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以后,柿丘秋郎和雪子夫人从外表上看来,是非常和睦融洽的。
室内放着音乐,柿丘和雪子夫人两人相拥起舞,白石博士则红着脸,邀请柿丘夫人吴子小姐跳上一段新的舞蹈。
当身边迎来秋天的景色时,大家的脸上忽而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柿丘秋郎似乎早就忘了,那天被雪子夫人胁迫的情景,忘了当时的瑟瑟发抖,继续忙乎着事业和演讲。但每次看到了雪子夫人紧紧缀着他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觉得他真是悲惨。
幽会事件过后三十余天,柿丘秋郎在宅院空地的一隅,建了个奇形怪状的小屋。那间小屋的窗户又少又小,空气流通不佳,简直就是监狱。小屋大致建好之后,又竖起了大电线杆,垂下粗粗的电线,塞进豪华的电阻器,末端则安装着深黑色的四角形变压器。
直到一切布置妥当,柿丘秋郎这才将看似很厚的毛毯、石绵、软木板搬入,不管是小屋内部的墙壁、天花板、地板、还是入口的门,六个平面一律铺上三层。只要一走进室内,就像是走进了纺纱工场的仓库,处处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臭味。
幸好,这里尚不致使人呼吸困难。大概是电气装置运行起来,能把室内空气和外面空气巧妙替换的缘故。
三层墙壁完成以后,工人扛来好几个机器台,一辆卡车载满沉重加保护框的机器,随后赶到。一个看似技师的年轻人,指挥着工人,三天左右就将机器安装完毕。恰好柿丘秋郎刚刚结束演讲,返回家里,那年轻人对柿丘详细说明之后,便行礼离去了。
今后在这个房子里,究竟会进行何种工作呢?据柿丘对吴子小姐所说,这次他获得协会给的奖金,刚好,旅顺大学派到东京的研究班,决定主攻音响学,需要一间实验室,因找不到合适的场所,柿丘便决定出借部分宅院,算是社会服务的一环。而且,他本身一直就对科学,抱持着很大憧憬,也想借机开始学会一些初级的实验。
吴子小姐一点都未怀疑柿丘的解释。原本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外面的丈夫,而今,竟然甘心潜心于宅院一隅的小实验室,心里当然踏实很多。想到能亲手煮些充满爱意的菜给他尝尝,吴子小姐心中,顿时欢欣非常。
说老实话,柿丘秋郎这个暗含着奇怪阴谋的实验,不久便将要开始了。但实验的具体内容是怎样的呢?
先前,雪子夫人拒绝接受堕胎手术,并威吓柿丘秋郎之后,后者看似放弃了堕胎这一念头,实则不然。他内心绝不赞成对方。
自从得知雪子夫人的心情,和她固执的计划之后,柿丘就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牺牲,一定要让她堕胎,当然,使用的方法不能威胁到她的性命,而且,绝对不能让她起疑。
那无疑是非常困难的方法。不,他深深怀疑,到底有没有那种方法。然而,他对自己的智慧深具信心,他相信,早晚会发现一种天衣无缝的手段。
他有时会待在图书馆,从各种典籍中搜寻,有时,又去聆听医学界的演讲会、座谈会,努力摸索可行的办法。他曾想过要用美酒灌醉夫人,或使用塞满鸦片的水管,让她失去知觉,又或趁她销魂后的陶醉之际,进行堕胎手术,但她素来神经过敏,很难对这种事一无所觉。倘若贸然施行手术的话,万一中途的疼痛,让她突然醒来,那就一定会掉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了!
总之,必须想出一个让她完全不会察觉的办法,就算是动手术,也要让她不知不觉。无论他何等睿智,这都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问题。让他庆幸的是,他最终知道了一个绝妙的方法。那就是利用物体的振动。
譬如说,将平时存放水果糖的纸罐撕开,底部钻个小洞,用一条细线将罐子倒吊,再用铅笔之类的东西,敲一下试试看。如此一来,这罐子便会随形状大小,而持续发出响动。
“当……当……当……”
若用力去敲的话,还会发出更大的声响,但音色始终如一。这是因为箱子或壶状物体,依照其尺寸大小,所形成的振幅只有一个,而振幅就是音色……
所以,敲击相同的器皿,其响动虽有大小,音色却始终如一。
再取来另一个装水果糖的空罐,如法炮制,绑上线,使其垂下,再猛力敲击第一个罐子,结果,就会发出更加巨大的响动。有了声音之后,只需用手握住罐子,就会停止振动。那时候,再仔细聆听的话,尽管刚才敲击的罐子停止振动,却依然能够清楚地听到相同音色的声音。
然则,那声音到底响自何处呢?
不妨仔细观察一下,后来那个绑上了线、吊起来没被敲击的水果糖罐,是自然发出“当”、“当”、“当”的声音的。这就是所谓的“共鸣”现象。
两个振动体若拥有相同振幅的话,只需敲击一方,振动便会借空气之传递,而刺激另一物体。只要有一方发出声音,另一方自然就会随着响动。但若吊起来的振动体,尺寸不同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效果了。所以,一旦換个稍大的空罐就不行了。
总之,振幅不同是肯定不行的。
将饭粒黏到后吊起来的罐子上,再敲一下先吊起来的罐子,我们会发现,后吊起来的罐子开始振动,并发出声音。然后呢,因罐壁的强烈振动,黏在里面的饭粒,最终会“啪!”的一声,掉落下来。
柿丘秋郎的计谋,正是要利用这种办法来堕胎。
子宫是中空的茄子形状,所以,肯定有着符合尺寸的振幅。受胎后两个月或三四个月的胎儿,恰如罐子上附着的饭粒一般,仅以些微之力,附着在子宫壁上。所以,若用注射器,将剥离剂注进子宫内,药品便会侵蚀皮肤,使胎儿和子宫壁连接部分的软皮,因腐蚀而脱落,以收堕胎之效。
柿丘秋郎所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以机械的原理,来取代注射液。若从雪子夫人的身体外部,将具有特定振动的声音传进,使子宫猛烈振动,则他和夫人的胎儿,就会从子宫壁剥落下来,这不就完成堕胎了吗?
柿丘秋郎想到这个奇特而又惨忍的方法,一时心中狂喜,竟在室内欢欣雀跃起来。他花了将近两万日元,利用旅顺大学的研究班,在府邸一隅,盖了一个声音不会流泄到外面的隔音实验室,先依据子宫的大小,来估算振幅,再将具有符合其振幅的发音机器,混进许多必备的器材中,一并购入。
机器总算安装完毕。为了操作方便,他要求制造这部机器的人,排除一切复杂设计,只要按下按钮,就会出现可怕的振动。而制造者全然不知他的恶魔般的用心。
接着,就是要以怎样的托辞,来把雪子夫人引过来了,一定要表现得自然而然。
他只要告诉夫人一句话:“夫人!供旅顺大学使用的实验室建好了,今天傍晚前桌子、机器都会安装完毕……”如此一来,雪子夫人就会心领神会,想必她会说一声:“啊!真的呀,那我晚上过来看看,行吧?”
事情果真如他所料,当时针指向七点的时候,“嘭!嘭!嘭!”有人开始拍打实验室的大门。早在室内坐着等待的柿丘听到声音,嘴角逸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他从内部一打开门,雪子夫人便直扑了进来。
“只有你一个人?”柿丘慎重地询问。
“对!只有我呀,你为什么会这样问呢?喔……你是指你太太啊,她刚好有工作。”
雪子夫人一番饶舌之后,便如卖淫的娼妇一般地,递出让人甚感恶心的媚眼。
“夫人今晚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
“喔?是吗?脸色很差吗?”
“是不是不舒服?”
“被你这么一说……今早起床时,确实觉得头如针剌般疼痛,想必是精神太疲倦了吧。”
“你可要保重身体,今晚早些回家休息吧。”
“嗯,谢谢,秋郎!”
夫人说着,悄悄把手放到额头,她接受柿丘的阴谋暗示了!
然后,柿丘带领夫人,来到实验室看了一看,最后,两人并肩站到了那台会产生奇怪振动的音响机器面前。
柿丘胡乱说了说实验目的,便把右手放到了按钮上面,左手则悬到能微微改变振幅的装置的把手上面。这个装置是用来预防万一的,一旦计算有误,便要通过旋转把手,来改变振幅,以最终实现那可怕的目标。
“那让我稍微弄出一点音响吧。真是非常奇妙的声音,你听听看,是像田园歌曲那样朴实的音色呢。”
柿丘秋郎欣然一笑,心中涌起一股快感,仿佛猫玩弄着捉到的老鼠。
奇怪的实验按部就班,渐渐开始了。
“啊!真奇妙!赶快进行吧。”
雪子夫人焦急地等待实验进行,完全不知道可怕的诅咒,已然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好,就要开始了喔。你看!就是这样……”
柿丘秋郎用右手的指尖,轻轻地按下了按钮,四下里顿时充满一片低沉的嗡嗡之音。那声音轻巧细弱,只听片刻,便会使你觉得口腹中有爬虫类蠢蠢欲动,正以其锐利的牙齿,啃食着你的五脏六腑,连柿丘都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但如果就这样停止音响的话,那肯定无法使剥离作用充分发挥效果,故而他极力忍耐,指尖没有离开按钮。
“这是什么声音啊?听来非常朴实呢!”
“对呀!你觉得如何?这种田园歌曲的音色……”
“是田园歌曲?不是土拨鼠在地下动弹吗?”
说着,夫人开始在实验台的前面走来走去。柿丘安心地让指尖离开了按钮。
夫人先是走到角落,不久又折了回来。
“这房间有厕所吗?”
只见夫人微微蹙眉,用一只手按住了下腹。
听她如此一说,柿丘顿觉有些头晕,不禁用手握住指尖碰到的实验台一角。
他突然说不出话了,只能默默指着相反方向的角落。那里有块黑色的长条木牌,以瓷漆写着“化妆室”的字样。
雪子夫人仿佛被吸了过去一般,连忙走向厕所的门。柿丘张开如妖怪般的大嘴,五根手指用力插进口中,一脸如哭若笑的复杂表情,浑身哆嗦不止。
砰!厕所的门被猛力关上了。雪子夫人摇摇晃晃地出现了。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泛紫。柿丘忽然发现她的右手似乎提着什么东西。
只听夫人以虚弱的声音呼唤道:“秋郎!……”
“……”
“你的祈求被神明听到了。我们可爱的小孩……你看!要和你见个面呢。”
啪!有个温润柔软的东西碰到了柿丘的脸颊,从他的耳际擦过。然后,有一坨东西飘飘然落了下来,就像是手帕一样。
“啊!……”柿丘大叫一声,慌忙用手掌擦了擦脸。大概是条件反射的缘故,他把黏上那片东西的手伸到眼前。
哇!是血!是血啊!……
是又滑又黏、鲜红夺目的血块!……
柿丘当场晕倒,一时失去了神志。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度苏醒之时,室内已经看不到白石夫人的身影了。
“总之,事情进行得顺利异常。莫非音响振动,真的让雪子夫人堕胎了?简直难以置信。只要胎儿流出来了,一切就大功告成了。喂!柿丘!你嬴了呀!……痛痛快快地笑出来吧!……”
虽然想如此激励自己,想要发出声音,但胸口宛如被巨石压住,咽喉下方,仿佛塞了一颗南瓜,让他很不舒服。
他想把它吐出来,便将下巴前伸,喉咙里突然觉得很痒,不禁咳了一声。
瞬间,有块微温的东西,跳到了他的膝头。
“糟了!”
柿丘秋郎清楚地看到了,一般肉眼无法看到的胸部深处之物,剧咳接连不断,继而更吐出一大口鲜血。眼看着面前的积血成倍扩大,一股无法言喻的慵懒、厌烦之情蓦然涌上心头。
一时间,他只觉得全身发抖,不管如何用手腕撑持,都无法停止抖动。到后来,竞有了错觉,好像整个实验室都晃动了,周身燥热异常,有如被烈火灼烤。
“奔马性肺结核!”
他仰天倒存地上,一下子说中了这种身体骤变的情形。