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据说鸟井现在好像很危险?”
两周之后的教室里,我正好从书包里掏出无形资产法的教科书的时候,莞尔同学突然坐在邻座上,对我说道。他刚入学时候留的那种极为招摇的长发早已经剪掉,现在只是戴着一副淡绿色的眼镜。我发现他下巴上的肉多了一些,但却依然无法改变他那种轻薄洒脱的作风。他身上穿着一件花哨的横条纹T恤衫。
虽然这时仍然是暑假期间,但是学校还是开设了小学期,我上的就是这种课。
“可以说是很危险吧,反正他已经住院了。”我不知道莞尔到底想说什么,因此只是暖昧地答道。
我们上次被卷入的那场涩泽大街的事件,已经在当地成为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第二天早上的报纸也以“深夜的强盗?碾压大学生后潜逃”为标题,进行了大规模的报道。报纸之所以打上一个问号,是因为他们并不确定真的有强盗潜入了“岳内大宅”,不,其实在我们看来,这件事情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由于我们没有证据,因此警方大概也对我们的证言半信半疑吧。
“不过啊,北村你们大晚上在那种地方千什么啊?”
“鸟井开着车带我们到处乱逛,碰巧通过那里而已。这时候正好那辆奇怪的休闲车开了过来。”我把我对警方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如今,我和西嶋已经成为复述“那晚发生的那个事件”的行家里手,虽说我们已经说到了厌烦无比的地步,但是,就算是厌烦,还是得接着说。
我一回头,发现在教室的入口附近,站着一个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她身穿一件无袖上衣,两条纤长的胳膊甚是漂亮。看来那个女孩是在等莞尔的。
“那个女孩是莞尔的女朋友吧?是我们大学的吗?”我问道。
莞尔虽然发现话题被我岔开,但还是一脸兴奋,滔滔不绝地说道:“怎么样?漂亮吧?她是在牛肉盖饭饭馆打工的。”
尽管我并没有接着刨根问底地问下去,但他还是兴趣盎然地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东堂的反应实在是太恶劣了。因此我就想,还是放弃吧,找个别的女朋友吧。她是我在联谊上碰上的。你说咱们这个大学生活其实也就那么几年,咱总不能一直盯着东堂不放吧,是吧,那就没有意义了。有个女人陪着,想做爱的时候就能做,这才是真正的大学生活呢!”
“嗯,可能吧。”我表面上同意他的说法。
“鸟井他怎么样了啊?”莞尔又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
“住院了啊。似乎没有生命危险。”
“啊,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啊,我昨天喝酒的时候听到了好多流言。”
是吗?什么样的流言啊?
“鸟并不是到处惹得女孩子伤心哭泣吗?所以恨由心生,被女孩子开车给撞了。这个说法可是甚嚣尘上啊,大家都说肯定是这样的。”
“不过,鸟井其实最近都没怎么招惹女孩子啊。”
“真的?”
“他本人说的。”
“我说啊,政治家说‘那事我没干’的时候,一般都是干了的吧。不论是贪污啊,乱搞男女关系啊,或者受贿什么的。对了,当他们说‘这是为了人民的利益才干的’的时候,肯定就是没干。”
“总而言之,开车轧鸟井的不是什么女孩子,而是男人,而且还是走空门的罪犯,这和鸟井平时的所作所为没有关系。”我说道。
我瞟了一眼教室墙上的挂钟,差不多已经到了要上课的时候了。可此时教室里的学生却仍然寥寥无几,我一想到一会儿来这个教室上课的教授的心情,便觉得悲伤不已。
“走空门的?是真的吗?”
“警方总算是相信了。”
一开始警方几乎不相信会有什么“走空门的盗窃团伙”。他们以为我们只是和别的年轻人发生了冲突,打了一架,结果他们撞了人逃走了而已。不过,岳内大宅里显然有被人洗劫的迹象,而且附近也有人目击到了我们与“走空门集团”之间的争论,因此警方开始一点一点地接受了我们的说法。
两天前,我和西嶋商量完之后,对警方开诚布公地说道:“我们今天想起来了,在车里似乎有一个叫礼一的人,他以前做过牛郎。”
警方理所当然地——特别是负责本案的中村警官——对我们厉声责备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
他责备我们,而且还对我们的话表示出了相当的怀疑。我们解释道,我们只和牛郎礼一见过一次,我们不认识他,而且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
“我们只是受害者,我们的朋友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我们被吓坏了,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尽可能地协助搜查,希望给警方提供线索,但是现在看来我们想错了。”我们这么一辩解,警方才多少理解了我们。
梳着一头分毫不差三七分发型的中村警官的处事风格,和他的发型一样规规矩矩、一丝不苟。他似乎多少还是有点怀疑我们,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我们道歉道:“之前怀疑你们,实在对不住了。”
“鸟井完全是因为受到牵连才被撞的。”
“嗯。”莞尔暖昧地说道,“那么我先走了,回见。”
他起身站了起来,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医院看鸟井啊?去的时候别忘了叫我一声。”
实际上,我们已经约好了今天一起去医院看鸟井的,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必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为好。
“鸟井现在的状况怎么样?”西嶋抓着吊环看着我们,问道。现在是傍晚五点多,我们乘着一辆公车,前往位于仙台市内北边的综合医院。我和小南坐在双人座位上,西嶋和东堂并排站在旁边。
西嶋穿着一件大号的灰色T恤衫,上面印着“RAMONES”几个大大的字母,还画着漫画形式的乐队成员肖像。东堂身穿一件藏蓝色连衣裙,配上一件白色衬衫,那感觉与其说是清秀,不如说是英姿飒爽。
“小南,那次之后,你去看过鸟井吧?”
“那次之后”指的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医院看望鸟井之后。那件事件的两天后,我们听说鸟井做了手术,都十分担心,便一起去看了他一次。但那时候,病房外面挂着“谢绝探望”的牌子,因此我们也都只得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鸟井!我来看你来了啊!”西嶋朝着病房大声地喊道,随即被医院的工作人员狠狠地瞪了一眼。鸟井最终也没有从病房里出来和我们见上一面。
“小南其实每天都去的吧。”东堂立刻说道。
“每天都去啊?”我只是这么嘟囔了一句,“见到鸟井了吗?”我刚这么一问,就立即意识到,要是见到了她就不会每天都去了。
“鸟井君好像心情还没有恢复,不想见人。”小南说着垂下了头,“只是鸟井君的妈妈总是在病房的门前给我道歉。”
医院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黑暗和悲痛。至少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这一点。我们从医院正门的人口进来,或许是现在已经过了门诊时间的缘故吧,接待台附近几乎没有什么人,有如棒球比赛中的选手座位一样的长椅空荡荡地摆放在一起。
我们跟着小南,走在暗无光影的楼道里,淡咖啡色的墙壁和地板显得冰冷。不时有几个打着点滴的病人从我们的身边通过。虽说我们身处室内,但是却有一种阵阵寒风从脚边吹过的感觉。
我们乘着电梯前往外科住院病房,路上我问小南:“鸟井的妈妈怎么样啊?”不知道为什么,找的声音忽地变小了。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黏黏的感觉。
“他妈妈十分年轻漂亮。”小南平静地说道,但声音之中带有一些寂寞,“不过她看上去十分疲惫的样子。”
“不过啊,我们仔细想想,”西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这事情都怪鸟井,他非得要去监视那户人家,说起来这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吧。”
我也十分赞同西嶋的话。当初相信长谷川的人是鸟井,要去那里搞什么监视的也是鸟井,从头到尾干得最起劲儿的还是鸟井。不过我还是对西嶋反复叮嘱道:“这些话你当着鸟井的面最好别说啊。”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找到那个叫长谷川的女孩的联系方式,必须找到。”西嶋说道,“她是整件事情的导火索。”
我们还没有和警方说过有关长谷川的事情。我们并不是不舍得说出来,只是如果我们把长谷川的事情告诉警方的话,警方会更加不相信我们的证词。我们觉得警方应该会很快调查出牛郎礼一和长谷川之间的关系,我们也就没有必要特地向警方报道。
不过,正像西嶋所说的那样,这件事情的起因就是鸟井轻信了长谷川的话,接受了她的委托。既然牛郎礼一出现在那里,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测出来长谷川肯定是有什么打算的。因此我们想要见一见长谷川。不过要找到她,就得知道她的住址,至少也得知道她的联系方式。而这些东西,鸟井都知道。
“你们想要和鸟井见面吗?”我们走到鸟井病房的门前,正好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她手里拿着一个垃圾袋,可能刚打扫完病房里的卫生。
小南慌慌张张地看了一下手表:“难道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吗?”
“哎呀,我经常看到你来医院呢。”那个白衣女子的体格十分结实,看起来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样子。她或许是记得小南,便大声地说了起来。“时间上没问题。不过啊,今天他要接受一个检查,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检查?他哪里情况不好吗?”小南的声音略显焦急。
“不是啊,他不是左臂被截肢了嘛。所以要去看看手术的伤口有没有问题,应该没有什么地方情况不好,放心吧。”白衣女子微微一笑,用浑圆的声音说道,仿佛要用一条“放心毛毯”将我们包裹起来似的。
我们四个人的呼吸一瞬间全都停住了。不过,我们每个人都努力地不想被人察觉到自己的心情,纷纷开口问道。
“他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呢?”小南问道。
“大概还得一个小时吧。”白衣女子一副抱歉的表情说道。
“鸟井难道十分讨厌别人来探望他吗?”西嶋间道。
“发生了那种事情,或许精神上有些失落吧。”白衣女子答道。
“您知道他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出院吗?”我也忍不住想问些什么。
“在截肢的部分完全没有问题之前都不会出院的,不过他很年轻,恢复应该很快,所以我估计他最早九月下旬就可以出院了吧。”白衣女子说。
她继续补充道,如果鸟井回家以后能够定期来医院做检查的话,他或许能够提前出院。
“原来是这样啊,那太好了。”我附和道,随后露出一副安心的表情,但是我和其他三个人一样,此时的脑海之中,困惑和疑问正如龙卷风一般来回肆虐。明明已经心绪不宁,却要装出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真是一种奇特而又尴尬的感觉。
“那我们改天再来吧。”东堂开口说道,大概是觉得我们有必要整理一下心情吧。
“他以后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和不便,大家一定要好好帮助他才行哦!”白衣女子离开之前对我们说道。
我们在乘上电梯之前,谁也没有说话。电梯的门打开,我们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有一个脑袋上抱着绷带、身穿睡衣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拿着香烟盒子的年轻女子。那名女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烟草的臭味。我们在他们的前面站成一排,一边感受着慢慢下降的电梯的动静,一面看着头顶上表示楼层的电子数字屏。在电梯抵达大楼二层的时候,西嶋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左臂被截肢到底什么意思啊?”
东堂那张精致的脸庞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小南则用自己的左手抓着右手,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左臂被截肢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西嶋又问了一次,但是谁都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