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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春/东 第十二章

我们是在回去的途中发现了那家搏击馆的。在靠近仙台车站的地方,我们当时正走在一个小巷子里,虽然没想去“发现”它,但毕竟还是发现了。我和鸟井本来已经走过去了,但跟在后面的西嶋却停下了脚步,大喊了一声:“喂,太帅气了。”我往回退了几步,站在西嶋旁边,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见隔着一个玻璃窗,屋内有几个男人正在活动身体。

这着实吓了我一跳。

在不算宽敞的屋子里,几个穿着短裤、套着T恤衫,甚至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蠕动着”。虽然用“蠕动着”这个词儿来形容多少有点奇怪,但实际上,当这副光景飞进我的眼帘之际,我感到一时间无法聚好焦点,只是觉得他们在“蠕动着”。

后来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所搏击馆,屋子里面安放着一个拳击台,还有几个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沙袋。里面大概有十个人,有小孩,还有比我们岁数大的男人。他们所有人都气喘吁吁的,到处转来转去。按说这里是搏击馆啊,他们不是应该打打拳啊,摆摆姿势什么的吗?可他们全都一言不发地一边四处走动,一边调整呼吸。

“是搏击啊。”鸟井说道,“这可是一家有名的搏击馆哦。哇塞,原来是在这里啊。”他又看了看广告牌上的字,再次确认了一下。

“真是这样的吗?”我扭过头来问道,西嶋好像也是第一次听说。

“你们居然不知道啊。阿部薰啊,阿部薰所在的那家搏击馆啊,我记得他是在这家馆的。”

“你说得那个人是自由爵士的萨克斯手吗?”我立刻问道。那个萨克斯手吞下了大概一百来片名叫“Brovarin”的安眠药,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九岁。他是个中音萨克斯手,曾经说过:“我要比所有人都吹得更快。”我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但是却还记得这么一条有关他的奇闻事。据说他曾经不间断地连续演奏了四个小时的萨克斯,最后还不顾嘴巴流血坚持演奏。难道那个阿部薰还活着吗?

“不是那个啦。”鸟井像只鸟似的撅着嘴否定道,“那个吹萨克斯的是谁啊,是另外一个也叫这个名字的吧。我说的那个阿部薰,就是那个人啊,那个搏击冠军啊。电视上播的那个综合格斗技比赛里面,表现得特别活跃的那个人。”

鸟井好像在搏击馆里找什么似的。“你看,那里不是有张照片嘛。”他伸手朝着里面的一面墙一指。

在远处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上面一个穿着短裤、一身炫目肌肉的男人正在做握拳状。

我看了看,从实说道:“我不认识。”

这时候,传来了“哐”的一声,十分宏亮。等我发现这其实是一声意味着比赛开始的钟声的时候,搏击馆里那些本来在蠕动着的男人们都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剧烈地活动起来。那些男人在地板上跳着。而这栋建筑物也和着他们轻快的步伐,仿佛快要摇晃起来似的。

我看见有人在不断击打着沙袋,另外一些像是教练的人则拿着软垫,让其他人不断地踢打。耳边不断地传来的“砰砰砰”的声音——当然了,与其说这是一种声音,还不如说这是一种震动——交织在一起。还有的人对着镜子,纠正着自己的握拳姿势。由此看来,钟声响起前的那段时应该是休息时间,他们只是稍微歇会儿而已。

没过多久,里面的一扇门被人打开,走出来一个肌肉格外结实、浑身黝黑的男人。搏击馆里顿时弥漫起了紧张的气氛,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当然了,其他的那些男子依然全神贯注于自己的练习,没有人瞪大了眼睛去看那个走出来的男人,不过似乎所有人都一起咽着口水、一起在心里小声嘟哝着“他来了啊”。馆里的气氛立刻变得紧绷绷的。

那个男人朝着拳击台走去,鞠躬行礼之后,用极其宏亮的声音说道:“请多多关照。”他眼睛大大的,眉毛十分浓重,嘴唇极为厚实,从外表上看来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霸气。接着他开始活动手臂和腰部,像是在舒展身体。

“那个人就是阿部哦,阿部薰。”鸟井扭过头来对我和西嶋小声地说道。让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这个人确实和照片里那张充满自信的男人一模一样。而且,亲眼目睹他这极富生命力的身姿,让人感到其本人比照片更加具有震慑人心的感觉。他的那身十分结实的肌肉,让人感到了一种坚硬矿石散发出来的厚重与锐利。

“他很厉害吗?”

“很厉害啊。”鸟井脸上流露出一种“你这家伙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啊”的夸张表情。

“他经常放出狂言,但结果总是一一兑现。这可能就是一种豪放的性情吧。你看,在那边有一个拿着软垫的人,就是拿着蓝色软垫的那个。”鸟井伸出右手指着拳击台边上的一位中年男子。那个人中等个头、中等身材,身上穿着一件不起眼的T恤衫,正在那里指导小学生练习。

“那个人就是会长,那个会长啊,和曾经是无人敢碰的不良分子阿部薰对打,结果会长赢了。”

“这么说来,阿部薰从那以后便开始到这里来了?”

“有点像牛若丸和弁庆的关系吧。”鸟井笑道。

“我觉得像三藏法师和孙悟空的关系。”我回答道,“这之后,他就成了搏击冠军了吧。”

“那是大概半年前的事了吧。这次的卫冕战马上就快到了,不管怎么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强啊,毫无疑问的。”

“为什么从横滨过来的鸟井却对仙台的格斗家这么熟悉呢?”

“因为他是全国尽人皆知的阿部薰啊。”鸟井苦笑道。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已经找地方坐了下来。在搏击馆的前面有一张长椅,可能是平时在这观看搏击练习的人们置办的,但我一看就知道这明显是从公共汽车站那里偷过来的东西。

待坐下之后,我们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阿部薰的一举一动所吸引。他的站法明显和其他人不一样。从他那褐色的皮肤中,不断地往外散发着本不该有的热气。虽然他的表情冷若冰霜,但是他的身体却热气腾腾。

阿部薰稍作调整,便朝着我们正前方的沙袋走了过来。另外一个年轻人正在击打着那个沙袋,不过阿部薰并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戴好拳套的左手便将那年轻人赶到了一边。

钟声响了。

突然之间,一切都晃了起来,一切都开始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摇晃,轰鸣,整座搏击馆都在震动。吊着沙袋的铁链嘎吱嘎吱地发出一声声哀号,沙袋也跟着发出哀鸣的声音;教练举着的软垫不断地晃动,那些正在练习踢法的男人的支撑脚嘎嘎吱吱地响着,那些正在练习拳法的男人的手臂抖个不停;犹如爆炸一般的声音不断地响起,连大地都在颤抖;那声音先是将玻璃震得来回颤动,然后穿过墙壁,又把我们身下的长椅震得嘎吱作响,最后连同我们的身体也跟着被震了起来。那种震动不止传到了我们的皮肤和脚下,还将我们内心中的精神支柱震得颤颤发抖。

过了一会儿,一道炫目耀眼的红光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即将西沉的夕阳,从我们的背后升起,将最后的光辉倾洒在搏击馆上。在鲜红的夕阳之中,男人们以其各自的节奏摆动身体的光景,犹如在迷雾蒙蒙的森林深处观看一群正在狩猎的野生动物一般,让人感觉置身于一种绝美的境界之中。

这其中,阿部薰的动作最为美丽。

他背向着我们,夕阳直接洒在他的背上。他将雨点般的拳头倾泻在沙袋上。那种连续的击打,让人甚至担心他会因此而窒息。他扭动身体,大腿上的肌肉随之高高隆起,向前踏出的同时,汗水四处飞溅。那些飞出的汗水水珠,都仿佛反射了夕阳的光芒一样,在空中闪闪发光。

钟声再次响起,休息时间到了。阿部薰和其他人纷纷停止了练习。在钟声响起的同时,阿部薰的一记下段踢将沙袋打得摇摇晃晃。“砰砰”地几声,声音绕过我的耳朵,直接在我的皮肤上来回作响。我完全被这光景迷住了。鸟井和西一改平日嬉闹的模样,全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点也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大概他们也被眼前这种从来没见过的光景所感动,和我一样不想离开吧。

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我发觉天色已晚,便缓缓地看了看手表。

“我们居然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我大吃一惊,“赶紧回去吧。”

“搏击这种东西是从泰拳里发展出来的,是泰拳哦。”在回去的路上,鸟井说道。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搏击馆而过于兴奋的缘故,他说起话来比平时速度更快,情绪更加激动。

“泰拳是泰国的国技吗?”

“对对。泰拳简直酷毙了,我之前听说过,以前的泰国国王被缅甸军队俘虏的时候……”

“国王居然被俘虏了?”西嶋一皱眉,“国王被人家俘虏了不就亡国了吗?”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那次可不是这样的。缅甸的国王说要给泰国国王一次机会。让他和缅甸的士兵格斗,如果他能取胜的话就放了他,给他自由。”

“那后来呢?”

“后来泰国国王打胜了啊。很帅气吧。那时候国王使用的拳法就是泰拳哦。”

“哎呀,这故事真不错。”西嶋用力地,真的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们离开搏击馆的前面的那条小路,走到车站附近的大路上。

“不是吧,这故事也没有那么好吧?”作为讲述故事一方的鸟井反而变得很困惑。

“国王啊,不让他们看看国王有多厉害那怎么成呢。就比方说美国总统吧,我真想让他自己去一趟中东,也格斗格斗去,让其他人见识见识他的威风。当然了,与其说是威风,不如说是政治家的灵魂。日本的首相也一起去,既然有工夫找借口糊弄记者,不如自己去上战场,亲身格斗一下也是好的嘛。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应该去学学泰拳嘛。”

“不对吧,那就不是政治家了,那是兰博吧。”我试着让西嶋冷静一下,但西嶋的兴奋看不出有一点冷却的苗头,他攥着拳头说道:“总统男的那种勇气,我们可千万不能忘了啊!”

我实在是嫌麻烦,于是就没有理他,重新回归刚才的话题,说道:“刚才搏击馆里的练习真让人感动。”

“连鸟瞰型的北村都感动了啊?”鸟井笑道,“我简直都陶醉了,那种火爆的氛围。”

“那个人,在那个人的身上才有活生生的真实感。”西嶋唾沫星子横飞地说道,“和我们这些学生整天咋咋呼呼、只知道玩的人正好相反,那些人才真正是在使用着自己的身体,真正是在折磨着自己的身体。他们不断地撞击着自己的身体,因为他们必须那么去做。那些人所处的那个世界果然和我们这个电脑与因特网的世界大不相同,他们的世界是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的世界!我实在是太感动了,啊,让感动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来得更猛烈一些吧!”鸟井也跟着西嶋有样学样地说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鸟井也好西嶋也好,你们绝对不会去那家搏击馆去学拳的。”我十分不厚道地指出。

“对我来说确实办不到那种事情。”西嶋十分不高兴地说。

“我也不知道那些搞体育的家伙是怎么想的。”鸟井笑道。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