事不相干,收着吧。这个钱是你应得的,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帮了大人很大的忙?”幸人不太明白地重复一遍。
“就这样吧。”晴明不想在金子上浪费时间,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他转身拉着梨子朝山下走去。
梨子回头,大家还傻乎乎地站在那,只有真人和幸人跪倒在地,嘴唇蓊动着,眼睛含着感激的泪水。
他们下了山,路过海边的时候梨子突然朝海平面望了一眼。
“怎么了?”晴明问。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往那边望。”
在她望着的方向,薄薄的雾气里,一座高大的鸟居就耸立在海水中的礁石上。身后是乳白色的浪花飞溅。海浪拍击着巨大的斑驳的鸟居,把浪花拍成了雪白的泡沫。又咸又冷的风顿时灌进鼻腔和嘴里。
“那里怎么会有鸟居,会不会是稻荷神的呢?”梨子一边说朝那走去,沿着突起的黑色礁石小心地跨越。
晴明拉住她,“这样走过去衣服肯定会湿透的。”他从符袋中取出一张符纸扔出。
符纸散发出强烈的寒气,落在海水中立刻将他们脚下的海水冻住。紧接着寒气开始向远蔓延,靠近它的海水全都变成了坚冰。“咔咔咔”地发出冰冻的声音,一路冻到了鸟居下才停止。
望着连接着鸟居的一条冰路,梨子忍不住夸赞,“好厉害,这是御冰符吧?”
“嗯,”晴明率先走上去,扭头把手伸到她面前,“很滑,要小心。”
梨子微微一怔,望着晴明永远都是含着笑意的眸子,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为了哄她别哭,他从兜里掏出一面狐狸拨浪鼓的样子。总是那样温柔啊,她忍不住翘起唇角。
“笑什么?”晴明牵住她的手,小心地沿着冰面朝鸟居走去。
“没什么,就是想起在第一次见到晴明大人的事情了。”
晴明也翘起嘴角,“仔细想想,也很奇怪。我怎么会突然想着走那条路呢?其实有更近的去播磨的路。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吧。有些人有些事是无法避开的。”
这么说着他们走到了鸟居下面。看着斑驳的橘红色鸟居,梨子轻轻摸了摸柱子,“这里曾经供奉着哪位神明呢?为什么如今没落到只剩下门了?”
晴明沿着鸟居走了一圈,目光盯在了某一处,“我知道这是谁的鸟居了。”
“谁的?”
“我母亲。”
“诶?”
“你瞧,这里依然有你的名字。”晴明用手轻轻触碰着刻在柱子上的字,但是下一秒他的眸光立刻凝住。
梨子来到他旁边望向柱子,目光里立刻透出了惊讶,“晴明大人,这后面多出的字是什么?”
在清水梨花子的后面多刻了一个奇怪的笔画,看上去像是没写完的字。
晴明轻轻皱着眉,伸出手指在上面不断描绘着,试图复原出那个字。
梨子不敢打扰他思考,安静地站在旁边,在心里描画着。
“是不是回?”“是回字。”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
见到晴明猜的字也是这个,梨子立刻完整地念了一遍,“清水梨花子回,是想说回来吗?”
晴明紧锁着眉头,“谁会这样写呢,你哥哥?”
“那我就不知道了,”梨子摇摇头,“他早就失踪不见了。”
她仰头看着鸟居的模样,“稻荷神的神识,在她的神社才可以打开。这里就是她的神社了。虽然主殿的部分没有了,但是只要有门就仍算神社。我们拿出那缕神识吧。”
晴明凝视着字迹,露出一丝犹豫,“要看吗?”
“要看啊,”梨子点点头,“我们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晴明在她的催促中掏出了雪白的狐狸毛,“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在做错误事情的念头呢?”
梨子微怔一下,“您今天说了很多类似的话,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也说不清。”晴明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脸上都是惆怅,“就是无缘无故的担心。似乎心底有个声音叫我不要这样做。”
梨子看了一眼狐狸毛,又瞥了一眼鸟居也开始犹豫起来,“如果一个念头反复出现,我觉得就要暂时停下来。听起来是不太好的预感。”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现在心神不宁,没办法去探究那件事的真相。”
梨子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市,“要不我们再在这里住一天,正好上山下山十分疲惫。明天早晨再考虑要不要来。”
晴明本来就在纠结中,听到梨子的提议立刻把狐狸毛收起来,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就这样。我们休整一天再做打算吧。”
两人重新回到了之前投宿的宿屋。
夜晚,依旧是汤池。晴明再次从水中的倒影里看到黑衣晴明。与他一样赤.裸着上半身,只不过头上没有盖小布巾。
晴明拉出一道结界,“你为什么没有布巾?”
黑衣晴明嗤笑一声,“我又不是镜之国的人,还要负责照出你的模样。”
“水中也是你行走的方式吗?”晴明想起梨子告诉他的,黑衣晴明行走于黑暗和镜之国。
“算是吧,但是必须是夜晚的水。”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你不是睡着了吗,怎么又醒了?”
“你白天触摸了鸟居,我就被唤醒了。”黑衣少年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手臂。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总之心里很不舒服就醒来了。”
晴明想了一下,像小时候朝对方征求意见一样,“你觉得我应该明天去看狐狸毛的真相吗?”
“不应该。”黑衣晴明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你就这样毫无准备地看了,一定会后悔。”
“你也这么觉得?”晴明有些惊讶。
“嗯。”
“我需要准备什么”
“说不好,就是这样的感觉。你不是今天在鸟居上看到多了半个字吗?我认为你应该多看几座鸟居,也许会从中发现什么。”
“我就是这样想的。”晴明缓缓靠在石头上,“我总感觉我忽略了什么东西。今天的字迹提醒了我。”他看向黑衣晴明,嘴角勾出一抹兴味,“说起来,你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我一直想弄清楚,我的身体里为什么会有另一个独立的人?”
“也许你是假的我是真的呢。”黑衣晴明轻嗤一声,“你难道就没有发现,我现在可以行走的地方越来越多吗?”
“什么意思?”
“每当你拥有负面的情绪,那种情绪就能转化为我的力量。”
晴明心里一惊,表面仍保持表情不变地问,“你会这么好心告诉我?”
黑衣少年懒洋洋地挑起嘴角,“很辛苦吧,那种拼命压抑的感觉?你也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尽情地释放……”
“晴明大人。”篱笆的另一边传来梨子清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黑衣晴明眸光一暗,不情愿地说,“叫你呢。”
水面微微一动,他彻底消失掉。
晴明撤掉结界,望向篱笆,“小梨,怎么了?”
“我洗完了,我先出去了。”
“一起走吧。”晴明站起来,水响起哗啦的声音。他扯过一边的毯子裹在下半身,朝男室走去。
梨子换上淡绿色绣着橘子的浴衣走出来。晴明已经在大堂等着了。衣襟掩得很严,只露出瘦峭白皙的锁骨,禁欲又慵懒。
“晴明大人,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她一边用布巾擦着头发一边朝走廊走去。
晴明跟在她旁边,“什么事?”
“我觉得我们明天应该去有稻荷神社的地方看看。也许可以发现更多的字。”
“我也这么想。”晴明笑吟吟地说,“就从隔壁的水户开始吧,我知道那里以前有一座,大殿已经不在了,但愿鸟居还在。”
“晴明大人您好像心情不错?”梨子好奇地看向晴明,觉得与之前有些忧郁的他相比,现在开朗了许多。
“因为感觉做了正确的事。”晴明说。
“那么什么是不正确的事呢?”
“如果上午直接看狐狸毛就是不正确的事。那种感觉很不好,我虽然说不上来,但是觉得不能那样做。”
“这样讲,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稻荷神背后的真相如果直接去看,可能会导致不好的后果。”
“是这样,我们需要多找一些提示再看。如果直接看,我觉得一定会后悔。”
深夜,梨子被轻微的动作惊醒。借着月光,她看到晴明半个身子又越过布帘,睡到了她的地盘。
她心里吐槽着晴明的睡品不好,伸手准备一巴掌推回去。手刚碰到他的脸上,他就睁开了眼,狭长的双眸里流转着看不清的情绪。
她吓了一跳,连忙闭眼装睡。下一秒,整个人就被拽进了他的怀中。
用那么大的力气是想勒死她吗?
“晴明大人,我刚才不是要打你,我是想把你推回帘子后面。你要把我挤出褥子了。”她立刻挣扎着解释。
“我做了噩梦。”晴明收紧手臂,下巴抵住她的脑袋闷闷地说。
带着一点害怕的沙哑少年音,让她立刻停止了挣扎,“噩梦?怪不得。我刚才见你就是趴着睡的,手压在心脏的位置,当然会做噩梦啦。”
“是这样吗?”
“是这样。所以下次你要稳稳地在你那边睡,不要到处翻滚了。”
晴明轻笑出声,“怕我再睡到你这边?”
梨子轻轻抿了一下唇,“是什么样的噩梦啊?”
晴明松开手坐起来,垂眸看着她,“我梦到因为一些事情生你的气,做了不理智的事。最后你不理我了。”
“是什么事让你生气?”梨子用被子裹紧自己一些,好奇地问。
晴明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我梦见……八岐大蛇是你哥哥。”
“这可真是噩梦。”梨子倒吸一口冷气,“但愿我一会儿不要梦到。”
晴明又轻轻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我用狐狸毛打开了我母亲的神识。看到了幕后那个陷害她的人是八岐大蛇。因为祂是你哥哥所以迁怒到你身上。我没办法原谅自己跟害死母亲的人的妹妹在一起。所以做了不理智的事。”
“然后呢?”梨子轻轻眨眨眼。
“那个梦断断续续的,每个片段都是跳跃的很不连贯,”晴明微皱眉回忆,“看上去像是我的梦,但是我并没有自主意识。更像是我在看另一个自己。”
“总之后面的片段看上去,我们谁都不理谁。你搬出了我家,去三条大道的房子。即使我很想去找你,也总是因为一些事错开。”
“后来呢,你为什么突然醒了?”
晴明轻轻蓊动着睫毛,掩盖住因为噩梦带来的悲伤,“我看到你死了,在一扇很高的门前。四周很黑,我怎么唤你都无法醒来。”
“不但是你,还有很多人。还有你的式神,酒吞和茨木。大家都躺在那里像睡着一样。身下的血淌成河流,我知道你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事实并不是当初看到的那样。八岐大蛇不是你的哥哥。梦里那个我很懊悔。我看到他撕心裂肺地哭,一直抱着你在那哭。眼睛里流出的泪都是血水。”
少年的语速很缓慢,隐隐带着一点哀伤,在黑暗中像冰冷的水一样缓缓从梨子心上流过。让她整个人都沉静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梨子打起精神安慰晴明,“只是一个噩梦,大概是白天多思的原因。我们总爱往不好的地方想,所以才会做噩梦。”
晴明一直沉默着。
对于梨子二言那只是一个经过复述的梦。但是对于晴明而言,就像刚经历了一样。
“我在梦里的时候就想,我一定不能像他一样。只看到事情的片面就下结论。”晴明说。
梨子抿嘴笑笑,“所以其实这个噩梦还不错,您能从中得到感悟。”
晴明也笑了一下,他重新倒在褥子上,借着月光看着梨子的脸,就像失而复得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闭上眼睛,轻声说,“睡吧。”
梨子趴到枕头上,晴明虽然没有再抢她的枕头,但是也没有回到帘子后面去。他跟她保持着一点距离,但是手抓着她的被子角。
月光朦胧照在他的脸上,梨子因为刚才的事情毫无睡意,她静默地看着晴明,看着这张好看的脸。
如果她死了,晴明大人会为此难过。虽然这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却有点开心。大概在喜欢的人心中占有一个位置,就是莫名喜悦的感觉吧。
水户的稻荷神社在山脚下。与别处不同从,这里大殿到鸟居都十分完整。只不过木头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在薄薄的冬日阳光下,显得十分清冷。
晴明在鸟居的顶部找到了刻着的字,他拓下来给梨子看。在清水梨花子这几个字的后面空着好长的空隙,写着不要去。
“不要去什么?”梨子问。她现在觉得这些字似乎不是单纯地刻她的名字,更像是一种提醒。可是提醒谁呢?又是谁刻下这些字的呢?
晴明深深地皱着眉,盯着字迹思索。
“如果可以找到我哥哥就好了。”梨子说,“我们就能知道是谁刻的了。不过如果不是他,我实在想不出这是谁刻的。看上去,这些字像是历经风霜的样子,得有好几十年的感觉,甚至更长。”
“走吧。”晴明有点放弃了,“线索太少,我实在想不出来。只能感觉有人在警示什么。回到平安京后,我们把式神都放出来。让他们把所有能找到的稻荷神社都看一遍。也许能得到的多余的字就多了。”
“对啊,就这么做。”
“不仅如此,”晴明说,“我还想找八岐大蛇问点在意的东西。”
“哈哈哈,”梨子忍不住笑起来,“找八岐大蛇?问什么,问他是不是我哥哥?”
“嗯。”晴明点点头。
梨子继续笑,“那样很危险吧?对方一直对您充满恶意。就像去问老虎它吃不吃肉一样。晴明大人送自己上门。”
晴明也笑了一下,“当然不会那么唐突。我会找到机会的。”
“可是我们这么回去,没有带着稻荷神的真相,晴明大人还是会陷入平安京的恶意里。”
“那种事情我不在意。只要小梨不那么看我就没关系。”晴明笑着说。
“我当然不会啦。”
……
牛车稳稳地驶回平安京。
处在冬日泛白阳光下不宽不窄的街道,是通往晴明的家土御门大道的叉路之一。与位于商业区的繁华街道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生活的热闹趣味。
高声叫卖着食物的小贩、弹着三味线的卖糖人、女孩子们聚集的和菓子屋、飘出香味的荞麦面店等等,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娴熟地招呼着生意。
处在这股活力当中,梨子兴致盎然地趴在窗户上向外望着,“我真喜欢平安京啊。”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晴明的回话,立刻转过身不满地说,“晴明大人,您发了一路的呆。”
晴明回过神,“我一直在想鸟居和昨天的梦。总觉得我遗漏了什么。”
梨子想了想,“鸟居的话我们现在也没办法猜出来。只能等式神们带回所有的字迹看一下。至于那个噩梦,其实我听到以后还蛮开心的。”
“开心?为什么?”晴明稍稍有点诧异。
“因为晴明大人会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我就莫名觉得很开心。”
“因为小梨一直住在我心里,一旦离开当然会很难过了。”晴明理所当然地说。
“我住在晴明大人心里吗?”梨子开心地问,漂亮的杏核眼像璀璨的宝石。
“住在啊。”晴明慢悠悠地说。他顿了顿有点掩饰地又补充了一下,“还有我父亲、母亲也住在那里。”
虽然多了两个人,梨子仍兴致勃勃地说,“希望永远也不要搬出去。”
晴明轻轻地笑了一下,很温柔地揉了揉少女的头发,“住在我心里的人,也要永远住在我家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