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最可怕的是混乱,但最有利的也是混乱。
山门下满是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的穆塔伊,扁片人光是被自己养的怪兽压死就损伤了无数,他们赖以生存的指挥号角在职业噪音师音兽的搅合下早已经失灵,黑乎乎的穆塔伊完全失控,像一堆没头没脑的蟑螂一样漫山遍野地乱窜。
音兽和食眼兽则开始互相挠,音兽被食眼兽晃瞎了眼,疼得嗷嗷乱叫,因为是真疼,所以哀嚎也十分真挚,食眼兽虽说皮厚,耳膜上却没镶铠甲,被一波一波的声波死命的扫,本来就泥水咣当的脑子更加晕晕乎乎,开始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野生动物在山门下乱滚,仿佛集体感染了狂犬病,不管遇到什么障碍物,全都爪牙齐上。
这样一来,相比那次扁片人率领大批穆塔伊围山,这一批敌人虽然单兵作战能力逆天,但显得颇为无组织无纪律。
没到山门下,它们已经自己和自己掐了起来。
但是此地毕竟环境险恶,形势复杂,怪物们虽然内耗严重,但它们共享着同一个诡异的目标——死也要冲上山。
它们千军万马过独木般地撞向山门。
任何生物的本能一旦大爆发起来,那战斗力都是无与伦比的。
守门人族长鲁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在战斗,经验十分丰富,加上守山人助拳声势浩大,他们很快准备好了巨石数批,在插满了荧光骨头的山门下一波一波的往下砸。
一时间尘嚣四起,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尽管这样,那些怪物与野兽依然前仆后继,悍不畏死。
一波一波的怪物爬到山门,被人们徒手砍杀出去,可是这怎么杀得干净呢?
当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人力有尽,连续几个小时,就算挥的是空刀,手也快要累断了。
当天日落时分,规模最大的一波音兽赶到了山门口。
食眼兽在速度上略逊一筹,两种怪物在互掐中渐渐分出了层次,音兽很快将食眼兽远远地甩下,开始冲击山门。
那蛇不蛇,蜥蜴不蜥蜴的大爬虫一声吼能动地惊天,远距离耳塞尚且有些作用,面对面的情况下音波的攻击无法抵挡,顷刻间就横扫了周遭一片。
一个扁片人被自己发了疯的穆塔伊坐骑撞死在了墙上,褚桓蒙着眼睛的时候,手掌无意中从山岩上摸索而过,当即蹭到了一手脑浆。
但他已经顾不上洁癖了。
多只音兽近距离环绕立体声的滋味,不是他一只脆皮狗担得住的,撑了没多久,褚桓就有种刚刚遭遇了车祸的错觉,他的头剧痛,平衡感也遭到了同样的破坏,听力严重下降,整个人无论是直觉还是反应速度,都已经明显跟不上节奏了。
褚桓怀疑照这样下去,自己会在各种极端环境的磨砺下,最终从凡胎进化成一个摔不死打不烂的超人小强。
上一次他们几个人从怪物的包围圈里逃出来,就近乎是九死一生,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却更加苛刻,整个山中,山门是唯一一道关卡,所以他们绝对不能后退,退后一步就再也没法收复,到时候他们面对的将是不可想象的绝境。
褚桓意识到这个问题后,突然破釜沉舟地一把拉下自己的眼罩——既然是绝地,那就只有孤注一掷了。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带好什么防护工具,熬时间是没用的,他们没有后援,眼下只有跟敌人你死我活一条路——而再强壮的人,又怎么能熬过这些皮糙肉厚的怪物呢?
一只领头的音兽巨硕得惊人,简直是一头霸王龙的体格,就在褚桓摘下眼罩的一瞬间,它已经在距离褚桓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拦腰将一个守门人咬住,高高举起。
褚桓一只耳朵里的塞的布耳塞已经被他自己的血浸湿,黏在了里面,对周遭声音近乎失聪,可他却依然感觉自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利齿嚼碎了骨头。
那守门人想必是死透了,满面烟尘血污,早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模样,他手里的长刀落地,砸起一片浮土,几乎糊住了褚桓的眼睛。
除了袁平,褚桓与守门人一族来往并不密切,他本身就不喜欢往人堆里凑,又总是觉得这些圣泉里爬出来的“山精们”都同他们首领一样,待人冷冷的。
他能认得出的守门人不多,然而此时,他认出了那把掉在地上的刀。
刀柄上有一个记号似的小弧,他见过——就是南山受伤那天,帮他引路打水的小伙子手里拿的。
褚桓还没来得及打听人家叫什么。
褚桓俯身捡起了那把长刀,刀身重得不太趁手,得双手才能拎起,一只被音兽的咆哮声吼得发疯的穆塔伊正好蹿到他身后,褚桓猛地一侧身,刀柄在旋转中重重地一别,将那“疯狗”横削了出去,而后他一脚踏上面前一块巨大的山岩,三步起跳,落地点无不精准,最后他的脚尖踏在一棵根部虬结的大树枝干上,一跃而下。
刀刃横劈到大音兽的牙根,褚桓双臂狠狠一压,冷铁和钢牙之间交错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那畜生嘴里叼着人,牙齿合不拢,硬生生地被褚桓破开一条缝,仅是这一条松动,褚桓就将接近一米半长的刀刃毫不留情地送了进去,当即豁开了音兽的大嘴,血喷出了三四米高,将周围一片都笼罩在了这一阵腥臭的血雨里。
钢刀巨震,褚桓再也握不住刀柄,而他的运气似乎也不怎么样,随着轰然倒下的音兽一同摔在地上时,他的头撞在一块石头上,有那么几秒钟,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了意识。
一个躲躲藏藏的扁片人悄无声息地接近,睁着一双险恶的小眼睛,蹑手蹑脚地要摸向褚桓腰间的短刀,就在这时,一条长长的阴影笼罩过来,稳准狠地一口咬住了扁片人的喉咙,蛇毒见血封喉,大蛇松口的刹那,那企图浑水摸鱼的扁片人就几乎已经死硬了。
鲁格擦了一把手上的血,抬手摸了摸蛇的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褚桓一眼,顺手替他解决了几只穆塔伊。
褚桓被毒蛇冰凉的身体一蹭,已经缓了过来,他微有意识,只是没来得及看清旁边的人是谁。
头重脚轻地借着对方伸过来的刀柄爬起来,含糊地道了声谢。
鲁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但褚桓被塞住的耳朵却听不清了。
曾经在马背上顶着木头鸟的小毒蛇终于长成了半大毒蛇,虽然没有自己前辈那样可以在脑袋上驮一个人的能耐,但直起上身来,却也有了半个人多高,做出攻击性的动作,看起来也能颇为唬人了。
鲁格看了褚桓一眼,走上前,俯身揪起音兽那被褚桓掀了一半脑壳的头,微微抬下巴示意。
褚桓一眼就看出他要干什么,立刻上前帮他抓住音兽的长尾。
那守门人族长的力气大得吓人,他将音兽翻了个身,一肩扛起被褚桓卡在了音兽脑袋里的长刀刀柄,承担了这小霸王龙大部分的重量,还余出一只手拎着武器开路——他要是搁在外面,大概也是个能靠“徒手拉货车”打破吉尼斯纪录的人。
其他人一见,立刻一同效仿,纷纷扛着怪兽巨硕的尸体往山门入口处走去。
这样一宿过去,山门已经被厚厚的尸体填满了。
春天带人从山顶扛来了一桶一桶的油,登高泼在山门外,几个火把扔下去,火光顿时冲天起来。
直到此时,一天一宿的苦战后,人们方才在成山的尸首中得以少顷的喘息。
褚桓靠在一块石头上,软软地滑了下来,他耳朵里的血已经凝成了块,拽了两下拽不下来,心说:“不会聋了吧?”
褚桓拉住布头的一边,正要强行撕拽的时候,一个人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南山跪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将那散开的布条从干涸的血迹里一点一点撕下来。
褚桓松了口气,因为摩擦的过程中他感觉到了一点声音——还没聋。
接着,一股细细的气流涌进他的耳朵,小心地探索着里面受伤的地方,到了刺痛处,褚桓虽然没吭声,但激灵了一下,忍不住微微偏了偏头,南山就判断出了创口位置,他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药水,用同样轻柔的气流托着那滴细小的药水,送到伤口处。
沙得慌,褚桓忍不住皱了皱眉。
南山仔细地将他脸侧的血迹都擦干净,他发现褚桓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是真疼,哪怕是疼晕过去,也必然一声不响,叫出声来,多半都是装的。
南山仔细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褚桓这个人先天的性格成分里,一定有很端着、很别扭的一面,然而大概他又觉得自己到了这把年纪,不该有这么多烂矫情,因此才刻意装出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来。
大概是缺什么才会装什么吧?南山这么想着,一场大战后,他那被褚桓点得燎原的怒火也就烟消云散了,看着褚桓靠在石头上皱着眉忍痛闭目养神,南山心里就忽然软得不行。
“还有哪有伤?”
褚桓摇了摇头,缓缓地顺着石头溜下来,侧身搂住南山的腰,枕在他腰腹间,一动不动了。
南山缓缓地收回手,抱了他一会,在怪兽吼叫与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静默地品尝着这一时片刻的宁静。
不过没宁静多长时间,褚桓就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诈尸一样地匆忙缩回手,举起来做了个近似投降的姿势,木着脸坐直,干咳一声:“对不住,我刚才不小心蹭了一手脑浆,好像还没洗。”
南山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话,片刻后,他低头看了看,虽然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嘴上还是说:“……不要紧,已经干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一起筋疲力尽地笑出声来。
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大概又有一波怪物闯过了烈火的包围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山门。
旁边小芳就对袁平说:“你猜这是什么?我猜是食眼兽。”
袁平:“我赌音兽。”
俩个狼狈兮兮的脏猴说着,一人拿了一颗小石子放在面前,一脸正经八百要赌博的模样。
小芳:“赌什么?”
袁平:“赌一把绝世神兵。”
小芳实在地说:“我没有,你有么?”
“……”袁平想了想,“那赌一笼椰香生煎包!”
小芳抓了抓被血糊住的头发:“那又是什么玩意?”
袁平叹了口气:“……好吧,我要是赢了,你帮我把褚桓那个烤肉架子偷出来。”
褚桓懒洋洋地在一边插嘴说:“那谁,脆皮狗还没聋呢,再说你连方便面都煮不熟,要烤肉架子干嘛用?”
袁平一回头:“滚,谈你的恋爱去,别造谣……啊!”
只见那毒蛇小绿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爬了过来,正撑着一个三角的大脑袋,吐着蛇信好奇地打量着袁平,几乎和他来了个亲密的贴面。
此情此景太惊悚了,袁平脑细胞当场给吓得集体停了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蹦三尺高,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被鲁格伸出一只苍白带血的手拦了一下才站稳。
鲁格一直在最前线,一只眼睛被食眼兽晃伤了,此时已经排出了毒血,正用一片包扎伤口的叶子盖着。
他十分莫名地看了袁平一眼,稀奇地问:“你难道是怕蛇?”
袁平感觉自家族长的语气就跟问的是“你怎么可能会怕蚯蚓”一样,脸上顿感挂不住,强撑着面子说:“当……当然不怕!”
鲁格大概是觉得有趣,虽然满脸血泪,却似笑非笑地说:“真的?”
说话间,小绿不识相的爬了过来,将袁平的腿当成了一根大柱子,不慌不忙地爬了上去。
袁平的脸当时就绿了,整个人成了一根僵尸,唯有裤腿不显山不露水地发着抖,显然是惊恐到了极致。
守门人生于山精水灵,天生带着大山的意识,大山怎么会怕山间的飞禽走兽呢?
怕蛇的守门人实在是空前绝后了,偏偏小绿还挺喜欢他,吐着信子,不停地在他身上舔来舔去。
袁平梗着脖子,活像被非礼的良家妇女,一脸惨淡的菜色,把一圈守门人和守山人逗得乱七八糟。
褚桓刻薄地点评:“熊样。”
他仿佛感觉自己在袁平的对比下多了几分英武,于是端端正正地坐好,正色下来问南山:“怎么回事?我们巡山回来的时候,清理了水里的小白花,音兽什么的,当时不是已经在迁往下游了吗?为什么会忽然往山上跑?”
南山默然片刻:“食眼兽反应很慢,照他们这个反应……陷落地应该已经逼近山脚了。”
褚桓:“那我恐怕是走不了了吧?”
南山垂目不言。
褚桓偷偷往四周扫了一眼,发现众人都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尽可能地找乐子,拿着毒蛇玩袁平,没人留意他们这里,于是伸手扣住南山的手背,攥在手心里握了一下:“既然我都走不了了,那我们算和好了没有?”
南山无奈地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想这些……”
褚桓非但有心情想,一听这话,顿时腰不酸了背不疼,心花怒放了起来,刚要捞过南山亲亲摸摸个够,又想起自己满爪子脑浆,于是又讪讪地缩回手:“我还是去把手洗了吧。”
他说完就站了起来,打算去找水,南山却忽然叫住他,鬼使神差地问:“你真的是从山崖上自己跳下来的吗?”
褚桓脚步一顿,挑起一边的眉,故作风流倜傥地说:“啧,你还真是深信不疑了——那怎么可能?”
南山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一脸“你说不是就不是吧”的了然表情,一直把褚桓看得落荒而逃。
南山这才从贴身的地方翻出那枚风里来火里去过的神勇戒指,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手指擦了又擦,把戒指重新套回了手上。
不远处传来哄笑声,南山抬头看了一眼,摇摇头,吹了一声长哨,将小绿召唤了过来,解救了袁平,只见那蛇屁颠屁颠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形态有点像狗,显得一点也不吓人。
南山弯起眼睛笑起来:“别欺负人。”
他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像许多年前没有遇到过褚桓的时候那样平静,大概是心知肚明此时已经毫无余地,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倾尽所有去找那一线生机。
南山这才发现,原来他曾经大言不惭地挂在嘴边的“希望”,已经不知不觉间被他抛在满腔烦乱里很久了,细想起来,居然有些惭愧。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响起了闷雷一样的“隆隆声”。
还活着的人都站了起来,鲁格嘴角浅淡的笑容没来得及收起来,眉宇间已经开始凝重。
他伸出一根手指打住一个守门人的疑问,凝神静听了片刻,蓦地转向了山门方向。
南山:“怎么?”
“山门……山门要关上了。”鲁格难以置信地说。
每年山门倒转的之前,会有三天关闭,这个时候,山门会将守门人送到另一个世界,是他们一年到头唯一的休憩时间——但眼下显然不是它应该正常关闭的时候。
堵住山门的尸山顷刻间崩塌下来,地动山摇里,巨大的山石拔地而起,如果一道天然的屏障,严丝合缝地将那山峦入口封堵得结结实实,人在山上只听得到外面的野兽徒劳冲击山岩的撞击声,一切却都已经被这遮天蔽日般的大石门封死了。
鲁格的脸色先是惊诧,随后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狂喜,他猛地伸手一推袁平:“去山门内侧,看看那一端的入口是不是开了,快去!”
山门这头关闭,那头必然开启——那么眼下这种情况,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能在绝地里找到一条出路,集体避入那一边的世界?
真是那样,陷落地的死局会不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