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这个事实后,我便回头重新思考。我抛开所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当作自己从来没听过那些谣传,当作自己是第一次读那本书。我只想依靠最原始的直觉,找回最初的印象。”隆子自言自语似的说,“朱音,你看完《三月》后有什么感觉?你觉得那本书会是什么样的人写的?”
“你真狡猾!赶快告诉我结论!”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嘛!”
“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生涩,大概是处女作。”
“那是对书的感想吧?我不是问这个,而是问对作者的感觉。朱音,你认为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啊……”朱音叹了口气,舔了舔嘴唇才开始说。眼睛一瞬间神经质地转动了一下,就像在西麻布的酒吧里看到的那样,“大概是模范生之类的人吧!这个人被大家认为既乖巧又认真,实际上却是个感情丰沛的人。偶尔有点自我意识过剩,总是很在意别人的眼光,其实很想受到注目。不常与朋友一起玩,因为很害怕内心世界被发现,因此觉得长时间与朋友相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平常大概只在学校与家里之间往返,所处的世界很狭隘,写这本书时,年纪还很轻。”
“真没想到你对一本讨厌的书还能有这么多想法。朱音,其实你有偷偷研究过吧?”
“你好烦!我不过是照你问的,说出对这本书的印象。”
“还有呢?”
“我觉得作者的家庭不是很美满。家里或许只有自己一个小孩,与父母又没什么互动。父母的管教可能是很权威式的。总之,是个老是自己一个人,做事很优柔寡断的人吧!这种女孩子经常会参与学生运动,或是突然跳进特种行业。”
“咦?你刚才说‘像这种女孩子’?朱音,难道你认为作者是女的?”
“——是啊,作者一定是女的。”朱音吓了一跳,接着大大吐了一口气说。
“果然没错,你果然也与我有同样感觉。”这次换隆子松一口气了。
“所以你也……”
“嗯,我刚读完后就觉得‘这是一本女人写的书’。”
不晓得是什么让自己有这种感觉,但一开始读《三月的红色深渊》时,隆子就将它当成女性写的文章,自然而然地看下去了。虽然称不上是完成品,文章很明显地时浓时淡,写作技巧也还不成熟,却能让人感觉到日常生活中的真实。
“可是,支持作者是男性的说法,譬如佐伯嗣瑛或家父的同仁杂志,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很难说出自己其实认为作者是女性。”
“没错,广为人知并根深蒂固的观念真的很难颠覆。”
“其实,现在分不清楚作者性别的文章愈来愈多,文章本身也逐渐趋于中性,所谓的男女之别已经没有意义了。另一方面,人们却也变得比以前更想追究作者性别,因为性别已经变成一种附加价值了。”
“你是从哪里看出作者是女的?”
“也不是特别从哪个地方,应该是看整体吧!不论是看事物的角度,或决定距离的方法,男人的视野都比较辽阔,不是吗?何况他们又是一种社会性动物。在《三月》里,作者看事物的角度就是女人看事物的角度。如果是男性作者,要不就会想得更透彻,要不就会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但这本书两者皆非,感觉就像安居在一个半径约五十公尺的世界里,所以才觉得是女性。”
“嗯,我想这个感觉应该没错,女人唯有透过第三者,才能拥有宏观视野。很高兴我们的意见一致,但那三人难道只是用来暖场的吗?你连他们的照片都带来了。”
“不,并不是那样。一开始的印象虽然是女性,但在看完那三人的文章后,我也曾确信作者就在他们当中,所以我认为,《三月》一定有受到《白夜》那三人的影响,作者一定有看过《白夜》,再不然就是与《白夜》那三人有什么关系。业余的纯文学杂志中,虽然也有一些比较有名的人,但会有多少人看呢?所以作者与他们的关系一定很近。”
“也就是说,作者是与他们三人之一非常亲近的女性?”朱音颔首表示。
“没错。”隆子也点点头说,“我想到这一点后,便又读了一次《白夜》与他们三人的作品。这次我不止看他们的小说,就连相关报导、生平轶事与八卦新闻,全都彻底找过一遍。”
隆子在公司的档案室里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翻遍了文艺杂志、一般杂志和报纸,为了打听有关他们三人身边的女性的消息,甚至还去拜访从前负责他们三人的历任编辑。
“一般认为,《三月》大概是在一九七五年到八〇年左右出版,于是我锁定的搜寻对象是当时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女性。其实我在设定年龄时有点不安,因为作者可能是早熟的十几岁少女,也可能是第一次写小说的五十岁妇人,毕竟文章的年龄与作者的实际年龄不一定成正比,不过,一考虑太多就会没完没了,所以后来就算了。”
“然后呢?”
“完全不行。不但没办法锁定,也没发现任何可能的人,不论是他们的妻子、姐妹、亲戚或女性朋友都一样。基本上,媒体完全不会想报导纯文学家的家事,而且他们三个都是注重隐私的人,相关报导只有两三篇,线索实在太少了,我只能举手投降。更何况,就算有,也不可能报导齐藤玄一郎的太太或表姐妹是左撇子之类的事,就连与他们认识很久的编辑也都没有印象。我花了好几天在档案室里翻箱倒柜,最后却失望透顶。”
“说得也是,根本没人会去查这种事吧!如果是两角满生,说不定还有狂热的书迷会写些关于他的书的研究之类的东西,但是,即使如此,也不可能提到与他有关的女人是右撇子还是左撇子。话说回来,隆子,你还真有毅力呢!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年轻真好。”
“我已经不年轻了,这很累人。”
“这个作者现在人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呢?我想她一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过着平凡的生活吧!”
“我也这么认为。对这个人来说,这大概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部作品。”
“是用来做纪念的吗?作者一开始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公开呢?”
“不晓得。可是,既然是自费出版,我想应该有打算公开吧!都印了这么多本,应该有想让别人看的打算。”
“话虽如此,实际上却不是这样。我认为作者是向着自己的——作者并没有‘与人分享’的念头,表现手法也并非对外。照理说,因为是小说,所以作者心中的某处角落一定会有想给别人看的念头,不是吗?此外,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三月》是推理小说。如果是纯文学,小说的舞台就算是一个小箱子或四面皆墙的无人世界都没有关系,但是,推理小说一定要在有观众的舞台上演出才行。纯文学就算从头到尾都为自己而写也无妨,但推理小说不行。除了那种不知道吃错什么药,怪异到极点的‘反推理小说’之外,推理小说的性质必是揣想读者的理解力与意识而写成,就是因为有这种制约,推理小说才有趣。推理小说可说是最在意第三者的眼光,最‘对外’的小说了。然而,《三月》却看不到这个部分,明明没有观众,却又想像出一群不存在的观众的意识。这一点真的很奇怪。”
“嗯,我大概懂你在说什么。”隆子用力地点头。
《三月》弥漫了一股异样的危险气息,就像一朵正要绽放的花,开始散发芬芳香味,却又从根部开始逐渐腐烂。这个重大的瑕疵,在阅读的当下眼看就要迸裂,成为致命伤,使这朵花日渐凋零。
“你真的想找出作者吗?”朱音慢条斯理地问,眼镜后的深邃大眼正凝视隆子。
隆子不解地回望她。
“到此为止不也很好吗?”朱音将双手放在脖子后面,身体往后靠在沙发椅背上,“这本书就是因为永远都是传说,所以才有趣。我很佩服你的记忆力,但如果有机会再读一次,也不知道会不会还觉得好看,不是吗?你这张王牌的确很有说服力,说不定是至今为止最接近真相的看法,如果把这些想法告诉别人,一定会大获好评。”
“朱音,你不想知道作者是谁吗?”隆子吞吞吐吐地问。
“——我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朱音沉默了一下子,小声回答,“因为我害怕魔法解除后,会出现‘什么啊,原来只是这样’的感觉,那就太没意思了。一部令人废寝忘食的小说就要看完时,一定都会感到寂寞的。”
隆子不是不了解朱音的心情,她也常听见自己的心在说,不要再追查下去了。然而,已经出发的夜车是无法停下来的,每分每秒,列车都在往目的地前进。隆子心中那有如炽火的灰暗东西已开始滚动了。
“我明白。”隆子小声地说,语气中带着歉意,“可是我已经知道作者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